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垂危辨敵友 涉險判死生
2024-04-25 18:58:27
作者: 梁羽生
原來丁劍鳴剛才在索家華筵之上,毫無戒心,連飲了十餘杯被索家以特殊藥物煉製的酒。此刻酒力藥力一齊發作,竟然氣力消散,支持不住了。
柳劍吟見狀大驚,他一手掄著剛才擒獲的敵人,一手仗著青鋼劍,再度撲進。群凶投鼠忌器,且柳劍吟來勢甚猛,竟被他沖得紛紛退避,說時遲,那時快,看看已沖近丁劍鳴跟了前。
正當此際,驀聽得身後暗器嘶風之聲,柳劍吟雖苦鬥多時,卻仍方寸不亂,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本能的一挫身,將擒著的人質,迎著暗器來處一盪。然而卻不聞暗器著物之聲,正自驚疑,驀地間,金蛇亂飛,火星四濺,手上的人質已是遍體融融,就連柳劍吟的身上也給火花濺了幾處!
原來在柳劍吟和眾人混戰之時,群凶雖有暗器,也不敢亂發,唯恐傷了自己人,而今柳劍吟挾人質打人,周圍出現了一大塊空隙。一個擅打硫磺彈的敵人,見柳劍吟看看得手,他心中一急,竟顧不得柳劍吟手上還挾著一個人質,便驟的展開了連珠彈法,將硫磺彈疾發出來!他心想,最多讓自己的夥伴隨著柳劍吟一同送命,強過讓柳劍吟、丁劍鳴二人都逃脫;而且即使不發暗器,被挾持的人質也不見得就能生還。因而索性痛下毒手,竟拼著將自己的人作陪葬了!
江湖上的各門暗器都可用兵器硬磕碰開,唯有硫磺彈硬磕不得,只能走避。論柳劍吟的輕功,避開硫磺彈原非難事,但他卻一時大意,沒有辨出這是硫磺彈;再加上恃著手中有人質,料不到敵人會如此毒辣,才冷不防就著了道兒!
但柳劍吟在危急之中,仍是心神不亂,他急用一手將人質摔出,一面伏身貼地,展開滾地堂功夫,直滾出兩、三丈外,將衣服上的火星全都滾滅,接著一躍而起,惡狠狠的又殺過來,哪知就在這一瞬時,丁劍鳴已是生死俄頃!
丁劍鳴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頂尖,因此還能支持這麼些時候。可是他到底是功力稍遜一籌,又兼酒力、藥力發作,雖拼命支持,已是力不從心;更且碰上清宮的特選衛士,當前一個大漢,使的竟是七節連環黑虎鞭,呼呼帶著風聲,摟頭蓋頂的直砸過來,鞭勁勢疾,丁劍鳴疲倦之軀,竟然漸漸抵擋不住了。初時他見師兄殺來,精神一振,劍招還未錯亂,驀然見火星亂飛,周圍齊聲吶喊,以為師兄已中了暗器,不禁涼了半截,手中劍已由疾而遲,漸漸有點揮舞不靈了。
這樣又拼命支持了一會兒,那當頭漢子驀地一聲怪笑,手中鞭就如活蛇一樣,向丁劍鳴下盤直繞過來。丁劍鳴死生俄頃,竟拼著最後一口氣,驀地縱身一躍,離地數尺,待那鞭又抖起來鑽擊時,他已雙腿一拳,一踹鞭頭,借勁使勁,用太極本門功夫,向後直蹦出去。但他到底是氣力衰弱,這借勁使勁的功夫竟不能運用自如了,他一踹鞭頭,敵人的鞭也已是使勁的嘩啦直抖,那軟鞭給直抖得似鐵索一樣!他蹦是蹦出去了,卻是給敵人的鞭直抖出去的!他的小腹已給擊中,登時奇痛徹骨,還幸最後拼著那口氣,雖是強弩之末,到底還有幾分功勁,沒有當堂斃命鞭下,只是也已給摔出兩、三丈外,動彈不得。正在此時,又已有兇徒持刀向丁劍鳴跌處趕來!
丁劍鳴死在旦夕,柳劍吟在硫磺彈子打中之後,伏地一滾再站起時,又已給人拼命纏住,相距雖只數丈之遙,一時之間竟不能趕到!
就在這危急萬分之際,自那些繁枝密葉之中,竟驀然響起了幾聲怪嘯,如夜鴟厲啼,又如傷禽怒嘯,厲聲曳空,駭人心魄。正當眾皇宮衛士及江湖惡客群相驚顧之際,驀聽得林際一聲大喝:「兔崽子,休施暗算!」這一大喝不啻舌綻春雷,直響得滿園子裡嗡嗡作響!
喊聲未了,在枝椏刺空的松柏樹梢,竟疾如飛鳥的掠下了幾個人。這幾個人原來是獨孤一行、雲中奇、鍾海平和婁無畏!
