Chapter 20 長夜將至
2024-05-31 05:10:30
作者: 子初關
二樓遠比林晚婧想像的要熱鬧。
主臥被醫生和內眷站的滿滿當當,聞訊趕來的老部下們只能在走廊里等著,見劉瑾夫婦倆上樓,將士們紛紛起身向二人行禮。
許是見自己父親也在,葉秋洛此刻又硬氣了起來,到了主臥門邊,她又將林晚婧攔下:
「大帥既是要見,雲柔哥一個人進去就好了,你這個不吉利之人還是在外頭等著吧!」
誰知這話剛說完,便聽得劉道麟中氣十足的在房裡問:
「可是晚婧在外面?」
林晚婧自問是不迷信這些的,可眼下這麼多人在場,她卻又不得不在意悠悠眾口,不自覺去握劉瑾的手,試圖尋得些許安慰,而她的指尖才剛點到他的掌心,柔荑便被他牢牢握住,她抬眼看他,卻見他滿面是自信與淡定的神采,仿佛許多年前的某個時辰,她也是在這個角度看他,那一天,驟雨初霽,陽光在他肩頭跳躍,仿佛蒙了一層光。
她想的出神,卻聽劉道麟聲音又起:
「可是雲柔和晚婧在外面?」
房門應聲開了,葉美泗探身出來,見林晚婧木訥的在劉瑾身邊站著,忙替她回了屋裡的話:
「是,大帥,是雲柔帶晚婧回來了。」而後又低聲責備劉瑾道:「你這孩子,怎麼只知道在外頭站著,聽見裡頭喊你們也不回話。」
劉瑾道了聲抱歉,這便不由分說拉著林晚婧進屋去。
病床上的劉道麟哪裡還有半點記憶中的英武之氣,蒼白的臉頰泛著嚇人的青色,一嘴牙齒已經幾乎掉光了,神情枯槁,反應遲緩。只是在看見林晚婧的瞬間,死灰般的眸子裡終於透出了幾分光彩,卻見他極其努力的坐起身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晚婧……孩子……過來,來這裡……」
林晚婧不敢怠慢,快步到劉道麟榻旁,喚了聲父帥,便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好。短暫的沉默之後,便聽得劉道麟嘶啞著嗓音道:
「晚婧,林家的事我聽說了……我感到很抱歉,不能為你做點什麼……」
林晚婧不曾想他開口第一句便是道歉,鼻尖一酸,淚便簌簌的落下來,於是劉道麟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手,將那枯槁卻尚有餘溫的掌心覆上她頭頂,輕輕拍了拍:
「你父親走的冤枉,我知道……放心吧,我這就要去向他請罪了……是我領兵無方牽累了他,老天一定不會讓惡人逍遙活在這世上的……」他頓了頓,又道:「父親的事,可辦妥了?」
林晚婧咬唇用力點點頭:「嗯,妥了,就今天……」
「今天啊……」劉道麟沒有緣由的一聲長嘆,「今天啊…好啊……天意啊………」
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林晚婧不由得害怕,不由得握緊了劉瑾的手,正示意劉瑾說些什麼,劉道麟又開口道:
「晚婧,去,到我的辦公桌下面,暗盒裡,把那兩件冊子拿過來。」
林晚婧應了聲好,這便往辦公桌去,自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拿出兩本麒麟紋絹緞面的冊子,和一方和田白玉印璽來。她將兩本冊子一併遞給劉道麟,他卻不拿,推回她身邊:
「念。」
於是林晚婧先翻開來銀色的一本,逐字逐句念道:
「嫡子韶勛,文工武德,明察寬厚,輔政數載,兢兢業業,好賢圖治,厚禮仁德,體恤百姓。現委以帥印,望六朝輔佐,天下得治。」
林晚婧恍悟自己手中捧著的卻是傳位詔書,一時驚諤,再看劉銘,卻也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惶恐之態。倒是大太太佘氏,鎮定自若的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心裡。
就在她發呆的片刻,劉道麟卻又將另一本金色的冊子翻開來:
「接著念。」
「長子劉瑾,文韜武略,將帥之才。重整海防,殺伐果決,揚威南海,睦鄰安邦,功不可沒。現委以帥印,統領三軍,運撫盈成,業承熙洽。」
竟然有兩本詔冊!
寫給劉瑾的金色詔冊字跡清晰,筆鋒凌厲,依稀可辨力透紙背的落墨。而提名劉銘的一冊筆觸微顫,起收拖帶,該是近期才寫下的,所以字裡行間皆是力不從心。
就在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劉道麟此舉何意之時,卻聽劉道麟猛地咳嗽幾聲,開口道:
「晚婧,你選一冊吧。」
聽他這樣說,佘氏蹭的站了起來:
「大帥!您怎麼讓她來選?!這種事情,哪裡能給人選的!您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可劉道麟充耳不聞,拍了拍林晚婧的手背:
「選一冊。」
林晚婧不知如何是好,看向劉瑾尋求幫助,卻對上了劉瑾含笑的雙眸:
「我不是才同你說過嗎?還猶豫什麼?」
他指的,是在竹林里同她許諾的那番話:
「倘若真到那時,這江山這天下誰座都一樣,我便不再執著,隨你去過尋常日子。」
可眼下卻是亂世,她手裡握著的,又豈止是兩本詔冊?那是劉瑾這十數年來的夢想與希冀!
這邊猶豫著,劉瑾已握著她的手,將銀色的冊子遞了出去,她幡然醒悟,掙扎著想將手收回來,可她又哪裡抵得過劉瑾的力道,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銀色詔冊送到了劉道麟手裡。
劉道麟顯然有些吃驚,看了看林晚婧,目光最終落在劉瑾身上:
「不後悔?」
劉瑾搖搖頭,淡然道:「不後悔。我相信父帥的選擇。雲柔也定會輔佐韶勛,勵精圖治,睦鄰安邦。」
靜默許久,劉道麟朗聲笑起來,連道幾聲好,這便伸手去拿帥印。
可他似乎精疲力盡了,那和田玉的章子無論如何也拿不穩,劉瑾忙上前,握著他的手,在銀色詔冊上落下重重的一方硃砂印。而後,他便像了了一樁心事一般,長長輸了口氣:
「晚婧,我累了……」
「嗯,父帥,晚婧知道……若是累了,您便休息吧,我同雲柔到外面候著……」
可劉道麟卻搖了搖頭,伸手按住林晚婧的手:
「我……還想聽你叫我『爸爸』……」
林晚婧心頭一顫,淚便又落了下來,喉頭哽咽著,良久才低低喊了聲:
「爸……」
「誒……」劉道麟應聲,「若還有機會,我真想聽辰兒喊雲柔爸爸,喊我爺爺……我還想聽你說洋人的新奇事…再馱著你……摘藤花………」
他的話到這裡便終了,呼出的一口氣也再沒有了進數,於是最後的幾個字便只剩了氣聲,細不可聞,握著她手的掌心漸漸僵硬涼透,任憑她如何喚他,都不再有回應。
藤架上的紫藤花終於落盡了最後一串蓓蕾,碎成一場斑駁的雨,洋洋灑灑在天地間飄遠。
這漫長的夏日終究是盡了,像燒紅了天際的霞光,倏的收進海平面下,再不會升起,長夜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