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英雄殞血泊 俠女訴衷情
2024-04-25 18:58:33
作者: 梁羽生
婁無畏見問,微微笑道:「我當然是太極門的。你呢?你的太極掌又是何人傳授?」來人見婁無畏果是同門,竟不先答話,急急上前,凝眸注視,猛地拉著婁無畏問道:「柳劍吟老拳師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見他如此激動,不禁心裡暗暗納罕,遂正容答道:「柳老拳師正是俺的恩師!」
此語一出,來人驀地兩行清淚奪目而出:「哦!敢情你就是婁無畏師兄!小弟正待找你!你的師父,你的師父……」他竟哽咽著泣不成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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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無畏大驚!急掙脫他的手,大聲問道:「俺的師父怎麼樣了?你說、你說……」來人雙目低垂,掙扎著說道:「你的師父,他被人害死了!」
這話直如晴天霹靂,婁無畏登時像瘋了的老虎一樣,雙眼布滿紅絲,猛地上前,雙手搖看來人的肩膀,雙目逼視來人的面門,喝問道:「真的?你怎麼知道?」那來人紋絲不動,也定著眼珠,對著婁無畏道:「你的師父是俺親手埋的!你的師父,正是俺的嫡親師伯,丁劍鳴就是俺的父親。俺在師伯處常聽他說起師兄,所以俺才想趕到通州找你,哪知在這裡誤打誤撞,就撞上了!」
他一直說,婁無畏的面色一直在變。他尚未說完,婁無畏已咕咚一聲,雙手撒開,倒在地上,暈過去了!這也難怪,他從七歲起就由柳劍吟撫養,至二十歲才出師門,名雖師徒,實如父子,正是恩深義重,無日或忘,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宛如鐵錘錘心,怎能不當堂暈倒。
柳劍吟武功如此深湛,怎的會招慘死之禍?
原來義和團中,柳劍吟是傾向「反清」派的,朱紅燈、張德成等都是屬於「扶清」派的,而在北京城中,卻是「保清」派勢力最大。保清派是自居於滿清臣民的地位,願做滿清的奴才,打進義和團來混水摸魚。這些人中,有滿清政府陰謀潛伏的皇宮衛士、江湖惡人,有旗人中的武師與喇嘛的滿漢子弟,有想求功名利祿而混進來的流氓惡霸,更有本來就動搖不定,被清廷拉攏過去的人。北京是滿清政府所在之地,因此臥底與拉攏的活動就格外厲害。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本來不是「保清」派的,但他懦弱無能,唯唯諾諾,非但不能整頓內部,反而弄得「太阿倒持」,被「保清」派把持大權。
柳劍吟奉天津義和團首領之命,趕到北京,不久就生出非常慘變。
原來柳劍吟到了北京之後,住在義和團營中,他一面觀察北京的情勢,一面和北京「反清滅洋」派的人接觸。因他初到北京,人地生疏,義和團中又是龍蛇混雜,他要訪求同道,自不能不露痕跡。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對他倒很不錯,待他如同貴賓,時時找他閒談,也介紹了許多義和團的頭目和他會見。那些義和團頭目知他是太極名家,武林高手,許多人就纏他指點一二。柳劍吟一向謹守著太極丁要武林團結的師訓,和各派武師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的愛戴。而今他來北京,一則是想以技結友,二則是求他指點的人,多是他的晚輩,他最喜歡年輕好學的人,因此竟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
一天,柳劍吟正在閒坐,有幾個頭目來找他指點,他不知來人心懷叵測,如常招待下來。那幾個人客氣一番,便說久仰太極拳的精深奧妙,求他合手比試,慢慢解析。
指點拳法,當然需要合手解析,柳劍吟不疑有他,慨然承諾。起初合手,倒沒有什麼事發生。到第三人時,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自稱是五行拳武師桑鏡桐的弟子。他非常謙虛地說:「晚輩初習技擊,求老師父將架式特別放慢,以便弟子得窺奧妙。」柳劍吟還很客氣地對他說:「尊師也是老朽舊交,五行拳中算是高手的了。強將手下無弱兵,老弟何謙虛乃爾。」但柳劍吟還是應他所求,將架式特別放慢了。
柳劍吟和他合手時,叫他使出五行拳,自己用太極掌法解析。見他果然五行拳也很生疏,敢情真是初學,就把架式放得非常緩慢,真是一手一手的慢慢指點他,從攬雀尾、單鞭、提手,一直至第二十二式「斜飛勢」,一面向他解釋。其時他正用到「劈掌」,從右側來劈柳劍吟右肩,給柳劍吟左手輪轉,輕輕格開,但還保持著原式。柳劍吟道:「這斜飛式看來是中路門戶大開,其實暗藏無窮變化。斜飛式是設使敵人自右側襲來,欲擒拿我方右腕,我即翻手下合,同時用左手輪轉,復提於腋下胸前。假若敵方變招,舍右腕而以掛掌急擊左肘時,我即松沉左臂,提起右彎,向胯上自左腋間仰掌向敵右頸及喉頭『斜飛』擊去,敵人只要稍中掌鋒,必定要飛撲出一丈開外!」
柳劍吟說得口沫橫飛,很是高興。那傢伙裝得凝神靜聽的樣子,連連點頭。待柳劍吟說到「敵人必定飛撲一丈開外」時,忽然說道:「果真這樣厲害?不見得!」猛地右掌下沉,疾如星火的就朝柳劍吟的胸膛猛擊!隨即腳尖點地,使個「金鯉穿波」,急急倒竄出一丈開外,要奔出房子!
這人哪裡是什麼五行拳弟子?他竟是專門練就鐵砂掌功夫,十幾年來專學一技,功夫甚深,已到駢掌能洞穿牛腹的地步。但若在平時,柳劍吟絕不能叫他擊中,就是擊中,有了防備,也無大害,偏偏柳劍吟這時毫不警戒,就這樣的給他重重擊了一掌!
那人一擊而中,馬上逃走。哪知柳劍吟一聲大喝,身形略栽,隨即騰起,他受了一掌,竟不栽倒,雙臂一抖,一個「巧燕穿林」,就追到敵人身後。
柳劍吟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受了敵人重擊,若是常人,怕已當場斃命。只是柳劍吟是何等人也?他仗著幾十年的功力,內外功夫,都已到爐火純青之境,明知內臟已受鐵砂掌所震傷,還能提住了一口氣,哼也不哼一聲,竟懷玉石俱焚之心,要在臨死之前,親自擊斃敵人!
