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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大漠現神尼 殘月映俠女

2024-04-25 18:58:29 作者: 梁羽生

  柳劍吟想了多時,又和眾人商議一會,決定與婁無畏分頭辦事,自己先去山西見老伴,安頓家室,而由婁無畏先去尋訪柳夢蝶的蹤跡。

  當下柳劍吟慨然對獨孤一行道:「老兄,不是俺不想盡力,無奈遭逢慘變,見朱紅燈的事,只得稍緩些時日。但不論是否能找著蝶兒,俺一定會踐前言,為反清復明盡一己之力。耿耿此心,可矢天日。」

  說罷,柳劍吟再對婁無畏道:「徒弟,只好勞煩你再走一趟,尋訪師弟師妹。至於你師叔遺言,要你繼他掌門的事,也只好往後再說了。」

  婁無畏本來就無意於掌門的事,他自然連聲允諾,滿口答應。而且這麼多天來,師妹的倩影,也已深印腦海。他十年亡命,流浪天涯,時時會在捨生入死、血雨腥風之後,隱隱泛起一陣寂寞與孤獨的情緒;這幾天,出現了一個天真爛漫的柳夢蝶,在身邊笑語盈盈,為他平添了許多溫暖。這種複雜的感情,連婁無畏有時想起,也不禁茫然。不過,無論如何,他是願意為師妹赴湯蹈火而不辭。

  卻說當日敵人來勢兇悍,一下子就把柳夢碟等人截開,使他們不能相顧。柳夢蝶雖是初涉江湖,但有夜戰柳莊的經驗,倒比以前沉穩得多,於是展開本門劍法,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把劍使得個風雨不透,敵人倒一時奈何她不得。

  那來圍攻柳夢蝶的一共有十來個人,其中兩個是胡一鄂的弟子,本領竟自不弱。至於其他的人,雖也通曉武藝,對付常人綽綽有餘,但比起柳夢蝶,卻還相差頗遠。也正因此,柳夢蝶左遮右擋,居然還招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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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雙拳難敵四手,而胡一鄂的兩個弟子,一個使連環鎖子槍,槍尖是一柄單鉤,用法除了原有的鉤、拉、鎖、帶以外,並攙有六合槍中的點、扎、挑、刺等花槍用法,也是一種江湖上厲害的外門兵刃;另一個使的是斫山刀,刀重力雄,刪、斫、劈、剁,斫到緊處,颼颼的一片刀風,柳夢蝶倒還真不敢拿兵器和他硬碰。

  戰到分際,柳夢蝶玉目偷窺,只見大師兄婁無畏被一個使判官筆的老者纏住,兀自脫不了身,三師哥左含英又已和敵人打得翻翻滾滾,漸移漸遠。她不禁心中焦躁,待要硬闖,正巧那使斫山刀的,正用「泰山壓頂」之式,連肩帶背地斫下來。柳夢蝶咬緊銀牙,突使險招,急斜身半轉以分敵勢,仗著身法輕靈,趁敵人兵刃走空,倏的一劍便斜削敵人手腕。

  柳夢蝶這招急如星火,只聽得敵人「哎呀」一聲,便急急向後直縱開去。柳夢蝶趁此時機,也跟蹤直撲出去,「蜻蜓三掠水」,三伏三起,已躍過使大斫刀的前頭,脫了重圍。

  但敵人還是急急趕來,不肯放過。柳夢蝶劍交左手,右手在懷中一探,捻了幾枚錢鏢,猛地一擰身,用「劉海撒金錢」之式,直朝一眾兇徒撒去。只聽得唉唷連聲,敵人竟似倒了幾個。柳夢蝶心方暗喜,不料敵人也已紛紛打出暗器!

  柳夢蝶閱歷尚淺,記得打人,顧不得護身,她與敵人的暗器,竟是同時打出。她一心不能兩用,待暗器嘶風,已到身畔之際,才左竄右閃,仗著身法輕靈,才躲過許多彈弓弩箭,但左脅還是中了一枚燕尾鏢,沒入左乳側邊約有二寸。

  柳夢蝶身臨險境,生死渾忘,她咬緊牙根,猛地撮著鏢尾一拔,燕尾鏢應手而出,傷處血珠汩汩流出。柳夢蝶全身一陣痙攣,倒並不覺怎樣痛楚。

  柳夢蝶拔出暗器,不顧傷勢,發狂一樣的往前疾跑。一眾兇徒也急急銜尾而追,那使鎖子槍的一面追,一面招呼他的同夥道:「這雛兒跑不了!別再傷她,咱們要捉活的!」他竟是動了色心。

  柳夢蝶一直被逼入林中,眼看將被追上,還幸她每到緊急關頭,就發錢鏢拒敵,雖然她已神智微昏,暗器失了準頭,但敵人到底不無顧忌,被她阻了一陣。

  可是後來柳夢蝶的錢鏢,竟自發完了,而敵人也已漸漸迫近!這時柳夢蝶已跑至山谷邊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柳夢蝶略一凝思,竟縱身一躍,落下黑黝黝的深谷。可是腳方沾地,已是腿部一陣酸軟,栽倒地上。

  柳夢蝶暗叫一聲不好,待掙紮起來時,背後兇徒的嘿、嘿笑聲,已在耳際。柳夢蝶拼著最後一口氣,「鯉魚打挺」,翻出丈許,一挺身時,背後那使鎖子槍的敵人,又已欺進身後。

  柳夢蝶急怒攻心,不顧生死,竟驀地「翻身獻劍」,疾如飄風,青鋼劍一貼鎖子槍,「烏龍入洞」,嗖的直撩進去。敵人料不到她在重傷之後,劍招還是這樣迅疾狠辣,匆忙之間,急拗步轉身,待避過此招。但柳夢蝶哪容他躲避,青鋼劍已似長蛇吐信,直扎進來,兇徒的連環鎖子槍是長兵器,撤回不及,無從招架,竟被柳夢蝶的劍在右臂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兇徒突遭重創,也已急得昏迷,他再不顧得要活擒這小娃兒了。柳夢蝶翻身進劍時,本已直撲進他的懷中,他一急,左拳猛發,「黑虎掏心」,竟用足了十成力,一拳發去,正中柳夢蝶的胸口,柳夢蝶苦戰多時,如何禁受得住,登時噴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

  那使鎖子槍的,這時已神智恢復,冷笑一聲,將槍拋擲地上,撕破自己的衣裳,裹扎傷口,一面舉手招呼後面的同夥:「還呆望什麼,還不快上去將這雛兒擒走。給她料理一下傷口吧,俺還真捨不得廢了她呢!」

