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過年

2024-05-29 07:23:34 作者: 白色頑石

  日子就像陀螺,在抽抽搭搭中時快時慢的旋轉,不經意間就又是一年。

  高閣莊的年是最像年的,一進入臘月,街頭巷尾空氣里就充滿年的味道。童謠唱起來: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熬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

  從進入臘月,高閣莊人就忙碌起來。臘八粥是必須要喝的。莊裡富裕人家臘八粥做的精細、講究:意米、桂圓、蓮子、百合、栗子、紅棗、粳米等八種主料加八種佐料,甚至二十幾種食材熬製而成。

  在祠堂外高崔幾家富戶會籌備幾鍋臘八粥,供鄉人喝,自然沒有自家的那麼講究。但也不會少了八種主料。

  祠堂熬粥,數九寒天,莊裡窮困潦倒或鰥寡之人去喝粥,其中不乏舍粥之意。

  甄秀才說:「早些年,咱齊地發生嚴重的饑荒。有一貴族錢敖發善心,他在臨淄城南的大路上擺上食物,準備施捨給飢餓的人,有饑民經過時,他拿鼻孔指人,傲慢道,『喂,來吃吧!』但先祖寧願餓死也不吃這嗟來之食。先祖是有骨氣之人。」

  聽到這話,莊裡大多數人抹不開面兒,不好意思去祠堂喝免費的臘八粥了。

  背地裡有人咒甄秀才,「恁先祖怎麼沒餓死?餓死了就沒有你在這裡瞎嗶嗶了。」

  從此後,再窮苦的人家也會儘量湊齊八種穀物,或添些蔬菜乾果儘量湊齊一鍋臘八粥。

  只有湊齊了八種食材的臘八粥才是「全粥」。「粥全」,取諧音「周全」「都全」之意,圖個吉利。

  春生他爹,就用小米和玉米仁,加上紅豆、黃豆、豌豆,實在湊不齊八種食材,只好又從用於「踩歲」的芝麻秸稈里儘量抖搜出幾十粒芝麻,勉強湊齊八種。

  「借的糧米好下鍋,要的糧米下不得鍋。」青杏說,那年他爹就逼著姐姐杏花出去借糧做粥,但也只集齊七種材料,青杏爹最後抓一把沙子,撒進鍋里算是湊齊了「粥全」。

  青杏娘一邊喝一邊吐嘴裡的沙子。她爹嘿嘿的笑,「吃沙子有啥不好。雞嗉子裡面沒有沙子就不能活,這有助於消化哩。」

  可他只喝了半碗,藉故到祠堂拜祖,在那兒喝了足足五碗粥。

  隨著新年越來越近,空氣里經常飄出魚或肉的香氣。偶爾傳出一聲鈍響,是孩子們在放鞭炮。

  鞭炮聲和孩子們的笑聲驅散寒氣,莊裡人的脾氣也越來越好。人們相信好脾氣會帶來好運。都愁苦一年了,過年還苦給誰看?就連不苟言笑的長老崔紫劍臉上也始終綻開一絲看上去比哭還難看的笑。

  轉眼就到了年三十上午。這是年前最後一個集,富裕人家早早置辦好了年貨,來趕集的多是窮苦人家。

  這個集市也叫「窮漢子集」,大概是高閣莊人忌諱一個「窮」字,莊裡人稱「撅腚集」。

  家裡再沒錢,正月里親朋之間還是難免要走動走動。年貨總是要或多或少置辦些的,拖到久久,在最後的集市才出去買點東西應付一下。

  小買賣人家來到年,總有最後一批貨物急於脫手。賣出自己的貨物,也換取些自家需要的,大家都是寧願價格便宜些。在這樣的背景下,趕「撅腚集」的人多是懷著忐忑不安,撞運氣的成分,碰上合適的就買點。