柳劍吟在重傷之下,居然騰躍如飛,好幾個同來的兇徒,一齊大駭!嗖!嗖!嗖!暗器紛紛出手,柳劍吟抱著玉石俱焚之心,連躲也不躲,拼著受幾枚暗器,也要把傷他的人擊斃當場!
身形如箭,勢疾招猛,柳劍吟一到敵人身後,腳尖才一著地,右掌便倏地從左掌虎口穿出,「七星掌」照敵人的脊背打去。
那傢伙自不甘束手待斃,他也仗著自己十幾年鐵砂掌的功夫,猛一回頭,一掌擊去,和柳劍吟掌鋒相接,他滿以為這一掌之力,便能把柳劍吟手腕打折。哪知掌鋒相接,柳劍吟的掌竟是軟綿綿的,教他無處發勁。方自驚訝之間,說時遲,那時快!柳劍吟右掌略揚,已一把捏住了敵人的脈門,三隻指頭一扣,敵人早已全身麻軟,給他順手牽羊地拉了過來。柳劍吟悽厲的一聲長笑,左掌又如閃電一般的吐出,往外一翻,掌心向敵人的「華蓋穴」擊來,敵人被他捏著脈門,哪裡還有絲毫的抵抗之力,半個頭顱,都被他用綿掌擊石如粉之力,擊成粉碎!
柳劍吟一掌擊斃暗算的兇徒,一旋身,又疾如飄風地迎上了追來想協助同伴的幾個兇徒,掌未吐,腿先發,一個「十字擺蓮」,跌盪之間,只見聲如裂帛,最先的一個兇徒,又已給他一腳掃斷了雙腿,慘叫一聲,血淋淋的直滾出數丈開外,立即暈死地上!
眾兇徒哪料得柳劍吟在受了重傷之後,還能下此毒手!看他形如怒獅,毛髮倒豎,只嚇得眾人魂消魄散,紛紛飛逃,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
柳劍吟還待追擊,只是已力不從心,他受了一掌鐵砂掌,外加幾枚餵毒暗器,縱是金剛之軀,也受不了。他剛才是拼著最後一口氣出擊,一擊成功,一聲長笑,已是散了內勁,他方待前追,已驀地栽倒!
其時,丁曉正在王虎子的帳中閒話,忽有傳報,說是有人在柳劍吟住處鬧事,不禁詫異:柳劍吟是一代太極名家,怎的有人敢在他那裡鬧事!他們一聽說完,就急急趕到柳劍吟之處探看。
待他們趕到時,只見柳劍吟面如金紙,氣喘吁吁,已到奄奄一息之時!柳劍吟看了王虎子和丁曉一眼,微把頭點了點,就向丁曉說:「你來得正好!」
丁曉見自己的師伯已是氣息如絲,不禁簌簌淚如雨下,但以既事出非常,許多事都要自己料理,只得強忍著悲痛,攙扶他起來,王虎子在一旁也看得呆了。
王虎子是世故甚深的江湖兒女,料想他們師伯師侄必定有一些話要交待,自己是外人,理應迴避;而且這樣禍起蕭牆,變生俄頃,其中必有蹊蹺,自己身為北京義和團的首領,碰到這樣的事,得先緝兇,這才對得住生者死者,當下便先告退。
王虎子引退,丁曉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不便挽留。他待王虎子一走,急忙上前,想給柳劍吟按摩推拿,權且救急,再察看傷勢,盡人力治療。哪知他剛伏下身軀,扶住柳劍吟時,柳劍吟竟長吁一聲,搖頭道:「丁曉,你不用瞎忙了,我怎能生還出北京?連這個時辰恐怕都過不了,我毫無防備,吃了那廝一記鐵砂掌,還中了兩枚餵毒的暗器,縱有靈芝仙草,也難續命了!只是,我死也索到了賠償,兇徒給我立斃當場。」
丁曉一看兇徒伏屍地上,師伯則是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抖顫,心知師伯所說的都是實情,便急忙問他出事經過,以便偵查兇徒到是些什麼人,對太極同門,也有交待。
柳劍吟喘息半晌,又斷斷續續的將兇徒冒名學徒,暗下毒手的事說了一遍,突然睜開眼,厲聲說道:「我死也不足惜,只是這次暗害我的兇徒,竟是義和團中的自己人,你可得提醒王虎子,還要去通州,提醒總頭目李來中,叫他們要小心,要注意!」
丁曉聽了大駭,再看師伯時,見他汗珠子已像黃豆似的沿面頰流下,急忙扶他一把道:「師伯,你且暫時歇歇再說!」
柳劍吟用力咽一咽氣,驀地把眼皮撩起,把頭微擺了一擺,掙扎著再往下說道:「歇歇?等會子我就要永遠歇歇了,只現在,我一定要把話說完。丁曉,你要知道這不是私仇!這是公斗!有人不願義和團走上正道,你知不知?」說到這裡,柳劍吟的面色越發難看了,他再掙扎道:「所以你也不必再去尋仇了!我只請你趕到通州去找我的大徒弟婁無畏,與你的師妹柳夢蝶,將這些事情告訴他們,叫他們勸李來中不要進北京,若進北京,就先要肅清內部!」
丁曉聽了十分難過,他見柳劍吟已漸漸聲嘶力竭,急忙問道:「師伯,你還有什麼惦記的事?」柳劍吟微微嘆息一聲道:「沒有了!我只是想念著蝶兒,你告訴她,她爸爸希望她好!」說罷,往後一仰頭,身子一挺,太極拳一代名家,竟是如此的撒手人寰!
丁曉心傷師伯,切齒兇徒,他欲哭無淚!三年前他師伯代他埋了父親,而現在則是他給師伯下葬!世事離奇,然而又是何等慘痛!
柳劍吟死後,丁曉是他北京唯一親人,柳劍吟的後事,他自然一手料理,只是在送喪時竟是冷冷清清,就是王虎子也只是派人來代表祭奠。丁曉在難過之中,更有著不安的預感。
原來王虎子當日見柳劍吟遭暗算,受重傷,本想立即查緝兇手,整頓紀綱。無奈他雖有此心,卻無此力。他周圍都是「保清」派的人,這次暗害柳劍吟,就是「保清」派的策劃。北京「保清」派出面的首領是岳君雄,其人武功頗強,手下復有不少滲進義和團來的皇宮衛士,與被清廷收買的江湖大盜。他一聽到柳劍吟的死訊,立刻趕來找王虎子問他如何處理?他的武功比王虎子高,勢力比王虎子大,雖名為北京義和團的副頭目,但正頭目王虎子在他的挾持之下,見他就有幾分氣短!
