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在路上
2024-05-30 02:43:16
作者: 波兒來了
文杰買了一輛二手貨車,解放牌,原來是森工局拉木頭的。正是因為這輛車,讓文杰的工程隊有了自己的車,這是區別於其他土包工的一個重要標誌。
這車可不是白買的,從古錦縣出發到成都,可以拉木頭出去出售,回來可以拉工程隊需要的水泥、磚頭和生活物資等,車可以不放空趟,兩頭賺錢高回報,可謂是算盤打得很精,運氣好的話,一年就能將買車的錢拿回來。這是文杰讓我學車時就預先設計好的,也讓我實現了當司機的夢想。
不當司機,坐車可以睡覺,一覺醒來就到達目的地,即使是路上車遇到情況,也可以袖手旁觀。當了司機才知道,車、貨和搭車的人,生命和財產安全都維繫在自己身上,不敢稍有閃失。從古錦到成都,將近500公里,公路大多依山傍水而建,路上有無數不可預見狀況發生。
猴子岩,說是岩,其實是山,是這500公里路程中無數山頭中最高的一座山,翻山的埡口海拔4500米以上,傳說中是只有猴子才能上去的地方,令人望而生畏。猴子岩從山底的闊葉林到山腰針葉林帶,埡口是高山草甸,再上就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山巔了,空氣含氧量低,極易發生高原反應,就是本地人稍微離開一段時間,回來仍然會有高原反應,走路像踩在棉花堆上,輕飄飄的。許多人就在這裡不知不覺就陷入昏迷,臉色從紅到白到烏黑,基本上就可以斷定高原反應。
盤山公路九曲十八彎,而且經常遇到的雨、霧、冰、雪、凍、滑坡、坍塌及泥石流地段,那是體現山區道路艱險之集合,但凡遇到哪一樣不是令人頭疼?這才是考司機手藝的地方,山區司機必須膽大心細,特別是拉木頭的貨車,車身長,載重大,角度一定要取好,必須一次性通過,否則就卡死在路上進退不得,稍不注意就會翻車。
在這條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飯
翻過猴子岩,就是離開了賢平市進入了武商地區的地界了,古錦河朝西南流,武商河朝東流,猴子岩就是兩條河的分水嶺,也決定了賢平市和武商市的氣候不同,賢平市乾冷,武商市濕熱。
猴子岩上有很多經幡,這是當地人為逝者祈福的方式,無數人倒在這條路上,有翻車的、遭遇飛石泥石流的、也有高原反應一覺不醒的……
當然,無限風光在險峰,猴子岩也有絕佳的風景,途中有一塊大草坪,很多人會在那裡停下車來觀賞風景,雲海在腳下起伏,路伸進了雲中,有很多在陽光下立體感非常強的雪山在雲海里沉浮,有觸手可及的幻覺。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很多人會為之歡呼雀躍,讚不絕口。
所有人在翻越猴子岩埡口時,都會在心裡默念,乞求上蒼的護佑。本地人會從車窗灑出大把大把的龍達,龍達隨風像雪花一樣在空中飄飄揚揚,在地上鋪了白白的一層。
這是一條艱辛的路,也是一條發財的路,富貴險中求,自古是茶馬古道,那路邊還不時可以看見古道的遺蹟,那彎彎曲曲伸進雲端的小路,眼前仿佛可以看見馬幫隊伍,進山馱著茶包、食鹽和布匹,出山馱著藥材、花椒和皮貨……
我突然想起了花花的阿爺,他和馬幫曾經在這條路上過奔波了幾十年,那一雙腳走過無數地方,見識過無數人,時代變化得很快,我們就是新時代的馬幫,走在新的茶馬古道上。
最安全的就是三五個司機結隊出發,這樣在路上相互也好有個照應。每一趟都會在路邊遇到一些倒霉蛋,不是翻車就是壞車,都在路上跑,只有惺惺相惜了,熟不熟都要關照一下,留下點吃的,將搭車的人接走,然後到城裡去請修車師傅或者請人轉貨。