  人們堆滿笑的臉上尷尬中帶有討好之意。見面不管熟或不熟,輩分不管大或小,開口先說句吉利話,以期對方給個好的價錢。如此少不了相互打躬作揖不停撅腚的動作。

  「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一個上午的時間,不知道要撅腚多少次。

  傍晌午,人們或多或少的置辦了必要必須的年貨,捶打著腰,揉著因為笑了一上午而僵硬的臉,收拾心情,匆匆回家準備上墳祭祖。

  高羽也在「撅腚集」上轉悠。銅錢,沒收多少,倒是收穫了些笑臉和拜年祝福。他也被過年氣氛感染,心情很不錯。

  黑太歲面前守著一個大木盆,盆里有一大一小兩條鯉魚,鯉魚連尾巴也懶的晃動,半死不活的。大魚有二斤多點,小的不足一斤。

  他看見高羽走過來,黑太歲笑呵呵打躬說道:「老祖爺過年也沒回來嗎,小老祖年貨可是置辦好了?」

  高羽說:「就俺一人在家,辦啥年貨?」

  「過年禮數可是不能少,祖宗還是要祭拜的。」

  黑太歲說著話,順手從木盆里抄起那條大個兒鯉魚,麻利的用草繩穿過魚鰓,打個結遞給高羽。

  高羽沒有接,掏出剛得了的一把銅錢,交給了黑太歲,學著大人的口吻說:「也好,那就煩恁把魚給高廿二,讓他做好了給俺送家去。」

  黑太歲笑呵呵接過錢,點頭稱是。

  他低頭對谷堆在他大盆邊上的老女人說:「嬸子,恁老看看小老祖是怎麼做人的。論說恁家這些年已經置辦下五六畝田,今年又買了六分。日子應該過的比俺好的多。年年除夕找俺討要活魚,哪一年給過一文錢?今年冬天太冷,淄河冰凍有三尺厚,這些天俺鑿冰費了老大力氣也沒得幾條魚。現在就剩一條小的,若是您老不嫌棄,就拿走吧。」

  這老女人原來是「磨斷鐵索」。她在娘家就出名的吝嗇。

  她高高的顴骨,兩片薄薄的嘴唇,蠟黃色臉上總是堆滿討好人的笑,就像一個病鬼,一副可憐兮兮的樣。

  結婚後發現婆家日子比娘家還難,她就吝嗇的變本加厲。從年輕時走路就總低著頭,小偷小摸的事情可是沒少做,村東掐把豆,村西摘個桃,出門不撿點兒東西都覺得虧了。

  這人不只是對別人吝嗇,對自己和家人也夠狠。聽說,她家飯後人人必須把碗舔乾淨,跟刷過的一樣乾淨才行,不然下頓飯就不讓吃。刷鍋水從來都是倒進一個盆里,等沉澱下來,把上面清水篦出,下頓飯再把沉澱的部分倒進鍋里和新飯一起煮。

  高老九對高羽說過,別去她家吃飯,恁吃她一口,她會想辦法從你身上得一斗。

  眼見著她家日子過的越來越好,但吝嗇依舊。她家極少買東西,實在需要時,也在集市上走幾個甚至十幾個來回,千般對比後,就半蹲半跪的姿勢和人討價還價,常常就為了一個白錢也要和人磨磨唧唧,兩個時辰都不帶動地方的。

  直到她蠟黃的臉上,汗水順著額頭一直流到下巴,兩隻小眼睛裡含著欲滴的濁淚。淚水和汗水吧嗒吧嗒的滴落,嘴巴還會不停絮叨和人磨價,多數人看她可憐,更大原因也怕她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就咬牙算自己倒霉便宜賣給她。

  半蹲要隨時拜下的姿勢堅持多年,誰也不承想到,她竟然成了高閣莊下盤功夫最穩的人之一。

  只是這人名聲實在不怎麼樣。男人鐵索病重將死時,就是饞個水餃吃。她咬咬牙采一把榆樹葉,棒子麵里摻點白面勉強包起來。外人說,鐵索是被一個棒子麵水餃噎死的,但她分辨說,鐵索含著水餃,死了還在笑哩。

  這人兩片嘴唇極薄,都說是她和人砍價時磨薄的。男人鐵索死後,莊裡人就把這個女人喚作「磨斷鐵索」。

  她家日子倒是越過越好。莊裡人不屑中也帶有佩服,男人常拿她會過日子的品行來拾掇自己婆娘:看人鐵索家的,從一窮二白愣是從自家嘴裡摳唆出五畝田地。

  女人們往往不屑的說:"俺也給恁包水餃,棒槌面的,噎不死恁這雜種。"

  磨斷鐵索不再糾纏黑太歲,轉而向高羽,以一種奇怪半谷堆的姿勢,張開了雙臂,搖搖擺擺,似要跪倒拜下。

  她已經是滿臉的汗水。終於「噗通」跪倒磕頭:「小老祖,俺給您老提前拜年了,祝老祖和小老祖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事事稱心如意,天天笑口常開……」

  她每說一句話就磕一個頭。

  高羽看著她,皺眉說道:「俺說老磨啊,恁看恁跟個老鷂子似的,撲撲稜稜,這是幹啥?都說恁的錢不是串在肋條上,是錢拴在心尖上,摘下一個心都滴血。不就是條魚嗎。」

  「磨斷鐵索」顯然沒想到高羽這位長輩稱呼她「老磨」。

  她臉色更黃,強擠出些笑說:「俺家哪裡有錢,恁老錢來的才容易,隨便伸手就有錢。如今老祖爺又不在家,這大魚恁自個怕也吃不完,能不能讓給俺。您老要那條小的……」她絮絮叨叨。

