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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點淚痣(一)

2024-05-29 11:23:02 作者: 桃青一枚

  我爺爺是專門製作木頭人偶的匠人,他做的人偶有男有女,或端莊或賢淑,或清雋或優雅,各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但他這樣的好手藝,鎮上人卻從不誇讚他。

  小時候我經常纏著爺爺要木偶娃娃,玩過家家,但爺爺每次都會做個更精巧的手工件兒,哄到我不再撒賴。

  爺爺給我刻過小貓小狗,也有花鳥魚蟲,卻始終沒有做過木頭娃娃。

  我四歲時,父母雙雙車禍身亡,從那以後,爺爺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可十六歲時,爺爺卻離奇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那天是我生日,我照常收拾書包去上學,一推開屋門,卻發現門口立著一排面無表情的木頭人偶。

  那些人偶都比我足足高出一頭,死氣沉沉木頭臉,卻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它們眼中的猙獰。

  

  我一個踉蹌跌坐在地,駭得頭皮都炸了起來。

  透過這些人偶間的縫隙,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裹著一身黑袍的人偶,掐著爺爺的脖子向外拖去。

  我掙扎著起身想要去救爺爺,卻被門口這一排人偶攔住,鐵塔一般堵在我面前,無論我怎樣推搡,都紋絲不動。

  爺爺起先還奮力反抗,可聽到我的叫喊聲後,極深切地看了我一眼,竟不再掙扎,任由那人偶捏住他的脖子,白眼一翻,直挺挺地被拖走了。

  我嚇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時,只剩下倒了滿院子的人偶。

  爺爺生死不明,鎮上人都說,是因為他幹的行當損陰德,這一世的因果滿了,他被那邊的人拉到下面,指不定要受幾次輪迴的苦果。

  我才不信。

  爺爺走後,便只剩我自己了。

  本以為衣食無著落,沒想到竟有主顧上門要買那些人偶,我想也不想,統統低價賤賣。

  既能夠處理掉這些不吉利的東西,還能賺些生活費。

  高考前夕的那一周,不知是不是壓力太大,連著七天,我都夢到一間喜堂,卻和我見過的鎮上人結婚時,布置的喜堂不太一樣。

  這間喜堂里貼的不是紅雙「囍」,而是黑紙白字的單字「喜」。

  喜燭不是雕刻著龍鳳呈祥的紅燭,而是像一截骨頭似的白燭。

  七天的夢境中,我看著這間喜堂一點點布置起來,似乎有個鳳冠霞帔的新娘,一直在喜堂里看著我的方向。

  我躲在離喜堂遠遠的大樹底下,只想這夢能快點做完,千萬別因為做夢影響我參加高考。

  .

  可能是連著做夢,這幾天我白天夜裡都覺得疲累,今夜睡得很早,一睡下就很沉。

  臥室的窗戶噼啪作響,半夜被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想著,又忘了睡前關窗。

  迷迷糊糊起身關窗,拉住窗框時,眼一花,我才發覺握在手中的,並非臥室的鋁合金窗戶,而是一扇早就腐朽的木質大門。

  我慢慢推開這扇門,邁步跨過高高的門檻,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時,緊張惶惑的弦逐漸拉滿。

  一陣陣涼風吹得小肚子冷颼颼,我裹緊睡衣,看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燭光,明白了。

  我是進了這間連夢七天的喜堂。

  木門完全打開,陳腐的氣息彌散開,喜堂里的地上鋪著紅艷艷的毯子,似乎還撒著一把把的花生和糖果,一腳上去,發出嘎吱的脆響。

  我強裝鎮定,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而已,然後抖著腿想轉身出去,卻看到腐朽的木門眨眼間就被死死關住,不僅有「井」字門栓,還在下面橫了一根巨大的「一」字栓。

  月亮的光影照過來,給木門鍍了一層白光,反倒顯得肅穆而死寂。

  我推了推門,推不開,木門發出一點點厚重的吱呀聲,襯得寂靜喜堂愈發詭異,我的心開始突突突跳起來。

  老人常說,夢魘時身體不能動,可我不僅能動,五感還很通透。

  我聞得到喜堂里那股破敗蕭索的霉味兒,還看得到華麗喜堂正中的「喜」字一側,掛著的一副巨大新娘畫像。

  鳳冠霞帔,卻不是萬福的姿勢,整個人像是被一根線拎著,向上吊起,足尖伸直,仿佛在用紅繡鞋的鞋尖站著,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五指拃開,指尖紫黑,像是拼命掙脫什麼。

  我感覺不到心臟在跳動,手腳也不聽使喚,無助地推著根本不動的木頭大門,希望快點從這裡逃出去。

  喜堂里突然亮起燭燈,那截骨頭一般的白燭,閃著青藍色的光,映照著黑白「喜」字,整間喜堂都籠罩在一種淡綠色的幽光中。

  就連坐在供桌前新娘的大紅喜服,都照得陰慘慘,十分滲人。

  我頭皮發麻,直覺頭髮全都炸起來,腿軟得發抖,抱著那根「一」字型門栓,靠著大門渾身打顫。

  然後,我看清了從畫像中走出來的新娘模樣。

  蓋頭下的穗子緊緊系在她的脖頸處,向後打了一個死結,她不得不向後仰著頭,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能隱約看到她脖頸上的紫紅色勒痕。

  她的雙腳尖尖,繃得很直,像是緊攥著腳趾,紅色鞋子的緞面上,能清楚地看到鼓起的趾節痕跡。

  我動不了,連呼吸都停滯,閉眼緊緊抱著門栓,力求讓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

  一聲嘆息在我耳邊響起,新娘窸窸窣窣起身向我走來,全是眼白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卻最終轉過身,對著牆上貼的「喜」字,開始磕頭。

  磕了一個又一個,她應該被蓋頭勒得很難受,每個動作都極為僵硬,卻還是規規矩矩地頭碰地,每磕一下都讓我感受到一陣窒息。

  新人成親,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夫妻對拜。

  可是,這間喜堂里始終只有新娘一個人。

  拜過天地與高堂的新娘,似乎跟我一樣在等待,她兜兜轉轉等了又等,還是沒有人站到她的面前,無人與她對拜。

  新娘的嘆息聲中帶了啜泣,慢慢把身體轉向我。

  視線越來越通透,我看得出新娘這一身喜服像是有年頭的古董,蓋頭上已經起了毛邊,就連上面繡著的戲水鴛鴦,也已經泛黃,衣袖和裙擺下邊都繡著大團的芙蓉花,顏色暗沉,卻也能想見當初的美麗。

  新娘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等了許久,便慢慢走回供桌旁,重新坐在椅子上。

  還是那副五指拃開、腳趾蜷縮的緊繃模樣。

  我不知她來找我究竟為何,只覺手中的門栓一歪,回頭一看,那緊緊閉鎖的木門竟開了!

  連滾帶爬地逃出喜堂,像衝破某種禁制,再清醒時,我站在自己的臥室,手中握著的是我的鋁合金窗戶。

  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我熬著一雙紅眼出門拿牛奶,在小攤上買了兩個麻團,趁熱咬上一口,才覺得活過來了。

  蹲在大門口吃完麻團,早起的涼風讓我些微清醒,可轉身一看,我家院門的門環上,不知被誰貼了一張紙條。

  黑紙白字,上書「寅時卯刻,金陵街445號,唯求一點淚痣。」

  我看著與夢中相似的黑白色,渾身僵直,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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