王虎子在岳君雄聲勢洶洶的追問之下,不覺囁囁嚅嚅地說道:「你看該怎麼辦?柳老英雄是江湖上群流景仰的武林前輩,他死得不明不白,咱們總不能不追究。」
岳君雄見王虎子這麼一說,翻著白滲滲的眼珠說道:「什麼死得不明不白,他分明是空負盛名,與人較技,誤傷而死的,俺看他一定是受了點傷,就翻臉使出毒手,先殺害了咱們的兩個弟兄,然後才給兄弟們打死的!這老匹夫一條命換了咱們弟兄兩條命,還有什麼不值得的?你難道要為外人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為外人而嚴加追究,怕不涼了兄弟們的心!」
岳君雄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王虎子竟不敢分辯,竟唯唯諾諾地聽他說話,說道:「兄弟,你怎辦就怎辦吧,咱沒有意見!」
王虎子給岳君雄一嚇,嚇得不敢親自去祭奠,只敢派一個代表去送柳劍吟的喪。「保清」派的一眾兇徒,自然暗中偷笑。
丁曉人很精明,辦事老練。他一見這種情景,還有什麼瞧料不出。他雖然到北京沒多時,已知其中派別的複雜。他也是「反清滅洋」派的,但他在北京,見勢風不對,就寡言少語,不露自己的底。同時他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的孫女婿,與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有頗深淵源,「保清」派既然還要混在義和團裡面,自然不敢公然加害於他。更兼他在義和團是半主半客的身份,地位頗高,既有勢力,武功又好,他們雖明知他是柳劍吟的師侄,也不敢輕易動手。
但雖然如此,丁曉暗忖當前情況,也不禁惴惴不安,他待安葬了柳劍吟之後,便急急告辭,要趕到通州去找婁無畏和柳夢蝶!但在告辭時,王虎子卻托他到天津聯絡一件機密要事,他也因妻子姜鳳瓊在天津,尚有些事要交待,心想就到天津一轉,再去通州,也不過耽擱一兩天的時光,因此也便答應了!
他到了天津把諸事交代之後,迫不及待的就想連夜趕往通州,不料剛在出城時,便碰到婁無畏偷入城門。兩下子誤打誤撞,原來竟是聞名不曾見面的師兄,也正是自己想找的人!
當晚婁無畏驚聞師父的死訊,立即暈了過去。丁曉只得把他背入天津,待他醒後,再把詳情慢慢地說給他聽,並邀他一同到通州去通知柳夢蝶。
哪知婁無畏聽後,卻是一聲慘笑:「找柳夢蝶,不必去通州,她,她就在這裡!」
丁曉聽說柳夢蝶就在天津,也有點驚訝,說道:「怎的,她好好的會從通州跑來?」婁無畏皺著眉頭,不願說明,只說她是找父親和師兄左含英來的。丁曉想了一想,說道:「哦,左含英?俺以前在柳師伯處見過,長得很俊,柳師伯的東床快婿,敢情就屬意他吧?」婁無畏心裡很有點辛酸,又苦笑道:「也許是吧。不過咱們目前還是要趕快尋著他倆再說。只是偌大一個天津,不知他們落腳何處?」
丁曉見婁無畏的面色很是難看,只道他是哀傷過度,還未恢復,就勸他道:「師伯身遭慘死,武林中人,誰不悲痛?只是他老人家臨死,還殷殷以義和團的事業為念,許多未了之事,還待咱們做後輩的去辦,所以我勸師兄還是稍為節哀,免傷身體!」他頓了一頓,又往下說道:「至於夢蝶,她既到了天津,那倒不愁找不到。師伯在天津,張德成大哥曾撥了一間精緻的客舍給他,左含英便住在那裡。柳夢蝶既到天津,必定在那裡。柳師伯的客舍離這裡並不很遠,咱們現在就可以去找。只是咱倒是擔心師兄哀傷過度,還是稍為歇歇再去吧!」
婁無畏聽得丁曉料到柳夢蝶的下落,驀地一躍而起,說道:「咱們現在就去,不必歇息了!」
再說柳夢蝶當日聞左含英匆匆來去,情懷恍惚,平靜的心湖,如驟然投下了石塊,動盪不已!她便也草草留言,急急登程,仗青鋼劍,挾牟尼珠,星夜趕到天津!
柳夢蝶現在已不是小孩子了,已懂事了許多。一到天津,倒知道先到義和團的總部來探訪她父親和左含英的蹤跡。義和團中人知道她就是柳劍吟的女兒,自是殷殷招待。可是她一探知父親已去北京,左含英昨天到津,已住進舊日父親所住的客舍之後,便討了地址,就要馬上趕去。她竟不顧女營中的總頭目一再挽留,還是堅持著先去見了師兄再說,令女營中的頭目,覺得她很不近人情,又以為她這個江湖女俠的脾氣,大約是不同常人,有點怪僻,挽留不住,也只好叫人領她前去。
柳夢蝶到天津之日,恰好是婁無畏在天津城下和丁曉較技之時,他們師兄妹竟是一先一後,趕到天津的。本來論輕功本領,柳夢蝶現在原不弱於婁無畏,為何她比婁無畏動身先兩個時辰,卻是一腳先,一腳後的同抵天津?原來柳夢蝶江湖經驗不多,路途也不熟,自然比不上婁無畏識途老馬了。
也正因為柳夢蝶到天津義和團總部之時,正是丁曉在城下和婁無畏誤打誤撞的時候,所以丁曉也不知道柳夢蝶已經來了。
當晚柳夢蝶靠一個女營的小頭目帶引,找到了她父親舊日所住的屋子。來到門前,她便叫那小頭目先回去。她端詳了一會,竟不敲門,便一掠衣襟,如飛燕般飄上屋面。她是想給左含英一個出其不意的喜悅,卻給那小頭目遙遙看到,大為奇怪,心想:這小姑娘真是頑皮。
月正中天,市聲初歇。柳夢蝶躍上瓦面,放眼一看,只見這座房子,仿北京四合院的房式。她在北房瓦面上,只見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甚為雅致。她側身從掠上東面耳房,看得對面的小廂房內,燈花吐艷,映在玻璃格子上,流動生輝。一個少年身影,隱約可見。
柳夢蝶掠上牆頭,越過瓦面,見左含英還是毫無知覺,不禁心裡暗笑道:「這孩子還是跟爸爸習技多年的,耳目竟這樣毫不輕靈?」她不知她經過心如神尼三年傳藝,輕功已有掠水登萍之能,飛絮無聲之妙,超出左含英之上,不知多少?左含英如何能聽出她的聲息?
