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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心事濃如酒 情懷總是詩

2024-04-25 18:58:31 作者: 梁羽生

  可憐那一晚上,柳夢蝶終夜無眠,在院子裡徘徊凝想,直到天明。

  

  十多年來,她都是在父母疼愛之下長大的,這三年來,雖說在塞外窮荒,也有心如神尼的照顧。她很少碰到需要自己決定的大事,然而現在是碰到了。

  她隱隱約約地想到,這大概就是平時人們所說的,女孩子長大之後,必定會碰到的問題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做愛情,這一種情感對她而言是如此陌生;令人激動,令人愁煩,但也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這種情感,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像狂潮般卷到,使整個身心都顫抖起來!但這種感情,又似乎不是第一次體驗。

  「不是的!」柳夢蝶心中自己答道。她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了。左含英的影子,像閃電一樣的閃過她的心頭,她想了三年多前,她和左含英在高雞泊中划船的情景,那時左含英就問過她:「師妹,你願意永遠和我這樣嗎?」那時她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不知怎的,這句話卻像一個烙印,烙在她的心上,直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每當她想到左含英,總是滿心喜悅,現在也是。她和他雖闊別了三年,但卻一點不覺得有隔膜,她相信再見之時,就算不說什麼話,彼此也一樣可以了解。

  這是愛情嗎?她不知道。這種情感是緩慢的,如滴在石階上的檐頭雨水,慢慢侵蝕;而婁無畏的情感,卻像暴風雨一樣襲來,以致她在倉猝之間,簡直不知怎樣應付!但也由於婁無畏狂潮疾風似的情感,令柳夢蝶想起她和左含英之間的情感,這情感究竟是哪一類的情感?她在平時是從來沒有思考過的。

  對於大師兄,她是敬佩的,她一向也確是由衷地把他當作兄長一樣來尊敬。對於他冒死來救她一家,在柳林中力戰群凶;以及三年來,走遍江湖,尋找自己的蹤跡;她非常感激。然而她總覺得,大師兄和她比較陌生,她和他相處的時候,遠不及和左含英相處時來得自然。

  但,儘管如此,她又可憐大師兄沒有親人,沒有家庭,長年的東飄西盪,獨往獨來。她驀地感到,這個人雖然豪氣干雲,縱橫江湖,但也像小孩子一樣,需要照顧!一種女性天賦的母愛,使她忘掉自己還只是十九歲的女孩子,而大師兄卻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了!

  當她感到自己有責任去照顧大師兄時,她迷惘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做?她不能想像和大師兄在一起時,能與左含英一般親密,但她又不願讓他失望。

  經過了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婁無畏對柳夢蝶傾訴胸臆之後,他們兩人發展出了一種奇妙的關係:他們好像更親近了,但也好像更生疏了。

  婁無畏把多年來沉埋在心底的感情傾吐之後,心胸舒暢了許多,對柳夢蝶的態度,也減少了那種異樣的尷尬,看起來是要比先前更接近。可是婁無畏對柳夢蝶那種既非接受,也非拒絕的態度,卻感到有一擊不中的羞愧。在武林中,高手若是一擊不中,就翩然千里,不會再有第二次的糾纏了。婁無畏在情感上,對柳夢蝶已是覺得一擊不中了,但是他不能翩然千里,一來,於情於理他都不能離開她,二來他甚至覺得,那麼就把柳夢蝶當妹妹吧,也給他帶來許多溫暖。他雖未衰老,可是卻似乎需要一根拐杖了。至於是否會再有第二次的糾纏,他自己也不知道,由於一種作為長輩的情感上的自尊,他會壓抑住自己的情感,但這種壓抑,會否像洪水一樣的潰圍而出,那就不能預料了。不過,既然婁無畏有了這種情緒,他就不能不更感生疏了。

