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姐姐上班了
2024-05-30 02:42:46
作者: 波兒來了
波兒、花兒吃飯了!母親站在大街上扯起嗓子喊。
又是菜葉子稀飯,豆腐乳。最近,家裡飯菜都很簡單,這對正在長身體的我,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但花花吃得很認真,主動地起身給父親添飯。母親從鐵爐子的灰盒子裡掏出幾個烤好的洋芋疙瘩,遞給我和姐姐,最大的一個給花花。噴香的洋芋,我拍拍灰,顧不得剝淨表皮,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花花卻將洋芋掰成兩半,一定要母親一起吃。
母親說:花兒就是比波兒乖!
不把我拿來東比較西比較不行嗎?不過,我已經習慣了當一個參照物或者手電筒,用以襯托或照亮別人的優點。可是今天,照亮了花花,我還是非常高興的。自從在王元面前衝動了一回,母親看我的目光都柔和多了,我感受到了,那是把我當作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吃完飯,母親拿出準備好的背篼和鋤頭,說:波兒和花兒跟我上山挖洋芋。
母親早就知道我們開地種洋芋。在121林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開有荒地,還能上山打點野物,生活很滋潤。到了縣城,我們的生活水平下降了不少。城郊的荒地早被開完了,我們在山腰開的地,純粹是別人看不上的,因為澆水太累了。我們平時也沒有時間上去,沒澆多少次水,可長勢非常好,我們還以為是風調雨順呢。現在看來,全靠母親悄悄地澆水、施肥、除草了。光靠我們憑一時的興趣,想種好這塊小小的地,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花花和母親挖得很細心,幾乎把地深翻了一片。我挖洋芋很毛躁的,常常把洋芋挖成兩截,只有安排做點展笨的活路,比如揀洋芋和背洋芋下山。小小的兩分地,竟然收穫了300多斤洋芋,這在高原算是豐產了。收完洋芋,母親叫我們收點乾的雜草和樹葉堆積在地中間,點燃了,燒成灰,埋進了地里,來年收成一定更好。
不僅如此,母親還在不遠的地方開了兩塊地,種的蘿蔔和蓮花白。高原山區,這些蔬菜一年也僅一季。雖說是單位上的,其實也跟農民差不離了。翻地、下種、挑水、擔糞……辛苦數月居然也有收穫。
父親在家裡的堂屋邊上挖了一個小地窖,底部墊上一層未燒完全的火炭和火灰,壓實,然後把洋芋、蘿蔔和蓮花白用麻袋裝好,放進去,避光恆溫,至少可以保鮮三個月以上。
除卻保鮮的,餘下的便做乾菜,以應付無菜季節的尷尬。天晴正是曬菜時。一家洗的洗、切的切,然後用鐵絲串晾起來,或直接鋪於房頂瓦上。於是整個房頂白花花一片,似下雪一般景致。晚上不收,讓霜打,當菜曬得折而不斷,乾爽綿韌時,便置於壇中或特製的竹瓮中密封起來,臘月可開壇食用。開壇,有一股極其別致的醬香,伸手撈一條,深褐色,直接入口,耐嚼,且味道綿韌悠長,香且回甜,不絕於口,是下酒的尤物。若作蒸肉的底菜,浸潤了油脂的乾菜條被一夾而光,其味妙不可言。乾菜能炒、能燉、能煲湯……各有風味。乾菜只要密封得好,越陳越好。勤勞的人家能存七壇八瓮的,自家人吃不了,還可送人。
母親說:現在家裡窮,不想點辦法,還真的只有喝西北風了。
父親說:沒有過不去的坎。
母親說:你們不認真讀書,就只有喝西北風。
三句話不離本行,母親現在什麼都要往讀書上聯想,她認為讀書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那更好的生活就是到內地去,回老家去,衣錦還鄉是每一個遊子心底的夢想。老一輩已經沒有辦法了,當年是一腔熱血投身於祖國的建設,敢叫日月換新天,不在乎自己的處境,越艱苦越能磨鍊人的意志,越能顯出高尚的情操。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發現,他們是紮下根了,卻成為了被國家遺忘的角色,他們的奉獻和所受的苦難,沒能得到足夠的重視和回報,越奉獻越划不來,當內地和山區的差距不斷擴大,期望慢慢地落空,激情逐漸地減退,代之以一種失敗者的灰色情緒籠罩了他們。