外地司機見到猴子岩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不可思議的急轉彎和崎嶇不平的毛毛路,可謂是步步驚心!立馬就腳打閃閃,寧願出錢請本地司機開過去。
司機如果幸運的話,拉木頭的回報還是可觀的,一趟能淨掙千把元錢,那可不少了,當時公務員的工資一個月也才兩百多,司機,就是山區里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
可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跟我相熟的一個司機人稱東哥,是一個很有傳奇色彩的老司機,也是山區裡的第一批拉木頭的司機。他原來也在工段上伐木,被派到成都搞修建,據說幾江賓館的第一匹磚就是他砌的,回來後,不再安心伐木,便幫人開車跑木材運輸,為了省錢,睡車上,經常買一堆鍋盔當頓,沒兩年就自己買了一輛二手車,後來發展到自己擁有三輛車,還需要請人開車了,這是他掙到的第一桶金。後來如果不是出了點事,讓他一夜回到解放前,現在一定是個翹腳大老闆。
東哥是老江湖,跟文杰是朋友,見多識廣。文杰讓東哥帶我一起在路上跑。
東哥不愧是老司機了,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技術是不太正規,不懂汽車結構,不懂修車技術,動作生硬,我居然也能拿到駕照,他感到不可思議。
熟能生巧嘛。我只能這樣掩飾道。
你現在首先是保命,然後再說發財的事情。否則,錢是買不來性命的。東哥不客氣地告誡我,我就是前車之鑑!
我會小心的。我心虛地說,東哥還得多幫助我。
東哥笑著說:你還算是比較謙虛、誠懇的小伙子,受教,我喜歡,不過,在路上跑,很多時候還是要靠運氣。
大家一起吃飯時,東哥開始擺起了路上的龍門陣——
有一天晚上,我拉了一車木頭過猴子岩,雨剛停一會兒,路上開始扯霧罩子了,打開車燈最多能看到十米遠,我儘量小心地開著車。這時,一個穿著白衣的妙齡女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車面前,我避讓不及,車子突然震動了一下,我知道撞上人了。心想這次可真是霉,結果下車一看,卻是什麼都沒發現。再往前面一看,一個前輪已經懸空,下面就是幾百米深的山崖。我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東哥繼續說:這裡是一個大急彎,本來一路的植被很好,平時路邊都有樹木遮擋的,卻突然出現一個缺口,那缺口就剛好在轉彎處,很容易給人一個錯覺,那就是直路。特別是在有霧的晚上,更容易出事。
遇到鬼了。我說。
東哥說:就是,不過,這應該是一個善良的女鬼。我後來才知道,這裡曾經翻過一輛客車,死了不少人。我遇到的情況,好些司機也遇上了,多數能化險為夷。但是,也有例外,遇到心不好的人,這女人會在缺口前面招手,那麼,車直接就在女人的眼前掉下懸崖。
我應該是一個好人,我心想,不會有人來害我的,我有父母,有侯娟,還有花花,我現在必須每月給花花寄生活費了。我還有好多好多的打算,雖然文杰給我的工資不少,可我還是經常一個鍋盔就算一頓。什麼事情都是親力親為,我的手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粗糙了,畢竟到工段要自己配合工人上木頭、緊鋼繩,在塌方地段需要自己搬石頭,清理路面,車壞在路上,還要爬上爬下地修車,就是為了掙點人工錢。這一切,是因為我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多掙錢,憑自己的努力,掙一輛屬於自己的大貨車。
