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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筵前騰殺氣

2024-04-25 18:58:25 作者: 梁羽生

  十二錢鏢,連翩飛到,獨孤一行大喝一聲:「打的好!」雙臂一抖,「一鶴沖天」,憑空縱起一丈多高,取中、下兩路的錢鏢全都落空。但柳劍吟的錢鏢絕技,非同小可,他也早料到對方會飛縱閃躲,取上路的錢鏢,四枚都是徑疾打上,要閃也閃不了!

  但正在絕險之中,獨孤一行顯出了非凡的神技,在凌空掠起之時,竟把分四處穴道打來的上四路錢鏢全抄在手中,人未落地,鏢已先發,他哈哈一笑,「錢鏢奉還,我使不慣。」一抖手,四枚錢鏢,又逕自射回,柳劍吟吃了一驚,急引身躲避,獨孤一行奉還錢鏢之後,猛的插劍回鞘,向柳劍吟略一拱手,微微笑道:「三絕技全已領教,確是高手!柳老英雄,容後再相見!」

  柳劍吟也急插劍回鞘,高聲叫道:「朋友,請留步!」但獨孤一行已霎的掠入黑林中,口裡說道:「一言難盡,日後自知,你還是先去找朋友吧!」餘音繚繞,人影已沒,寒風過處,捲起松濤,黑林之中,只留下柳劍吟怔怔地站著。

  獨孤一行此次入關,本想聯結江湖上的秘密會社,與清廷對抗,等待時機,為漢族同胞做一番事業。他也從婁無畏與鍾海平的口中,知道柳劍吟和丁劍鳴是徑渭分流,不肯和光同塵。但他這番志向,卻不能隨便和人談論,他雖知道柳劍吟此人,頗為骨氣,但一來見他二十餘年隱居水泊,似乎是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這個路向和自己大有不同;二來疏不間親,恐怕柳劍吟因師弟沾上官府的關係,不肯和自己合作。因此他雖然故意引出柳劍吟,想藉由相打與他相識,但還是不能完全消除戒心。他本想在試招之時,探出柳劍吟的口風,然後再由鍾海平試探他,正式拉攏雙方的合作。他剛才遣走雲中奇,就是打發他去先行布置。

  至於柳劍吟卻頗為迷惘,他幾十年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武林好手,而且這班人來得離奇,去得突兀,如果說他們來意不善,剛才只要對方兩人圍攻,他自己准敵不了;但既不含惡意,為何試招之後,又不肯交談?饒是柳劍吟久歷江湖,也有點猜疑不定了。

  柳劍吟想了又想,又猛的竄出叢林,向鍾海平家走去。

  驚鳥亂飛,猿猴夜嘯,寒風颳地,曠野淒清;鍾海平門前的叢林,也發出蕭瑟之聲。柳劍吟穿出叢林,馳過山道,走近鍾府,猛的施展本門輕功,就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了屋檐,他輕提衣襟,微點屋面,霎忽間就繞了鍾府一圈。

  夜深人靜,月暗星稀,鍾宅院落,四周黑黝黝的,只見那北院的一間小房,卻似有一星燈火。柳劍吟斜刺里掠上東邊耳房,越過牆頭,往那間房看去,透過窗上的格子,只見房中燃著一枝大紅燭,一人坐在燭旁,似乎在等待什麼人。再定睛一看,不是鍾海平還是誰?