  至於柳夢蝶呢?她覺得師兄孤獨,是一個可憐的大孩子,願意儘可能的安慰他。因此她經過了大青山畔那一晚之後,對他是比以前更關懷了,以前她只是他的師妹,要他照顧,而現在她覺得不單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姐姐,要反過來照顧他了,因此對他的起居飲食,有意的關心起來,表現了一種女性特有的溫柔與細膩。在這一方面來說,好像比以前親近得多了。但是,雖然如此,她對大師兄這種情感,卻又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她還不能完全理解大師兄的情感,而且大師兄也不能取代左含英在她心中的位置。左含英和她是平輩,是可以毫無拘束談笑的人,而且是她深深了解的人。而儘管她對婁無畏好,但她隱隱約約覺得,這和對左含英的好,又有很大的不同。

  他們就是在這樣奇妙的關係中,度過了長得令人煩悶的旅程,經過大漠流沙,深山幽谷,又從大黑河畔回到直隸通州來。

  他們之所以不回到山東,而去了直隸,是由於當時義和團本部已從山東移到直隸。山東是袁世凱的勢力範圍,因而只有一小部分留下來的義和團在山東和袁世凱對抗了。

  當時直隸的通州是義和團大本營的所在,柳劍吟和左含英都在那裡,所以婁無畏自然帶著柳夢蝶直奔通州。

  不料,他們卻撲了一個空,柳劍吟和左含英都已不在通州,而為了義和團的事外出去了。柳劍吟去了天津,左含英隨他同行。他們此去,可能在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婁無畏便急急先找在通州坐鎮的義和團首領李來中打聽。

  那時正是義和團聲威最盛的時候,李來中忙得很,只能和婁無畏簡略地談了一些。原來在義和團進入直隸境後,擴展迅速,只涿州一地,就有拳民二、三萬人,占領了縣城。在直隸境內,到處都可見頭裹黃巾,腰纏紅帶,手持戈矛的拳民!直隸的總督裕祿發了慌,迫得以對待同等地位的禮節迎義和團入天津。當時進入天津的義和團首領是地位僅次於李來中的張德和曹福田。而柳劍吟則是李來中請他到天津察看形勢,並聯絡天津一帶的江湖人物。李來中說完之後,堅請婁無畏和柳夢蝶暫時留在通州,他說柳劍吟一個月後反正要回來,而且義和團的婦女組織紅燈照,正缺乏有膽識、有武藝的女子幫忙,所以他很希望柳夢蝶幫忙他訓練紅燈照中的女眾。

  對於義和團,婁無畏並不很熱心,但柳夢蝶卻很感興趣。她見紅燈照中的女子,不梳頭,不裹足,行動矯捷,態度大方,頗對她的心思。紅燈照中的兩個女頭目董二姑和劉三姑,也是一身武藝,豪放得很有男子氣概,尤其是劉三姑,更是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幼妹,和柳夢蝶甚是相合。

  在通州的這段日子裡,婁無畏和柳夢蝶還是常常見面的,義和團既有婦女參加,男女往來也被視為尋常,何況他們本來就是師兄妹,所以往來較密,也不足為奇。

  在通州過了半個多月,柳劍吟還沒有回來,李來中已派人告知他柳夢蝶的消息,報信的人照日程算也應到了天津多日,但也沒有接到柳劍吟的覆信。

  在這段日子裡,婁無畏和柳夢蝶的情感變得更恍惚迷離了。婁無畏雖然一直克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仍不免有時流露。尤其令得他苦痛的是:柳夢蝶時時在有意無意之間,會提起左含英來。而婁無畏看得出,每當她提起左含英時,總不自覺會流露出一份喜悅之情。

