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胎兒頭骨（三）

  在那位公主的眼中，她是真的在為子民著想，她不願子民成為亡國奴，一起赴死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

  我心中感慨萬千，王權富貴、天家尊嚴，對她來說比一切都重要，可她不明白，普通的子民只想活著。

  樊院長見過不知多少墓穴遺骸，剝開屍骨上的泥土，他看到那具遺骸是俯臥在地，後腦頭骨上有個明顯的鈍器傷痕。

  他沉默半晌，對一旁用錄音筆記錄的博士生說，「初步猜測是殉葬人，標籤設定為1號。」

  整整一天，墓葬群開挖的速度很快，畢竟是文物部點名的新挖項目。

  殉葬的遺骸也從1號一直標到129號，初步推測男性78人，女性51人。

  但工地上的氣壓有些沉，我表明自己不害怕屍骸，得到樊院長的許可，將每一個殉葬人最後的模樣拍攝好。

  「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看著龍臻，他和我想得一樣。

  墓葬群其實並不大，雖然看似是容納了一百多人，但大部分子民進入地宮後，很快就死去，屍骸層層，並沒占據太多空間。

  如果我看到的情境是真實的，那麼這個墓葬群里，應該有大量兒童的遺骨。

  可是這些遺骨到哪裡去了？

  那一通讓人毛骨悚然的電話，似乎又在我耳邊響起——「你拿了我的頭骨。」

  龍臻撫平我被風吹起的髮絲，擔憂地看著我，「還好嗎？」

  我勉強一笑，一百多具遺骨擺在面前，饒是趙叔這樣有些混不吝的工地頭頭，也不敢大聲說話。

  連著一周時間，樊院長都撲在墓葬群挖掘現場，他的研究生和博士生都摩拳擦掌地要發表一篇震動業內的高價值論文。

  我這種剛入校的本科生，能得到樊院長的青睞，憑著肚子裡那點微末的專業知識，見識到這樣珍貴的墓葬群開挖過程，實在是幸運。

  我把自己淺薄的想法向樊院長表達了一下，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白笙同學，你心思細膩敏感，選我們專業太正確了。」

  樊院長緊鎖眉頭，黑紅的臉上滿是塵土，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工地上的威嚴。

  「一千年前，這裡應該有過一場戰爭，亡國滅族，類似於鮮卑的一個民族就這樣消失了。」

  我遙遙看向遠方，這片占地面積不足六百平米的墓葬群，究竟埋葬過多少不甘的亡魂，禁錮了多少人的靈魂。

  夜晚，我翻看自己拍攝的照片，每一張都像是精修後的圖片。

  「阿笙，你不必介懷。」

  龍臻拿過相機看看，「你天生一雙慧眼，能看到很多常人不辨的東西，自然更會捕捉畫面。」

  我聽他這麼說，沉甸甸的心有一絲松泛。

  真不知道是相機在拍照，還是我的眼睛在拍照。

  龍臻隨手翻了幾張照片，神色一僵，接著他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讓我早些睡覺。

  「龍臻，你還沒說清楚自己的來歷，就要繼續欺騙我嗎？」

  我故意板著臉，看龍臻的臉色霎時白了。

  「拿來。」

  他緊握著相機不動，我上手搶過來一看。

  原來並非只有我一人有慧眼，龍臻也看得到相機照片的不尋常。

  我仔細看著每一張骸骨照片，層疊的成年人屍骨下，至少都有一個幼兒的骨架，有些甚至有兩三個。

  可無一例外，每一具幼小的屍骨上，都沒有頭顱。

  小小的脖頸，光禿禿地埋在土裡，辨不出是生前還是死後被拿走了頭骨。

  我咬緊嘴唇，「他們的遺骸只有我們能看到。」

  龍臻說，「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隱隱對峙。

  工地宿舍外面就是那片墓葬群，幽幽怨聲傳來——「你拿了我的頭骨。」

  細小、微弱，卻延綿不絕的聲音，始終縈繞在我耳邊。

  我滿懷創傷，沉浸在幼兒靈魂無法離去的悲慟中，沒注意到宿舍里的動靜。

  有人咣咣咣地敲門，龍臻開門一看，是樊院長最得意的博士生。

  「你們……聽見了嗎？」

  龍臻點頭，我看著他煞白的臉，才恍然驚覺。

  這聲音竟不是只來找我一個人的？

  整個工人宿舍都炸了鍋，那陣細膩陰森、若有若無的疑問，像是貼著你的耳朵在輕輕吹氣。

  童真稚語在夜晚尤其可怖，何況這聲音清晰可聞，住在工地上的每個人都能聽到。

  樊院長外衣都沒穿好，卷著袖子把學生們召集到一起。

  「咱們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是聖人有言，亂力亂神不可語。」

  「每個人都不能亂跑，一定要待在一起。——顏曉東，這裡頭你最大，要負責學弟學妹的安全。」

  那個給我打電話的顏曉東肯定是隨了樊院長，當即立正敬禮。

  「是！保證完成任務！」

  一群學生集聚在宿舍一層，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那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充斥著每個人的耳朵。

  工人們住在另一邊宿舍，離我們很遠。

  此刻卻在趙叔的帶領下，罵罵咧咧地到工地上「趕靈」。

  雖然我們這群老師學生不相信，但常年和工地打交道的人，都用這個方法。

  遇到些什麼解釋不來的，一陣污言穢語將那東西罵走就好了。

  工人們年紀都比較大，罵起髒話來十分難聽，別說我了，其他幾個男同學都皺著眉臉發紅。

  龍臻想捂住我的耳朵，可我覺得太矯情，用眼神制止了他。

  足有半個小時，我見識到了工地上的另一種生存法則。

  樊院長縮著脖子回來，感慨道，「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就這份罵人的口才，我修煉十年也沒有。」

  趙叔扛著鐵鍬，跟在他身後，滿臉體力活之後的辛勞。

  「就你們這群知識分子，遇到這種事兒就知道害怕！怕什麼？死東西還能反了天？」

  話音剛落，我心有所感地往趙叔衣兜里一看，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咕嚕」一聲滾出來。

  我定睛一看，小小的、白白的，大約有小孩兒玩的彈力球那麼大。

  狹長眼窩，微微張開的小口，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