她伏在瓦壟上聽了一會兒,見左含英似在繞室彷徨,咄嗟吁嘆。她忍不住了,突地一個「珍珠倒捲簾」,蓮鉤在檐頭一掛,纖指在玻璃格子上一彈,倏地又縮回瓦面。這時只聽得屋內一聲喝道:「奸賊,你下來!」接著幾枚錢鏢破窗飛出!左含英敢情竟把她當成了賊人!
柳夢蝶噗嗤一笑,驀地飄然而下,一手推開窗欞,笑道:「奸賊來了,含英,你還不趕快準備。」
柳夢蝶銀鈴似的笑聲,頓令左含英驚呆住了,他直懷疑不知是否夢中?也不知是真是幻?這笑聲,和三年前在高雞泊內放舟嬉戲時的笑聲完全一樣,是那麼的天真無邪!
左含英驚疑之間,柳夢蝶已穿窗而入,盈盈地走近他的面前,佯嗔詐怒道:「怎的老遠來看你了,你連招呼也不招呼一聲?」
左含英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不是師妹還是誰?他這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哦!師妹,果真是你?」他想上前拉柳夢蝶的手,可是又怕唐突,呆呆地站在那兒,只是定著眼珠在看。
柳夢蝶又噗哧笑道:「怎麼老是看我,不認識嗎?怎不說話呀?」
左含英定一定神,眼眶裡含著淚珠,哽咽說道:「我只道不能再見到師妹了,大師兄呢?你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
柳夢蝶溫柔地靠近他的身邊,她的心中,雖然在這剎那間也泛起了大師兄的影子,但眼前的美少年很快地就遮住了她心頭的暗影,她看著左含英的傻樣兒,不禁撒嬌地說道:「誰說過要永遠和大師兄在一起?我只是說要『考慮』罷了,你怎的就這樣負氣,不辭而行?」
左含英一聽柳夢蝶這樣說,真如叫化子拾到金子般驚喜。他料不到一下子形勢完全倒轉,狂喜問道:「師妹,那麼你是歡喜我了?」
柳夢蝶含羞不答,只點了點頭。這一下子,左含英數載相思,三年闊別,所隱忍著的感情,就如狂潮洶湧,再也不能自持。他一伸手,抱住了柳夢蝶,喃喃地說道:「天可憐我,師妹,你畢竟是我的了!」
良辰美景,斗室兩人,柳夢蝶的俠氣全消,化成柔情一縷,她竟像小孩子一樣,伏在左含英懷中。左含英這時,如飲醇酒,如游太虛,真不知天地之間,除了兩人之外,還有什麼。他把手一招,將燈滅了,在黑暗中,兩人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良久,良久,兩人才如夢初醒,氣息吁吁,廝摟著傾吐多年的情愫。這兩個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享受著這帶著苦味的美酒,熱情在他們心底燃燒,美景在他們眼前幻現。他們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忽地柳夢蝶將左含英一推,喝道:「快起!」話猶未了,幾點寒星,早穿窗飛入!
暗器突來,驟驚暗襲,左含英在這生死關頭,本能的雙臂一張,衛護著柳夢蝶。在這間不容髮之間,只急得柳夢蝶「哎呀」一聲,左臂一帶,便將左含英扯過一邊,右手一抄,便抄起一張薄毯,用力一抖一張,幾枚暗器竟給薄毯一擋一卸之力,都斜斜的直滑出去,射在床中。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在床中一滾而起,正好迎上一個撲近床前持刀猛斫的兇徒。
柳夢蝶好生了得,那張薄毯在她手中,竟自成了一張奇門兵器,她猛地一卷一收,就將當前兇徒蒙頭裹住,好像端午節的大粽子!兇徒手中的刀,雖然也刺穿了薄毯,但給柳夢蝶一裹一束,絞得他虎口奇痛,刀也哐當一聲的掉在床沿上。柳夢蝶更不打話,一手挾著這人,一手搶過了那口刀,就迎戰來敵!
柳夢蝶這一手薄毯拒敵,原來就是脫胎於心如神尼以鐵拂塵敵刀劍的以柔制剛之術。她臨危不亂,舉手之間,就制住了一個兇徒。只是這些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在她抖起薄毯拒敵之時,她竟不知左含英在一開首「衛護」她時,竟自中了敵人三枚以苗疆特有的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
柳夢蝶挾人質,揮利刃,一踏實地,就逼得竄入室中的幾個兇徒,紛紛後退!他們半是投鼠忌器,半是在斗室之中,施展不開,竟自「扯呼」一聲,又竄出窗外。
柳夢蝶略定心神,不見左含英下來幫忙,急回首,只見左含英竟是在床中輾轉呻吟!這一驚非同小可!急一旋身,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苗疆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只有三寸來長,傷人不痛,只是毒汁見傷口即鑽,令人軟麻,沒有解藥,不過一個時辰,就得斃命!左含英不知厲害,竟自答道:「沒有什麼緊要,只是受了點輕傷,師妹,快出去料理了這幾個兇徒再說!」
柳夢蝶還在遲疑,屋外的兇徒又在譁然大笑:「柳劍吟生的好女兒,原來在屋裡戀著小白臉,不敢出來!你這賤丫頭不敢出來,老子們也能掏你的窩!弟兄們撒硫磺,放火燒他媽的!」
柳夢蝶氣得緊咬銀牙,正待換過青鋼劍,出戰兇徒時,不料一看牆上,她和左含英的兵器,連同掛在劍鞘上的那串牟尼珠,也都給剛才竄進屋子裡的兇徒,順手盜走了!