  婁無畏的心情正如蜘蛛之甘縛於自己的網,難以自拔。他一面覺得自己需要像柳夢蝶一樣的少女待在他的身旁;但卻又覺得,不應該用情感去束縛這樣一個純真的少女,她是如此年輕,而自己卻已漸漸老了。婁無畏覺得師妹應該有她的幸福、她的歡樂,看來她是喜歡左含英的,那麼自己何必橫在他們之間,成為他們的障礙?更何況他也隱隱覺得,柳夢蝶似乎是在可憐他,這更令他無法忍受。他的英雄意氣使得他把受人同情當成是一種恥辱,就算柳夢蝶肯愛他,但這愛若是攙雜同情,他寧願孤獨終生,也不願接受。另一面,也許是年齡的差異所致,他覺得兩個人之間的談話,常常不很自然,無法達到他所企望的心靈上的和諧。他想退出,但又不能毅然退出,情感上的矛盾引起的苦悶,與日俱增。

  而柳夢蝶的心情也一樣陷入矛盾與苦悶之中。她不願任何人受到痛苦,何況是她所敬愛的大師兄。因此她儘可能的對他溫柔體貼。但是每當她覺察出大師兄有意無意之間所流露出的愛意時,她又不禁覺得後悔。她隱約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知道這樣下去,會弄成什麼局面。她有意對大師兄體貼,但又後悔這種體貼,因為她害怕會引起大師兄的誤解,更害怕大師兄的情感,會再一次像狂潮疾風般捲來。

  她與婁無畏的往來,別人倒沒有覺察出什麼異樣,可是卻瞞不過精明的劉三姑。劉三姑和她同居一處,常常見她深夜失魂落魄的回來,心裡早已料中幾分了。

  有一天晚上,劉三姑徑直問柳夢蝶是不是喜歡大師兄。她還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對柳夢蝶說:「姑娘長大了,是該找個婆家了!我看你大師兄人又好,又老實,又有本事,和你正是一對兒!」

  劉三姑的話語,宛如在她身邊響起一記焦雷!她從沒有想到過找婆家的事,但現在卻不能不想到了。是的,女孩子長大總是要嫁人的,可是她又怕想到嫁人這件事,她甚至天真地認為就是要嫁人,也要過八年十年再說。

  可是嫁給誰呢?她不能想像嫁給大師兄。但若是嫁給左含英,她又不忍這樣拋開大師兄,讓他獨自忍受苦痛。她想,還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過了十年八年,人事滄桑,情況改變,那時再作打算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師兄已經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過十年八年,大師兄已經四十開外了,到那時如果自己不嫁給他,他會更加失望,也很難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還是乾乾脆脆地告訴大師兄,自己不願意嫁人,請他找別的女孩子吧。但,想是這樣想,可又怎能說得出口呢?大師兄也沒有談過婚嫁的事情,何況她還害怕傷了大師兄的尊嚴。

  有事悶在心裡,是最難受的了。況且這種事情又是連對父母也不方便談的。當劉三姑再三追問時,柳夢蝶忍不住低聲對劉三姑傾訴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心情,她只說看來大師兄婁無畏和三師兄左含英都喜歡她,因此她心亂得很,不知該怎樣決定。

  劉三姑聽了,噗哧地笑道:「這還不容易決定?喜歡誰就嫁給誰好了!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有誰能強著把你拖進花轎?」她說得倒輕鬆爽朗,柳夢蝶可是一點也拿不定主意。「喜歡誰?」這事情就不簡單,而且她覺得,不是別人在迫她,而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迫她,使得自己不忍拋開大師兄,她覺得這不是喜歡的問題,自己縱是喜歡左含英更多一點,也不能說離開就離開大師兄的。

  兩人在這種苦悶的心情中過了半個多月,終於有一天聽到了李來中告訴他們,左含英第二天就回來了!

