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琴聲是我意
2024-04-30 08:25:32
作者: 長亭落雪
言善堂是寒山存房書籍的地方,里里外外不下萬冊古書,裡頭專門有幾間小房,為看書到深夜的學生預備。
而蕭琰就是坐在賀南風另一邊的黑衫公子,身為四大名族之一漢中蕭家的嫡子,一向才名在外,頗得先生們喜歡。人更是生得劍眉星目、器宇軒昂,側眼看時,只覺他手指骨節也十分修長,只看起來更像握劍,不似彈琴的手。
賀南風聞言暗自扶額,從不曾想到,她苦心孤詣來寒山的求姻緣之路,會在自己兄長這裡遇到最大阻礙。但對方畢竟是出於保護,何況於此事已經十分寬容了,明里暗裡都無法指摘。
故而她只能面上絲毫不顯,笑了笑試探道:「雖說春闈在即,但賀表哥也要愛惜身體才好,白日用功就夠了,何必夜夜苦讀。」
賀承宇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賀南風心中鬱結,面上依舊淡淡含笑:「那阿釋哥哥也覺此法甚好麼?」
賀承宇點頭:「便是他今早提的。」
賀南風一怔,蹙了蹙眉:「他提的?」凌釋為何忽然提起這種事?
「對,」賀承宇神情欣賞道,「阿釋這般過目不忘聰慧絕頂的,都有苦讀之志,哥哥自然不能耽於安逸。」
他哪是什麼苦讀之志,明顯是因什麼要避開自己。賀南風一時間哭笑不得,轉向另一邊蕭琰道:「蕭哥哥莫非,也有苦讀之志?」
那蕭琰聞言側頭,淡淡道:「喜愛之事,無所謂苦。」
果然是未來的狀元郎,覺悟之高,一句話便將旁人比了下去。
賀南風無話可說,轉回目光來,心中暗暗嘆一大口氣,早知如此,她當初便以二哥賀玄文的身份來了,如今平白叫凌釋多了萬分防備……
初到那晚,驚慌失措的凌釋說,這是書院,你要胡鬧,就回濟州雲家去。
當時賀南風便隱約覺得奇怪,又不知具體是哪裡,直到這十多天來茶餘飯後聽人閒話,尤其是那輕浮浪蕩的國公世子宋漣,時常對自己的打趣調侃中,才隱約看出端倪來。原來一切,都因那草草見了一面的表哥雲寒而起。
之前說過,雲寒十四歲進了寒山書院後,便頗得山長賞識提為助手,也算青年才俊。但有個謎題是,雲寒自四年前來寒山後便從未回家,但云家半朝半野不比其他京城大族,雲寒又是家主嫡子,應該不會存在什麼壓迫隔閡,卻好似避著雲家般從來不回濟州。
於是後頭就有人傳言說,是因為雲寒到了娶親的年紀,家裡父母一直安排親事,但這正主卻極其反感,對那些個才貌雙全的貴女視如仇敵般,所以才不回家的。
古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少人家養育子弟時,還會一早就配給暖床丫鬟教導人事,免得日後沉迷女色。雲寒一個好好的熱血男兒,正當青春年少時候,如何對貌美如花的女兒們絲毫不屑一顧?
這就罷了,其他女子畢竟可能庸脂俗粉了些,入不了雲七郎的眼,但後來寒山書院一個頗有文名王姓先生獨妹,那可是自幼博覽群書、蕙心蘭質,又生得一副極好容貌,在探望兄長時對偶然出現的雲寒一見鍾情,於是借著照拂兄長名義,在山腳買了小院只為等待對方。
如此深情上下皆知,且一等就是兩年,結果雲寒還是視而不見。若旁人催促給個說法,便總冷漠以對,好似那女子如何跟他無半分干係……
到這時,寒山內外便就開始傳言道,那雲家七郎之所以不愛紅袖添香,原來是有斷袖之癖的。否則為何拋棄家中婚事,到這寒山一待數年,還不是因為這裡年輕貌美的公子多麼?
如此話一出,上下年輕貌美的公子們,就對他都有了不少避諱。本來從前同對方交集就少,如今更是見也不敢見了,似生怕遭到覬覦般。
雲寒可能對這些話也有耳聞的,卻似乎並不當做一回事,依舊從前清冷模樣,對誰都不會多看一眼。
底下學生們不敢多談雲七郎,便都拿旁聽的小雲聲打趣,宋軒就時常笑話賀南風溫柔貌美似女流,整日湊近男子鬼鬼祟祟,只怕是雲家有這個傳統之類。大抵凌釋也是想到此處,對她的避諱就更多了些……
而今她的阿釋難道也居然,怕她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尋了讀書藉口夜夜躲開?要是以後根本難見一面、說一句話,她來寒山這趟豈非就枉費了?
這樣想著,越發更是無奈了,隨即又有幾分淡淡幽怨,分不清是對凌釋,還是最兄長,或者對自己。
他居然躲自己,難道今時的她,便如之前擔憂一般,真因為那些改變,得不到阿釋的喜歡麼?是她太主動了,太活潑了,太不似前塵溫柔清澈、隱忍乖巧的賀南風了?可她如今已然改變,已然不是從前的賀三小姐,就註定要與夫君失之交臂麼?
