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沙葬

2024-04-30 07:39:48 作者: 秦越27

  沙漠裡的天色總是亮得格外早,天邊還未見到一縷陽光,碧玉般的天幕已經照亮了前行的路。

  凌無雙和謹言站在荒蕪村落的斷壁之上,遠眺著沙丘里的一行人漸行漸遠,直到他們像螞蟻一般隱沒在了沙漠之中。

  雖然只是短暫的碰面,他們也已經很滿足,常廣安然無恙,而順帝的病,也還有康復的希望,都是值得讓人高興的事。

  晨風微涼,凌無雙緊了緊身上的衣裙抱緊了臂膀,抬頭望向了天空,一隻沙喜鵲從蒼穹之上飛過,她頗有些感慨。

  「凜冬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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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似箭,一晃眼就到了年末,而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

  謹言亦是感慨萬千,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困於皇城之內,誰曾想,他竟會有如此多的境遇,還能像此刻這般,自由自在地站在這邊境的沙土之上。

  「我們走吧。」

  謹言伸手攬住了凌無雙單薄的肩,將她半圈在懷中給她溫暖,她亦伸手摟住他的窄腰,抬頭含笑望著他,幸而不管有多冷,都有他在她身邊,給予她溫暖。

  兩人轉身跳下殘垣牽著馬向前走著,蒼茫大地無限延伸,最終與碧落連成一線,在巨幅天地畫卷之中,仿佛這世上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半日後,凌無雙及謹言返回地下城時,城中的氣氛極為沉重,女眷們皆是哭喪著臉,惶惶不安地端著一盆盆染血的水穿梭在屋舍之間。

  大當家的雖然回來了,卻是背負著一身的傷,而二當家的情況更糟,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胸腹,他被人抬回來時,嘴裡不停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幫里的兄弟們也是死傷無數,一時間痛苦的哀嚎及呻吟聲響徹了整個地下城。

  二當家的屋子裡被押著個不知道從哪裡抓來的老大夫,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正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用一雙滿是鮮血的手替二當家按住傷口。

  大當家強撐著身子站在屋裡,面色駭人地恐嚇那大夫一定要保住二當家的命,否則二當家若是死了,他便得跟著一起陪葬。

  早就守在二當家身邊的凌緒起身來到了凌無雙和謹言身邊,亦是滿臉擔憂。

  「二當家替大當家擋了那致命的一箭,他用自己的命,換了大當家的命。」

  看著躺在毛氈上奄奄一息的二當家,凌無雙回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形,只覺喉頭一陣發緊,他曾是那樣鮮活的人,帶著他的那幫兄弟蠻橫地擋在葉城外的路中間打劫,他說著最狠最粗俗的話,卻一件罪不可恕的事都未曾做過。

  謹言雙拳緊握,背過身不忍再去看二當家,他很痛心,為何二當家偏偏是這個時候出事,公孫離走了,即便是此刻快馬加鞭的追上他將他找回來,也已然來不及。

  他雖不懂醫術,但他習武,他懂身子哪兒是要害,二當家傷到的地方,若是尋常人恐怕早就沒了命,他能拖到現在,那是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之痛,靠著毅力以及最後一口氣,才挺著回到了地下城,或許他是想要在這裡,咽下最後一口氣吧。

  二當家的媳婦和一雙兒女都撲在他身邊哭哭啼啼,可二當家渙散的目光卻看向了大當家的方向,他很虛弱,虛弱到臉色慘白,連眼睛都沒辦法完全睜開。

  「大哥……」

  聽到二當家發出聲如蚊訥的呼喚,大當家忙跪地湊到了他身前,語氣極為柔和地回應,「我在,別怕,有大哥在,你會沒事的!」

  大當家分明是個體格健壯的大漢,可此刻他卻紅了眼眶,他緊緊握住二當家的手,像是要給他自己的力量,卻只是徒勞。

  「大哥……我想……喝酒……」

  「酒!」大當家猛然回頭向門外大喊一聲,「快拿酒來!快!」

  外頭還能站起來的一眾兄弟皆是抱了酒罐便一窩蜂地圍到了二當家的屋外,一個個擠在門口望著他。

  大當家接過酒罐和陶碗為二當家倒了滿滿一碗酒後餵到了他的嘴邊,滾燙的淚水濡濕了赤紅的面龐。

  「你慢點喝。」他嘶聲哽咽著叮囑二當家道,「當心嗆著——」

  二當家卻沒有喝,他無聲地看著大當家,又緩緩掃視了一眼門外的兄弟們,就連喘氣都變得艱難。

  「大哥……我敬你……還有兄弟們……我……我們下輩子……還是……兄……弟……」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說出這句完整的話。

  「哐當」一聲巨響,酒碗砸碎在地,在混雜著酒香及血腥味中,二當家永遠的閉上了雙眼,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麼從這世上消逝了。

  一時間哭聲四起,大當家一動不動地握著二當家的手凝視著他的遺容,就在大家以為大當家只是在默默哀痛之時,他突然向前一倒,暈了過去。

  大當家回到地下城後只隨意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守在了二當家的房中,他自己也一樣失血過多,身子虛弱,那老大夫雖說是因為大當家突然昏迷而逃過了一劫,卻依舊被幫眾們押著在大當家的房裡替大當家診治。