柳夢蝶氣得非同小可,她一伏一躍,竄到窗前,倏地把那薄絨裹著的「大粽」往外面一拋,身軀隨跟著縱出窗外。
柳夢蝶先將人質往外一擲,這是提防暗算的意思。窗外的敵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發暗器。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已「嗖」的跟蹤直出,將刀一掄,使出一招「夜戰八方」。
柳夢蝶一出,窗外敵人,立擁而上,為頭那人一抖純鋼七節鞭,鞭長力壯,便向柳夢蝶的腰間橫掃。
柳夢蝶一看敵人來勢,竟自不弱,他這一手鞭,抖起時單臂微挺,用意不在用鞭身橫纏,而在用鞭頭橫擊。柳夢蝶身手非凡,她曾聽心如說過十八般兵器的解拆之法,現在正好用上,她只註定鞭梢,待那鞭梢快如流星的掃來時,她身子突地往後一縮,吞胸吸腹,接著微一斜身,跟進右步,不待鞭梢抽回,右手刀使出「白蛇入洞」,貼鞭進招,左掌也疾如風雨地往敵人右臂肘尖處便拿。敵人「呵呀」一聲,猛地一個翻身,便要倒躍出去,但身形方起,避了刀,卻避不了掌,竟給柳夢蝶擒住了手腕子。
柳夢蝶正待施用擒拿法,把他擒拿過來,驀地兩個敵人已分左右攻上,一個使鬼頭刀,旋風一樣的朝她的右臂斬來,另一個使鏈子錘,更是摟頭蓋頂地朝柳夢蝶砸下。
柳夢蝶顧不了傷敵,左手一刁,一撒,把那使七節鞭的傢伙,朝右首一推。那使鬼頭刀的嚇得連忙縮刀一讓,左手輕舒,將自己的同伴接過,這才雙雙怒吼:「好厲害的丫頭!」再重行撲上。
那左邊使鏈子錘的傢伙,也幾乎吃了柳夢蝶的大虧。柳夢蝶待那鏈子錘堪堪砸到時,把刀一舉,「舉火燎天」,錘頭沒有砸上,卻故意讓他的鏈子搭在刀背上。本來若給鏈子錘纏上兵器,敵人只要一用勁,兵器就非脫手不可!可是柳夢蝶藝高膽大,故意賣這一手,意借著敵人鏈子錘纏上刀鋒,尚未發力的當口,猛地將刀往下一沉,借力打力。她身形下塌,手腕用力一扁刀鋒,敵人竟給她帶得收不住腳步,蹌蹌踉踉往前斜傾,而柳夢蝶的刀也自脫開鏈子,「老樹盤根」,朝敵人的雙足便斬。敵人功夫不弱,將鏈子錘往前一送,柳夢蝶身形微側,刀鋒走空,雖仍盤旋貼身而上,敵人已趁此把身形一穩,身子隨著一擰,嗖的便斜竄出一丈開外,柳夢蝶待追上時,那使鬼頭刀的與使七節鞭的早又雙雙撲上。
這次敵人不敢輕敵,竟使出很沉穩的招數。柳夢蝶掄刀接戰,片刻之間,那使鏈子錘的與另外一個使青鋼劍的傢伙,也已加入戰團。
柳夢蝶一看,那人手中的青鋼劍,正是自己的劍。這把青鋼劍是父親在她周歲之日,就用精鋼百斤,請良工淬鍊的,以後每逢她生日時,又再加工重淬,一直煉到她十二歲時,才交給她用,雖不敢說削鐵如泥,吹毛立斷,但尋常刀劍,卻也禁不住它的削磕。柳夢蝶一見這口劍竟給敵人順手牽羊偷去,不禁大怒!手中刀一遞,「斜身望月」,「鳳凰展翅」,展開了一派進手刀法,專向此人攻來,一面喝道:「不要臉的賊子,膽敢盜姑娘的寶劍!」
那盜劍的傢伙,生得獐頭鼠目,他給柳夢蝶一罵,偏偏油腔滑調,笑嘻嘻地說道:「姑娘,你急什麼?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你這劍送給俺,俺也總會送回一兩盒胭脂水粉給你,咱們交換交換禮物,多有意思!」
這批兇徒,口裡一味調笑,手中的兵器卻不怠慢。柳夢蝶又氣又惱,卻又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以四打一,武功原又不弱,剛才因為輕敵,又料不透柳夢蝶的家數,所以一照面,就吃了虧;現在四人分四個方位,進攻退守,彼此照顧,饒是柳夢蝶招數精奇,卻兀自勝他們不得。
但柳夢蝶經過名師調教,武功自當不凡。她的母親柳大娘劉雲玉是以萬勝門刀法馳名江湖的女傑,柳夢蝶雖然刀法不精,但也頗知秘奧。她又在刀法中滲入太極劍法與心如神尼獨創,以鐵拂塵當五行劍的劍法,刀法展開,虎虎生風,挑、斫、攔、切、封、閉、撥、壓,矯若神龍掠空,猛如猛虎出柙。奇正相生,虛實莫測。擋過七節鞭,撇開鏈子錘,磕歪鬼頭刀,封住青鋼劍。四名大漢竟也奈何不了一個嬌女子。
四男一女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不須多少時候,已拆了五七十招。斗到酣時,殺得性起,柳夢蝶忽暗暗叫聲「不好」!不知怎的,她竟感到小腹有些脹痛,雙足也有點酸軟,這生理上的「突然」反應,使得柳夢蝶力不從心,刀法漸漸緩慢下來!
輾轉苦鬥,月過中天。柳夢蝶益感不支,而且對鏈子錘、鬼頭刀、七節鞭,她還不難應付,只是對著她最痛恨的那個盜她劍的傢伙,她卻不能不小心翼翼!她不是怕那個傢伙,而是怕這個傢伙手中所使的、那把本來是她的青鋼劍。她手中搶自敵人的刀,只是一把普普通通、二尺八寸的八卦刀,雖然刀鋒也頗鋒利,只是如何能碰自己那柄善削兵刃的青鋼劍,便只能尋瑕抵隙,不敢硬削硬碰。若是以一對一,她還能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是如今被四條大漢圍住,這功夫也自施展不得。
偏偏那四個傢伙,得理不饒人,占了上風,攻得愈烈,口中又亂說亂笑的糟踐柳夢蝶。一個說:「柳劍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一個說:「本來不是如此,只是她給那個兔崽弄昏了頭,只會和那個兔崽捉對廝殺,哪裡還能輪戰我們?」
柳夢蝶氣得玉顏變紫,驀地咬緊銀牙,將手中刀一緊,嗖地用了一手「倒撒金錢」,刀尖下掛,寒光一閃,便向那發話的傢伙斫去,上斬中盤,下削雙足。那使七節鞭的忙抽身撤步,將鞭一抖,待搭住刀鋒,柳夢蝶正想乘勢斬過去時,背後勁風又到,她回身一擋,心急意亂,竟給那使鏈子錘的以鏈子纏住了刀頭,用力一拖,柳夢蝶的刀,竟給奪出了手。柳夢蝶一驚,急使出在心如神尼門下所學到的絕頂輕功,雙足一點,平地扳起二丈多高,宛如平空一隻巨鶴,自眾人頭頂飛掠而過,一落地,又一墊步!嗖!嗖!嗖!「蜻蜓點水」,直跳出街心。
柳夢蝶意非逃走,只是避過凶鋒,緩一口氣,還待再以雙掌和那四條大漢拼鬥。那四條大漢,驟地給她從頭頂掠過,也自心驚,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還是惡狠狠地合圍而上!