  幽谷無人,兇徒磔笑,柳夢蝶眼看就要遭毒手。正在此時,忽地異聲入耳,一種奇怪的清脆聲音隨風飄來!眾兇徒相顧驚詫,忽地有一個蒼勁的老年婦人之聲竟在耳邊響起:「什麼人敢欺負小姑娘,還不快快給我停手!」

  那使鎖子槍的猛吃一驚,霍地橫身,向旁一躍,順勢在地上抄起了連環鎖子槍,借著透下深谷的微光,定睛一望,只見眼前站著一個老態龍鐘的尼姑,手捻拂塵,正巔巍巍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那老尼姑雖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但使鎖子槍的那傢伙,隨胡一鄂闖過這麼多年,也有點江湖閱歷了。他想這老尼能突然而來,幾乎給她到了跟前方才發現,可見輕功造詣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因此他反暫斂凶芒,放軟語調說道:「師太,這個是持刀傷人的江湖女匪,你看俺的左臂就給她扎了一劍!俺們是奉官命來捉拿她的,師太,你出家人別管閒事!」

  不料老尼姑並不因此放鬆半步,話鋒反而更凌厲迫來:「胡說!哪有如此娃兒般的女匪?你說你受傷,她受傷比你更重,你們把她擊暈之後,還來動手,這分明是非奸即盜!」

  說著,說著,那老尼姑已是巔巍巍地走到跟前,兇徒口中含糊分辯,卻暗下毒手,左手捻了三枝燕尾鏢,右手握緊鎖子槍,猛的一抖,鎖子槍便似長蛇入洞的直吐過去;而燕尾鏢也已分三路打到,距離既近,老尼姑手中又無兵器,兇徒心想,縱然是絕頂功夫,也難逃脫!

  然而那兇徒非但沒能得手,反吃了大虧!別看那老尼姑一派龍鍾老態,動起手來,可真疾如飄風,她身形略閃,燕尾鏢便已全部打空。而就在這一閃之時,她的鐵拂塵也早搭上了兇徒的鎖子槍,只那麼略略一帶,那枝鎖子槍已脫手而飛,不知給她拋落何處!而那使鎖子槍的兇徒,也給她的拂塵,輕輕拂了一下,登時全身酸軟,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當時竄下深谷的兇徒,一共五人,都是功夫比較好的。當老尼姑與使鎖子槍的兇徒動手時,其餘四人也已疾馳而上。但老尼姑手法,疾如閃電,只舉手之間,就把使鎖子槍的打倒,其餘四人還未來得及趕上,而老尼姑又已冷笑一聲,左手一抬,幽谷中又發出了剛才那種奇怪的聲音!那老尼姑喝道:「叫你們嘗嘗牟尼珠鏢的滋味!」

  聲到鏢到,這珠鏢其實只是黃豆大小的念珠,在蒼靄沉山,夜幕將垂之際,老尼姑一手四珠鏢,竟同時打中了四個兇徒的軟麻穴!

  老尼姑舉手投足之間,將一眾兇徒完全制服。她嘿然笑道:「鼠輩不知道我的來歷,難道連牟尼珠鏢也沒聽說過?聽了牟尼珠鏢的傳聲,居然還敢動手?不能不給你們吃點苦頭了!不過,我佛慈悲,貧尼不願取你們性命,你們去吧!」說罷,到每人跟前,輕輕舉腳一蹬,眾人立覺酸麻消失,站得起來了。老尼姑一面為他們解穴,一面又笑道:「性命是給你們留下來了,但卻也不能讓你們再有武功去為非作歹,我給你們解穴,順便也給你們留點內傷,你們以後再也不能練武,或者做過勞的工作了,安安分分的好好做人,內傷便不會發作;一旦練武或過度用力,三天之內,準保你們嘔血而亡!那時你們須怪貧尼不得!好了!你們去吧。」

  眾兇徒俱都駭然,只得低首俯耳的從谷底尋路而出。那使鎖子槍的跟隨胡一鄂日子較久,江湖閱歷較深。他一聽老尼姑說出牟尼珠鏢的話,猛地省起十餘年前,本門一位師伯曾告訴過他;少年時曾聽江湖同道提及一個不知來歷的老尼姑,好像是從塞外來的,很少在中原露面,但一露面準保有強梁吃虧。據說那老尼動手只憑一枝拂塵,幾枚念珠,念珠專打人身穴道,而且在她要發珠鏢之前必定先來「珠鏢傳聲」,先虛擲一粒直上遙空,再發一粒和前一粒相碰,珠鏢中空,迎風有聲,兩粒相碰,其聲更厲害。若在場的人,聽了「珠鏢傳聲」,即行停手,她定會從輕發落,若還恃強不服,準會大吃苦頭。她的鐵拂塵也煞奇怪,軟軟的好像一叢馬尾,卻能抵敵刀劍。不知出於何家何派,沒人知她的路數。她的鐵拂塵可作五行劍,可作藤蛇鞭,而且她還獨創了拂穴之法。

  原來武林之中,關於點穴的本領,從來只分兩派,一派是用兵刃「打穴」,用的多是點穴钁、判官筆、鐵煙杆之類的兵器;一派是「點穴」,在交手時,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駢指如戟,去點敵人的穴道。例如雲中奇、胡一鄂都是打穴的能手,而柳劍吟、獨孤一行、婁無畏等則精擅點穴功夫。但那位不知來歷的尼姑,既不是用兵刃打穴,也不是用手指點穴,而是用拂塵去「拂穴」,她只要用拂塵輕輕一掃,同樣也能封閉敵人的穴道。據傳有一次她獨戰三十個為非作惡的劇盜,她的鐵拂塵在刀劍叢中飛舞,結果一大堆刀劍脫手而飛,而且每人都給她拂了穴道。

  只是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近幾十年來已無人再見她的蹤跡。而且幾十年前有人見她時,已是年紀老邁,大家都以為她早已死了,不料她今晚竟會在此地出現。使鎖子槍的兇徒,一想起正是此人,真是嚇得魂魄全飛,回去後和眾兇徒果然都改邪歸正了。

  再說老尼姑發放了眾兇徒之後,再伏下身來,只見柳夢蝶星眸已閉,氣息如絲,傷口血珠汩汩流出。老尼姑急撫她的酥胸,見柳夢蝶心跳未歇,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尼姑便給柳夢蝶止傷敷藥,可是柳夢蝶失血過多,又受敵人猛然當胸一拳,受了極大的震盪,雖然老尼姑給她止了血,還是不見甦醒。看情形,縱有良藥,也要昏迷幾日了。

