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尋芳閣
2024-05-29 07:21:36
作者: 白色頑石
對金錢本就沒有多少概念的崔萬山,銀子很快消失殆盡。
從中午開始他坐在尋芳閣大堂里獨自飲酒,熱鬧中更顯寂寞。一個人走過來在他耳邊悄然道:「爺,有個買賣做不做?」
他看著杯中酒,眼皮不抬說,「滾!」除去殺人他還會做什麼?
記得阿爺說過,替天行道是俠者所為,但那天他做的事是拿錢替人殺人,和俠義沒有半毛錢關係。把殺人當成買賣來做,這是什麼?怎會是替天行道?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問他,這是俺崔萬山能做的,應該做的事情嗎?俺可以判人生死,取人性命?
他提起酒罈狂灌。
不知道什麼時候揚州路上最火熱的歌舞場尋芳閣,大廳里坐滿了人。
老鴇紅婆站在廳台歌榭,清清嗓子笑道:「各位客爺,咱們尋芳閣剛剛從北方請來一位才貌雙全,艷絕天下的姑娘,今天初次與各位爺見面,還請多多捧場。先讓姑娘彈個曲兒,各位客爺品評一下如何?」
說完話紅婆雙掌輕拍,台前低垂珠簾,遮擋了眾人的視線。簾幕後面隱隱有一身穿淡綠色衣衫的姑娘慢慢走上台,在琴床前坐下。珠簾半遮半掩間只看到一個俏麗身影,讓人浮想聯翩。這紅婆不知道要搞什麼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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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婆手掌輕拍,待眾人安靜下來。她笑道:「請各位客爺品鑑一下我們新來姑娘的技藝。」
崔萬山心裡微動,沒來由想起一路上同船曾被他三番五次從強盜手中救起的,犯官之女周姑。
有人不耐煩道:「少說廢話,趕緊讓姑娘彈一曲大家聽聽。」
簾內琴聲叮咚,輕攏慢捻響了幾聲。
大堂內嘈雜人聲被琴音感染,漸漸安靜。
崔萬山不通音律,但他也聽出了琴聲的柔婉,不覺被琴聲吸引。
他突然心神一晃,閉上眼,好似坐在了小溪邊。柔柔的微風拂面,流水潺潺,輕盈,跳脫,歡暢。溪邊野花嬌艷,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他起身,臨水負手而立。幾片落花逐清澈碧水遠遠飄來,又飄向遠處,流水脈脈,落花無言。
人變的慵懶,如沐春風,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他端起酒杯竟聞到淡淡花香。
曲調婉轉若流鶯,遠山後出現一抹微雲,慢慢飄來,幾朵白雲不斷變換著形狀,白雲越積越厚,顏色由白慢慢變暗,風聲漸急,一場春雨忽至。春風料峭,搖動花枝,淒風冷雨中百花瑟縮,花瓣噙淚,終於無法承受淒雨之重,繁花紛紛嘆息著,落到地上。滿目悽然。
琴聲漸弱,幾不可聞。眾人伸長脖子看著簾幕後那綠衣女子。
雨漸散,雲漸收,冷風依舊。天空慢慢亮起來,眼前百花凋零,滿目瘡痍。花瓣在泥濘里,沾滿離恨之淚。
琴聲里滿含傷感留戀之意。
琴聲漸起,突然轉急,又變的歡快熱鬧。遊人如織,探春訪春惜春之人,從遠處紛紛踏至而來。在鬧哄哄,馬車隆隆聲里,在嘈雜的喧囂里,熙熙攘攘的歡笑,地上的花瓣和雨水攪在一起,碾碎成泥,化作芳塵。
一隻蝴蝶翕動翅膀停留在一片陷在泥濘中的花瓣上,久久不肯離去。骯髒的大腳從天而降,蝴蝶和花瓣永遠埋沒在泥土裡。琴音變的哀婉,似是對這蝴蝶和花瓣的命運發出又一聲長長嘆息。
在嘆息聲里,叮叮咚咚聲不絕於耳,琴聲變的宏大,似有無數根手指在撥動琴弦,如風吹過千山萬壑。鏘鏘聲如萬馬奔騰,琴聲里滿是殺伐之氣。
「砰」地一聲,一根弦斷裂。眾人如當頭一棒,望著珠簾內,無不駭然。有些擔心和惋惜,擔心斷一弦,琴曲無法繼續;惋惜如此好聽的曲調就此結束。
琴聲凝澀,溪水聲汩汩。
在凝澀中幾股水流緩緩流淌,終於匯於一處,歡快前行,一路高歌注入無邊無際的長江大河。江水滾滾而來。寬闊的江面上隱隱出現一葉扁舟,在風浪里沉沉浮浮,時隱時現。琴聲再急,滔滔江水洶湧澎湃,扁舟倔強的站上潮頭浪尖,船夫在與江水搏鬥。
「錚」又是一聲,再斷一弦,如金戈相交,斷金碎玉。眾人心中又是一震,頓覺眼前一黑,心裡突然擔心這撫琴之人再難成曲調。
然而,琴聲沒有停歇,變的嘈雜。嘈雜的聲音讓人心煩氣躁,如處於鬧市,似乎看到了市井人心的險惡,看到世間的陰霾和骯髒。
鬧嚷聲里一個極細極小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這細小的聲音極有穿透力,壓過雜亂的聲音,如春筍翻開碎石,破土而出,慢慢向上攀升,節節拔高,直入雲霄。
琴聲到了極高之處再次攀高。突然如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眾人來不及眨眼,來不及掩耳。
「當」的一聲,又是一根琴弦斷裂,似有一支利箭直刺入人心,驚的眾人冷汗涔涔。
一切歸入無盡的黑暗。大堂內鴉雀無聲。眾人只是怔怔瞪著眼睛,望向珠簾之後的綠衣女子。
接連斷了三根弦,這還如何演奏?