其時已過午夜,義和團在天津,每晚一入夜就戒嚴,加以局勢危惡,居民也是入夜便睡,此際早已是萬籟俱寂,柳劍吟的客舍,地處幽靜,就是巡邏的拳民也很少到。所以他們折騰了這麼些時候,竟沒人來干預,居民就是聽到聲息,也不敢起來張望。
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驀地有兩條黑影如飛撲來。正當那四條大漢要圍上柳夢蝶之時,兩條黑影已電掣風馳地趕到,輕飄飄的在街心一落,兩柄長劍,左右伸開,正攔在那四條大漢與柳夢蝶之間。
柳夢蝶凝眸一看,猛地又驚又喜又慌亂地喊了出來:「大師兄!」那豹子頭,扎撒著雙臂的不是婁無畏還是誰?婁無畏旁邊還立著一個約摸三十來歲,長身玉立,面如滿月,既俊俏又威武的男子!
這兩個人正是婁無畏和丁曉,他們來找柳夢蝶,恰巧碰上了這一場打鬥。那四條大漢見婁無畏和丁曉突然而來,正待喝問,哪知婁、丁二人更不待分說,劍隨身轉,飛雲掣電的直攻過去。
柳夢蝶這時見師兄忽到,膽氣更壯,她也雙手空空地加入了戰團。她招呼她的大師兄道:「你們對付那三個傢伙,我來對付這使青鋼劍的,不要你們幫忙!」她恨極了這使青鋼劍的傢伙,既盜她的劍,又口裡不乾不淨的糟踐她。婁無畏見她雙手空空,不禁望了她兩眼,他委實還不放心這個師妹。
柳夢蝶見她師兄的樣子,不禁微帶嬌嗔地說道:「你放心!這個兔崽子我還對付得了。」她雙掌一張,就上前截住了那使青鋼劍的傢伙。婁無畏也敵住那使鬼頭刀和使七節鞭的兩個傢伙,讓丁曉單獨對付那使鏈子錘的。
那使青鋼劍的兇徒,見柳夢蝶狠狠撲上,也自心慌。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猛地先發制人,立刻沖前進步,「穿掌進劍」,劍鋒一指,刷的向柳夢蝶胸口扎來!
柳夢蝶喝一聲「來得好!」左臂往外一分掌,「覆雨翻雲」,硬撥敵人右腕,右掌更反來截擊敵人左臂,敵人急一收招,往左一領劍鋒,身移步換,劍光閃處,變為「玉女投梭」,反刺柳夢蝶肩背。柳夢蝶未容劍到,已霍地錯步翻身,身隨掌走,迅若狂飆,嗖的掠過去。敵人一劍刺空,已覺腦後生風,暗叫不妙,急一擰身,青鋼劍「風剪梨花」,以攻為守,急剪柳夢蝶的右臂。柳夢蝶見他情急拼命,一聲冷笑,雙掌一錯,「拗步回身」,避過一劍,乘勢進招,展開了她混合兩家空手進白刃的功夫:掤、履、擠、按、采、挒、肘、靠、封、閉、擒、拿,一招一式,全不放鬆。那兇徒空有利劍,饒是劍光霍霍,舞得虎虎生風,卻連柳夢蝶的衣裳都沒有掃著一點。只見柳夢蝶在劍光中晃來晃去,賽似穿花蝴蝶,掠水蜻蜓,直弄得那兇徒頭昏眼花,越打越不行了。
那兇徒見無法取勝,情知今夜絕討不了好去,心想三十六計,不如走為上策,也不顧同伴死生,立心先逃。他將手中劍緊了一緊,驟然一個「鷂子翻身」,雙臂「金鵬展翅」,青鋼劍橫掃柳夢蝶中盤,待柳夢蝶向右一避時,他嗖的抽身撤步,往外奔竄。
哪知他不走或許還能耗些時候,他這一狂奔,卻恰恰中了柳夢蝶的道兒。他的輕功如何能與柳夢蝶相比。柳夢蝶哪容敵人逃走,蓮步輕點,已是一躍兩丈,如影隨形到他身後。兇徒還待翻身進劍時,已經遲了。他的劍方一舉,早給柳夢蝶將他的手腕一托一送,劍跌人翻,柳夢蝶更不容情,趁勢一擺蓮翹,朝敵人的頭顱一踢,登時將兇徒踢得腦漿迸出,立刻斃命。
柳夢蝶雖然也有過幾次打鬥經驗,可是親手殺人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她見敵人死狀甚慘,心裡反覺得有點不忍,竟不敢再看,只一上前,舉足在血泊中踢出青鋼劍,拾起之後,猛地想起牟尼珠還在敵人身上,不能不半掩著臉兒,在血泊中翻過敵人的屍身,將那串牟尼珠取出,急急將衣袖一揩劍鋒上的血跡,插回劍鞘。剛才不慌不忙,此刻倒覺得有些心突突的跳,渾身酸軟了。
柳夢蝶定了定心神,再看戰場情勢時,只見丁曉已抱劍微笑,看著自己,而大師兄則還在和敵人拼鬥,但也已完全占了上風。
原來婁無畏獨戰二人,只讓下一個使鏈子錘的給丁曉,那使鏈子錘的,在同來五人之中,雖然武功較強,但如何能敵得住丁曉二十餘年純淨的太極功夫。兩人對打,還不到二十招,就給丁曉一個「反臂刺扎」,連環劍法,點胸膛,劃雙肩,連胸膛帶右肩,都給丁曉的太極劍撕了一大塊,血流不止,倒在地上連動也不能動了。
丁曉斃了敵人之後,才猛地省起不該將他斃命,該擒住個活口訊問,可是已經遲了。因此他才把劍一抱,看婁無畏和柳夢蝶打得如何。他起初也像婁無畏一樣,不放心柳夢蝶,但一看之下,見柳夢蝶輕靈矯捷,已完全占了上風,她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其中有太極門的,更有一些招數,連自己也不知出於何家何派,看來竟好像還在自己之上,這才放下了心,暗暗稱奇不止。他料不到這個一向只得聞名,未曾謀面的師妹,竟有這麼純淨的功夫!