  柳劍吟暗暗詫異,心想:此時風寒夜重,鍾海平怎的還沒睡?他此來本就是要深宵求見,如今趁鍾海平沒睡,正好上前相敘。可是柳劍吟卻突的轉了念頭,他一飄身,就像棉花似的,黏在鍾海平的房上,悄然沒一絲聲響!他隨即使出倒卷珠簾之式,倒掛在屋檐上,游目內窺,想和老朋友開個玩笑。

  他暗吸了一口氣,運足內勁,猛的一吹,只見燭光搖曳,忽地熄滅。他心想鍾海平必定會吃驚,跳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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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燭光一滅,鍾海平竟哈哈大笑道:「柳兄現在才來?」敢情鍾海平等的竟是自己。

  柳劍吟暗吃一驚,怎的鐘海平武功,似乎大有進境了,自己施展絕頂輕功,居然能讓他聽出。他不知雲中奇早已將柳劍吟將訪之事,以及獨孤一行的的計劃告訴了鍾海平。

  當下兩人抵掌深談,鍾海平坦直說出武林中人確實對丁劍鳴有所懷疑。他還緊迫著柳劍吟說:「柳老英雄,難道令師弟給官家當差,你也要幫他出頭,討回貢物嗎?」

  柳劍吟目閃精光,深沉而緩慢地道:「鍾兄,歲月不居,我們已二十多年不見了,但,耿耿寸心,尚無變異,你以為我會給清廷作爪牙,當鷹犬嗎?休說柳某不會,就是俺師弟也不會,他只是胡塗,並非變節。」於是他向鍾海平詳細說了師弟為人,他認為像丁劍鳴這樣的人,還不必屏諸武林之外。他朗聲說道:「鍾兄,如果俺師弟真是投降清廷,求取利祿,俺也不會迢迢千里,遠到熱河。俺來,不是為師弟而來,而是為了江湖義氣,如果自己人也鬧意氣,豈不招來外人恥笑?」

  鍾海平忽抬起頭,目視柳劍吟道:「柳兄,這不是意氣之爭,這……」柳劍吟未待說完,已急答道:「俺知道這是俺師弟胡塗,怪不得武林朋友猜疑。但像俺師弟一樣的,在今日江湖之中,恐怕尚不止一人吧。如果一律視為敵人,豈不是分薄了咱們的力量?」說到此處,鍾海平忽又悠然起身,話鋒咄咄:「柳兄既談到不要分薄咱們的力量,那麼聚集了力量必當有所用處。柳兄可曾有過為恢復故國衣冠,為漢族揚眉吐氣之想麼?」

  話鋒逼來,單刀直入,柳劍吟可遲疑了好一會子,不敢接過話。二十餘年來,水泊隱居,他可只是想到要保持武林俠義的氣節,還未曾想過要怎樣推翻清廷。

  他兀立移時,半晌不語,好一會子才緩緩說道:「只憑我們這些江湖上的朋友,就濟得了事麼?胡虜入關二百餘年,根深柢固,近幾十年來還加上洋人的幫忙,我們能動得他麼?」

  這時鐘海平便道出獨孤一行要聯結江湖上秘密會社的計劃。這些會社自明亡之後一直存在,宗旨是反清復明;可惜年深日久,又經清廷以壓制與籠絡雙管齊下的方法,使不少會社中人不是已忘掉本來宗旨,便是銷聲匿跡了。因此武林中有志之士,便想使這些秘密會社再度團結振作起來,再謀擴大,如果能在農村立足,走李闖王、洪秀全的路,未必傾覆不了清廷。

  柳劍吟細細咀嚼了這番話,忽地雙目注視著鍾海平道:「鍾兄說的江湖上有志之士,敢問究是誰人?柳某不知能否相見?」

  鍾海平哈哈大笑道:「柳老英雄,此人你不但已經見過,而且還交過手,鬥了半夜,難道你還不知是誰嗎?」

  話已說開,柳劍吟自是恍然大悟。當下鍾海平就向柳劍吟細說了獨孤一行其人其事,柳劍吟急問獨孤是否在此,想邀他同作長夜之談。

  鍾海平捻須微笑,雙指頻敲桌面,得得有聲,邊笑邊說:「不打不相識,也只有獨孤一行才接得住老兄的招,也只有柳兄才能敵住此老的擒拿掌法,這真叫做惺惺相惜,怪不得老兄要急於求見了,但他現在可不在這兒,他大約就要回遼東去了。」