正當眾人擔心這綠衣女要以出醜的姿態現身時,琴聲再起,是一陣令人牙齒發酸的嘲哳聲響,如火石在撞擊,聽者如身在沒有天光的漫漫黑夜,獨行。無助之感令人絕望。猛抬頭,唯有天際現出一點微弱的星光。不,應該是一個火星,微弱的星火如呼吸般明滅跳動,但這僅有的一點亮光,每一次的明滅跳動都令周圍的黑暗為之戰慄。在無盡的黑暗中,微光漸變漸亮。驀地一個火球沖天而起,直入雲霄,照亮了大地,驅盡無盡的黑暗,火光沖天。火球在空中炸裂,火焰四散砸落下來,周圍一切都淹沒在火海中。這烈焰似要燒盡世間一切黑暗和骯髒。
珠簾後面,綠衣女變成千手觀音,似有數百根手指在撥動數百根琴弦。眾人臉上、身上似被烈焰炙烤,置身於火海中。
突然綠衣女雙手狠狠砸在琴上,用力扯斷琴弦,起身抱琴使勁摔在地上。
而這一系列連貫聲響就好像是彈奏樂曲的一部分,沒有人覺得不妥,沒有人出來阻攔。當發現事情不妙時,少女已踢開琴床,扯斷珠簾,疾走兩步,低頭狠狠撞向台前的一根粗大紅柱。
眾人發出一聲驚呼。
崔萬山心頭一震。他已認出台上人正是周姑。他剛要出手救人,見老鴇紅婆手指輕彈,兩枚白果擊中周姑雙膝。周姑撲倒在地。
崔萬山又是一驚,自己居然沒有看出,老鴇紅婆武功不弱。
上來兩個丫環,急扶起周姑再次坐下,有人把破桌爛凳子抬走,收拾一番,珠簾帷幕掛起。
眾人終於看清綠衣女真面目。
綠衣女滿臉憤恨之色,欲要張嘴大罵。紅婆走上前,在她雙肩一按,緊盯著她的一雙美目,發出咯咯的笑聲。
綠衣女全身僵直,委頓在椅子上。片刻後,她眼睛裡恢復清明,臉上滿是惶恐,一動不動。
老鴇轉身對客人嗲嗲的笑著說:「剛才各位已經聽了我家姑娘彈奏琴曲。不知各位客爺以為如何?」
有人敲著桌子大讚:「孔丘在齊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誠不我欺。聽姑娘一曲當真餘音繞樑,三日不絕。」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瘦弱書生。
紅婆輕輕撫掌笑道:「西門官人當真是精通音律之人,這姑娘正是來自齊地。」
老鴇走到周姑身側。
輕啟紅唇說道:「請姑娘拜客。」
只見老鴇紅婆左手手指輕動,一串極細極輕的鈴聲從她手上帶的銀鈴上傳出,聲音里充滿魔幻!周姑漲紅了臉,眼裡是驚慌之色更勝,但還是依言起身前行幾步,盈盈下拜。
她身體應該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崔萬山又是一驚。周姑行動時,紅婆手指輕動,莫非這就是江湖失傳多年的「提影控形術」?