柳夢蝶和丁曉都已將對手的敵人了結,只有婁無畏還和那使鬼頭刀的和使七節鞭的纏鬥。原來婁無畏關懷師妹,他一面打,一面卻時刻留心柳夢蝶,雖然後來明明見到柳夢蝶已占上風,他還是不敢放心,總是設法保持著和柳夢蝶不要距離過遠。
他為了照顧柳夢蝶,自然分了精神。幸而他的武功遠非那兩個傢伙可比,他只隨手使出一路「飛鷹迴旋劍」,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便見渾身上下,捲起了一片劍光,繽紛飛舞!休說鬼頭刀遞不進招,就是七節鞭也掃不進去。兩個傢伙,被他迫得連連後退。他還只是以攻為守,以分出精神來提防柳夢蝶會出岔子,因此那兩個傢伙才沒吃大虧。
待見柳夢蝶已經得手,還和那兩個傢伙講什麼客氣?他手中劍一緊,「龍門三激浪」,一招一式,滾滾而上,直殺得那兩人手足無措,不消片刻,那兩個傢伙,已經招數錯亂。那使鬼頭刀的,慌失失的拼命遞刀進招,「盤肘刺扎」,刀向婁無畏便扎。婁無畏並不躲避,凹腹吸胸,微微一側,敵刃走空。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身似飄風,一個「倒踩七星」,轉到使鬼頭刀的身後,正巧那使七節鞭的,一鞭掃來,恰恰和鬼頭刀碰個正著,噹啷一聲,鬼頭刀已給掃出了手。使鬼頭刀的還未及回頭,已給婁無畏下了毒手,手中劍,「順水推舟」,朝敵人頸背一推,那使鬼頭刀的,連哼也不及哼,一條性命便告了結。
那使七節鞭的見同伴斃死,心魂俱喪,拼出死命,將鞭亂掄,奪路便走。婁無畏施展輕功,如巨鷹撲兔,利劍一揮,從背後掩到,振吭呼道:「呔!賊子看劍!」刷的一劍,穿過鞭影,照敵後心便搠。正當賊子生死俄傾之際,忽地有一條人影,一躍數丈,如飛撲來!劍似流星趕月,向上一撩,「當」的一聲和婁無畏的爛銀長劍碰個正著,濺出了點點火花!
婁無畏愕然一顧,那來攔截自己的卻是丁曉!丁曉已急聲呼道:「留活口,別斃他!」
丁曉這一喊,婁無畏立知用意,急忙收劍,一擰身,「龍形飛步」,嗖的如一隻巨鷹,徑從丁曉右側搶出,比丁曉早了半步,撲到敵人身後,腳未沾地,左手已伸指探出,待探敵人穴道,那敵人拼死命的將鞭往後一刷,婁無畏連理也不理,右劍一舉,將七節鞭倏地盪開,左手食中二指,已如電光石火般朝賊子的「氣門穴」便點,只聽得「哎喲」一聲,賊子應手栽倒在地,不能動彈。
五個賊人,四死一傷,業已全部了結,婁無畏冷笑一聲,將劍彈了一彈,倏地插回劍鞘,左手一張,將敵人挾了起來,朝柳夢蝶和丁曉說道:「回屋子裡去審問這廝。」
血雨腥風之後,神志重複清明,柳夢蝶想起左含英受傷還在屋內,不覺心中一凜;又猛省起自己身上穿的是褻衣,沾上點點血花,雖說是在師兄面前,究也不雅,於是急急三腳兩步跑回屋內。
三人走入房中,隱約聽得微微呻吟之聲,柳夢蝶一急,趕忙在桌邊摸了打火石,點燃了桌上的小宮燈,移前一照,只見左含英臉色瘀黑,雙目半開半闔,已是氣息奄奄。柳夢蝶也顧不得有人在旁,玉臂一伸,輕輕撫摸左含英的臉龐,柔聲問道:「含英,是我來了,你知道嗎?」
左含英中的是苗疆特有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初時不覺疼痛,但慢慢毒氣攻心,五臟六腑就像給蛇蟲亂咬一樣,痛楚不堪,他已自知不免,但心中也記掛著柳夢蝶,才掙扎著拼著一口氣,待見柳夢蝶最後一面。
這時他在迷濛中聽到柳夢蝶柔聲在問,好像病中的遊子在神志迷惘之際,依稀聽到慈母的呼喚一樣,倏地張開了眼睛,雙手也顫抖著觸著了柳夢蝶的衣裳,微微嘆口氣道:「師妹,咱們只好來生再見了!」
此情此景,婁無畏在旁看見了,心中難過異常!他到了此時,早已把愛柳夢蝶之心,化為無限憐憫——憐憫柳夢蝶的遭遇,既失慈父,又將失去心上之人!他更痛惜自己的師弟,正是英年有為,卻中了奪命巨毒!他見左含英面色瘀黑,就知中毒不輕!但他還是存著希望,急急上前,留心察看。
這一察看不由得婁無畏倒抽一口冷氣!他見床邊有著三枚小小的飛鏢,想是左含英痛極之時,自己撥出來的。他曾聽獨孤一行講解過海內各種厲害的暗器,如今一看這鏢的形式,再看左含英的模樣,就知這是比毒蒺藜還厲害的鳳尾鏢,這種鏢內含毒汁,見血既鑽,不過一個時辰,便即身亡。他們和賊子們打鬥了這麼久,也有一個時辰了,何況在他們來之前,柳夢蝶已經獨戰了一些時候,敢情竟已過了一個時辰?左含英大約是因為武功有些根柢,才能強忍了這麼些時候。但縱許能拖延一時,沒有本門解藥,任華佗重生,也回天乏術!
婁無畏強忍著淚,也俯下頭對含英道:「師弟,我對不住你!」左含英看了婁無畏一眼,忽地顫聲說道:「不!是我對不住你,她、她……」左含英抖抖索索地指著柳夢蝶,正待往下說,可是婁無畏已截著他的話道:「不必說了,她是你的,我這次來就是想給你倆證婚!」左含英再用力睜著眼睛,看看柳夢蝶,只見柳夢蝶面頰微現紅暈,低頭不語,似是默認。左含英急地苦笑一聲:「我死也值得了!」這聲音隨著笑聲搖曳夜空,一字一字地說出,音調漸漸弱了,一待說完,他已雙眼再闔,斷了氣,臉上還存著苦笑,而心頭已是冰冷!