  柳劍吟駭然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鍾海平便道出了獨孤一行的意思。原來三十六家子雖然荒僻,但到底是離承德不遠,而承德又是清廷行宮所在,胡虜耳目眾多,如邀武林群雄相聚,實有不便。因此獨孤一行決定先回遼東依蘭三姓黃沙圍的地方,待鍾海平與柳劍吟談得投機後,請柳劍吟、鍾海平一起出面,代約關內各派掌門人物與有志之士,到遼東一談,而他也須先回遼東稍作布置。

  雲開見月,真相大明,這次輪到柳劍吟慎重考慮了。他不敢,也不能立即回答,這事情需要冒好些風浪;他顧慮自己絕跡江湖已有二十多年了,雖然以往與各派中人交情甚深,但二十多年不見,怎敢立談大事?

  鍾海平也料到他的顧慮。但他卻認為如有柳劍吟出面,大家總不能不賣個面子,即有阻礙,事情也易辦得多。他還特別要柳劍吟去見梅花拳掌門人,鍾海平道:「柳兄住在山東,當知梅花拳近年發展的情形。梅花拳又名義和拳,近年來組織了一個義和團,非但在山東很有勢力,就是在北五省也很有根基呢!」

  柳劍吟道:「俺在水泊閉門封刀,二十幾年來從不涉足江湖,外面事情,也不大了解。不過有時舊日朋友來訪,也常聽得談起義和團的事。聽說只荏平縣八百六十餘莊,拳廠就多至八百餘處。又聽說以前的梅花拳掌門人姜翼賢死後,他的兒子能力平平,不足以服眾,倒是有個後起之秀叫朱紅燈的,被推為掌門,義和團就是他一手建立的,可是?」

  鍾海平道:「可不正是?不過談起朱紅燈嘛,他做的事情卻很不簡單,我和獨孤老兄談起,也不知要怎樣聯絡他才好呢?」

  於是鍾海平將義和團的事詳細告訴了柳劍吟。其中有些是柳劍吟已經知道的,有些則是柳劍吟尚未聽聞的。原來義和團是白蓮教別派八卦教的一個小派,說起白蓮教,可直溯至元末之時,那時白蓮教首領劉福通,奉教主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起事,林兒稱「小明王」,朱元璋也是首領之一,後來他趕走了蒙古人,建立了明朝。朱元璋雖然是白蓮教軍中的一個小首領,可是他做了皇帝後,卻極力壓迫白蓮教。明末時白蓮教又稱白蓮會,蔓延至山東、直隸、山西、河南、陝西、四川等省,教主王森死後,他的兒子王好賢和教徒徐鴻儒,曾結集過二百萬人,反抗明朝,雖然沒有成功,可是勢力已深入民間。

  到了明亡之後,滿族入關,清廷對漢人專制暴虐,在滿清嘉慶元年,白蓮教首領劉之協就提出「反清復明」、「官逼民反」的口號,發動過大起義,旗幟衣服全用白色。嘉慶十七年,白蓮教的一個支派——天理會(即八卦教)起事,震卦教首李文成、坎卦教首林清,曾聯合攻襲北京皇宮,圖謀奪取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曾允許成事後公眾每人得分地一頃。事雖不成,已震撼全國。

  直到光緒年間,白蓮教以及它的各支派都是在秘密活動中。朱紅燈就是白蓮教別派八卦派中的一個小首領,他從姜翼賢習技,到姜翼賢死後,做了梅花拳的掌門,就組織起義和團來,而梅花拳也就因此又稱義和拳了。朱紅燈是山東曹州人,他自稱是明朝後裔,開頭揭的也是「反清復明」的旗幟,並且倡言他們練的是神拳,練起來有神仙幫助,可以刀槍不入,槍炮難摧。這話自然騙不過識者,可是卻也很有一班人相信。