提形控影術源於百年前一位採花大盜所創。相傳只要被「提形控影術」所控,人便如提線木偶般任其擺布。被控者雖然意識清醒,身體卻只能聽從施控者擺布。
讓人在意識清楚的狀態下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對被控者是折磨,對施控者來說事情本身就令人興奮。所以這邪術比迷香散要邪惡的多。為江湖人所不齒。
紅婆說:「姑娘往上走。」紅婆手指動,周姑向前走。
紅婆說:「姑娘轉身。」手指再動,周姑慢慢轉身,漲紅的小臉,回眸一顧。而這一回頭,台下眾人都覺得,這美貌女子是在看我。便是天天在萬花叢中之人,心頭也不由亂跳。
老鴇說:「姑娘藉手瞧瞧。」周姑抬臂,十指纖纖,露出一段粉嫩潔白的手臂。
老鴇說:「姑娘再走走。」周姑微微頷首,以手拉其裙,趾出。
雙足纖細,白嫩如蓮下藕。她身體微微顫抖,嬌弱無力之態盡顯。臉上淚水簌簌落下,梨花帶雨。那神色淒楚哀怨,卻讓見者無不生出護花之欲。
老鴇看一眼周姑,輕嘆息一聲說道:「姑娘,快收起這大小姐脾氣,別再裝什麼大家閨秀。到了這煙花之地,任誰也是要走這一遭的,過了今晚什麼都好。這是命,認了吧。」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今天是我們這位姑娘點紅燭的好日子,不知道花落誰家,在座的那位才是我們姑娘的恩客?」
崔萬山看見周姑簌簌滴落的眼淚,滿臉的無助絕望,真想立刻衝上去救人,但他還沒有自信到可以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把人搶走。
紅婆又對眾人說道:「今夕海棠春沾雨,雙絕色藝任君嘗。各位恩客都見識到了。總不能辜負了我們這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點紅燭的錢最少五百兩。」
眾人一陣喧譁。
有人道:「紅婆,你還不如去搶,這個價可以賣到不錯的『瘦馬』了。」
紅婆只是微笑不語說。
等吵嚷聲小下去,她才又說道:「還是老規矩。」
周姑大瞪著受驚的小獸般充滿驚恐的眼神,淚水簌簌而下,在脂粉堆中,淡雅如沾雨梨花,令人更生愛憐和呵護之意。
有人端起酒杯不停的灌酒。
有人不住的吞咽口水。
有人在偷偷摸自己的錢袋子。
崔萬山心裡焦急萬分。他望向窗外,太陽還未落下。到天黑之時就是拼了命也要救她。時間過得太慢。
有人開始叫價。
「五百五十兩。」
「六百兩。」
……
「九百兩。」
「一千兩。媽的,有趣的緊。老子要見識一下如此烈性的瘦馬。」一個中年漢子嘿嘿笑道。
「兩千兩。」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聲音有氣無力。
那中年漢子乾笑兩聲說:「黃老爺,真有你的。」拱拱手不再說話。骨瘦如柴的老者輕咳著站起身,一副捨我其誰的樣子。
眾人吞咽著口水,已經放棄叫價。
「三千兩。」一個老者輕敲桌面說道。
一片唏噓之聲。三千兩銀子買個初夜。這價錢夠他媽的賣十幾匹「瘦馬」了。怕是這個丫頭,賣身價也不過千兩。
崔萬山一直在喝酒,舉起的杯子早已空了,卻不知道。他覺得周姑在看他,用那雙淚水如斷線珍珠不停流淚的眼。其實他坐在角落裡,台下那麼多人,周姑怎會看見他?
天快黑了。他捏著酒杯的右手微微顫抖,左手攏在袖裡屈屈伸伸。天馬上就要黑了。
廳內恢復喧譁。未能得到姑娘垂青的人很快從沮喪中走出。世間有那麼多花,又怎是自己想摘就摘的?好在尋芳閣遍地芳草,何必獨戀這一枝?
在一陣音樂聲里,周姑換了新人衣裳,被人攙扶到一個布置一新的房間內。那位五十多歲老者也起身,搖搖晃晃走向新房。
崔萬山再也坐不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他不敢不能再繼續等下去,準備動手搶人。
這時,一個大茶壺走過來,附耳輕聲對他說道:「崔爺,裡面有人請。」說著話,他指指那布置一新的房間。
崔萬山扶著桌子,搖晃著站起身。
推開門,見盛裝打扮的周姑坐在床頭邊一動不動。茶几旁坐著一個老者,正是那天在茶館請崔萬山喝茶之人。
他伸手示意崔萬山坐下,指指桌子上的一張賣身契。沒有說話,起身離開。
崔萬山看到周姑的眼神由惶恐絕望無助,變為迷茫,然後慢慢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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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崔萬山走進房間那一刻,他就把自己給買了!賣給了周姑,也賣給了那位老者。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值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