裊裊清風中,耳畔傳來唐先生流水不絕的諄諄教導:「所謂五音活潑之趣,半在吟猱;而吟猱之妙處,全在圓滿。宛轉動盪,無滯無礙,不少不多,以至恰好,謂之圓。吟猱之巨細緩急,俱有圓音。不足,則音虧缺;太過,則音支離。皆為不美。故琴之妙在取音:取音宛轉則情聯,圓滿則意吐。其趣如水之興瀾,其體如珠之走盤,其聲如哦詠之有韻:斯可以名其圓矣……」
今日琴課修的圓滿,要如水之興瀾,如珠之走盤,然賀南風卻因心境所及,在隨後依次彈奏時,活生生將一曲《風入松》,彈成了《湘妃怨》。
先生是王維林下撫琴: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旁人意境不及此,倒也可算李白山外遇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獨獨到雲家小公子時,活活變作了劉禹錫夜嘆傷懷: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其聲淒切哀怨,頗有蘇子泛舟聽歌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的感覺。叫在場聞者無不愕然一怔,再細看小公子彈琴時微微凝起的一雙黛眉,和眼角細雨流光般的淺淺憂愁,哪裡像個世家貴公子,分明是傾城病西施啊!
學生們不過聽得意外又好奇,好奇上再帶上幾分感嘆之心。唐先生卻是尚未聽完便赫然蹙眉搖頭道:
「蠢材蠢材!好好一首曲子,也叫你糟蹋了。」
「蠢材」二字是唐先生的口頭禪,每回哪個學生半點不對了,便先要這樣馬上兩句。一面捋著自己刻意留長的鬍鬚,學那古畫上孔子授課的模樣。
賀南風這廂被突然打斷,也才發覺自己彈得走了形韻,連忙收手告錯,深深低頭,極其乖巧的模樣。
唐先生卻並不就此作罷,繼續責罵道:「你們雲家如何出了這麼一個蠢材,舉手投足儘是小女兒態便罷了,如何連五音都不識、樂律都不全?濟州雲家教養出的子弟,難道還比不得坊間樂伶麼?」
他語氣嚴重,賀南風緘口不答,身旁兄長想要維護,也被她伸手拉住,賀承宇便皺眉氣紅了臉,不解地看向她,隨即見妹妹眸中似有淚光,便生生憋了回去。
倒是一邊蕭琰的聲音輕輕響起:「唐先生一向兇惡,你不要放在心上。」
賀南風感念看他一眼,點了點頭。隨即抬眸看向凌釋,見對方也正望著自己,神色似乎有淡淡不忍,微微蹙著雙眉,猶豫片刻後,還是向她溫柔地安撫一笑,好似冰雪渙釋一般,清和舒暖。
賀南風分辨得出,前塵每回逸王妃為難自己時,夫君就是這樣笑容,安慰中帶著點點身不由己的心疼,只因為母親還在不好表露太多。接著,就算逸王妃再氣再怒,他都會出言維護。
想著,便不由心中一熱,兀自就落下淚來。她的阿釋,果然還是在意她的。
旁人不知,她是為逸王世子那憐惜的一笑動容,只當雲家公子被先生幾句話就罵得掉淚,其他學生也就罷了,偏宋漣那好事的坐得不遠,登時哈哈大笑道:
「我說雲十九,你這也忒小氣了些。哥哥我哪日不挨先生的罵,你何曾看見哥哥我哭了?」
這,日日挨罵反成了炫耀資本般。賀南風於他一向無言以對的,便依舊並未搭理,只收手在腿上,安靜坐著。
只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片刻,便果聽凌釋寂靜溫和聲音入耳:「雲聲還小,何必這樣苛責。」
少年眉眼如圭如璧,淺淡青衫身長似玉,額上一道水色寶石錦帶,映襯他五官顏色無方。
他看她的目光里,像是心疼,又像憐惜,再幾分無奈,終於還是轉向宋漣,不輕不重地含笑回了這麼句話:「他有臉有皮,哪能跟你做比。」
這是說她哭是因為知恥,不像宋漣早破罐破摔了。
賀南風不禁微微勾唇,雙眸好似春華初開般,靜靜凝視著對方。
宋漣聞言倒不同對方置氣,依舊笑著打趣道:「容與這話不對,俗言道三歲看老,雲十九這女里女氣的模樣也不是一天。看你替她說話,莫非是和他同住一屋時間長了,也學了他婦人行事?」
容與是凌釋的小字,出自《楚辭·九歌·湘夫人》中,「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一句,意為溫和恬淡,平靜閒適樣,與他的氣韻可謂合得不能再合。
凌釋聞言絲毫不怒,淡淡一笑道:「誰說力拔山兮是男兒氣概,溫柔和善些的便不叫男兒了?有先生在上教導,朽木尚且可雕。不過琴彈得不對嘛,改也不難,何必扯到其他。」
這話既點明關於雲家教養和男兒氣概的指摘,都是欲加之罪,回護之意明顯。又側面恭維了唐先生師德高尚,堪比先秦孔夫子。故而上首捋著鬍鬚的中年人聽完,也並未覺得冒犯,只頓了頓,向賀南風道:
「也罷,雲十九午後再來,老夫雖不喜,也只能為你單獨指點。」
如此,就算結束此事,宋漣也只好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