  鍾海平一路敘述義和團和朱紅燈的事跡,敘述至此,柳劍吟突的面現詫異之色,悠然起身,問鍾海平道:「我正是要問你,既然朱紅燈的義和團打的是反清復明的口號,怎的清廷又不禁止他們?而且反許他招收拳民,只荏平縣就有八百多間拳廠呢?這倒是什麼緣故?」

  鍾海平指頭猛擊桌子道:「我說的不簡單正是在此!老兄諒也知道近年來洋人鬧得太不象樣子了,義和拳就漸漸從反清復明,改為扶清滅洋了。」

  原來在公元一八四○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閉關自守的門戶,給列強堅船利炮打開,騎在中國人頭上的,除了滿清政府外,又多了一批洋人。而帶給當時中國人最尖銳感覺的,又是外來的教士和吃教的。本來基督教的教義是「待人如己,勸人行善」,這主張確實不錯。可是當時有許多敗類,混入教會「吃教」,自然會引起民憤了。就是當時清廷的《總署遵議教案章程奏》里也說:「入教華民大率敗類,一經入教,魚肉鄉民,教士每依為心腹,恃作爪牙,一遇鬥毆,必相袒護。數十年來總理衙門所辦教案,從未見教士責罪教民之事。」當時人李東沅的「傳教論」就說得更具體了:「以教中為逋逃藪的莠民、罪犯、訟棍、地痞之流,得教士之包庇,更膽大妄為,作奸犯科,無所不至。或鄉愚被其訛詐,或孤弱受其欺凌,或強占人妻,或橫侵人產,……或因小故而毆斃平民,種種妄為,幾難盡述。」

  在這樣情形下,朱紅燈的義和拳為了要在農村發展,自然要保護平民,抵制官吏和教會的橫暴。於是平民紛紛參加,清廷唯恐義和團擴大為反滿清的叛亂,才想到利用他們來排外,以消滅其反政府的情緒,於是山東巡撫毓賢就取得西太后的同意,出告示承認義和團為民間團練。因此,本來是清廷視為眼中釘的白蓮教支派義和拳,就暫時取得了合法的地位。而朱紅燈也就把反清復明的口號改為扶清滅洋。但他們的扶清,是站在和清廷對等的地位去「扶」它,而不是給清廷做奴才。

  然而這種做法,在當時江湖上以反清復明為志的秘密會社中,卻引起了爭議。因為義和團雖然有值得擁護的地方;但它卻又是要扶清的。獨孤一行為了應該要對義和團採取怎樣的態度也大傷腦筋,但最後他還是決定去聯絡了。因此他請鍾海平去探柳劍吟的意思。因為柳劍吟在山東,和梅花拳──亦即義和拳──的前輩很熟。

  夜風呼呼,暗雲低垂;柳劍吟聽了鍾海平的話,也不禁陷入了深思中……。

  柳劍吟原就對清廷不滿,只因當年和師弟分手,悽愴傷懷,竟閉門封刀,隱居水泊二十餘年,本已漸有水鄉終老之意。這番碰到獨孤一行,又和鍾海平作了深談,那久已壓制下去的雄心壯志,又如春蠶抽絲,死灰復燃。他因而答應去見義和拳的大哥朱紅燈,先看看他的行事為人,再想辦法和義和拳中堅持反清也反洋的人合作,希望能改變朱紅燈扶清滅洋的路線。

  兩人這一深談,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白。窗外白蒙蒙的一片雲海,也已漸漸由厚而薄,由薄而隨風飄散了。

  就在這曉色朦朧,殘星明滅,晨雞乍啼,將曙未曙之際,有一個人正奔馳在三十六家子崎嶇的山道上,這人正是和丁劍鳴同來的武師——五行拳名家章漢澤的弟子李家駿,他一大清早,就來叩鐘海平的大門。

  原來,丁劍鳴料到柳劍吟必然會深夜來訪鍾家,他們一來見柳老拳師更交五鼓,還未回來,深怕他出了意外;二來他們那邊,也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要臨時改變此行大計。因此才遣李家駿來找柳老拳師。

