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無言的傷感
2024-05-30 02:44:49
作者: 波兒來了
在電站建設的一次調研座談會上,我看見了坐在主席台上的花花。她現在除了參加各種會議,似乎沒有任何作用了。
消滅一個博士,就是讓他當官,然後讓現實告訴他並不適合當官,業務也丟掉了。可悲的是,如今,想當官的博士如過江之鯽,學而優則仕,不僅在官場,在老百姓中都有這麼一種觀念:沒有當官,永遠都是下人,只有當官,才有資格稱得上是衣錦榮歸。
科舉制度的影響在文化基因之中悄然傳承。我看這樣申遺那樣申遺,科舉才是中國最大的文化遺產,深刻地影響了每一個中國人。一個大學裡小小的科長,可以把老教授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手中的權力可以決定教授的課程、課題、職稱晉升和待遇。
現在的大學生,不論讀的是地球v物理專業還是政治專業,不論是博士還是碩士,《申論》和《行測》才是主科,背得滾瓜爛熟,畢業不是怎麼去提高專業水平,而是一窩蜂地去考公務員。似乎,考上公務員這才是人生正道。次之才是事業單位搞技術的,叫專業技術人員,那也不是什麼高精尖的,一本教案、一個崗位混一輩子。再其次,就是企業,以人海戰術的代工而聞名世界。
我呢?無業人員,也叫閒雜人等。曾經一身泥水在工地上搬磚,曾經當過老闆,拼命創業,也曾經花天酒地、一擲千金為博美女一笑。人生大起大落,唱得響亮,會當凌絕頂,只把雞毛撒。
可我沒有後悔過,這是體制內的人怎麼也想不通的,因為,至少,我的心靈還是自由的,是乾淨的。我們勞動、生產、交稅,養活了這個社會,卻是社會的最底層。曾經有一個光榮的名字:勞動人民,只要是勞動模範,可以直接當總理那種。現在叫:打工者。處處被歧視,無論在哪裡都被投一異樣的眼光。就像原來的小姐是大家閨秀,現在是JI女的代名詞了。
當企業能自動程序化運轉,當錢已經只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數字的概念,我便可以退隱後台了。我撿起書本,認真地閱讀,在閱讀中找到自己失去的時間和歷史。
每每看到那些在機關里忙忙碌碌的人,每天打卡上下班,每天空口白牙說假話,一本正經混日子,聲色厲茬糊弄群眾,我就有一種難言的悲哀。古人口中的碩鼠,也就是這般模樣吧。
花花戴上了帽子,額前留了劉海。她一頭油亮柔順的秀髮,前額光潔明亮,幹嘛要遮蓋住呢?這不是她的風格啊。我知道她的講話一般不多,但很有條理,聲音也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決和果斷。但今天,她似乎很疲倦的樣子,聲音略微嘶啞,很簡潔地作了一個評述,然後起身說還要參加另一個會議要提前退會。
局長說:感謝花花主席對我們水利系統工作的高度評價,我提議,全體起立,鼓掌歡送花花主席!
在人們有節奏的掌聲中,局長引路送花花出門。從主席台下來,要經過我這裡。
陳波。局長向我招手,用本地話說,來送送你小姐姐。
我只是一個企業特邀嘉賓。局長是我的哥們,也不見外,直接給我安排工作,我也樂得出門透透氣。
大家會意一笑,這也是我在水利系統唯一的面子,對我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用途,局長很好的掌握了這些關係。
門外氣溫很低,來來往往的人嘴裡都呼著一團熱氣,街面上都是壓實了的雪,很滑。花花說:太冷了,不用送,我自己回去。
我說:這是局長安排的工作,我得完成。
花花輕輕地嘆了口氣,也沒有明確表態,便自顧自地向前走,我連忙跟了上去。因為在城內開會,花花也沒有帶車,這一路至少要走二十分鐘。
花花說:侯娟呢?
我的沉默讓花花感到很不安,拍了我一下,說話。
我說:不知道。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正如她根本就不知道從何而來。我這輩子就是個孤人命吧。
花花說:陳典呢?