  胡狼幫里的兄弟死了,並不像其他幫派那樣挖個坑埋了就完事,有的甚至直接將幫眾棄屍荒野,胡狼幫有特定的送葬儀式,不像大褚也不像北蠻的習俗,這裡實行的是沙葬,將屍體用厚厚的毛皮或粗布包裹,放入被縫製成一艘小船的毛氈,沙漠就像是一片沙海,將逝去的人送往沙海中,讓他們的靈魂得到自由。

  二當家死後的第二日便被送往了沙海,大當家堅持帶傷也要出現在送葬的隊伍中,他拎著毛氈船的一角,親手將二當家送往了自由之海。

  毛氈船停留在沙海上的時日不多,最遲五天後就會被黃沙吞沒,從此,再也沒有人能找到它的蹤跡。

  騎馬回地下城的路上,大當家一直沉默不語,依舊是格外哀痛,凌無雙他們從幫中兄弟口中得知,二當家原本還有個哥哥,從前是大當家的下屬,當年為了救他而死,沒想到造化弄人,二當家重演了從前的那一場悲劇。

  這時凌無雙他們幾個才明白了二當家的逝去對大當家的打擊會有多大,他該有多自責。

  大當家的抑鬱低沉就連月亮這般活潑的性子都沒辦法逗得他開心起來,他總是在月亮面前揚起笑容,可一旦獨處,便又消沉了下去。

  同大當家一樣低迷的還有凌緒,他總是呆坐在屋子裡,默默撫摸著自己的軟甲,當初他能從蔣家軍手中死裡逃生,全靠有這副軟甲保住了他的要害,若是二當家那日外出時,他能將這副軟甲拿出來給他穿上,他便不會死,可是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不經意間,他看向了牆角處的那一桿錐槍,正準備拎槍到外面去揮灑一番,就見大當家的隨從來請他前去大當家的房裡一敘,同他一起去的,還有凌無雙。

  凌氏兄妹倆出現在大當家的房門口時,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擦著一桿錐槍,這讓凌緒有些意外,沒想到大當家的竟然有那麼多的好槍,而凌無雙則是注意到了地面上放著的一塊頗有些陳舊的布,應該是包裹那杆錐槍用的。

  「請坐。」

  大當家的很客氣,而且他一直以來對凌氏兄妹倆都這般客氣,近乎於不求回報地向他們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

  等二人都席地而坐後,大當家的才將手裡的那桿槍視若珍寶般地輕輕放下,凝視著他們二人道,「既然你們想知道當年我為何會落草為寇,今日,我就把當年的事情都告訴你們。」

  曾經凌緒和凌無雙都問過大當家為何會落草為寇,但他卻避而不答,因為對於他而言,那些過去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他認為人總要向前看,不能將自己困死在過去的痛苦中,可是如今看來,如果不解決掉過去那個給他帶來痛苦的根源,他將來的日子也一樣不會好過。

  友幫的覆滅以及二當家的死,算是讓大當家徹底看清了形勢,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就算他極力想置身事外,該面對的最終還是得要面對,躲不過,只是遲來而已。

  凌緒和凌無雙互相對視了一眼,雖感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他們靜默地聽著大當家娓娓道來。

  「我本名叫胡連,十多年前是你們父親麾下的一名副將……」

  那時剛參軍的胡連還不到二十歲,正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年歲,他跟著定北大將軍凌述出生入死,對大將軍忠心不二。

  凌述能在定北軍中樹立起超乎尋常的威望,不僅僅是因為他驍勇善戰且年長,更因為他對軍中的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並將他們都當作了自己的親兄弟那般對待,定北軍能擁有所向披靡的凝聚力正因如此,胡連便是從他身上學到了這一點,胡狼幫才能如此團結,從未出過叛徒。

  說到叛徒,胡連就不得不提到當年害死了凌述的那場戰役。

  「你們應該從軍報中聽說過,你們的父親當年同北蠻王同歸於盡屍骨無存,也應該聽說過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定北軍里的叛徒,那個北蠻派來的奸細,然而真相卻是,定北軍從未出過叛徒,那個叛徒也不是北蠻派來的,他實際上的身份,是蔣國公暗藏在定北軍中的棋子,而這樣的棋子還不止一個,他們蟄伏在定北軍中數年,只為在關鍵那一刻,給定北軍致命一擊。」

  凌氏兄妹的心中皆是一震,尤其是凌緒,他才遭遇過蔣家軍的追殺,從他們的手中死裡逃生,如今又聽到當年父親的死,也是蔣家所為,雙手霎時緊握成拳,恨不得立刻就奔赴回晏京,衝進蔣國公府將蔣懷撕碎!

  凌無雙雖然也恨蔣懷,可是她卻想不通,「難道我爹這麼些年就從未發現過端倪嗎?」

  她不信父親會這般愚笨,就算他一時不察,也還有軍師葛叢以及他身邊的眾位心腹,怎麼可能讓那些暗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樣還害死了自己?

  胡連面露賞識地看著凌無雙道,「你說的沒錯,你爹的確早就發現了端倪,可他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一直按兵不動,只派人監視著他們時時刻刻堤防著他們,所以他們才多年未能得手。」

  這讓凌無雙就更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那為何我爹當年還會出事?」

  聽此一問,胡連抬頭望向頭頂的天窗默然長嘆道,「因為當年咱們的聖上,野心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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