  老尼姑皺了皺眉頭,但隨即又微笑起來,喃喃自語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幾十年來我總想尋一個傳人,但尋來訪去,都找不到一個當眼的女娃,這小姑娘武功已有根基,又是出自內家正宗,真是良材美質。這樣的人不收歸門下,還要往哪裡去找?」老尼姑竟一低頭,就把柳夢蝶背走了。

  柳夢蝶在老尼姑背上伏著,昏昏沉沉的過了好多天,恍惚中只覺得似在雲霧裡行走。這也是老尼姑的絕頂輕功,給柳夢蝶在昏迷狀態中留下的幻覺。

  到柳夢蝶神智微清,睜開眼睛時,她已昏迷六天了,她睜開眼睛一看,只見華嚴楞伽佛像列前,燭影搖紅,香菸閃閃,自己竟置身佛堂內了。再一望,身邊還有個和藹慈祥的老尼姑,在拂照著自己。柳夢蝶努力思索,好容易才想起自己曾被敵人一拳擊中,不知怎的,竟會來到此地。

  「莫非是夢?」柳夢喋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卻還有痛覺,分明不是夢了!這時老尼姑已緩緩說道:「小姑娘,你還未痊癒,不要動身,不要說話,好好再躺幾天,我再和你說話。」

  過了幾天,柳夢蝶已能起床,緩緩試步,老尼姑扶著她,走出寺門。此時已是初夏時節,塞外積雪融化,草原風來,拂面不寒,風中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柳夢蝶迎風矚日,不覺心曠神怡,精神為之一振。

  柳夢蝶放眼一看,只見塞外風光,遠殊關內,更奇怪的是草原白皚皚的,那些草竟都是白色的;只有在寺門不遠之處,有荒冢一堆,卻是青草離離,十分可愛,宛如白茫茫的大海中浮現一片綠洲。柳夢蝶不禁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尼姑微微一笑道:「這裡已經是離開武邑三千里外的綏遠境了。這個地方是塞外有名的大黑河河畔,那個荒冢就是絕代美人王昭君的墓。大黑河畔,地多白草,只有此冢獨青,所以又名青冢。杜甫有首詩道:『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所指的就是這一荒冢了。大概是昭君墓周圍一帶,地質不同,水草特別豐饒的原因吧?」

  柳夢蝶一來從未出過家門;二來平日習武,讀書不多。現在到了塞外,眼界開闊;聽了老尼姑的話,才真正體悟到這世上還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一種青年人的求知慾,便本能地油然而生,她看著老尼姑慈祥的顏容,不覺又多出了一種敬愛。

  那老尼姑見柳夢蝶看著周圍景物,好像處處覺得新鮮,因而微微笑道:「這裡的景色還不算奇異呢!我的師祖在蒙藏共建了三個佛寺,一在外蒙的伊索昭盟;一在藏邊的札什倫,還有一個就是此寺。在伊索昭盟,春天的跫音,要在五月下旬才聽得到;而那時在江南,已是荷蓋亭亭,榴花照眼的時候了吧?

  「在外蒙,五月下旬,野草才開始滋長,到八月,又已秋意沁人,霜雪初降了。在外蒙,春秋兩季都只有一個月,夏季也只有兩個月,其餘八、九個月都是冬令。而且時有狂風,風力極猛,常飛沙撲面,捲成土阜,平地移動。行旅客商一見狂風起,黃沙揚,就要迅速躲入蒙古包中,否則就有被狂風捲起,甚至有被活埋的危險。

  「更奇妙的是:在外蒙因空氣乾燥,水分稀薄,天空經常是一碧無雲,非常明朗;夜間星光,特別輝煌燦爛;白天看遠方的物體也如在目前,所以有『望山跑死馬』的俗語。意思是說,你分明看見有一座山已經是在迎面不遠之處,可是策馬馳驅,馬跑死了都未必到得了呢!而在七月酷暑,沙漠的天空,常會出現海市蜃樓,歷歷樓台,蒼茫人影在空際飄浮,也是一大奇觀呢!」

  老尼姑見柳夢蝶聽得入神,又往下說道:「而在西藏,貧尼師祖所建的第二座寺,就是在藏邊札什倫的。西藏高原有兩座大山橫亘其間,一座叫做岡底斯山,另一座叫喜馬拉雅山。在喜馬拉雅山中,有許多遠古遺留下來、已熄滅了的火山口,遺蹟化為湖沼、溫泉,那些溫泉,就像燒開了的水似的,沸沸騰騰,也極為美觀壯麗。

  「在西藏高原的氣候比外蒙尤其寒冷,山峰亘古積雪,固不須說。就是平原,全年在夜晚也都是滴水成冰的,在那遍地都是鹽湖,皚皚精光,刺人眼帘,在陽光下更幻成異彩浮空,令人神搖目奪!」

  老尼姑一口氣說完蒙藏景色之後,便輕輕撫著柳夢蝶道:「小姑娘,你願隨我去見識見識麼?」

  柳夢蝶咧開小嘴笑道:「去!怎麼不去?我不怕冷的,在高雞泊,冬天裡我還和師兄撥開浮冰去划船呢!」

  說到高雞泊,說到師兄左含英,柳夢蝶面色倏的黯淡下來,她想起自己本來是想隨大師兄北上尋父,卻在武邑被強徒截擊的事了。她聲調轉為低啞:「只是,我現在還不能隨你去看,我要去熱河找父親,我還要去尋我的兩位師兄。」

  老尼姑聽了,又輕輕撫著她頭髮道:「小姑娘,告訴我,你爹是誰,誰又是你的師兄呢?你現在還不能行動,更不消說再千里迢迢趕去熱河了。」說著,老尼姑就告訴她,當日是怎樣救她出來的。老尼姑說:「小姑娘,你失血過多,受傷又重,最少還要再靜養一個月,才能完全復元呢。你告訴我碰到了什麼事,我再替你設法吧。」

  於是柳夢蝶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老尼姑聽了,沉吟半晌,才對柳夢蝶說:「你父親我也聽人說過,只是我已三、四十年不到關內,對關內情形,很為隔膜。既然是你父親和師兄都有危難,待我替你走一趟去打聽吧。你且留在這裡靜養,我叫慧修照顧你。慧修是一個蒙族婦女,我收留她在寺中做些日常雜務,也跟我學了幾手粗淺功夫,有什麼事,她還料理得了。」

  第二天老尼姑就動身去了熱河。那慧修是一個枯瘦老媼,看來比老尼姑還老,可是據她說,老尼姑至少要比她大三十年呢!