  原來李來中派人到天津時,柳劍吟恰巧到別處聯絡江湖上的幫會去了。待他回到天津時,一聽左含英告訴他,柳夢蝶已經讓婁無畏找回來了,不禁老淚縱橫,喜極而泣,說道:「苦了這孩子了,三年來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現在找回來了,我也安心了!」他不知道柳夢蝶這三年來並沒有受什麼折磨,在心如的照料下,反而還學了一身武藝。

  柳劍吟自然非常想念他的愛女的,但當時的形勢已經發展得很嚴重,有許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終於決定叫左含英代他回通州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他看看柳夢蝶是否安好;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問李來中的主意。

  婁無畏知道左含英明天就回到通州,心情是既喜悅而又混亂。喜悅的是:他又可見到隔別多年的師弟了,畢竟他們師兄弟之情,是不會因妒忌而反目成仇的;混亂的是與柳夢蝶之間,事情好像臨到決定的前夕了。他想了又想,突然在半夜裡披衣起床,倏地朝柳夢蝶住處奔去。

  月過中天,夜涼如水,女營外刁斗無聲,只在遠處有衛兵巡邏來往。柳夢蝶一聽通報,馬上就出來見他,似乎她也深宵未睡,正特意等他前來。

  兩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風蕭蕭,良久,良久,婁無畏才抬起頭來,凝視著柳夢蝶說道:「妹妹,我有幾句話一定要和你說:

  「我很後悔攪亂了你的平靜。我現在已經想過了,我以前慣於孤獨,今後也將慣於孤獨,何況你還願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經是很滿足的了!

  「我想過了,我已經漸漸衰老了!這不單是年齡上的衰老,我說的是我的心境。而你還是這樣年輕,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我不能,也不應該拖住你。

  「我想左師弟是更適合你的,他也是這樣年輕,請恕我直說,你們應該是一對最好的伴侶。你們的結合,將會在江湖上留下佳話。

  「至於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這一生,早已註定要在江湖上流浪了!」

  「不!」柳夢蝶眼中噙著淚水,對婁無畏喊道。然而,除了這聲「不」之外,柳夢蝶可一時又說不出話來。待她想好話要說時,婁無畏早已似掠水驚鴻,飄然而去了。柳夢蝶稍一遲疑,便不見了他的影子!

  這一晚,柳夢蝶想到許多,許多,終於她在心內,也暗暗有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來了!他歡喜得一步三跳地跑進營門,李來中和幾個高級首領,以及婁無畏、柳夢蝶都在中堂等著,李來中等人急著要知道天津方面的消息。

  而左含英可並不忙著報告,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顧,找尋柳夢蝶的身影。可是當眼光一碰到柳夢蝶時,他不禁呆住了!柳夢蝶顏容憔悴,雙眉深鎖,左含英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師妹!」時,她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話都說不下去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在人叢里找到婁無畏,只見師兄虎目無光,精神不佳。他覺得奇怪,驀地又省起,他應該先向大師兄問好的,可卻一心專注在柳夢蝶身上。他這一想,臉上不覺有點紅暈,正想開言,婁無畏已微微笑道:「咱們師兄弟慢慢再敘,你且先把事情報告總頭目,他們都在等著聽天津方面的消息呢!」婁無畏畢竟是飽經歷練,雖然心思煩亂,但人情世故上,卻很識大體。輕輕幾句便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這才向李來中重新施禮,定了定神,正容說道:「總頭目,情勢非常緊張,那面的弟兄,都在等著聽你的意見。」

  原來義和團的聲勢擴大後,和洋人以及教民的衝突越來越多。義和團固然有許多盲目仇外的行為,但在華列強,恃著特權用激烈手段對付義和團的,也不在少數。有一次義和團經過山東龐莊時,一間美國教士所創辦的教會,就曾無緣無故的開槍射擊,追逐捕捉。