  「小老祖,不知道今年除夕要給哪家添點兒堵?」

  一個大嗓門從「磨斷鐵索」身後傳過來。

  「磨斷鐵索」一怔,忙訕訕的說:「哪能,哪能?小老祖是年少德高的人。哪能大過年給人家添堵。都是謠言,謠言。」

  她停止磕頭,轉身抓起木盆中的小魚,飛也似的跑了。

  眾人哈哈大笑。

  來人拱手對黑太歲說道:「黑叔,爹特命俺兄弟二人來給恁說一聲,年初一中午賞光到俺家喝酒。」

  說完話轉身就走。

  高羽喊道:「大歪,二邪,你們兩個怎麼不請俺?」

  大歪沒有回頭,二邪斜過腦袋,哼了一聲說:「恁還用請麼?啥時候把自己當作過外人,要去就去。」

  高羽哈哈大笑:「俺是要恁告訴恁爹,年三十晚上就先不去恁家了。高邈要俺去他府上商量正月十五祭祖的大事。俺爹不在,俺就是莊裡輩分最長的。」

  大歪想起什麼,轉身走回來對高羽低低的說:「小老祖,今天晚上要堵誰家煙囪,可想好了?」他揮動手臂,似是要斬斷什麼,又說:「甭跟俺說,俺可是和人打賭了,絕不會做詐賭的事。只是提醒小老祖今年做的漂亮些,各家都加了小心,可別被人抓住。」

  高羽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這些年可曾失手過?」

  高羽大年三十晚上堵人家煙囪本來是犯眾怒的。

  但高邈說:「這事既然是小老祖做的,只當是玩鬧,無傷大雅。由他鬧去。」

  既然莊主都發話了,也只好把不滿壓到心底。幾年下來「堵煙囪」反倒成為高閣莊大年初一相互拜年時津津樂道的話題,成為高閣莊過年喜慶的一部分。

  前幾年被堵的也只是三兩家,且離高老九家不遠,多是過去得罪過高羽,有點矛盾,鬧過彆扭的。

  去年被堵煙囪人家,突然增加到十幾家,堵了個滿天星,鬧的越來越不像話了。被堵煙囪的人家其中包括了崔萬山家,田寡婦他們家。

  看來高老九有可能也參與了堵煙囪。田寡婦家煙囪被堵是高老九想得意沒成,懷恨在心了。可是崔萬山沒少照顧高羽,兩家走動較多,他家被堵就有些不應該了。

  有人在背地裡罵高老九和高羽是兩條餵不熟的白眼狼。若說高老九做的,人們也將信將疑。高老九偷雞摸狗的事是沒少干,可損人不利己的事他懶得做。特別是過年,大家一口一個老祖宗叫著,他自重身份,道貌岸然的樣子還是比較「人兒」的。

  他也說有事說事,不屑堵人家煙囪。以高老九父子的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癮,大年是三十晚上滿莊飛,到處堵人家煙囪。

  去年連心都被堵的是碾管芯他家。煙囪被堵,順手還送了個大號炮仗。大年五更里碾管芯家準備煮水餃時,連鍋都蹦飛了。

  氣的碾管芯剛要張嘴大罵,想起過年的忌諱,便用力捂了嘴,紫脹了黑臉,直哼哼,像是犯了牙疼病。

  他婆娘一邊流著淚叩頭一邊念叨: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有人仔細觀察高羽,當他聽了這話時,樂的躺地上打滾。看那小眼神,好似先前也並不知道這事。

  這麼多煙囪被堵,大家懷疑不是一個孩子能做到的,很有可能另有其人,渾水摸魚故意報復。

  嗯,肯定有人借著小老祖的名義在做這缺德事。

  年三十給人家「添堵」,突然又變成了「送炮仗」。人們又好笑又好氣,五更天下餃子前先再掏爐灶和煙囪看看有沒有炮仗,下水餃時讓自家孩子守在外面看著。

  可惡的是莊裡幾個好賭之徒還以此為題下注,賭個不亦樂乎。

  這幾個賭徒為了贏錢會不會也參與到堵煙囪行列?

  這個不好說,誰像大歪和二邪,一根筋啊。

  大年初一,每次有人問起高羽,他都堵了誰家煙囪時,他說,一時高興順手堵了,還管是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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