  柳夢蝶向慧修打聽老尼姑的來歷。慧修笑道:「小姑娘,這是你的造化了,看來她很有意思收你做徒弟呢。像我跟隨了她將近四十年,她總是嫌我資質和根基不夠,許多絕妙的武功,無法練習,到現在還只是一個記名弟子。其實我也自知不能繼承她的衣缽,能跟她老人家學幾手粗淺武功,也很心滿意足了。

  「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名聞塞外的心如神尼,是晦明神僧第三代的唯一女弟子。塞外牧民稱他們為『神僧』『神尼』,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神跡,而是因他們武功超卓,又精於醫術,很得人們的信仰,所以就把他們稱為神僧、神尼,表示我們蒙藏人對他們的尊敬,就好像對喇嘛神僧一樣。」

  慧修又約略對柳夢蝶說這個老尼已將近百歲,還是健步如飛;而她的「牟尼珠鏢」和鐵拂塵更是招數神奇,直聽得柳夢蝶神動心搖,覺得老尼姑的本領,似乎比她的父母還要厲害,然而她雖想跟老尼姑學技,只是心中還念著父親,好生委決不下。

  柳夢蝶見慧修說得高興,一時動了小孩子心性,就對慧修說:「您跟隨心如神尼這麼多年,武功也一定不弱,您就露兩手給我看吧?」

  慧修搖了搖頭:「我怎麼成,差得遠呢!」柳夢蝶見她不答應,就鼓起小嘴兒,好像生氣的樣子:「哎,這一點也不答應,你還說疼我呢?」原來慧修在荒山里過了幾十年,寂寞久了,所以一見老尼姑帶個小姑娘回來,甚是歡喜,一見面便說要好好疼愛柳夢碟。

  當下慧修拗不過柳夢蝶,她自己也在興頭上,就帶柳夢蝶到殿外的一個小小庭院中。小庭院裡有一棵約可合抱的大樹,那是西北高原的樺樹,堅實如鐵,能耐雪霜。慧修指著那棵樺樹道:「小姑娘,別的能耐我沒有,只有幾斤笨氣力,我就拿這樹試試吧。」

  說罷,她走至樹下端相了一會,突然張開兩手,將樹合抱,只見她微一搖撼,枝葉就紛紛墜落,她急張開手微笑道:「好了,留一點紀念便罷,這棵樹若真損壞了,神尼回來,我須受責怪呢!」

  柳夢蝶凝眸一看,只見那大樹上有一道好像被鐵箍箍過的痕跡,凹下去直有兩、三寸深,在那道痕跡的合攏處,還有兩個掌印,同樣也陷入兩、三寸深!

  柳夢蝶大駭!這分明是「金剛手」「鐵沙掌」的功夫!慧修有這樣的功夫,還說只是幾手粗淺的手腳,可見老尼姑的本領簡直是令人莫測高深了。

  慧修又告訴她,為什麼知道心如神尼想收她做徒弟。原來慧修曾經問起老尼姑有多少年紀,為什麼好像總不覺得老似的,難道真有長生不死之術麼?

  心如笑道:「天下哪有長生不死的,貧尼也不過因為有些武功,常常鍛鍊身體,所以比較能耐老一點罷了。就是平常農村婦女,有百歲開外的也不是奇事,何況我還未滿百歲。只是近幾年也覺得大不如前了。人總是要死的,這是任何佛法也救不了。」

  慧修說到這裡,又道:「她老人家還給我說了一個故事呢,那故事也是我們蒙藏人都熟悉的。她說蒙古當日的英主忽必烈征服吐蕃,尊大喇嘛八思巴為『帝師國師』,號稱『大寶法王西方佛子』,管理佛教事務。後來繼任皇帝帖木兒的太子德壽死了,帖木兒的妻子不魯罕皇后,愛子情深,就遣使去問帝師國師道:『我夫婦虔誠拜佛,只有一子,為什麼還保不住?』帝師國師道:『佛法好像燈籠,能抵禦風雨,卻不能救燈燭燒盡,德壽太子壽命已了,佛法哪能強救?』八思巴一說,帖木兒夫婦都認為有理,從此喇嘛教就更盛了。八思巴是佛教密宗的大宗師,他也這麼說,我又怎麼能幻想借神佛之力求長生不死?」

  慧修又說:「我還清楚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她那時語調悽愴,微嘆一口氣道:『我也像將燒盡的燈燭了,只是祖師傳下的佛典和技業,還未覓得傳人,我修持未夠,對此還是耿耿於心,執著此念,不能解脫呢!』」

  慧修說:「你看她這樣急著找傳人,還肯放過你這樣的好弟子?所以我說,小姑娘你的造化到了。」

  柳夢蝶聽了又喜又愁,喜的是,如果真被神尼心如收為弟子,學到她這樣的功夫,這該多好?愁的是,如果知道了老父的消息,她一定要去找父親的,如果強被老尼姑留在此地,豈不是急煞人。

  但老尼姑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還給柳夢蝶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她在承德探到柳劍吟和遼東的一個老者,大鬧索家,殺了許多皇宮衛士,令清廷大為震怒,已下令搜捕,現在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還勸柳夢蝶也要暫避風頭,因為柳夢蝶是柳劍吟的唯一掌珠,柳夢蝶這番一戰柳家,二戰武邑,江湖上已是沸沸揚揚,議論不休。

  於是,柳夢蝶做了心如神尼的女弟子,在休養一月,復元之後,就開始跟心如學技。心如是禪宗嫡傳,禪宗為南北朝時代的梁武帝時,達摩禪師自天竺來中國創立的。據傳當日達摩禪師一葦渡江來到中國,與梁武帝論道不合,乃轉至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創不立文字的禪宗,被稱為中國禪宗第一祖。達摩禪師不止精於佛法,而且也精於武功。據傳著有《易筋》、《洗髓》二經,都是教人練氣的。

  心如神尼就將達摩禪師傳下來的武功,悉心授予柳夢蝶。又因柳夢蝶打金錢鏢已有根底,所以改學「牟尼珠鏢」也就特別容易,因此柳夢蝶雖不算佛門弟子,也傳了一串牟尼珠。

  心如以鐵拂塵作五行劍用,授她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心如的達摩劍法,剛柔相濟,有許多地方原就與太極劍互通,所以柳夢蝶學來,進境頗速。至於柳夢蝶擅使的金錢鏢,本是她父親當年怕她女孩兒氣力不夠,特別加強訓練,以便出奇制勝的;現在經心如神尼的指點,改打比金錢鏢還要小巧的牟尼珠鏢,不消多時,便幾乎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柳夢蝶在心如門下,一晃三年,這三年來她白天習武,晚上讀書,還隨心如橫越蒙古草原,觀覽西藏鹽湖,眼界心胸都開闊了不少。只是每到更深人靜,父母親和左含英、婁無畏的影子,時時會泛上心頭……

