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重修於好

  「把門打開。」

  富有力量的命令不可抗力，年邁的身子站在寬闊的樓道中央，卻如同上百年的松柏，滄桑之餘，頑強，高古，一覽無餘。

  護士不敢拖拉，哆哆嗦嗦地跑上前，對準那格外僻遠的病房，立馬打開了病房門。

  老菩薩仰了仰頭，杵著拐杖步履穩健地往前走去，旁邊的陪同小婢想上前去攙扶，卻被人橫眉一瞪，立馬退開，老老實實退回了身後。

  走進病房的時候，張驍驍的媽媽正躺在床上，側著身背對著門口的位置，一雙眼睛半睜半合，像是在閉目養神。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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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那風格古樸的真絲上衣上手工縫製的梅花刺繡清晰地映入眼帘，才徹底睜開了一雙枯黃的眼。

  放下手裡的拐杖，小婢靈活地立馬搬來了一把椅子。

  俯身坐下，老菩薩態若南山。

  「你倒是清減得厲害，我給你安排最好的居住環境，最健康的膳食，最得力的看護，怎麼，這些都沒能讓你覺得不滿意嗎？」

  「老菩薩你可真會說笑，出了這個房間門，看到的沒一個正常人，夜夜躺在這張床上聽見的都是些鬼哭狼嚎的聲音，根本無法安睡，這樣的地方，我給你萬全的照顧，你會覺得開心嗎？」

  「所以連自己的兒子也算計上了？」

  「算計？何來算計？我只不過想出去，我求過你，求過薛乾，能求的人都求了，你們故意把驍驍送去臨市不就害怕他有一天會知道真相嗎？」張媽媽笑得諷刺，一把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拖著清瘦的身體從床上坐了起來，旁邊的護士伸手去扶，也被一把甩開。

  即便全身上下都病態得厲害，可那骨子裡的那股猙獰，依舊頑劣不已。

  「你做出了那些事，驍驍走在大街上都被人戳著脊梁骨，不去臨市，留在江城替你承受你的那些個罪過？薛蓉，人在做，天在看，我把你關在這裡，作為一個母親，確實是不近人情了些，可驍驍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你是他的母親，從未替他考慮過一次，一心自私地只為了自己的那些個野男人，卻還妄想著自己的兒子能幫自己出頭，難道你都沒有一絲愧疚嗎？」

  一番話，句句在理，也句句屬實。

  張媽媽坐在病床上，目光黯淡地盯著前方，剛才囂張的氣焰在沉默中頓時消散了一半。

  老菩薩嘆了一口氣，重新拿起拐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身，微微仰頭。

  「驍驍前些日子來薛家大鬧了一場，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將你救出去，我不想傷了那個孩子的心，你要走，隨時走吧。」

  病床上的人驚異地抬起了空洞的雙眼，骷髏一般的雙手揪緊了床單。

  「你說什麼……」

  「哼！不是如你所願嗎？你的好兒子為了你，都拿著菜刀來威脅我了。」

  「你是說驍驍，驍驍他……」

  張媽媽恍了恍神，眼神里寫滿了不可思議，滿腦子都是張驍驍上次來看自己，走之前，嘴裡說的那句話。

  咎由自取。

  她以為，她也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給拋棄了。

  「薛蓉啊，前半輩子為了男人，後半輩子做個像樣的母親吧，別再傷驍驍那孩子的心了，以往的事，也讓它隨雲煙都散了吧。」

  老菩薩情緒微斂，目光柔和了幾分。

  一雙手慢慢鬆開了床單，顫抖抬起，覆上了面孔。

  眼淚從指縫裡溢出。

  「媽，還……還來得及嗎？」

  老菩薩沉氣，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從小婢手中接過紙條和一把備份鑰匙就直接丟在了自己女兒跟前。

  顫顫巍巍地抓過了紙條，拂開眼淚，張媽媽看了眼上面的地址，揉碎在了手心。

  「這是驍驍在臨市的地址，這些年因為你的事情，這孩子深受打擊，生活過得很是混亂，沒人管，課也不怎麼去上，還有半年多就要高考了，不想毀了他一輩的前途，就去給他一個家。」

  袖擺一拂，老菩薩邁開步子，不願再看病床上的人一眼，轉過身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人一走，病房就只剩下了啜泣聲。

  張媽媽慢慢拿起了扔在床上的鑰匙，抬高了手，跟隨著手指的顫動，鑰匙在空氣中碰撞晃動，發出了陣陣響聲。

  「劉護士。」

  「怎，怎麼了，薛小姐？」

  「今天晚上我想喝點參湯，還想洗個澡，你能把我鎖在柜子里的化妝品都取出來嗎？」

  護士微微一愣，印象里，這是自己伺候的病人五年以來，第一次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以前的那些好湯好菜，送到對方面前，對方都是不屑一顧，只有在身子實在撐不住的時候，才會品用一點，但每次也都等於味同嚼蠟，以至於，瘦成了這般皮包骨。