這一來,不啻憑空飛來了幾隻插翼猛虎!儘管索家眾兇徒暗器紛飛,碰上他們幾個對各式各樣的暗器異常稔熟的江湖老道,哪裡還能管用?尤其是雲中奇的聽風辨器之術,在當時江湖之上,要推第一。
他們動作之快,難以形容,尤其獨孤一行,疾如飄風,身形展開,儼如神鷹盤旋,龍蛇疾走,或從兇徒頭頂飛躍而過,或用擒拿手法,將阻道的或捻或擊,當對手驚惶趨避時,他已疾馳輕掠而過。
獨孤一行趕到時,兩個兇徒正持刀要向丁劍鳴斫下,卻見獨孤一行驀地出現面前,如影隨形,那獨孤一行一挫身,右掌從左肘穿出,正按在一個傢伙臍下的丹田穴上,用的是「小天星」掌力,再加一個旋風腿,還未怎樣用勁,那傢伙已隨聲而起,直仆出去,而且恰恰和他的同伴撞個正著,兩個人翻翻滾滾,滾得滿眼金星亂迸,不辨地北天南!
正當此時,那使七節連環黑虎鞭的衛士,又已惡狠狠地趕到。他欺負獨孤一行兩手空空,竟一聲怪笑,旋風似的撲過來,鞭勢一展,身形一挫,一個「枯樹盤根」,那鞭就向獨孤一行連纏帶掃過去。他一面使出狠招,一面盛氣凌人地大喝:「你這糟老頭也來送命?」
他哪裡知道獨孤一行的厲害?獨孤一行那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除了柳劍吟外,生平未逢敵手。如果他不躁進,也許還可以多耗一會兒,這一躁進,恰恰中了獨孤一行的道兒。他這一鞭旋風也似的掃來,卻不知怎的,獨孤一行比他還快!只見獨孤一行單是一捻,便直似陀螺一樣直轉到那人面前。獨孤一行也是一聲怪笑,聲到掌到,真不愧「百爪神鷹」的綽號,就一托一捋,驀地便用擒拿手法,把那彪形衛士右臂擒住。只聽得那衛士「呵呀」一聲,通身麻軟,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獨孤一行輕飄飄的把他舉起來,隨手一送,就把那人當做暗器,朝那些正想圍來的兇徒擲去,一面哈哈笑道:「兔崽子,看是俺糟老頭送命,還是你送命!」
其時雲中奇也已掠到,他那條獨門兵器蛟筋虬龍鞭,急如風雨地展開,離身二丈之內,淨是一片風聲,一團鞭影,恰恰把那些想來圍攻的兇徒擋住。那站在獨孤近處,想來圍攻的五、六個兇徒,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哪裡還禁得住雲中奇那凶神惡煞般「潑風十八打」的「神鞭招數」?他們只得連連後退,一步也不敢向前!
獨孤一行舉手投足之間,整治了圍攻丁劍鳴的三個兇徒之後,急一矮身軀,左手一圈,輕輕的將丁劍鳴背負起來,一邊問道:「丁兄,傷勢可有妨礙?放心伏一會兒吧,咱們馬上就可以闖出去!」
丁劍鳴給敵人用一記「甩鞭」的重手法擊中小腹,已是受了重傷!不過他幾十年功力,到底不凡,別人吃了這一鞭,早已喪命,而他居然能屏氣抵忍,沒吭一聲。他雖受重傷,神志可還清醒,一看奮力營救自己的,竟是自己最痛恨的獨孤一行!頓時心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羞愧,是感激,還是忿恨?他微微一聲「噫!是你?」就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他最初霎的心念一動,還覺得這樣被獨孤一行當作殘廢一樣的背出去,是栽了天大的跟斗!他微微一撐,想站起來,可是馬上便覺得奇痛徹骨!「哎,自己委實是不行了!」他驀地心中百念俱灰,微噫之後,跟著長嘆,看樣子,他是不能不給自己的深仇大敵背負出去了!
獨孤一行眉頭微微一皺,他已瞧出丁劍鳴傷勢不輕!若是丁劍鳴屏神凝氣,也許還可只落殘廢,保著餘生。如今丁劍鳴這一噫一嘆,只怕要落得散了功夫!
但獨孤一行也顧不了這麼許多,他一把將丁劍鳴背了起來,再凝神一望,只見同來諸人,連同柳劍吟在內,正在和索家眾武師,分成好幾堆在廝殺。柳劍吟的青鋼劍,夭矯如神龍;雲中奇的虬龍鞭出沒如怪蟒;鍾海平的月牙鉤吞吐如蟹螯;婁無畏的爛銀劍伸縮如獅爪,直打得沙飛石舞,地轉天旋。這一來局勢完全改觀,索家的武師雖多,也早有點纏鬥不住。但也因為索家的人多,他們也一時還闖不出去。
獨孤一行此來,是專程來接應柳劍吟和丁劍鳴的。原來那天在鍾海平家中,柳劍吟給丁劍鳴派來的人請去之後,鍾海平聽得他們的對話,說是要去承德,心中便知不妙。但在當時,他又不能阻止柳劍吟和丁劍鳴會合,因此在柳劍吟走了之後,就立刻去找獨孤一行,他暗忖承德正是滿清皇帝離宮所在,不少奇才異能之士,給清廷搜羅作皇宮衛士,單憑他一人怎敢深入龍潭虎穴?但如果邀了獨孤一行,他就有恃無恐了。
幸好獨孤一行和雲中奇尚未趕回遼東,鍾海平一說情由,獨孤一行就慨然答應,他雖然對柳劍吟這樣輕易便隨他的師弟去承德頗有微詞,但到底不能眼看柳劍吟身陷虎穴,他一聽鍾海平相問,立刻捻須大笑道:「去!怎麼不去。我們正好趁此機會去見見世面,看看承德那些受清廷供養的衛士,有幾個頭,幾條臂膊?不止我去,雲中奇老兄也應該去松松筋骨了。」
說罷,眾人大笑,笑獨孤一行的豪情勝概,仍是未減當年!鍾海平更是佩服他們二人,幾十年來因逃避清廷耳目才隱居遼東,而今居然為了初次見面的朋友,便不辭冒這樣大的危險。
正在他們準備動身時,恰好婁無畏也趕到三十六家子,來找鍾海平。他知道柳師父和師叔,必定會到鍾家,因此想找到柳師父說明原委,事情就會解決,而且他還有一件意外之事,必須稟知柳師父。不料他趕到時,不見了柳劍吟,卻見到了獨孤一行。
獨孤一行見到婁無畏,自然喜出望外。但他一打量婁無畏,只見他顏容憔悴,若有重憂!不禁連聲問他是什麼事?鍾海平在旁插嘴道:「你大約還不知道他是柳劍吟的得意高足?」
獨孤一行當然知道婁無畏是柳劍吟的大弟子。他立刻笑著對婁無畏說明已見過柳劍吟,現在就正準備去援助他柳劍吟和丁劍鳴。
婁無畏聽了,心中稍寬,但還是愁眉不展。一來聽得他師父正身陷險境,二來是他在北來途中,發生了絕大的風波,禍起中途,變生不測,他的師弟左含英、師妹柳夢蝶也生死未卜!