我說:在老家讀書了。
我說:在我心中是那樣的。
花花說:我可能不是當官的料,現在騎虎難下,累啊!
我說:那換我來。
花花說: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抱怨哈,你還蹬鼻子上臉想篡位了?仕途就是搭車遊戲,你已經錯過那趟車了,就只有望車興嘆了,你不是體制中那個位置非你不可的人,也沒有那層社會關係,最好放棄幻想,好好當你的老總發你的財,閒得無聊可以開車到處旅遊,那才是你的長項。
我說:你總是能做好的,我相信你。你現在是思想工作的高手了。
花花說:你以為這麼多年,我就是一個庸官哇,你們總是這樣看待體制,牢騷滿腹,總認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人,卻在需要的時候臨陣脫逃。
我感到疑惑:什麼時候真正需要了?是在打仗時當炮灰還是在群眾活動湊人數?
花花說:雖然你從小就很討厭,但我沒有第二個兄弟。跟你在一起的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她轉變話題道:好久我們一起回達拉村,到斯登洞去看看。
我點點頭。斯登洞現在打造得很不錯了,都是花花親手規劃的,可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去了。對於花花,這裡是一個傷心地。
這些年,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來往,各有一個家吧。陳典寄放在老家讀書,由父母照看著。現在交通方便了,逢年過節甚至周末我都在往老家跑,成為古錦縣常見的跑爸跑媽群體中的一員。許多原來斷了聯繫的親友也開始來往了,於是,老家也慢慢地成為象徵意義上的故鄉了。
路過達拉風情酒店時,我突然回憶起當年創業時,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激情滿懷。
你們家酒店的生意好哦。我突然說出來的這句話,感到有些後悔,但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花花淡淡地說: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酒店就像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可從呱呱落地,卻被人搶走了,孩子離開我,仍然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有著一撮小鬍子的社會青年,甚至在向我噓著輕蔑、輕薄的口哨,雖然他知道是我的孩子,卻永遠不可能再相認了,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卻無法迴避,那心裡永遠是隱隱作痛。
花花的臉一直沒有正面對我,好像一直在背著我,也沒有原來那種看見我就眼前一亮、欣喜的樣子。
我突然發現她的劉海中間有一些青黑的痕跡。我停住了腳步,吃驚地望著花花的額頭,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花花嘴角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來,將帽子摘了下來,頭上赫然鼓起幾個大包,還依稀可見頭髮被扯掉留下的累累疤痕。
我心裡一抖,我明白了花花在唐軍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了。聽說唐軍在外面賭博,輸了很多錢。曾經不相信有關唐軍和花花的傳言,也向花花求證過,但花花從來沒有給我吐露過真實情況。如今才知道這些傳言並非謠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必須離開他。我咬緊牙關說道。
花花當年那些傲氣和當領導那點自尊和自信,在唐軍暴戾的陰影中蕩然無存,心中即使有一萬個離婚的念頭,卻成為她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古錦,不論男人犯什麼錯誤都是可以諒解的;在古錦,一個男人被老婆拋棄了,意味著人生最大的恥辱,自己甚至家族在當地都抬不起頭;在古錦,像唐軍這種人,惹急了,什麼極端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而社會輿論不會同情女人一星半點。花花是古錦出名的美女、政協副主席,卻無助於提高她在家庭里的地位。曾經以為結婚了,什麼都會變好,現在卻成為噩夢。
這些可怕的遭遇是我最不想證實的事實,卻發生在我的花花姐姐身上。我的血液在血管里狂奔,這是一種隱秘而又痛苦的感情。她曾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是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你必須離開他。我狂吼道。
花花沒有回答,閉眼仰面,深吸了一口冷氣,我能聽見她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嗚嗚的嘶鳴聲,從鼻腔里慢慢地放出來。
我聽見一種清脆的喳喳喳的聲音在天空中慢慢地響起,是古錦河面封凍的冰破裂的聲音,更是花花的心破碎的聲音。
花花神情悲戚,自顧自地走了,她的腳好像還痛,那是儘量護著痛的步調,那背影單薄得像一張A4紙。
空蕩蕩的街上,一種無可抑制的孤獨感猛地襲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