  「薛小姐這是……？」

  「照做就是。」

  「知道了。」

  護士點點頭，沒敢多問，立馬就去取旁邊衣櫃裡放在最上層的化妝包，伸手遞給了張媽媽。

  「我有五年沒化妝了吧……」

  「薛小姐容貌清麗，就是不化妝，也依舊光彩照人。」

  「別騙我了，如今我瘦得厲害，只怕是別人看見了，也只覺得是個行走的骷髏。」

  「薛小姐多慮了，身子啊，多調理調理，多吃點，很快就會恢復了。」

  「那倒也是，那最近的膳食就拜託劉護士打理了。」

  「薛小姐能想開，真是太好了。」

  張媽媽笑了笑，沒說話。

  ……

  半個月後。

  「這天氣真摸不透，說下雨就下雨，剛才還晴空萬里的呢！」

  「別吵吵了，人家都煩你多少眼了，看不見啊？」

  一個長相瘦弱的男生，胳膊肘故意拐了拐看天抱怨的男生，一大群人擠在狹小的教學樓下，什麼閒言碎語，都飄得進旁人的耳朵。

  「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啊，你看看人家，一學期來上課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也沒有被開除，關鍵是學校還有一大半的妹子覺得人家神秘得不行，偶爾出現一次在學校，都圍得教室水泄不通。等著吧，馬上就有人來給他送傘了，你信不信？」

  「行了行了，別說了，看過來了。」

  瘦弱的男生見張驍驍真往這邊方向看了過來，立馬拍人，讓人住嘴。

  心裡服是不服，但也沒有人真的願意去惹張驍驍。

  不過有件事倒是被那人說准了。

  不一會兒，果真好幾個女生推推搡搡地擠過人群，拿著傘，走到了張驍驍的面前。

  「你瞧我說什麼！！」

  「誰讓你長得磕磣又還沒錢~」

  「喂，你到底哪邊的啊！！」瘦弱的男生，受傷地捂住了胸口。

  「那個，張驍驍學長，你應該沒帶傘吧？」

  雙眸一撇，張驍驍目光落在了女孩手中的透明雨傘上。

  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我有多的雨傘，要不這把，你拿走吧！」女孩揶揄地眨眨眼，兩眼一垂，就將雨傘雙手遞到了張驍驍的面前。

  張驍驍微微蹙眉，臉上並沒有作出什麼特別之色。

  駕輕就熟地拿過女孩的雨傘，準備撐開直接走人，結果剛解開傘扣，就看見學校門口一個撐著雨傘，手裡還拿了把黑色雨傘的婦人，身穿一件翠花連衣裙，在大雨中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裙擺在風雨中搖曳，頭髮也被吹得四處飛舞。

  張驍驍瞪大了瞳孔，看著那不斷往自己方向走來的女人，原本消瘦的身材不知什麼時間竟圓潤了許多，肌膚也不再是以往的那樣枯燥暗黃，早已恢復了健康的白潤，還有那曾一度被歲月摧殘的面容，此刻哪怕是在風聲呼嘯的暴風雨中，也依舊看起來美艷動人。

  手裡的雨傘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從手中滑落。

  張驍驍握緊了書包肩帶，朝著大雨跑了過去。

  「你這孩子，我這不給你送傘來了嗎？你見著我了，還跑什麼，這不，又打濕了。」

  張媽媽見張驍驍跑進了雨中，連忙加快了腳步，高舉起手裡的雨傘，就蓋到了張驍驍的頭頂。

  「你，你怎麼來了？」

  「下這麼大的雨，我不來接你，你怎麼回去？」

  「不是，我是問……姥姥讓你出來了？」

  「嗯。把傘撐上，我們回家吧，我菜還只燒了一半呢！誰知道就下雨了。」

  一個問答得輕描淡寫，張媽媽拍著張驍驍身上的雨水，就將手裡的雨傘塞到了張驍驍的手中。然而張驍驍卻驚悚到不行。

  「你，你，你進過我屋子了？！！！」

  「你說說你，都高中生了，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那屋子是人住的嗎？還有那……」

  張媽媽看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

  「你那屋子裡怎麼會有女生的衣服，那杜蕾斯又是怎麼回事？！！！」

  「我，我那是……」

  「回去再好好教訓你！！！」

  張驍驍翻了翻白眼，撐開手裡的雨傘，從自己母親的傘下退出來獨自走到了旁邊，忍不住嘀咕一句：

  「那要是有男生的衣服豈不是更奇怪……」

  「啪———」

  「啊———」

  張媽媽揚起手，一巴掌拍在了張驍驍的胳膊上，張驍驍吃痛地捂住了胳膊。

  「你這小子，說什麼呢！！！」

  「著啥急啊！這不，不是男人的嘛~」

  「傻樣~」

  張媽媽嗤笑一聲。

  張驍驍也跟著笑了起來。

  兩個人歡笑著走在雨中，誰也不提過往雲煙。

  「對了，媽這次來是……」

  「不走了。」

  「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