但他和獨孤等互談經過之後,還是決定不論如何,該先到承德去接應柳劍吟等人。
獨孤一行此來,恰恰趕上時候,他救起了丁劍鳴,立刻解出了他作腰帶用的合金軟劍,再殺入群凶之中,會合諸人,往外硬闖。
人影幢幢,刀光閃閃。兵器碰磕之聲,與索家武師的呼喊聲,交織成一片繁音密響。索家別墅里的樓台院閣,都已重門緊閉;樓台上只見健仆家丁高舉火把,各持弓箭乘隙攢射,也防柳劍吟、獨孤一行等反撲。
但柳劍吟等人考慮丁劍鳴受了重傷,必須早早設法救治;況且索家人多,他們人少,縱許他們占了上風,但也要苦鬥多時,而時間一拖,又恐官兵大隊開來,對他們委實不利,因而他們一心只想闖出重圍。
他們奮力外闖,恰如猛虎出柙,殺得索家眾武師翻翻滾滾。雲中奇展開虬龍鞭一馬當先,方圓兩丈之地就宛如一片鞭山,休說敵人遞不進招,就連暗器也打不進去;婁無畏、鍾海平緊隨在後,中間夾著獨孤一行。婁無畏的爛銀劍向左翻飛,鍾海平的月牙鉤向右施展,中間的獨孤一行也沒閒著,他雖然是背負著丁劍鳴,不願在刀林箭雨之中冒險,但碰著較強的敵手,向兩側襲來,而婁、鍾二人又一時打不退時,他就突然掠出,仗著飄風也似的身法,或用合金劍,或用擒拿手,一出擊俱都立中要害。
柳劍吟挺著青鋼劍殿後,劍招發出,如長江大河,一式隨一式的滾滾而上,左顧右盼,前遮後擋。只見索家密集的人群,就像給狂潮衝擊一樣,向兩邊洗刷出去,霎時間,中間就空出了一條道路。雲中奇等一行人,也已沖入繁枝密葉之間,沖近圍牆盡頭之地。只聽噗、噗連聲,他們在臨出索府之時,還賣弄了一手輕功,他們覷准了一株跨出高牆的參天柏樹,或用「蜻蜓點水」之式,或用「飛燕掠波」之勢,一一的縱上樹梢,單足朝樹枝一點,就像盪鞦韆一般,將自己直送出牆外。
他們輕功超卓,身法迅疾,索家的武師,十有七、八都已給他們遠遠地拋在後面。只有幾個一流衛士,居然還敢跟蹤而出,綴在後面,似乎他們還想踩探柳劍吟向哪一方逃走。
柳劍吟憤極,忽地打了一個暗號,一行人竟略緩腳步,待那些衛士歷歷亂亂地趕上之後,柳劍吟突地翻身,箭一樣的竄身反撲,那當頭的衛士,驚惶之間,急掄鉤鐮槍攔阻,不料柳劍吟身手迅疾異常,倏然伏身,青鋼劍已徑掃下盤,他鉤鐮槍才舉,便已「哎呀」一聲,翻身栽倒,兩條腿從膝蓋以下被齊根截斷。第二個衛士收不住勢,方接近柳劍吟,還未亮招,又已給柳劍吟「叭」的一個「旋風掃堂腿」,掃出幾丈開外。柳劍吟怒喝一聲:「你們這些不要臉的奴才,仗著詭計和人多,就敢欺人?有本事的儘管綴來,俺柳劍吟手中劍,掌中鏢,可不和你們客氣!」旋說旋把太極劍當胸一立,瞪眼四顧。
柳劍吟這一下,直把幾個自恃本領的兇徒嚇得驚惶失措,發一聲喊,俱都抱頭鼠竄,還生怕柳劍吟真會追來,連回顧也不敢回顧,霎時間,六、七個人便都已沒了蹤影!
