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達拉村
2024-05-30 02:42:31
作者: 波兒來了
母親苦練縫紉技術,功夫不負有心人,技術突飛猛進,已經達到了可以對外營業幫人縫製衣服的地步,沒多久,母親以其低廉的價格和良好的人脈,打開了市場,不僅是林場的人們來縫衣服,連附近達拉村上的婦女也開始來找母親縫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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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來我家的是一個叫吳玉的本地婦女,三十多歲,身材非常好,鼻樑高挺,眼窩深邃,很像面容姣好的外國美女,美中不足的是臉膛上有兩塊醒目的高原紅。她也是達拉村里少數幾個能粗通我們的話的人,而且乾淨清爽。每次來我家都不會空手,有時用背篼裝來一大堆東西,裡面有玉米、臘肉、野菌、牛奶或者是野豬肉。
這是吳玉縫補衣物的費用,都不是現金,但每次都絕對是超值的。她一般要守在母親身邊看母親縫製直到結束,目不轉睛地看著縫紉機的針飛快地移動,滿眼的崇拜。她看見我家的什麼都要驚嘆一番,比如說厚實的塑料大盆,比如說收音機,還有幾十本連環畫,都嘖嘖讚嘆不已。這給了母親自尊心極大的滿足感,甚至宣稱,她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吳玉。
如果不是因為吳玉能帶來許多不錯的東西,母親可能是不會接她的活計的,因為每次她都要在我家裡吃飯。米飯是村里很難得吃到的,吳玉每次都吃得很香,有一次,我看見她捨不得吃,悄悄地把飯菜裝進一個皮袋子裡面,應該是帶回去給孩子吃。有時也用玉米面懇求和我們換大米。可是大米是居民配給,我們自己都不夠啊,母親心一軟還是要換給她,雖然,一大碗玉米只能換一小捧大米,但是吳玉那興奮的樣子,可以給孩子吃點大米,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母親有時也會把家裡孩子穿不了的衣服送給吳玉,她自然是千恩萬謝。
母親說吳玉已經生了一個孩子,但是沒有結婚,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誰的。男人扯脫不認帳,又不養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人為孩子負責,她就一個人扛起所有責任,女人的命運就是這樣,運氣好的能負責,運氣不好只有自己拼命為孩子找口吃的。在傳統的習俗里,女人的苦難是理所當然的。下輩子,一定要在輪迴途中,求菩薩保佑投胎當個爺們。
然後,母親特意對我說:以後讓你爸把你帶到達拉村上去體驗一下生活,反正你又髒又陋,臉皮比城牆倒拐加炮台還厚。
這也不是母親第一次威脅我,而且在一家人的鬨笑聲中,她受到了鼓勵,竟然變成了一種習慣。原來是打,現在長大了點,變成了嘲諷,其實都差不多,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臉皮不厚還不得天天以淚洗面。我很不高興母親當著姐姐的面這樣說,心裡不舒服也沒有辦法,衣服跟我上輩子有仇似的,和姐姐一起出去玩,已經非常小心了,一樣是玩耍,但回來的時候,我仍然是一身髒兮兮的,姐姐卻是乾乾淨淨的,差別在不知不覺中體現出來,那就是一個人的秉性了,怪不得別人。
但是,到達拉村去一趟卻成了我的迫切願望,達拉村就在121林場對面的山崖上,和121林場隔河相望,卻有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我上次出走都是從達拉村邊上繞過去的,沒有膽量進村里,但是那些古老而神秘石砌的堅固如城堡一般的建築,相比林場這種木板做壁油毛氈做頂的房子,簡直就是兩個世界。那就是本地人與過客的區別。我知道父親年輕時,曾經參與縣上工作組作為社教隊成員在達拉村住過很長時間,平時因為巡邏和查案子等工作原因也經常跟達拉村的人打交道,能熟練地聽說本地話。
父親說:達拉村是一個漂亮的村子,人也很和善,石基、吳玉都是達拉村的,她哥哥吳勇村長是我朋友。
母親挖苦道:達拉村的姑娘更漂亮吧?