  三年的時間,說來雖不長,但中土已是物換星移,又是一番世界,當時中國已到了波瀾起伏大動盪的時期。這個時期正是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入北京的前夕。

  原來朱紅燈創立了義和團以後,聲勢越來越大,以至山東巡撫毓賢不得不承認它為民間團練。但當時外國的傳教士卻認定拳民的活動是一種叛逆,因此由美國公使康哲出頭,壓迫清政府撤換毓賢。清廷本因害怕民眾的聲勢浩大,被迫承認義和團,並且想利用;如今受到外國的壓力,自然是無意偏袒。於是清廷奉命唯謹的撤換了毓賢,代以袁世凱。袁世凱是絕對媚外的洋務派,又擁有強大的私人軍隊,他一到山東,就展開了血腥的屠殺,使義和團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凱也因為屠殺中國民眾「有功」,後來被列強捧為清廷的繼承人。

  袁世凱的血腥屠殺,激起了義和團普遍的反抗,義和團的始創者朱紅燈,竟然在山東抗清時戰死。但義和團並沒有被壓下去,相反的,因朱紅燈的戰死,義和團以及山東民眾更加憤怒,當時就有「殺了袁世凱龜蛋,我們好吃飯」的民謠,於是一部分義和團繼續在山東戰鬥,其餘的團眾則入直隸境向天津方面發展。

  當時直隸總督裕祿,初時態度也很強硬,派兵和拳民開戰,卻敵不過義和團的群眾,涿州曾被拳民攻占,甚至連西太后的龍車也被一併燒掉。於是裕祿被迫也像毓賢一樣,承認義和團為合法團體。

  朱紅燈死後,他的手下李來中繼承了他的地位。李來中本是清廷將官董福祥的部下,後來投入義和團。早在朱紅燈時,義和團就已分為「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於平等地位去扶;而保清卻是自居於清廷臣民而去保它。朱紅燈主張「扶清滅洋」,李來中一徑繼承他的路線,卻看不到新的形勢,於是浩大的義和團運動,結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義和團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錯綜複雜的形勢,許多江湖志士、會黨領袖,在這激流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義和團提出的口號是「扶清滅洋」,其他雖然還有反清滅洋派和保清滅洋派,但在義和團中都不占有重要地位。義和團的第二代總頭目李來中也主張扶清滅洋,但其見識與魄力,又遠不及朱紅燈。朱紅燈主張站在和清廷平等的地位,聯合清廷,先消滅列強的在華勢力;而李來中本身是出自清廷軍隊之中,他雖然也說要站在平等的地位去扶,但卻比較聽命於清廷,甚至流於西太后這一派統治人物政爭的工具,用以反對光緒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緒的外國人。

  像這樣的一個義和團運動,難怪使許多英雄豪傑感到迷惘了。它畢竟代表了老百姓當時的意願,要反對那些壓在自己頭上的「洋人」的;但另一方面,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而反清卻一直是自明末遺留下來的那些秘密會社的共同目的。

  柳劍吟和婁無畏都在三年前投奔了朱紅燈,扶助義和團,可是後來兩人的態度也有了不同。柳劍吟和婁無畏都是被清廷通輯的人物,他們當日投奔朱紅燈,一來是想借義和團之力來恢復故國衣冠,為漢族揚眉吐氣;二來清廷縱然知道他們投奔朱紅燈,也不能輕易到義和團里要人,這比隨獨孤一行去遼東還來得安全。

  可是朱紅燈死後,義和團雖然經過一場和清廷激烈的戰鬥,到底還是被西太后那幫人利用,變得盲目排外。當時一些主張取法西方來強國富邦的維新派,只因與「洋」扯上關係,便一概在被排之列。只嘆當時沒有一個足以領導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穩把舵的人物。

  柳劍吟主張繼續留在義和團中,和反清滅洋派合作,去影響李來中他們;而婁無畏卻因早年參加過匕首會,醒悟了匕首會之不足成大事,他既不同意義和團扶清的主張,在若干方面又覺義和團和匕首會也是同樣的盲目。因此他對義和團的態度便反不及柳劍吟熱心了。

  婁無畏入團不久,朱紅燈戰死,再過了半年,他便以尋訪柳夢蝶為名,離開義和團了。而柳劍吟因覺有大事待辦,只有為公忘私;因此他倒也贊成婁無畏替他去尋找,不過在臨行前,他再三叮囑婁無畏,不論尋著尋不著,都要再回來。

  就這樣,婁無畏再次仗劍走江湖,幸好當時清廷目光已全放在義和團引起的激流上,對婁無畏的搜捕,已不及以前那般留心。因此正當義和團在中原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塞外荒原,只有婁無畏,鐵蹄奔騰,迎風踏月,為了找尋師妹,離開激流般的群眾生活,浪蕩江湖,最後來到了這荒涼的大黑河畔。

  婁無畏中途曾順便到保定,負起師叔臨終的付託,接掌丁派太極門;這也是師父柳劍吟、形意派掌門鍾海平、和獨孤老前輩敦促的。但獨孤一行和柳劍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鍾海平自告奮勇,出頭幫他料理,卻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糾紛!

  丁劍鳴的門人,龍蛇混雜,能拿一點主意的,只有金華和雷宏二人,而金華生性懦弱,不能領袖同門;雷宏則脾氣急躁,不足以服眾。婁無畏突如其來,傳遺命,領衣缽,自然惹起了丁門弟子竊竊私語,終而譁然不滿!一則他們與婁無畏素未謀面,怎肯遽爾便接受婁無畏做掌門?二則師命無憑,人言難信,何況丁門弟子又素知師父與鍾海平不合,遂不信鍾海平的一面之詞;三來他們知道婁無畏曾在獨孤一行門下習技,便抱著門戶之見,認為太極門人改學別派,便沒有資格再來掌管門戶。金華、雷宏雖然私心接受婁無畏,但在同門鼓譟之下,也不敢表態。這一來使得婁無畏很是尷尬,鍾海平也十分憤怒!

  但這種事情,不是憑本領所能解決的,何況婁無畏本來就無心,只因迫於師叔的遺命難違,才肯毅然承擔;而鍾海平身為形意派掌門,於理於情,又不能強自干預別人家事,也只能作個證人,證明丁劍鳴確有遺命。丁門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衝天,毫無辦法!