柳劍吟冷笑一聲,插劍歸鞘。只見銀河在天,星月朦朧,四周黑沉沉靜悄悄的,哪裡還有敵人蹤跡!他於是再緩緩的迴轉身來,微笑說道:「咱們走!」
獨孤一行、柳劍吟等五人便風馳電掣地奔出了承德郊外,一行人等沒入了橫亘在承德與平泉之間的燕山山脈之中。其時已是曉色朦朧,殘星明滅的當口,一行人已身處離承德百里之外的叢林莽榛之中。
到了燕山深處,眾人緩了一口氣。獨孤一行把負著的丁劍鳴輕輕放在地上,一旁的雲中奇和鍾海平,早已一個解下藍布大褂,一個脫下老羊皮襖,爭著鋪在地上,讓丁劍鳴能舒服地躺在上面,不受潮濕的地氣所侵。
眾人只見丁劍鳴雙眼微張,面如金紙,口角露著一絲慘笑,囁囁嚅嚅,欲言又止。眾人都不禁一陣心酸,丁劍鳴也算是武林中的能人好手,只因一念之差,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眾人眉頭深鎖,相顧黯然,一時也想不出要說什麼才好。
就在眾人相顧茫然,微感冷意之際,山後已現出曉日的光芒,麗彩霞輝,在燕山上空,布成了繽紛奪目的錦幕。曉日金光,已透過瀰漫的雲海,透過茂葉繁枝,照射在眾人身上。婁無畏不覺抬了抬頭,輕輕說道:「太陽又出來了!」婁無畏的一生曾不止一次在荒山野嶺迎過曉風朝日,而每一次朝陽初射的光輝,都曾給他注入不少生命的勇氣。
可是這曉日光輝,卻給丁劍鳴許多感觸,他也感到了曉日的暖意,但更令他感到溫暖的,卻是這不平凡的友誼!他已預感到這已經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的陽光了,他用力睜開眼睛,留下了兩行清淚,他哽咽著望了望眾人說:「這恐怕是俺最後一次看到朝陽了!師兄!」他望了望柳劍吟說:「悔不聽你的話!」
柳劍吟如自噩夢中驟醒過來,他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輕輕俯下身去看丁劍鳴,強忍淚水安慰他說:「師弟,你放心!俺們這就給你治理,只要俺們能出燕山,這仇不怕報它不了,但……」他說到這裡,又哽咽著不能說下去了。他眼看丁劍鳴傷勢嚴重,外衣已給敵人的七節連環黑虎鞭裂成一條條碎布,小腹上印著半寸深的瘀黑鞭痕,想是連肋骨也已打折了,不禁痛心萬分。
他們並沒有準備療治重傷的藥,而丁劍鳴的傷,是受了金剛大力的猛擊,筋骨內臟都已重傷,剛才在路上雖讓他吞了兩粒內服的跌打丸,卻根本無濟於事!
柳劍吟還待盡人事以聽天命,再給他服一些療內傷的藥丸,但丁劍鳴卻微微搖頭,緩緩的如泣如訴說道:「大哥,俺不中用了,只望你將來能給俺照顧曉兒,見到他時,就告訴他俺並不勉強他的婚事,只要他能回到俺的墳前祭掃一次,俺死也瞑目的。」
柳劍吟聽了,點了點頭,「這小事,俺一定辦到,俺會把你的兒子當成親生看待,就像師父對俺一樣。」
丁劍鳴微微點首表示感激,隨即又把眼睛轉向獨孤一行。這一瞬間,往事前塵,像電光石火似的自丁劍鳴腦中掠過!他想起受索家所愚,當年他們故意布置圈套,救了他的命,而今又害了他的命!丁劍鳴在臨終之際,終於徹悟敵人的陰險!當年索家救他的命,是為了要拉他和武林同道分離;而今取他性命,正是因為怕他再和武林同道團結在一起。他又想起了當日被獨孤一行空手打敗,直把獨孤一行當成深仇大敵,不料就正是這昔日的深仇大敵,今日卻冒險救了自己,還將打傷自己的那個使七節連環黑虎鞭的傢伙,活活摔死,為自己報了仇。這一瞬間,死死生生,恩恩怨怨,都已瞭然,他悔悟了,但也遲了。他眼光轉向了獨孤一行,顫抖的音調,交雜著感謝與愧怍:「獨孤老英雄,俺錯怪你了!但俺臨死之前,交了你這樣一個好朋友,給俺雪了仇恨,讓俺眼見仇人喪生,俺死也瞑目!咳!只是……」他說到這裡,又歇了一下,再斷斷續續的接下去說:「只恨那姓索的老殺材,俺不能親自手刃他了。」
獨孤一行這一瞬間,也是百感交集,他雖一向對丁劍鳴的為人頗為不滿,但這種不滿卻和他之痛恨清廷,有極大的區別,他雖然戲弄過丁劍鳴,但骨子裡卻還是想使他悔悟。此刻他眼看丁劍鳴的慘狀,有說不出的感慨與辛酸,丁劍鳴到底是太極丁三絕技的嫡系傳人,江湖上極少人能與之匹敵,而今為了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落得如此收場。怎叫獨孤這老頭子不生感喟!他不禁老淚縱橫,也俯下身對丁劍鳴說:「老弟,索家父子的深仇,你不用擔心,還有俺們兄弟在呢!」