柳夢蝶一摸他的胸口,一個多時辰前還是生龍活虎的美少年,而今卻再也不能和自己親親熱熱的說話了,她不禁心中大慟,哀傷欲絕,猛地從身邊抽出青鋼劍來,朝自己的頸脖便勒!
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一見她撥劍,雙指陡地便朝柳夢蝶左臂點來,柳夢蝶顧不得躲避,右臂「曲池穴」已被婁無畏點個正著,立覺全臂發麻,青鋼劍噹啷一聲,鬆手墮地!丁曉立即一躍而前,將劍拾起。柳夢蝶哽咽著道:「大師兄,你這是何苦?為什麼不讓我死?」
婁無畏還未及答話,丁曉已朗然應聲說道:「夢蝶師妹,我和你雖素未謀面,但也聞得你是女中豪傑。你這樣尋死,難道連父仇也不管,要別人代你報仇麼?」
丁曉的話宛如平地起了個霹靂,柳夢蝶頓時呆住了,急喝問道:「什麼?你說什麼?你是誰?」
丁曉邁前一步,對柳夢蝶說道:「你的父親在北京給人害死了,這仇你報是不報?我是誰?我是親手埋你父親的人,你父親的嫡親師侄!」未待丁曉把話說完,柳夢蝶已咕咚一聲栽倒,暈了過去。婁無畏急忙將她扶起,讓她躺下,一面埋怨丁曉道:「曉弟,你怎挑在她最傷心的時候,把師父的死訊告訴她。」丁曉卻冷然笑道:「正是要趕在這個時候告訴她,只有這樣,才反能使她安靜下來,不再尋死尋活!你甭擔心,她這是急痛攻心,馬上就會醒過來的。」婁無畏一想,懂得了丁曉的意思,他的臉也不禁有點熱辣辣的了。
原來丁曉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將左含英臨死前和柳夢蝶的情形,以及婁無畏的尷尬,一併看在眼內。看了柳夢蝶這種超乎常態的哀痛情形,他早已瞧料透徹。他推想左含英和柳夢蝶的關係,一定不比尋常,所以才會哀痛逾恆。想要使柳夢蝶自這種情結中清醒過來,唯有把她的注意力移轉到更大的打擊之上。同時,他又故意激她,點明她父仇未報,大事未了,自然要堅強的活下去。這並不是丁曉不管自己師伯的冤讎,而是他要使柳夢蝶清醒。
果然過不了一盞茶的光景,柳夢蝶已悠然醒轉,婁無畏待過去看時,她已自榻上一躍而起,對丁曉直嚷道:「將青鋼劍交給我,我絕不會再去尋死,我要仗青鋼劍、牟尼珠到北京和賊子們見個死活,我要問他們與我柳家何冤何仇,要傷了我的母親,又害了我的父親?」
丁曉面色莊嚴,將青鋼劍一把遞過,對柳夢蝶道:「你要自己報仇,這志願很好,可是你就必須先自冷靜。賊子又不是一個人,你孤身入京,這仇也報不了。咱們還是得從長計議,不爭這一時之氣。告訴你,我的父親也是給賊子們傷害的。我的父親就是你未曾見過面的師叔丁劍鳴。」
當下三人一商,決定先審訊擒獲的那個兇徒。
那被擒的使七節鞭的傢伙,早先被婁無畏點中了「氣門穴」,半天不能動彈。現在一受審問,竟裝聾作啞,百問不答。柳夢蝶大怒,持青鋼劍在他頸項一拍,怒聲叱道:「你再不吐實,本姑娘就先廢了你。」
哪知道這傢伙自知不免,竟十分頑強,睜著眼睛就對柳夢蝶說:「俺本來就不想活,正想到閻羅殿上,找你的小白臉打架,痛痛快快的給俺一劍吧,死在美人劍下,也是值得!」這傢伙竟然臨死嘴裡還不乾不淨!
柳夢蝶給他激得十分惱怒,舉起青鋼劍,真的就想給他一劍。婁無畏急忙一把拖過,說道:「別忙,咱自有法子整治這廝!他要痛痛快快的死,咱偏不讓他稱心如願!」說完,猛地便朝他左脅的伏兔穴一拍,先把他的穴道解開,讓他的血氣流通。再用三隻指頭,在他的頸項軟筋處一捏一拍,那傢伙馬上殺豬似的在地上滾喊起來。
那傢伙初時還不三不四地叫罵,但漸漸就罵不出聲來了。婁無畏這一手,是獨孤一行所授「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中最厲害的一手,尤其是審問人犯,更比什麼刑具全都有效。那傢伙挨了這一手,只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分解,體內似有千百萬銀針亂刺,又痛又癢,十分難受。他忍不住了,也不敢罵了,一改口吻,只是苦苦地哀求。
婁無畏冷笑著,對他道:「俺以為你是銅皮鐵骨,敢這樣強硬?你既求饒,俺問你一句,你須答一句,若有半句虛假,俺還有厲害的手段,叫你活著受罪!」
那傢伙這時已是面色青白,黃豆粒大的汗珠,汩汩而出!他再不敢使強了,只是連連的點頭。於是婁無畏問道:「是誰指使你們來暗害柳老英雄的女兒和門徒的?」
那人答道:「是北京岳君雄大哥派遣的!」
丁曉看了婁無畏一眼,猛地搶著問道:「是真的嗎?岳君雄的背後還有什麼人?那害死柳老英雄也是岳君雄他們指使的嗎?」
那人答道:「岳君雄背後還有什麼人,俺也不知道。只是聽說有許多有本領的人不願出面,見岳君雄原是義和團的人,才推他出面的;還聽說慈禧老佛爺也是岳君雄的靠山呢。至於柳老英雄,咳,那是,那是岳君雄手下乾的。」
婁無畏聽得怒火衝天,但還強忍著問下去道:「他怎會知道柳老英雄的女兒和門徒都在此,他差遣你們來,曹福田、張德成等大頭目知道嗎?」
那人答道:「岳君雄倒不知道柳老英雄的令嬡在這兒,只是他知道柳老英雄有個年輕的徒弟姓左的,常跟在他的身邊。所以只派了我們五個兄弟來!至於張德成、曹福田兩位大頭目,是完全不知道我們來的。」眾人再盤問了一些枝節的小問題,待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才由婁無畏猛地朝他脅下一戮,讓他痛痛快快的了結。
三人再商量一下,丁曉提出,一定要去北京,他迭著手指說了一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