  到光緒二十五年底,在華列強公使所組成的公使團,正式向滿清政府提出照會,要求消滅義和團及另一個與義和團合作的主要團體──大刀會,將為首的拳眾以及幫助義和團的人盡行誅戮,並聲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國就自行派兵來辦理!最初滿清政府接受了這個要求,派直隸提督聶士成去剿義和團,聶士成逢人便殺,見屋便燒,結果卻激得老百姓紛紛加入義和團,使得京津一帶,秩序大亂。西太后恐怕會因此激起民變,在洋兵未來之前,便先動搖了她的寶座。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爾後爾,反下了一道上諭去斥責聶士成,說道:「倘因此激成民變,惟該提督是問!」

  這還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義和團來替她抵禦洋人,竟派人到天津來,說准許義和團正式入京。

  於是義和團面臨了一個重要的決擇:「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領張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張入京的。而柳劍吟以義和團客卿的地位,不便發言,但態度是不主張入京。因為入京之後,便為西太后所利用,危險甚多。他不相信滿清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服從張德成的命令,先行潛入北京,與北京的義和團會面,打探風聲。他準備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動身。

  柳劍吟始終不以入京為然,他覺得在北京發展義和團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隊拉入北京是另一件事。義和團所說的靠符咒可御槍炮,騙得別人,騙不了他。他生怕一班沒有武器的義和團,到了京城,會白白送死。因此他鄭重叫左含英來問李來中的意見。

  李來中聽了左含英的報告,和左含英傳達了柳劍吟的見解之後,沉吟半晌不語。但旁人已看得出他心中起了一陣不小的波動,也有一分不小的喜悅。他驀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橫掃眾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麼不去?咱們成功啦!大英雄大豪傑做事情,何必像鄉下婦人那樣怕前怕後,怕蛇怕鼠?俺要親自率領大隊進北京!」

  李來中這一拍案而起,使得婁無畏很是尷尬,而柳夢蝶也很不高興。至於其他頭目,則有的狂喜,有的憂慮,但大家見李來中如此,都不便進言。

  婁無畏尷尬的是:柳劍吟是他的師父,李來中竟毫不尊重他師父的意見,在決定進北京時,連提也沒提起他的師父;而且還似乎把師父比做「鄉下婦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傑」。婁無畏雖不大關心義和團的事,但他在這事上是贊同師父的。「入北京和胡虜合作,這算什麼英雄豪傑?這不是給人當英雄,而是給人耍狗熊!」婁無畏在心裡暗暗生氣,但也正因為柳劍吟是他師父,他不方便說出來。

  柳夢蝶雖沒像婁無畏想得那麼多,但她對李來中所說的「鄉下婦人」的話很是不滿,她覺得李來中輕視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配當大英雄似的。她不高興得連小嘴兒也鼓起來了!

  李來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本來是陝軍將領董福祥手下的小武官,在加入義和團後,才一路扶搖直上,做到總頭目的。在他的意識里,還覺得能到見皇帝,尤其能見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榮宗耀祖的事。他心想,以一個小武弁出身,而能夠令西太后特派專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將相併起並坐,人生到此,還能不意得志滿,睥睨群輩嗎?因此他竟不權衡利害,竟要將義和團的主力,帶到北京去耀武揚威一番!

  他也看得出婁無畏和柳夢蝶的不滿,於是便欲急急打發他們出去。擺擺手道:「事情決定了。入不入京的事,就不須談了。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我不妨礙你們了,你們就到外面去敘敘吧。」他又含笑著對左含英說:「你也沒事了,你若高興就多在通州玩兩天吧,你近來也辛苦了!」他作出通達人情,關懷小輩的樣子,再擺擺手,這會議就算結束了。

  左含英沒精打采地跟婁無畏、柳夢蝶出來,他見柳夢蝶還是愛理不理的,只顧低著頭看路旁的花花草草,只好和婁無畏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但在閒聊中也有一件事情引起婁無畏的注意:師叔丁劍鳴的兒子丁曉已經出現,且見過了柳劍吟,還回到了保定城,整頓太極門,聽說辦得非常出色,已是名聞江湖。還聽說他也很為柳劍吟出了一些力氣,他的妻子就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的孫女,而朱紅燈則是姜翼賢的大弟子,因為這層關係,所以丁曉在義和團里也很吃得開。