  這其間,最難為情的就是婁無畏──他總不能在師叔同門的齊聲反對之下,強自要做掌門!結果反是他勸住了鍾海平,向丁劍鳴門人交代了幾句,拂然而去!他這一去,丁派太極門群龍無首,又鬧了許多事情,直到後來丁劍鳴的兒子丁曉重返家門,才重整丁派,把太極門發揚光大。

  婁無畏迭遭變故,心境蒼涼,因此更是一心找尋柳夢蝶。他曾到過承德、武邑兩地,四處踩查,後來在偶然的機緣下,訪探到了當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鏢打傷的兇徒,婁無畏持利劍、套口供,終於探出了柳夢蝶被一個老尼姑所救,那個兇徒,余驚猶在,始終還不敢說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婁無畏只得再尋江湖前輩訪查,知道有這麼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現,至於她的居處,則沒人知道,只知大約是在塞外的高原。

  於是婁無畏一劍單身,迎曉風,踏殘月,飄然塞外。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已是天陰欲暮,朔風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無涯,在野風中起伏搖曳,宛如卷了千層波浪。

  婁無畏穿過茂草,向前疾行,見前面的小山岡上,隱隱約約浮現幾點星火。婁無畏正往前走時,突覺一股子勁風襲來,猛地左肩頭似被人輕輕一按,婁無畏驀地回頭,彷佛間似見有一條黑影晃過,轉眼間就隱入了叢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時,只聽得那蓬蓬亂草中,刷刷的一陣響,也不知是風聲還是人息。

  婁無畏不由得駭然這身法的迅疾!他一伏腰,箭一般的朝響處直竄,同時錢鏢疾發,但卻落處無聲,婁無畏撥草追蹤,哪裡有人的蹤影?

  究竟是不是人?婁無畏也懷疑起來了。自己七歲練武,已有二十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經過兩個名師陶冶,還學了雲中奇的辨聲聽器之術,如果是人,怎的來到身後,他還不知道?莫不是剛才所見黑影,原是自己眼花?

  婁無畏正在思疑,刷的右肩後又被人輕輕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輕問道:「才來?」

  婁無畏慣經大敵,他本能地忙往左一躍,一翻身便待拔劍,哪知這一拔劍,更令婁無畏心驚,原來自己所佩的爛銀長劍,只剩下一個空劍鞘!

  正在此時,婁無畏面前已出現了一個黑衣老尼,手上捧著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顫巍巍地走來,那老尼一面走,一面還微笑道:「小伙子,此處不能隨便拔劍,佛門聖地,聽不得兵戈殺伐之聲!」婁無畏定睛一看,老尼姑手上的長劍,不正是自己的爛銀劍麼?

  婁無畏始而驚疑,繼而恍悟,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當今江湖之上,還有誰有這妙手空空的神技?

  婁無畏急俯腰行禮,連稱「冒犯」,更一揖到地,口中說道:「老前輩,弟子婁無畏謁見!敢問柳夢蝶姑娘是不是在這兒?」

  老尼姑止住腳步,望了婁無畏一眼,又笑問道:「柳夢蝶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夢蝶是弟子的師妹,承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來,一為道謝,二為求見。」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毅力,竟然知道貧尼帶她來到此地。我也聽柳夢蝶說過,她有一個大師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剛才我一見你,就疑心你是她的師兄,一試之下,果然不錯,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師真傳。」說完,老尼姑將劍交還給婁無畏,還將袍袖一抖,抖出了幾枚錢鏢,也一併遞過!

  婁無畏又惶恐,又慚愧,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確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還了鏢、劍之後,就帶著婁無畏從河濱的草原走上怪石峋嶙的山崗,前面隱隱浮現的幾點星火已越來越亮,婁無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處,正是一間寺院,那幾點星火,正是寺門前掛著的燈籠。

  婁無畏問道:「這是大師的寶剎?」心如道:「正是貧尼駐腳之地。」她頓了一頓,突然回顧婁無畏道:「你的馬呢?」原來她婁無畏腳上還穿著馬靴。

  婁無畏苦笑道:「前幾天在沙漠迷途,遇到狂風飛砂,兩天找不著一點水,人耐得住,馬卻死了。」心如笑道:「這裡的沙漠,還不嚇人,如果你是在外蒙,遇到狂風卷人,飛砂撲面,瞬息之間,可以捲成土阜,那聲勢才是駭人呢!你的馬大約是關內的馬匹,不慣行沙漠,也不耐渴,所以兩天沒有食水,就倒斃了。等你去時,我給你找兩騎關外的健騾吧。」婁無畏聽她說「兩騎」,心中暗喜:「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來意,準備放柳夢蝶隨俺走了。」

  談笑之間,已到寺院門前。老尼姑輕拍寺門,撮聲叫道:「蝶兒,稀客到了,你還不快來迎接!」

  話聲方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已自內傳出:「師父,誰呀?有什麼稀客會到這裡來?您老人家可是在哄我?」這聲音婁無畏聽來似是熟悉,又覺得有點陌生;這正是他師妹柳夢蝶的聲音,只是多了幾分圓熟甜美!「這幾年來,她不知變得怎樣了?不知可還記得我這個師兄?」婁無畏這時思潮暗涌,心情的變化,似乎使他覺得師妹也有點陌生了。

  聲到人來,寺門倏地打開,柳夢蝶曳著白色長裙,似仙子凌波,輕盈緩步。哦!她已經不再是十六歲的小姑娘,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在燭光閃映之下,婁無畏只覺得她容光逼人,霎時竟忘了向她問好。

  柳夢蝶是長大了,但她嬌戇的神情,還似當年,她一見婁無畏,就禁不住歡喜地拍掌嚷道:「哦,大師兄,是你!這幾年來可好?我爹爹呢?他有沒有來?」

  心如神尼見柳夢蝶一串問活,笑道:「你師兄剛來呢,你不先請他進去歇歇,就一陣衝鋒似的問這問那。」婁無畏也不禁笑道:「師妹,師父在河北,沒事情!你甭擔憂!」

  三人一路說著,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給他備茶水素餐,並連夜去找兩匹騾子。

  婁無畏把三年來的一切,約略說給柳夢蝶聽,說到他們夜戰索家,連傷清廷衛士時,柳夢蝶色舞眉飛;說到丁劍鳴埋骨荒山,臨終傳命時,柳夢蝶又不勝唏噓嘆息;說到義和團波瀾壯闊,大鬧中原,許多女子也參加了義和團的婦女組織紅燈照時,柳夢蝶又不覺英姿煥發,朗然笑道:「我們女孩兒家原來也不輸給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夢蝶忽地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大師兄,你說了半天,為什麼沒提起三師哥,他現在怎樣了?」

  柳夢蝶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婁無畏不覺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們當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說了半天都沒提到。何況他們還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婁無畏也覺得自己過於疏忽了。