丁劍鳴慘然一笑,又把眼光轉向了鍾海平。他和鍾海平的梁子至今還沒有解,可是今晚鐘海平卻也是奮力冒死相救!他只好也帶著愧怍的對鍾海平說:「鍾大哥,俺也錯怪你了!當日那兩個蒙面傢伙,敢情真不是形意門的,只是,俺恨不能生擒那兩個惡賊,鍾兄,這隻有偏勞你了!」
鍾海平一聽,丁劍鳴到了此際,似乎還有點懷疑,如果在平日,鍾海平一定會勃然大怒,可是如今他眼看丁劍鳴已在臨死之際,自己卻也無言以對。他正設法要去安慰丁劍鳴,婁無畏卻驀地一躍而前,低腰俯身,緊握著他師叔的手道:「師叔,那兩個傢伙,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個已給我廢了,您這口氣可以出了!」
丁劍鳴愕然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於是婁無畏簡略地交待了他怎樣在金雞村柳家前的叢林中,生擒了那假冒形意門人的蒙永真,至於另一個使判官筆的,他也在途中和他交過手,只是「本領不濟,被他逃了。」他說得雖簡略,可是丁劍鳴已露出滿意的微笑,而柳劍吟卻露出驚詫之色。但此時此際,柳劍吟全神都貫注在師弟身上,也還不能問婁無畏詳情。
婁無畏說完,只見丁劍鳴面色慘白如紙,神情似很痛苦,但又似露著一些欣慰之情,在慘白的顏容上掠過一絲微笑,他微喘著向婁無畏說:「賢侄,二十餘年我耿耿於心的事情,你給我弄明白了,那冒充形意門的小子,你也幫我料理了。賢侄,很好!我有一件事,趁我未斷氣之前,希望你能答應……」丁劍鳴睜著眼睛,微微抬頭向婁無畏注視了半晌,在陽光之下,面色越顯得慘白,這份難看,簡直如同活死人一樣,婁無畏看得也不禁心頭怦怦跳個不止!
婁無畏以為他有事情要交待,忙強忍著悲痛,問他道:「師叔,您老有什麼吩咐,請說出來吧,弟子力之所及,一定給您辦妥。」
丁劍鳴看了看婁無畏,聲音暗啞地說道:「無畏,我和你雖然生疏,但你到底是我的師侄,你的修為比我所有的弟子都強,而你又給我辦了這麼大事。我沒有什麼酬答你,而且我還要你給我背起一副重擔子。無畏,我希望你做我們丁門太極派的掌門人!」
婁無畏聽了,大吃一驚,他完全沒有料到師叔會要他繼承什麼勞什子的掌門人。他一向亡命江湖,今後也還是要繼續過亡命生涯,他哪裡會想到要挑起掌門的大梁,而且他的性情也不適合被拘束在掌門的大位上。再說,雖然一派之中,掌門的推定,是唯有德者居之,不一定要傳給自己的弟子,但自己和丁劍鳴的徒弟毫不熟識,自己怎能冒昧去帶領一批素未謀面的師侄?他想了一想,搖搖頭道:「師叔,這恐怕不太好!」
丁劍鳴帶著微慍,顫聲說道:「這有什麼不好?這個掌門人,本就不應由我做。二十餘年前,我少年氣盛,強自開宗立派,咳!如果當時沒有此念,也不至上索家的圈套。這二十多年來,我並沒有把掌門做好。如果換了師兄來做,太極門也不至和武林同道生出許多意見。這掌門人本來就應是你師父做的,你是他的大弟子,你做有誰敢不心服?趁你師父和獨孤等老前輩在此作證,我就把這位子讓給你了!這也就等於招請武林前輩觀禮,正式傳授衣缽一樣,你再推託,難道要教我死不瞑目嗎?」
這時獨孤一行推了婁無畏,示意要他答應,婁無畏再看看柳劍吟,見自己的師父,微微嘆息,輕輕說道:「無畏,擔子是重,但你師叔一番好意,你就答應吧!」
婁無畏不答應是不行了,他倏地跪下,低下了頭,握著師叔的手說道:「師叔既然這樣吩咐,弟子就試試看吧。」
丁劍鳴露出了一絲微笑:「俺丁家太極,總算有了傳人了!」他隨即又注視鍾海平道:「二十餘年來,我錯怪你了!你包涵點,還望你給我扶助扶助無畏。」說到這裡,他竟力竭聲嘶,把腿一伸,便沒有聲音了。
眾人嚇得趕緊將丁劍鳴扶正,柳劍吟撫撫他的胸頭,已然沒有了氣息,不禁慟哭失聲,淚如雨下!可憐丁劍鳴一世英雄,而今竟落得埋骨荒山,連墳墓也沒有一個!