  李家駿一早來叩鐘海平的大門,驚醒了鍾宅外間的門人弟子,這些門人弟子,原就不知昨晚曾有兩個江湖上成名的英雄——雲中奇和柳劍吟——曾先後來訪,更不知柳劍吟還正在和他們的師父款款深談。他們誤會李家駿是故意來踩探,把他們形意門人當作私劫貢物的同謀。最後竟和李家駿爭吵起來,差點就要亮招動手。

  但清晨寂靜,哪容得嘈雜之聲;更兼柳劍吟和鍾海平二人,都是武林名宿,耳目輕靈,一聽吵鬧聲,早已瞿然而起。他們趕出門外,正好及時制止了這場糾紛,令得鍾海平的門人子弟,深為驚詫。

  柳劍吟急問李家駿來意,李家駿見鍾海平在旁,竟訥訥然如有顧忌,說不出口。鍾海平面色微變,柳劍吟急捻須微笑道:「老弟,鍾老前輩和我幾十年至交,想必是你們怕他留住我不放,要來迎接了,可是?」鍾海平也微笑道:「你們的柳師伯,在俺家中,不會有什麼閃失的,老弟,你們也忒小心了!」

  李家駿面露惶恐,連聲道歉:「這是哪裡的話?柳大師伯在鍾老英雄家中,俺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他說到這裡,面對著柳劍吟說:「不過,丁師叔緊緊叮囑要請你回來,昨晚我們那邊也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柳劍吟急問:「什麼來客?是哪一方的人物?」

  李家駿慌忙答道:「弟子實不曉得,他只是和丁師叔談了很久。後來丁師叔就吩咐我來迎接你老。」

  柳劍吟見他說得這樣神秘,也暗暗詫異,當下就拜辭了鍾海平,隨李家駿回到小鎮。

  旭日初升,曉霞映照,山村古道,怪石巉岩,都像被揭去了一層黑紗帳幕般,豁然顯露了。柳劍吟雖然一夜未眠,可是迎著曉風,精神依然健鑠。他在路上一再問李家駿,昨夜來找丁劍鳴的不速之客,究是何人?李家駿委實不知詳情,但他也透露出好像是承德的來客,因為他聽到來人一見到丁劍鳴,就說是從承德匆匆趕來的。

  「承德來客?」柳劍吟不禁暗自沉吟,心中不禁泛起了憂慮。承德是滿清皇帝行宮所在,難道來人是聽到什麼風聲,奉官方之命前來查探?

  來人的確是官方中人,但卻不是來查探柳劍吟的,而是另有陰謀。

  這人正是保定索家遣來的。原來柳劍吟和丁劍鳴離開後,索家父子竟也趕到熱河。因為柳劍吟等人沿途查訪,延了一些時候,倒是他們先到承德。他們到了承德之後,和承德離宮的衛士及北京大內來的衛士們暗中踩查,覺得情形很是不妙。

  他們踩查出丁劍鳴是往三十六家子鍾家方向走的,而他們早就懷疑鍾海平和劫貢物有關。他們又知道柳劍吟和鍾海平交情甚好,另外又探出有一些不明來歷的江湖豪客,月來曾在下板城一帶活動。他們本就猶如獵犬,嗅覺頗靈,料到柳劍吟此去定是想尋求化解之道,而且又因柳劍吟自保定動身時,曾堅拒索家的人同行,更加深了他們的懷疑。