母親不喜歡父親到達拉村去,她從來也沒有到過達拉村,雖然十幾年來,每天一睜眼就會看到對岸山上的達拉村。因為,母親的腦子裡只有人們玩笑中的本地男女的鑽帳篷、爬牆牆等比較開放的習俗,還說本地人穿的是沒有內衣的羊毛做的長衫衣或者就是一身皮袍,只需要輕輕一拉,就可以脫得精光。
眾所周知,林場有一個幹部就犯了這種錯誤,那也就是被抽調到縣上的社教工作組,到一個偏僻的村子開展工作,一個月不到,就和一個丫頭眉來眼去搞上了,搞就搞了嘛,丫頭大清早起來,居然興奮地向夥伴們宣揚:工作組的同志睡了我。那是何等的榮耀啊!他還沒有起床,全村人都知道了。工作組的領導大為光火,直接上報了縣上。他作為有「生活作風問題」的幹部被退回了森工局,被給予了嚴重警告處分。
都知道男人的本性就是飢不擇食,誰能保證父親不犯同樣的錯誤?這就是母親憂心忡忡的地方。如果說本地習俗如此,對於本地人無可厚非,但是對於外地人那種不懷好意的不尊重人家習俗的人,如果只是想占便宜,那絕對就是道德上的污點了。母親沒到過達拉村一次,她口中全是轉述別人的傳言,而且有些非常不靠譜。當我提出異議時,她便說: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還有一句最厲害的:是我生了你養了你。大家都知道,這是一種霸權——我是媽媽,她的生養之恩永遠也報答不完,事無巨細,只能乖乖地聽話。於是,一切討論都會中止,一切都以母親的說法為準。
大人眼中的蠻荒之地,成為我心目中神奇的所在。母親也沒想到她一再威脅我的東西,竟然變成我好奇並想一探究竟的所在,不由得哭笑不得。在我再三的懇求下,母親勉強同意我去,她也知道,我想幹的事情,一旦形成想法了,早晚會去干,不加節制,還不知道又會出什麼大事情,比如說上次離家出走……堵莫如疏,乾脆叫父親帶我去一趟,特別要求,看看就回。還問姐姐去不。他們自然沒有興趣,也只有我和父親去。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一身雪白警服挎著手槍的父親,騎著自行車搭著穿得乾乾淨淨的我前往達拉村。父親此行也是有工作任務的,因為上周發生了一場泥石流,雖然不大,但是進出達拉村的村道中斷了,現在過了一個多星期了,去看看災情,順便巡查達拉村的社會治安。
因為泥石流,很多地方都還沒有恢復,有的地方,還需要父親將自行車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牽我從泥湯里經過。還有的陡坡只有推上去。然後經過一段有無數乾的稀的大團牛糞的青石板路,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和多少人,才能把青石板路磨得如此光滑。路邊是木板和杉杆做的柵欄,被太陽曬成了銀灰色,延伸到每一戶家裡。柵欄里是不斷試圖攻擊陌生人的大狗,發出低沉兇猛吠聲,鐵鏈拖得嘩嘩嘩的響。
父親說:快到了。
我心裡莫名興奮起來,興奮之中還夾雜著幾分害怕,把父親的衣角拉得緊緊的,生怕把我扔下。
到了達拉村,一群小孩圍上來,看來父親已經習慣並非常享受被人目光追逐的過程,特別是一身白色警服帶槍的人,在當地幾乎是被視為神一般的存在。我和父親被一群孩子簇擁著走。父親很自然地和前來迎接的吳勇村長打著招呼。
波兒來了。吳勇居然也認識我,看來父親跟他提起過我。
吳勇是來邀請父親去他家喝酒,一邊走一邊和父親調侃:你們又砍了我們多少木頭?
父親說:這話我不愛聽,森林是國家資源,是全國人民的,為祖國三線建設服務。
吳勇說:本來是我們的啊,怎麼變成了大家的呢?成都的錦江賓館和萬歲展覽館是用我們的木頭修的,可對我們免費開放了嗎?鐵路用了大量的枕木,可我們去坐火車能免費了嗎?
吳勇是遠近聞名的能人,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可那張嘴巴卻不會拐彎彎,更不會饒人,不然都被選拔到縣上當幹部了。
這不是一回事啊。父親顯然語塞。
吳勇說:山上羊多,城裡人多,河裡漂木多,什麼東西一多了就不值錢了。不是國家,不是你們,我們也沒那本事把滿山的木頭換成錢,當然也同時把青山綠水換成了泥石流。你別緊張,我是黨員,這點起碼的覺悟是有的,啥事忍忍也就過去了。
父親說:就你會說,如果本地幹部都有你的水平,也就沒我們什麼事情了。
吳勇說:你是不是森工幹部水平最低的哦,一天不務正業,就跟我們打攪攪,還是個爛酒鬼!
父親和吳勇就這樣相互攻擊中形成的奇怪的友誼,外人一定非常不理解,甚至認為他們會打起來,會導致嚴重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