森工今非昔比,已經出現了「雙危」(森林資源危機,企業經濟危困)的跡象,便開始執行「雙退」政策,男滿46歲,女滿40歲,因病不能堅持高海拔林區工作的,經本人申請,可以批准退休,年齡不夠,工齡滿10年的,可以批准退職。母親40歲就作為家屬工從五七社退休了,也只有很少的一點生活費。
父親說:成龍成虎是自己的努力,也是各人的造化。父母的能力也就這麼大了,能養活你們就非常不錯了。
如果說若干年前,在高原林區工作,工資高,福利待遇好,成為人們艷羨的職業,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森工走上下坡路。可伐林的急劇減少,國家的計劃相應調減,洪水、泥石流、乾旱等自然災害的頻發,有人把這一切帳都算在了數十年森工發展的歷史上。
曾經有很多政策,比如在高原工作十五年父母身邊無人照顧可以申請調回內地,也可以幹部交流,但要操作成功,非一般關係不能成功。有的人好不容易調出去了,發現竟然還不如在山裡,何況拖兒帶母一大堆,你到哪裡都是生活不易,便申請又調了回來。人們從憤怒到沮喪到麻木,成為一種常態,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夢想仍在,於是所有的目光便匯聚到下一代身上,口口聲聲說一切是為了我們的成長,我們便責無旁貸地成為他們夢想的寄託。
花花說:男的讀書是為了掙錢養家,女的讀書是為了教孩子。但我不是,我要工作。
花花的想法父母表示理解,這理解背後其實是認同。現在普及義務教育,讀書的古錦人越來越多,參加工作的也多了起來,政策導向下的本地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
那年代,能考上中專的都是學校里成績最好的,可以成為短平快的國家幹部。考不上中專的才上高中,讀大學。
姐姐讀書很努力,也很爭氣,考上了中專,畢業後,卻分配到古錦縣最偏僻的科山鄉當農技員,記得是父親騎自行車送姐姐去科山鄉上班。我看見自行車上除了搭人,還有被蓋卷、一口紅漆箱子和一些鍋碗瓢盆,很好地打捆碼在自行車上,那就是一個會動的貨櫃了。
父親回來以後,不停地長吁短嘆:科山鄉那是啥鬼地方哦,翻一座山又一座山,路也就是個毛毛路,一個彎又一個彎,除了拉木頭的車子,鬼影都見不到一個,老子都沒有到過那裡!鄉上的房子還是森工工段上留下來的板板房,木板薄得一拳能打個窟窿。鄉上的工作人員沒什麼事情,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唉!
父親想過很多辦法,也找過很多人,都沒能把姐姐分配到縣城。縣城的崗位被一些關係戶占據了,而且多數還是招工招乾的,正宗的中專畢業卻分到了鄉下,這讓人忿忿不平,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好歹能自食其力,是國家幹部了,大不了以後送點菸酒,讓當官的研究研究,爭取早日調回縣城。媽媽倒是很樂觀。
姐姐此後很難得回來一次,基本上要坐拉木頭的車子,回家都是蓬頭垢面的,急匆匆地洗個澡,然後到市場上買一大堆菜,又坐拉木頭的車回鄉下了。
這就是現實,可憐的姐姐。我一下子對考上中專工作失去了興趣,姐姐上班的地方我也從來沒有去過。
進入初中二年級,我的個子突然長了一長截,比花花個子高出不少,原來打打鬧鬧,花花還可以戲謔我,現在則是我可以輕鬆地制服花花了。這讓花花大為驚奇,那眼光從俯視、平視到仰視,我則恰恰相反。
我和花花開始分床睡了,花花也開始寫一本帶鎖的日記本。我們都清楚,性別的不同,讓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變化,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