  其實不是婁無畏忘記提起,只是在他的心底,好像總是有股力量壓制住不讓左含英的影子泛上來,所以他很自然地說這說那,卻單單忘了左含英。

  當下柳夢蝶一問,使他啞然若失,強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還無暇談到他。師妹別急,他也是好好的,沒有損傷半點毫髮!」

  原來當日一眾兇徒圍截他們時,本領最高的胡一鄂纏著婁無畏,其他三個好手,兩個絆著柳夢蝶,只有一個去對付左含英。

  論左含英的本事,一對一原本對付得了。但因為除掉那個好手,又遇上十個八個小嘍囉一同圍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風。

  左含英雖不能占上風,但逃脫卻比較容易。他和一眾兇徒翻翻滾滾的越打越近叢林,有幾個本事稍差的,已被拋在後面。左含英神威奮發,潑風一陣的亂斫亂殺,竟給他衝出了重圍,落荒而逃。

  當時天色已暮,左含英好容易衝出了重圍,自然不敢再殺回來探師兄師妹的安危,他畢竟還是個大孩子,為了怕敵人窮追,急急跑出幾十里外,找到一處農家投宿。第二天再到昨晚打鬥之處找尋時,自然找不到柳夢蝶和婁無畏了。於是他只好先回山東老家,隨父親左璉倉自行練習武藝。後來,他父親探得了柳劍吟的下落,便讓他也隨柳劍吟留在義和團中。

  柳夢蝶聽完之後,格格地笑道:「這小子倒好造化,連傷也沒傷。要不是心如師父,我幾乎死掉了呢!」她也將當日的遭遇說給婁無畏聽,聽得婁無畏直咋舌,連說稱險。

  當下柳夢蝶又道:「師兄,我也想隨你到義和團去看看,見見爹爹。你帶我去好嗎?」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帶蹙容說道:「不知心如師父許不許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兒,你要找父親,我怎會不許你去!」心如神尼正自裡面走出,聽了柳夢蝶的話,就笑著說,「騾子也給你們準備好了呢。不過,蝶兒,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莊嚴,她叫柳夢蝶到她跟前,輕輕撫著柳夢蝶的頭說:「咱們師徒總算有緣,三年來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雖說你目前的本領,大約還只是學了我四、五成的功夫,但此去闖江湖,想是也不容易給人欺負了。只是,你可切記不准恃技驕人,牟尼珠鏢更不能輕發,你可記得?」

  柳夢蝶點了點頭,心如神尼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蝶兒,我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託給你了,只是不知咱們還能否再見……」

  柳夢蝶一怔,急急說道:「師父,好好的怎說這種話?師父還這樣硬朗,咱們怎的就不能再見?」

  心如神尼嘆了一口氣道:「未來的事誰能知道呢?不過,咱們先別談這個,我倒是有些話一定要對你說。

  「你是我的徒弟,但現在還不是佛門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樣,獨處荒山,長守古剎。但未來難料,如有一天你要再來時,這間寺院與所藏經典,都是你的,你願意的話,就是這裡的主人。

  「你的師祖是禪宗北派嫡支,你隨我幾年,大約也略微知道。我且再告訴你一些禪宗分南北兩支的故事:

  「禪宗的五祖弘忍,號稱黃梅大師,開山授徒,門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傳法時,要眾弟子各作偈語。當時首座弟子神秀寫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眾弟子都認為是最好的『悟道』語,但另有一位在廚下舂米的僧人慧能聽了卻不以為然,請人代寫了四句偈語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因這偈語更為超脫,就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但這兩首偈語,其實代表了兩派的主張,因此禪宗從此分為南派慧能與北派神秀兩支。南派主頓悟,不須講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漸悟,需一點一滴的積累,一天一天的求有進境,才能悟道。

  「後世的人多認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實不盡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為北支比南支更切實際,因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主張『時時勤拂試』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說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門弟子,但我卻望你能記著神秀祖師的話:『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尤其當自己在迷亂的時候,更要想怎樣去拂拭掉心中的塵垢。」

  柳夢蝶聽了這一番話,雖然覺得道理頗深,但不免覺得奇怪,師父的話是臨別贈言,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

  當下心如又說道:「你們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會將兩口慣行塞外沙漠的健騾交給你們。」

  但第二天,他們竟不能和心如話別了,柳夢蝶辭行時,見師父端坐蒲團,雙目低垂,已經圓寂。蒲團上還有一張給柳夢蝶遺訓,上面寫著: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能斷無明,真如可證!」

  柳夢蝶也曾跟心如讀過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無明」便是指貪、嗔、痴三種情孽。心如所說的也是禪宗的根本主張,菩提不是靠念佛或信佛所能求得的,要求得大道,到達真如,就應該斬掉無明。

  三年師徒,恩深義重,柳夢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記著了心如的話。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卻突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心如神尼的圓寂,在婁無畏還不覺得什麼。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風塵遊戲,享了遐齡,覺得世事無所繫心的時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夢蝶卻由此得到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她雖然還是一個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年紀,對佛門的空寂,自然沒有什麼體悟。但她到底追隨了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禪宗的規矩和習慣。禪宗是不說法,不著書,在覓得衣缽傳人之時,前宗就圓寂的。昨宵心如對自己說了那麼一番話,而今就突然圓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缽傳人?自己僅是心如的俗家弟子,並非想傳她的佛家衣缽,難道心如的願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樣,遁跡空門?

  柳夢蝶以往雖然對心如神尼頗為依戀,但她只是專心向心如習武,並非對佛家有什麼興趣;對蒙古草原,西藏鹽湖,雖也感到新奇,但叫她長住荒涼的草原,她還沒有這份耐力。

  這奇怪的預感使柳夢蝶很是不安,但很快就消失了。她在心裡笑她自己:「傻姑娘,你不出家,誰還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柳夢蝶又神馳於關內的原野了,她想起碧波瀲灩的高雞泊,疼愛自己的親人,爹娘和三師哥左含英。「哎!三師哥可不是自己的親人呀!」柳夢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會和自己爹娘的影子一樣一同泛上心頭時,她的臉是微微有點羞紅了。但想到這些人,到底給她帶來一份不小的喜悅!

  可是在向關內的旅途中,一種新的不安向她侵襲了!她有點苦惱,也有點恐懼。她覺得大師兄和三年前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師兄也曾帶著自己和左含英跋涉長途,但在途中,大家都聊得很快活,爽朗的笑語讓每天都過得很快,並不感到旅途的遙遠。但這一次在大師兄的臉上卻看不到爽朗的笑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強。

  柳夢蝶又看出他對自己也拘束得多了,常常不能流暢對談,似乎要幾經思索,才能說出話來。師兄在騾背上常常喜歡回顧她,但當她縱騾上前,和他並肩而行,要和他說話時,他又囁囁嚅嚅,託詞說是怕自己落後,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樣,被兇徒分開截擊的情形。

  柳夢蝶心裡不由得暗暗奇怪,為什麼豪氣逼人、英姿颯爽的大師兄,會變得好像忸忸怩怩的女孩子?