  兩人談了一會,婁無畏突然看了柳夢蝶一眼,徐徐說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步,你們多年不見,多談一會吧!」

  婁無畏一去,左含英和柳夢蝶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納悶,為什麼多年不見,師妹竟是這樣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師兄去後,她更是面色倏變,忽紅忽白,看來竟像有重重心事,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不禁帶著悲憤激動的聲調對柳夢蝶道:「師妹,咱們從小玩到大,小時候也常常拌過嘴兒,但你從來不曾這樣陰陰沉沉,愛理不理的,你不知道我這三年來多惦掛你!我自恨本領不濟,不能像大師兄那樣,匹馬單槍到處找你。但這三年來,我白天裡想著你,晚上做夢也夢著你。師妹,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惱我,儘管打我罵我都好,就請你別這樣子冷淡我!咱們都是死裡逃生,三年來久別重逢,你就是有什麼事惱我,也得過一兩天才發作呀!師妹,你到底有什麼事惱我?你說出來吧!」

  柳夢蝶驀地抬頭,眼中含著晶瑩的淚珠,哽咽說道,「三師哥,我並沒有惱你!我也知道我不該這樣對你,但我現在心裡很亂,你待我好好想一想,再和你說吧。你今晚午夜,可以到女營來找我,咱們再好好地談。」柳夢蝶說完了這些話,更顯得憂鬱陰沉,左含英也不敢攔阻她,只好柔聲對她說:「是的,師妹,你看來精神很不好,是該先去休息休息了。今晚我再來找你吧。」這一對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就這樣結束了他們闊別三年後第一次的見面。

  夕陽西下,明月東升。柳夢蝶回到女營後,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心中想著大師兄,也想著左含英。

  左含英長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夢蝶心頭,就像臨風玉樹在晚風中搖曳。她心裡雖然舍不下左含英,但大師兄又那麼需要人照顧。她忽然想起大師兄所說的心境垂暮的話,驀地有一個想法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還年輕,又這樣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師兄呢,卻的確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覺得是應該犧牲自己,去完成他人幸福的時候了。

  這一夜,她在女營會見左含英。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情景,但卻有不同的心情。她驀地用一種急促的語調,對左含英說出了她的決定。她說得這樣快,就好像生怕被別人截斷了,以致影響到自己的決心似的。她說:

  「三師哥,許多話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多說。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我始終是你的師妹,我願意對你很好,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應該告訴你,有一個人在你之前,隱隱約約的向我表達了他對我的心意。起初我不願意接受,但我現在考慮了!」

  「誰?」左含英急問道。

  「就是大師兄!」柳夢蝶低著頭微嘆!她避開了左含英緊迫的眼光。

  「哦!大師兄!」左含英驚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了!他還能說什麼呢?他不能阻止師妹接近大師兄,但又不能抑制自己的悲痛。他驀地迴轉了身子,匆匆地離開了,連一句交代的話都沒有。

  第二天早晨,柳夢蝶接到了一封左含英留給她的信。信上說道,他不能在通州待下去了,也不希望再見到她。左含英在信上告訴她,他今天一早就要趕回天津。末了,還祝福她和大師兄幸福。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柳夢蝶昨晚雖下了極大決心,但其實卻非常捨不得左含英。她讀了左含英那封幽怨異常的信後,原本就已不大平靜的心湖,更激起了極大的波浪,整個人頓時精神恍惚,欲哭無淚!