晨光熹微,荒山靜寂。柳劍吟等人默然無聲,丁劍鳴的屍身橫枕黃土。良久之後,獨孤一行抬起頭來,輕聲催促柳劍吟道:「柳兄節哀,還是快把令師弟安葬了吧。」
柳劍吟驀如噩夢驚回,睜著兩隻消失了平日光輝的眸子,茫然的迎著陽光,長嘆一聲,也不答話,便解下青鋼劍來低頭挖土。獨孤一行、鍾海平、婁無畏等也紛紛解下兵器來幫助;雲中奇則掄起蛟筋虬龍鞭,掃蕩荊棘亂草,不消片時,已開闢出一片乾淨的地面。
眾人把丁劍鳴草草安葬之後,柳劍吟又拿青鋼劍在一塊石頭上刻下「太極門掌門丁劍鳴之墓」,置在一坯黃土之前,以作識別。
事畢之後,柳劍吟又深深地向這一坯黃土看了幾眼,喉中似有痰涌,低下頭來,咽了又咽,一聲長吁,坐在墳前。忽地又抬起頭來,嘶聲問婁無畏道:「你剛才說的夜戰柳林的事再說清楚。你師娘呢?她難道不在家裡?」柳劍吟這時已經神智微清,他埋了師弟,就惦記起家中來了。他很相信他老伴劉雲玉的能耐,卻不知當晚敵人也是大舉來襲。
當下婁無畏再詳細向他師父敘述當天敵人夜劫柳家的經過,說到柳大娘因獨戰群凶而受到內傷,成了殘廢時,他面色發青,惶恐地說道:「總怪弟子來遲了一步!」
柳劍吟驚聞惡訊,身子微顫,倏地站了起來,恨恨地說:「敵人竟這樣可惡!」但隨即又安慰婁無畏道:「無畏!這不干你的事,虧是你來,不然更不得了!好徒弟,我真還得感謝你!」他停了一停,又急急地問道:「那麼蝶兒呢?是不是也跟她的娘去了山西?」
婁無畏一聽此問,倏然變色,訥訥地說:「夢蝶和含英都隨弟子來找您老,但……」他說著說著,流汗滿面,臉色發青,霎時一個生龍活虎似的人,變得精神憔悴,兩目無神。柳劍吟驚愕地迫視著他,正待問時,他已微哼一聲,直挺挺跪在地上,向師父請罪:「是弟子不才,不應讓他們長途跋涉,江湖冒險!是弟子本領不濟,不能衛護師妹、師弟,師父,弟子們栽了!一入河北境便中敵人埋伏,師弟、師妹都走散了!」
這一消息比剛才的惡訊更令柳劍吟傷痛,他一生就只是這一個女兒!他急痛攻心,面色倏變,猛地一腳朝前面的一塊石頭踢去,直踢得石片紛飛,只見他鬚眉皆張,頓足嚷道:「這批兇徒到底與俺何冤何仇?如此相逼?」獨孤一行與雲中奇急忙過來,勸柳老拳師暫收急怒,再聽詳情。鍾海平也過來扶起了婁無畏,對柳劍吟說道:「你先別著急,先聽無畏說,你看你把他嚇成了什麼樣兒?江湖風浪,本就尋常,令千金也不是尋常女子,怎見得她逃不脫虎口?少年人歷練歷練,也是好的。你、我不都是經過大風大浪,還不是都活到現在?」他口裡嘮叨著安慰柳劍吟,一面又催婁無畏道:「你說下去吧,你師父怪不了你的。」
事已至此,柳劍吟急也沒用,他再回過頭來,把住婁無畏的手道:「孩子,我不是怪你,你說下去!」
當下婁無畏含淚顫聲說道:「弟子無能,闖了這大亂子,您就是怪我,也是該當。師父,你不知道那些兇徒多氣人,打退了一批,又是一批,好像冤鬼似的死死相纏。」
原來當日婁無畏和柳夢蝶、左含英三人,匆匆引劍北上。柳、左二人都是初涉江湖,婁無畏自不能不加倍小心,偏偏柳夢蝶又完全不把江湖風浪放在心頭;而左含英那孩子,又只知跟住師妹,也不理會江湖險惡。這三人,一個是粉雕玉琢的少年,一個是明艷秀麗的少女,一個是威武魁梧的壯漢;鐵騎飛騰,風塵俠影,特別容易引人注目,因此還沒有出山東境,便已經給人暗暗綴上了。
出事那天,他們剛剛出山東境,想趕到河北武邑投宿,偏偏中途遇上一陣驟雨,歇了一會,直到黃昏時分,還未看到武邑城。婁無畏心中著急,忙叫他的師弟、師妹們策馬馳驅。婁無畏騎術精湛,跑了一會,已把柳夢蝶和左含英拋在後面,他只好不時勒緊韁繩,等待他們,誰知他們卻總不肯趕上,婁無畏回頭一顧,見他們談得正高興!左含英在馬背上口講指劃,似在逗柳夢蝶說笑。他們兩人是想,反正今晚定能趕到武邑縣城,晚一點又有什麼要緊?婁無畏見這情形,倒不好催促,他雖然還是把師妹當成孩子,可是這孩子已不是綠樹上的嫩芽,而是含苞待放的蓓蕾了。一路上,柳夢蝶倒天真爛漫得很,時時要拉婁無畏問這問那,要他講江湖的經歷,武林傳奇,和各派武功的秘奧;而左含英每當她的師妹去纏師兄時,面上總有點怏怏之色,倒弄得婁無畏有點不知所措。因此他現在瞧著他們,倒不便催促,也不便勒馬等待了,只好和他們保持一段的距離。
行行重行行,不覺暮靄蒼茫,寒鴉噪樹。行不多時,武邑已隱然在望。婁無畏心想:「只要一趕到郊區,見到人家,今天就算對付過去了。」誰知心念方動,迎面的山崗,已疾風迅雨的飛竄來幾騎健馬,「吧!吧!」連聲,半空中飛過了幾枝響箭,婁無畏愕然拔劍,當頭一騎已飛馳至跟前。其餘三騎,竟斜刺的沖截出來,把婁無畏和左、柳二人分開!