  他們深怕柳劍吟此行,若果把事情化解,那末他們離間丁劍鳴和武林同道的苦心積慮,也將功虧一簣。於是他們另布下天羅地網。這次派來的索家護院,便和丁劍鳴很是熟悉。

  再說柳劍吟和李家駿急急趕到三十六家子的小鎮時,已見丁劍鳴正整裝待發,旁邊伴著一個鼠目鉤鼻的中年漢子。

  柳劍吟急忙拉著丁劍鳴道:「師弟,你這是幹嗎?這樣匆匆忙忙,又要到哪裡去?」

  丁劍鳴竟不答話,一手拉過那傢伙,先給師兄介紹:「這位是索大員外的護院武師,八卦掌的名家弟子葉澄清。他說事情已有眉目,貢物已有下落,要我們馬上到承德去。」

  葉澄清也忙上前拜見,他口裡連聲道勞,但又說:「不必費心您老了,事情已經水落石出,貢物也已搜回,只是還有一些事情,要待你們回去料理。」

  貢物搜回當然是假,索家那班人,雖然重視貢物,但卻並不比要拆散丁、柳和武林中人的合作更為重視。他們是借搜回貢物之名,來騙他們回去。

  但他騙得了丁劍鳴,卻騙不了柳劍吟,柳劍吟待索家護院說完後,才拉著師弟緩緩地道:「就是要趕去承德,也不忙在這一時,俺們還是讓這位貴客暫待一時吧,俺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他又回頭吩咐李家駿:「請替我們暫陪這位貴客,哎,請恕俺村愚失禮,失陪!」他不顧那個傢伙睜大眼睛,逕自拉丁劍鳴走進內室了。

  進入內室,丁劍鳴忙問師兄究竟有什麼話吩咐,為什麼不可以在路上再說?他是奇怪師兄一向講究江湖禮節,今天怎的失禮於人。

  柳劍吟睨了師弟一眼,捫須搖頭道:「是英雄還是狗熊,總得分個清楚。莫非你要把狗熊當做英雄?和它講什麼禮節?」

  丁劍鳴滿面通紅,訥訥地說:「師兄言重了,我看他也是一條漢子。」丁劍鳴從未受過師兄如此搶白,心裡自是非常不舒服!

  柳劍吟心裡同樣也十分不舒服。他給這位寶貝師弟老是相信索家人的毛病弄得哭笑不是。

  但他見師弟滿面通紅,也不好再說下去。他只說:「貢物的下落,我倒是真的探得水落石出。」當下便把昨晚見到獨孤一行和鍾海平的經過,詳細的對師弟說。他也提到獨孤一行要他們一個月後到遼東依蘭三姓黃沙圍去的話。

  但是,對當晚的事劍吟卻瞞著最重要的一點:他沒有把和鍾海平所商量的反清大計說出來。因為他準備和師弟做水磨工夫,慢慢講,不馬上和盤托出。

  不料丁劍鳴的誤會卻更深。他雙眉一揚,竟自揚聲說道:「師兄,如果要去遼東,你自個兒去吧,我還是要上承德。」他還說:「獨孤一行憑空伸手和我較量,連太極旗也毫不留情面的拔去;在黑叢林中,又接二連三的和師兄較技,怎知他懷的是好意還是惡意?至於鍾海平那個老殺材,一直就不把太極門弟子看在眼內,連這次我們以禮相訪,他還要再三試技!如果說是別人那猶自可,說是這兩個人,我可真的不能相信!師兄怎的就這樣憑他們的三言兩語,便輕信敵人?」他還猜疑道:「準是他們估量敵不過我們了,所以才誘我們到遼東去上當!」

  柳劍吟好說歹說,總說服不了他的師弟,這也難怪,丁劍鳴平生只吃過這兩個人的虧。叫他怎能相信?柳劍吟心想,如果讓他獨上承德,有什麼風浪,沒人照應。他念著師門情義,不能不陪師弟走一趟了。而且他想獨孤一行的關外之約,還有一段時日,到承德這藏龍臥虎之地走一趟,也許還可尋訪一些江湖豪傑。

  於是他突然改變口風,毅然對丁劍鳴道:「即然如此,我陪你去。」於是兩人又由三十六家子匆匆趕去承德。

  哪知這一去就捲起了漫天的血雨腥風。

  在他們趕到承德的第二天,索家父子就具帖來請他們二人。柳劍吟本想不去,可是他不放心師弟獨自赴宴。而且丁劍鳴還說索老頭子已經七十開外,幾年來已經是深居簡出了,這次為著關懷自己,大老遠到熱河,二十餘年的交誼,加上這一分盛情,如何能夠不到。