  劉三姑先前的話語突然在她耳邊響了起來:「你到底喜歡誰呢?」她現在明白了,她喜歡的是左含英,儘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卻就給了她如許悲痛!這悲痛就是她愛左含英的明證。她也漸漸明白她對大師兄的情感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是一種同情。自從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大師兄傾吐心情之後,她和大師兄的相處,就一直不大自然,總是覺得心頭好像有一塊石頭壓著。

  她又害怕左含英在受此重大的創傷後,沒有氣力抵禦當前巨大的風暴;如果他碰上了強敵,還能夠像以前那樣機靈勇敢嗎?「真是任性的孩子!」她有點怨起左含英來了。

  驀然又有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她要保護左含英。她覺得大師兄像一棵大樹,已經可以獨自抵禦風雨,而左含英不過還是一個嫩枝。

  柳夢蝶的心情就是如此複雜又激動,她突然止住哽咽,匆匆收拾行囊,佩上青鋼劍,藏好牟尼珠,也跟蹤左含英趕到天津去了。她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兩張字條,通知劉三姑和婁無畏。

  婁無畏當天晚上,也是整夜無眠,不過他在失落中卻又有著欣悅:他在左含英回來的前夕,畢竟是下了決心退出了,他對自己能夠有一份俠客的灑脫,不因自己的原故,去妨礙師弟師妹的幸福而感到欣慰。

  但這天晚上,他先接到左含英的留書,跟著又接到柳夢蝶的留書。左含英在信中祝賀他和師妹珠聯璧合,同時說明自己從此要學他飄泊江湖,請大師兄原諒他不辭而行,也請大師兄原諒他從此不再和他見面。柳夢蝶則只是寫了幾行字告訴他:她去了天津。

  這兩封信讓婁無畏很是不安。「為什麼師弟這樣誤解我呢?」他後悔自己傷害了師弟師妹的心。他想了又想,終於決定趕到天津去,當著師弟師妹解釋明白。他願意成全他們。他遂正式告知李來中,說有要事非到天津找他的師父不可。李來中本來想留住婁無畏,可是昨天婁無畏的面色很是難看,李來中也很不高興。他見婁無畏這一說,還以為婁無畏和師父一齊反對他的計劃,也就冷冷地說道:「你既然不願在通州住,我也不留你了,但願咱們能在北京見面。」

  婁無畏辭過李來中,便匆匆趕道,急急追蹤,一路上但見頭裹黃巾、腰纏紅帶的義和團,絡繹往來,如洪流,如巨浪,他也不禁怦然心動。

  匆匆傍晚時分,他已趕到了天津。其時已是城門深鎖,守衛森嚴。他不願驚動守城的義和團,遂擇了一處僻靜之地,暗覷無人,涌身就輕飄飄的上了牆頭。

  哪知他想避麻煩,麻煩卻逕自找上門。他上了牆頭,正想下躍之際,驀地有衣襟帶風之聲,來自身後,他久經大敵,不往前闖,反向後退,往旁一縱,竟再退出城外。這也是婁無畏自知犯了紀律,不願引起衝突。

  哪知來人還是緊隨不舍,竟似斷線風箏似的,直跟著婁無畏身後落下。一面喝道:「什麼人敢偷進城內?」說話之間,颯然掌風已朝婁無畏肩頭按到。婁無畏急滑身卸步,「漁夫曬網」,丹田一搭,氣達四梢,雙臂一抱,右肘微抬,這是擒拿法中的「拆」法,婁無畏之意不在傷人,只求解拆。

  怎料來人身手竟自不凡,他剛一現肘,敵人竟微笑一聲,疾如星火的用了左手「白鶴亮翅」,右掌向婁無畏中盤一揮,婁無畏急塌腰吸腹,急急後退時,來人已跟蹤而上,「斜掛單鞭」,往下一沉,右掌立刻往下一切。

  婁無畏見對方來勢甚猛,不願硬接,急展開獨孤一行所傳身法,身形平地拔起,如巨鷹掠空,飛掠出二三丈外。

  婁無畏本待道出身份,消除誤會。但他見來人,一連用了兩手太極拳法,竟是非常純熟,敢情有了八九成火候!他心中暗暗驚訝,怎的此時此地,會遇見一位太極名家!這身法手法,和自己的師父一模一樣。他從不知道除開師父柳劍吟外,同門中還有如此人物?師叔丁劍鳴也不過如此,如果是他教出的,怎能有如此純淨功夫?如果不是他的徒弟,這人又究竟師出何門?