婁無畏驀然一驚,不待拒敵,便先回救,他調轉馬頭,一躍數丈。哪知馬蹄未落,暗器已來,婁無畏將劍一掄,「劍斬連環」,迎著暗器來處揮去,可是護了人,卻護不了馬,那匹健馬已厲聲長嘶,雙膝下跪,婁無畏急自馬背上一縱雙肩,身軀隨著劍鋒,「神鷹展翼」,斜刺里飛掠出三丈開外。
就在這瞬息之間,婁無畏因坐騎失事,略阻了一阻,待他棄馬飛掠出去時,背後已如斷線風箏似的,緊跟著一人,兵刃劈風之聲,已從腦後扎到!婁無畏回劍一擋,叮噹一聲,竟在蒼茫暮靄之中,濺起了幾點火星,敵人的腕力竟自不弱!
婁無畏凝神一看,只見斜刺里衝來截擊自己的敵人,年紀約在五旬開外,紅面赤須,手使一對三尺多長、黑漆漆的判官筆。雙筆交叉,立的是「猛虎伏樁」門戶,劍拔弩張,神態傲慢。
婁無畏心念一動,爛銀劍「舉火燎天」,也擺了個以守代攻的門戶,先不進招,卻「咄!」的一聲喝道:「俺道是什麼人物?原來是胡虜的奴才,胡一鄂『大衛士』,失敬失敬!你們的伎倆,俺早已領教,你們這群奴才,就只懂得聚眾圍毆,真教你們丟了武林的臉!」
其實婁無畏並不認識胡一鄂,但他見來人使的是外門兵器判官筆,早已料到了幾成。他又從蒙永真袋中,搜過胡一鄂的書信,因此給他一猜便識破敵人來歷。
敵人給他道破,微微一震,但隨即哈哈大笑道:「俺就是胡一鄂,你待怎的?俺也只憑手中雙筆,對你一柄長劍,你有本領便闖過去!」
胡一鄂說完,手中筆猛地一沉,「猛虎伏樁」式往下一錯腰,筆桿挾風,便往婁無畏的劍口砸去。判官筆是精鋼打就的硬兵器,婁無畏不敢與他硬碰,也將劍往下一沉,腕子一震,爛銀劍已避招進招,「飢鷹搏兔」,猛的便朝他的面門剁去。胡一鄂喊了聲:「好傢夥!」左腳往外一滑,一個「怪蟒翻身」,身軀隨著由右而左,一個盤旋,又疾風似的欺到跟前,「雲龍三現」,雙筆施展出精熟的招數。
那胡一鄂正是二十多年前,計誘丁劍鳴的蒙面衛士之一,他的武功還遠在蒙永真之上。蒙永真等夜劫柳家,吃了大虧,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王再越等漏網逃回,急急飛報。胡一鄂一聽,心傷把弟慘死,不由大怒,急急趕來,準備要和婁無畏拼命。
胡一鄂的判官筆,確是得自真傳,更兼他幾十年的水磨功夫,功力比當年斗丁劍鳴時更為厲害,只見一使開來,劈、砸、撥、打、壓、剪、捋都極沉著迅捷,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專向婁無畏三十六道大穴打來。
婁無畏一聲狂笑,也展開了他的太極劍十三式,雜以獨孤一行獨創的「飛鷹迴旋劍法」,進攻退守,起落盤旋的身形招術俱都精湛,饒是胡一鄂心狠手辣,也兀自傷他不得。
兩人這一對招,正是旗鼓相當,若論招數精奇,則是婁無畏稍勝一籌;若論功力深厚,是胡一鄂略占勝場。可是婁無畏心懸師弟、師妹的安危,他邊打邊偷空回顧,只見師弟、師妹已被圍住,而且被截成兩處,不能兼顧!
還幸胡一鄂這次匆匆趕來,隨來的好手沒有幾個。除他之外,就是最先跟他一同露面的三人,比較上得了台面,其他後來湧現的一、二十騎都是平常角色。但憑他們這麼多人去對付柳夢蝶、左含英,還是綽綽有餘,顯占上風。
婁無畏這一急非同小可,待回身反撲,卻又被胡一鄂拼命纏著,論輕功,論技業,兩人都差不多,婁無畏竟自脫不了身,反而因為躁急,遇了好幾次險招。
苦鬥移時,再看師弟師妹,已和那伙人打得翻翻滾滾,直打進道旁黑壓壓的樹林之中,沒了蹤跡。此時只遙聞叱吒之聲,不見雙方人影。
婁無畏大怒,劍招倏變,完全展開了進手的招數,將八八六十四手「飛鷹迴旋劍法」,迴環運用,一片銀光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左手更駢指如戟,在劍光筆影之中,專探敵人的穴道。他的手中,如同捻著一枝點穴钁,比胡一鄂的判官筆的打穴法,更見凌厲。
激鬥移時,婁無畏似乎急於進取,忘了護身,只見他提左腳,倒青鋒,偏身欺進,用了一招「極目滄波」之式,劍鋒倒削敵人的右臂,竟把左半邊身子,完全賣給敵人。胡一鄂一見大喜,以為有機可乘,霍地塌身,「烏龍掠地」,筆挾勁風,直向婁無畏下三路直掃過去。婁無畏一劍走空,倏地「一鶴沖天」,奮身直起,跳起一丈多高!說時遲,那時快,胡一鄂乘著婁無畏身子懸空,無從招架之際,猛地一長身,判官筆往上一舉,直向婁無畏的丹田穴猛戳過去,這一招急如電火,迅捷無比,婁無畏身在空中,人未落地,眼看躲閃不了!