  可是柳劍吟卻不能無所懷疑,索家既然說是搜出貢物下落,只消派個護院武師來詳說情由,最多再加上「索善人」的兒子索志超到熱河主持了,索老頭子又何必親自要來?這分明是不合情理,而非隆情高誼了。他想索老頭子親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憑著他和丁劍鳴的交誼,使丁劍鳴不得不來赴席。若真是如此,則可見索家必有所圖,而且所圖甚急。

  柳劍吟考慮再三,還是去了,但臨行前卻再三叮嚀丁劍鳴小心提防,還要他一定帶上佩劍,暗藏錢鏢。丁劍鳴雖然嫌師兄多疑,到底還是聽了師兄的話,不過卻將劍藏在衣底。

  紅燭高燃,華筵盛設。索家的避暑山莊端的是畫棟雕梁,朱門繡戶,一派豪華。圍牆內翠柏參天,迴廊曲折;暮春時節,承德雖然還是苦寒,可是宴客的精舍,絨幕低垂,夾壁熏著名貴的檀香,如蘭似麝,竟是暖融融一室如春。丁劍鳴被款為上賓,縱日豪華,直如置身天上,甚是舒暢;可是柳劍吟耳聞弦歌之聲,目睹豪華之色,心想這些享受,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汗所凝成,因而覺得十分不慣,甚至有點憤怒了。

  席上柳劍吟處處小心,索家父子勸酒時,他總是看著索家父子先喝之後,他才喝,而且任它酒味香醇,他也只是略一沾唇,便固辭量淺。然而那丁劍鳴對著美酒佳肴,卻是大喝大嚼,心裡暗想,若是酒中有毒,索家父子又如何能喝?既然索家父子能喝,難道俺們不能喝?心想師兄明明是海量,竟一再固辭,真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他卻不知,酒倒不是毒酒,可是其中卻也有古怪,這酒是用特殊的藥品煉成,飲後不消多時,便會令人慵慵思睡,氣力消散,索家父子拼著「事後」醉臥多時,他們有什麼不敢喝的。

  席上丁劍鳴也問起貢物下落的事,索志超說,北京名捕探出劫貢物的果是遼東人物,但貢物是藏在熱河承德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那地方也是江湖人物聚居之處,只是還不知深淺,所以不敢動手,要等二位師傅到來,才好去起贓。

  這話分明是有破綻,贓物哪裡不好藏,居然藏在靠近皇帝離宮之地?這話不止柳劍吟一聽就知是假,連丁劍鳴也覺得有點離奇了。

  但索家父子既這麼說,丁劍鳴自不便表示懷疑。其時堂下童僕正川流不息的走動,同席的好多武師也頗為陌生。丁劍鳴這才漸漸覺得氣氛有點異於尋常了。

  酒過三巡,索老頭子突然顫巍巍地站起來,說要寬衣。這時,裡面又捧出了一盤菜餚,捧菜的是一個彪形大漢,看他腳步穩健,雙目炯炯有神,就知道是一個武功根柢很好的練家子。

  其時索老頭子旁邊站著兩人替他寬衣,已是離台少許。索志超也站起來,特別介紹這道菜,據說是關外難得吃到的灤河特產,鯉魚做成的炸魚丸子。

  人到台前,盤未上桌。那彪形大漢突然把盤一翻,盤中的魚丸像冰雹般朝柳劍吟、丁劍鳴二人沒頭沒面的潑來!細看之下,這哪裡是什麼炸魚丸子?竟是硫磺彈子!硫磺彈子是武林中一種特別暗器,使的人用足內勁,擲在敵人身上,便會炸出一溜火光,而且彈中含有硫毒,見傷即鑽,深入肌膚,端的是厲害異常!而這些做成魚丸子大小的硫磺彈,威力雖是不強,但好處在不會波及他人,而中彈的敵手,一樣也會受傷。