  婁無畏心中暗暗猜疑,故意不先說出身份,也立意不用太極本門功夫去應付,他暗暗盤算:且先用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試試再說。

  來人見婁無畏身手不凡,也自驚訝!他深恐誤傷了同道,這時雖已跟蹤而至,卻先不出手,再喝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趕快說出,以免自誤!」

  哪知婁無畏並不答話,竟把門戶一立,雙拳一抱道:「你未問青紅皂白,一上來就急著出手,俺倒要看看你有多大修為,如此放肆!」

  來人見婁無畏並不理會,竟自挑戰,心中也不禁暗氣。他又懷疑婁無畏是敵方奸細,更是留神,遂憤然說道:「偌大一個天津城,俺就不曾見過有如此霸道的?若任你隨來隨去,莫不叫江湖人物看輕了守天津的義和團弟兄?俺沒多大修為,但也不能讓你這樣放肆!」說罷把門戶一立,就待交手。

  婁無畏存心試技,也就不再客氣,馬上走行門,邁過步,拉開式子,雙臂箕張,狠狠前撲。他用的是獨孤一行所傳的大擒拿手法,只見一派兇猛獷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那來人不知婁無畏是什麼家數,說是劈掛掌又不像劈掛掌,說是擒拿手又不像擒拿手,原來那正是獨孤一行就鷹爪門的擒拿手,加以改變所獨創出來的。來人資歷尚淺,如何知道?

  但來人雖然暗暗驚奇,卻毫不害怕,他的太極功夫,原是以靜制動,就勢破招的,不管你是何家何派,都緊守「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的秘訣對付。

  他不管婁無畏如何凶獷,他自是沉著應付,寸步不讓。只見他身形展開,真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太極掌法,十分純熟。只見兩下子一換上招,閃、展、騰、挪,一攻一守,都是乍沾即合,進退閃避,俱都中規中矩,兩人誰都討不了便宜!

  這一動手,約有三五十招,功夫可就有點分出高下了。婁無畏雖然攻勢勁疾,一派凌厲,卻竟討不了好處,反而有好幾次幾乎被對方的太極拳制住,若非變招快,閱歷深,差點就吃了虧!

  本來婁無畏的功夫和來人原就不分上下,若論經驗,還是婁無畏略勝一籌,但如何他反會處在下風?原來婁無畏因為看出來人是太極門的名手,存心較技,所以完全不使出自己太極本門的功夫,只以獨孤一行所授的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來對付。

  獨孤一行的大擒拿手和柳劍吟的太極掌本來也是功力悉敵,可是婁無畏學大擒拿手,不過五年,而太極掌則有十幾二十年火候,如今只用五年的火候來對付怕也有十幾二十年火候的來者,自然免不了有點相形見絀。婁無畏平日對敵,都混雜兩家之長,所以特別厲害,而今卻不敢露出一丁點太極門的身形手法,等於把本領封閉了一半,如何能不落在下風?還幸他基礎極佳,大擒拿手法雖欠火候,也已得獨孤一行所傳的十之七八,所以還沒有吃什麼大虧。

  婁無畏心想,再這樣打下去,難保不會落敗,他想這玩笑也開得夠了,不如給他戳穿了吧。他主意一定,突地身形手法一變,也使出了太極掌法來,一下子用了「玉女穿梭」、「如封似閉」、「三環套月」、「登山跨虎」等幾手掌法,一式一式,滾滾而上。揉身進掌,一招一式,都顯出他的太極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

  婁無畏這一變招,來人不禁大吃一驚!急急縱身躍出圈外,把勢一收,問道:「你原來也是我太極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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