哪知婁無畏此招,正是獨孤一行的秘傳絕技──輕功提縱術,其身法劍法都取法自鷙鷹撲擊之勢,婁無畏雖略差火候,但亦已運用自如。他趁敵人雙筆高舉之際,竟借身子上拔之勢,似陀螺般的一擰,避過左筆,腳尖更一踏右筆,就憑這一踏功夫,婁無畏疾如飛鳥般斜掠而下,腳未落地,左手已「游龍探爪」,擒拿胡一鄂的左腕。
胡一鄂大吃一驚,幸而他也並非庸手,急急身軀一倒,同時右腳「巧踹金燈」,倒在地上仍向婁無畏踢去,雖然踢不中,但婁無畏的撲擊也被他閃過一半。原來胡一鄂身子仆地,左腕幸已避過擒拿,但婁無畏乘勢直下,余勢未衰,「游龍探爪」一擊不中,立即變為「登山趕月」,左掌鋒已微微掃中胡一鄂的肩頭,胡一鄂登時覺得火辣辣的一陣酸痛,急就在地上用「懸狼打滾」之勢,猛的直翻出好幾丈外,滾下道旁麥田之中,逃了一條性命。
婁無畏冷笑一聲,也顧不得前撲,急提劍翻身,闖入林中。林中匪徒同聲一喊,亂發暗器。然而婁無畏或用劍磕,或用手接,沒一枚打到他的身上。
闖入林中,婁無畏舉目一看,林中只有六、七個匪徒,而柳夢蝶、左含英和其他的匪徒居然都不見了。
婁無畏游目四顧,正待窺查,那六、七個匪徒,還不知死活,竟直逼過來,蓄勁作勢,準備廝拼。婁無畏二話不說,怒喝一聲,左手一抬,就將剛才接到的幾枝弩箭飛鏢之類的暗器原璧奉還,嗤響連聲,敵人已倒了兩、三個,他一面發暗器,一面挺著爛銀長劍,如餓虎似的撲入羊群,手起劍落,霎時之間又給他搠倒了幾個,只剩下兩名匪徒老早就急急逃命去了。
匪徒死的死,逃的逃,荒山靜悄,只聽得風搖枯枝,簌簌作響,婁無畏舉頭四望,哪裡還見柳夢蝶、左含英二人的影子?
婁無畏四處尋找,翻過一個山崗,面前卻出現一座山谷,雖說是小山的山谷,卻也有二十餘丈高,谷底怪石嶙峋,崖邊枯藤野草凌亂,似曾有人跌落谷中。婁無畏吃了一驚,雙袖一抖,翩如飛鳥一般,朝谷底縱去,查踩蹤跡。
其時暮色蒼茫,天已入暗,谷底更是黑沉沉一片,不辨周圍景物。婁無畏略一凝思,拾起兩塊石頭,用力一擊,立時飛濺出一蓬火花,婁無畏就勢點燃谷中枯草,更取了一紮枯枝,當做火把,然後把枯草的火踩熄,免得焚燒山林。
婁無畏燃起火把,細細察看。只見谷底下有好幾攤血跡,卻又不見任何屍首。婁無畏暗暗吃了一驚,正不知是誰受的傷?如果是匪徒的血跡,那柳、左二人,應在附近;如果是左、柳二人受傷,那兩個孩子必然已遭不測。婁無畏心中怔悚不已,四處找尋,仍是月黑風高,人影杳杳!
這一晚,婁無畏幾乎踏遍了整座荒山,但還是不見師弟師妹的蹤跡。他沒法可想,又不能久留,只好披星戴月,趕到熱河,打算先找著師父再說。
婁無畏一口氣將遇事經過細說之後,柳劍吟面色蒼白,沉吟不語;婁無畏惶恐無地,形容憔悴。獨孤一行、雲中奇等則紛紛勸慰二人,說柳夢蝶、左含英二人想必是在衝出重圍之後,只顧逃跑,而在荒山曠野之中,碰不見師兄。
過了許久,柳劍吟忽地抬起頭來,輕輕撫著婁無畏肩頭,低聲說道:「事情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歉疚。死生有命,只好看這兩個孩子的運氣吧。若是他們能僥倖逃脫,咱們總會把他們找著的。」
說到這裡,忽見獨孤一行面色有異,猛地伏下身來,將耳朵貼著地面,聽了又聽。眾人正在驚奇,只見獨孤一行倏地起立,聲音慍怒:「狗爪子們來搜山了。」
原來獨孤一行早歲是江湖俠盜,能伏地聽聲,辨知馬匹人數。他一聽就知約有五、六百騎官軍,正要入山口。
眾人聳動,依鍾海平的意思是要迎殺出去。但經眾人再三思量,還是主張慎重,「小不忍則亂大謀」,而且何苦和這些被驅策的官軍作對。
眾人商議後,鍾海平決定隨獨孤一行、雲中奇二人逃歸遼東。只有柳劍吟和婁無畏一時還沉吟未決。
柳劍吟既傷老妻殘廢,又悲愛女失蹤,他既要趕到山西,去看老伴;又要四處查探,尋訪夢蝶;而且他還答應過獨孤一行,到山東去見朱紅燈,共圖反清大計。前二者是私情,後者是公誼,而在前兩條路中,又不知是先找老伴好,還是先訪愛女好,所以一時沉吟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