我最心儀的是那種最新款的齊頭大東風,拉得多,跑得快,喇叭一響,其他貨車的喇叭都不好意思再按了。人活著,就得有目標,有五年規劃目標,也有二三十年的遠景目標,還有一輩子也許也實現不了的願景,這跟歷史發展的趨勢一樣,螺旋式上升的。
東哥還是栽到那個缺口了,難道是後來幹了什麼壞事,成了壞人,遭到了報應?我的眼神出賣了我的想法,東哥的臉色很不自然了。
車就是司機的營生,車開久了,也像一條栓住自己的繩索。一般司機都知道,在山區跑車,腦袋是別在褲腰上掙的膽大錢。來得容易,花錢就毫不心痛,因為不知道意外會何時光臨。
司機們掙了錢,自然玩得比一般人瀟灑一些,出手也大方。一路上,就有專門為司機服務的路邊飯店,有吃有住,還有一些見不得天的服務項目。
東哥如數家珍,過王家坡有楊二妹,過磨子溝有李三姐,過賢平市有王么妹,這些都是東哥的老熟人了,看見他來了,笑得那叫一個燦爛啊。
兩河口是必經之路,司機們上去下來都在這裡吃飯,這裡也是123林場所在地,是古錦森工最大的林場,而且氣候比121林場好多了。有一個叫什麼君的女人,東哥叫她菌子。菌子在兩河口一家飯店裡打工時,和東哥有那麼一次,東哥說菌子是鵝蛋菌,那味道真的好極了。一年多,就在東哥都忘記了的時候,後來,菌子牽了個明顯有兩歲的孩子,硬說是東哥的,要東哥給生活費。看來這「菌子」沒煮熟,東哥被鬧到肚子了。但東哥也不惱,每次上下過她家的時候,都要給她帶點東西,不是一捆蔬菜,就是斤把肉,絕不會太多。但此後,東哥再沒有摸過菌子。菌子是有老公的,她老公一點不生氣,見到東哥還高興得像見了爹,東哥東哥地叫,因為她老公是個小兒麻痹症患者,同時還是個弱智,菌子嫁他是因為菌子的哥哥要娶她老公的姐姐,農村的調換親。
有一次,我看見菌子拉開車門,硬要進東哥駕駛室。東哥把她攆了下來,卻轉身進了一家有「葷菜」的飯店。一般吃飯二十元綽綽有餘,這家卻要收一百,因為飯後可以在二樓的包間裡休息一會,可以「加餐」,點個漂亮的妹子。
同行的司機都知道,經常給東哥開玩笑。他也不惱,反而一一點評,這個軟,那個糯,真正地把女人當美食了,也吃出了滋味。提到菌子,東哥說,菌子不懂事,但可憐,也不想說破,所以當扶貧了。東哥這輩子就好這一口,也不想改了,將近四十了也不結婚,並不是因為窮。他說要嘗遍天下的美食,找到最對味的那個,自然就可以結婚了。
最對味的的確找到了,那就是在車前面莞爾一笑的美女,讓東哥直接下了岩,自己僥倖沒被摔死,可不僅車徹底毀了,車上搭便車的人三死一傷。這本來是幫忙做的好事,結果讓他賠光了老底,心有餘悸三年多不敢再開車。後來,迫於生計,只得再次重出江湖,卻又回到了原點——幫別人開車,和我一樣。
除了開車,我也不能幹其他事情啊。東哥苦笑道。
也不是不能幹,但開過車的人,品味過車輪一轉時來運轉喇叭一響黃金萬兩的人,不可能再去工地搬磚、挖溝干苦力了,就像在單位上當過領導的人,再抹不下那個面子去當普通員工,給別人抹桌子倒水。
東哥說:如今的道路好多了,除了上山的路因為冰雪不能硬化以外,很多地段已經鋪上柏油了,更寬,更乾淨了,司機跑起來也就更安全了,更快速了,以後還會變化的,你看內地的火車和高速路,還有飛機,說不定就會修進山來。
東哥說:司機也有下崗的那一天,因為家家戶戶都有車了。木頭也只有越來越少了。
東哥的話並沒有引起共鳴,因為,學車、買車的確太難了,想要普及的確不是那麼容易。
三窮三富不到老,我就不相信沒有轉運的那天。東哥笑著說。
每次過猴子岩埡口,別人都巴不得快點下山,東哥則下車,擺一個瀟灑的動作,嘴裡則冒出歌詞:
亭亭白樺,悠悠碧空,悠悠南來風……
雖然調子左了,但是中氣十足,很有點氣勢。東哥遇到了天大的事情,還能這麼樂觀,不能不讓大家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