  大師兄的態度,在她心裡成了一個謎,但這個謎很快就揭破了。那一天他們走過了綏遠首府歸綏的北部,在大青山一戶民家投宿。大青山巔,終年積雪,亘古不化的。有一首詩這樣描寫過它的面貌:

  「群山為座地為盤,天外飛來白玉山,久被太陽熏不化,時時當作水晶看!」

  柳夢蝶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煩悶,遂起身屋外,看大青山的積雪皚皚,閃映流輝,正在出神,驀然一條黑影,在眼前一閃。正待喝問,卻已聽得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輕輕說道:「師妹,還沒睡?」

  柳夢蝶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的大師兄婁無畏!她心裡輕輕一跳,但隨即恢復平時的態度,微笑問道:「師兄,你也還沒睡?」

  婁無畏苦笑道:「我睡不著,見師妹起來,我也就起來了!」

  柳夢蝶本來是一個天真爽直的姑娘,這幾天來給大師兄若即若離的態度,弄得滿腹狐疑,心中很是煩悶,她覺得非問個明白不可了。因而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雙眼,直問婁無畏道:「大師兄,這幾天來,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似的?你縱橫江湖,爽快豪俠,有什麼事情會悶在心裡說不出來?大師兄,你一向把我當做妹妹看待,而我更是一向把你當做長兄看待。你有什麼煩惱,難道不能對小妹說麼?」

  婁無畏一面聽著柳夢蝶說話,一面凝望著大青山積雪的山巔,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聽完了柳夢蝶的話後,仍是悠然佇立,恍惚若夢,良久,良久,始突然指著大青山巔的積雪說道:

  「師妹,你看這大青山巔的積雪!我覺得我就像這大青山一樣,大青山的積雪亘古不消,我的心底也似有一座冰山,一直沒有溶化!」

  柳夢蝶打了一個寒顫,蹙著雙眉問道:「這是為了什麼?」

  婁無畏起初還好像訥訥不能言語似的,後來話一說開,再經這一問,他突然像雪山崩瀉一樣,滔滔的話語頓時像奔騰的江河:

  「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你這樣問,我只能說說我心裡的感覺。

  「師妹,你是幸福的,有爹娘,有許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樣,散播著歡樂的氣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連自己父母的顏容也記不清楚了。雖然師父、師母對我都很好,但我總不能長住在你的家中。

  「師妹,你沒有經歷過我這麼長久的亡命生涯,沒有嘗過流浪的滋味。我已是歷盡滄桑。我在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慣於孤獨了!你不知道,我常常獨往獨來,在杳無人跡、猿啼虎嘯的燕山;在流水嗚咽、孤舟難覓的黑水,我曾消磨過多少早晨與黃昏?

  「你只知道我曾經叱吒江湖,但卻不知道我也很軟弱。我慣於孤獨,但卻害怕孤獨。我常常害怕黑夜的到來,寧願在漫漫長夜裡坐待著黎明。我更害怕沒有音響與沒有色彩的世界,在靜寂的深夜,我甚至寧願聽到虎嘯猿啼,聽到流水嗚咽。」

  在婁無畏滔滔不絕的說話時,柳夢蝶一直凝神傾聽,這時,她突然插嘴問道:

  「大師兄,你相識遍江湖,難道就沒有朋友嗎?再說,你曾在義和團中,那裡不就正似沸騰的海洋?」

  婁無畏苦笑道:「朋友麼?自然是有的。我有愛護我的良師,和關外的老英雄獨孤一行;我也有患難中的朋友,比如匕首會和義和團中的一些同伴。

  「可是我還是感到空虛和寂寞,我缺乏一種能分享我的歡樂與憂愁的朋友,在並肩戰鬥之餘,也能促膝深談,獲得心靈上和諧。

  「而且很多時候,我並不是和朋友們一起的,在我年輕時,我常常只是一劍去來的!

  「再說,讓我感到最苦惱的還是:儘管有許多朋友,可是沒有人能指引我一條可行的道路。師妹,你也許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樣死的。我恨透了滿清和它的奴才,可是我找來找去,還找不到一種力量,可以搖撼這根深柢固的皇朝。我聽過小螞蟻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尋一個有力的團體,一個能集合許許多多人的團體,於是我找到了義和團。

  「但我在義和團中仍只有失望。義和團主張扶清,拳民也是清濁合流,龍蛇混雜,儘管有人認為參加義和團還是值得,但我卻還是沒能看清其中的道理。

  「師妹,你問我有什麼事情悶在心裡說不出來?我沒辦法說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風之後獨自徘徊,許許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時襲到。我像在期待什麼,又像在追求什麼,於是一些幻想,就好似朦朧的春夢,掠過曉覺半醒的眼!」

  婁無畏這番像雪山崩瀉一般的傾訴,震撼了柳夢蝶。她不曉得在這江湖豪俠的心底,會埋藏著如此一座大冰山。其實婁無畏的苦悶,正是他情感上無處發泄,加上思想上沒有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個憂鬱的結。他的苦悶,也正是當時許多武林中人共同的苦悶。柳夢蝶還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不能理解這種苦悶。可是婁無畏的話,已經在她澄明如鏡的心湖,盪起了漣漪!

  她輕輕地抬起頭來,眼睛裡閃耀著晶瑩的淚珠,她低沉地對婁無畏道:

  「師兄,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關心自己的家庭,我也愛這個世界。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將幸福帶給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夠幫助你什麼?不過,我誠心愿意做你的妹妹,希望你可以把我的家也當作自己的家,當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的時候,我願意像親人對一樣待你!

  「至於義和團,我對它也很陌生,不過我覺得那樣的生活是有光有熱的,你不知道,我一聽到你談到它時,我是多麼嚮往紅燈照中的那些姐妹們!我想也許你在他們之中,但卻也沒有分享到他們的歡樂與憂愁,所以就感到特別寂寞了吧?」

  婁無畏帶著大病初癒的疲倦神情,「哦」了一聲道:「師妹,也許你是對的,你充滿著青春的氣息,而我卻有點遲暮了。謝謝你的關懷,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他在柳夢蝶的談話中,感到溫暖,也感到失望。師妹只是把自己當做兄長而已,他不敢細細咀嚼她的話,只得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走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柳夢蝶那晚卻不能好好的安歇,她在院子裡徘徊,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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