  那漢子一出手,既如冰雹亂落,又如金蛇飛來,看來是要把柳劍吟等人毀在這暗器之下。

  然而柳劍吟早有防備,對方的暗器乍出手,他已驀然狂吼一聲,雙臂一振,便把那張大理石台面整個翻轉過來!那張台面原本緊扣著精鋼台腳,固定在那裡,若非有水牛一般氣力,休想輕易拆開;而今柳劍吟只一舉手,整張桌面就憑空翻起,恰恰成了一面擋暗器的屏風,火花四濺之中,眾人紛紛躲避,柳劍吟和丁劍鳴二人,竟然沒有受傷。

  就在這個當兒,一陣勁風又夾頭裹腦地襲來,柳劍吟情知身後有人暗算,急向右一斜身,一面輕舒猿臂,急把丁劍鳴帶過身後,一面雙足連環並發,「翻身提斗」,右掌上護咽喉,右腿啪的一聲,就把暗襲的敵人踢了一個大筋斗。

  柳劍吟趁來襲敵人倒地,其他敵人還未近身之際,早鏗然一聲,拔出了青鋼劍,摸出了金錢鏢,一面促著師弟趕快拔劍。

  禍起筵前,變生不測。丁劍鳴哪料到索家父子翻臉成仇。他起初還愕然不知所措,竟然不知應付。幸得給師兄一帶,避過險境。他這才恍然是什麼一回事,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佩劍也隨著出鞘,大喝一聲:「無恥暗算,老子與你們拼了!」

  但這時,敵人已紛紛亮出兵器,那些童僕和同席的武師,竟然大半都是官方搜羅的武林叛徒,江湖惡客,而且更有清宮的特選侍衛和索家串同,來對付這兩位太極名手。

  柳劍吟閃目張望,只見四面窗門已閉,桌椅雜亂的堆滿地上,同時室小人多,自己已被敵人團團圍住。

  說時遲,那時快,那些清宮衛士,已然分由四面襲來,當前一個手使劈風尖刃刀,尤其厲害,竟隔著桌子,盤旋飛舞,直向柳劍吟咽喉肩胛斫來。柳劍吟微退一步,身後竟又幾乎碰著一張椅子,而左面鐵尺,右面單鞭,也已齊齊襲到。

  柳劍吟四面受敵,雖是惱恨異常,但他知道生死拼鬥,較量武功,可動不得怒氣,亂不得心神。因此他反凝神沉氣,待四柄兵器,堪堪襲到之際,他不慌不忙的將太極劍一舉,迎風掃塵,左盪右決,連掃帶扎,幾聲嘯響,四樣兵器,都給盪開。他和丁劍鳴並肩一立,兩柄劍吞吐抽撤,一向左伸,一向右展,就像兩條飛舞的銀蛇。

  室小人多,桌椅橫亂,那些皇宮衛士、索家武師,雖然群斗群毆,但兵器卻施展不開。倒是柳劍吟等人,展開太極劍法,隨勢就伸,但見倏然而來,寂然而去,動如脫兔,靜如處女;那些人反給他們迫得節節後退。其時,只聽得滿屋子叮叮噹噹的金鐵交鳴之聲,只見滿屋子都是黑綽綽的人影。有的人給桌椅絆到地下,有的人給太極劍磕飛了兵刃。柳劍吟、丁劍鳴二人,以守代攻,饒是敵人眾多,也兀自奈他們不得。

  混戰移時,柳劍吟突然一碰師弟道:「隨我來,闖出去!」他一挺青鋼劍,展開了變化無端、虛實並用的招數,身形步法,神妙莫測。本來在房屋之內,縱使地方寬敞,但到底不比空曠之地,可以隨意施展,更何況屋內還有橫亂放置的桌椅。形勢雖然不利,可是柳劍吟不能束手待斃,若不往外闖,苦鬥哪能持久,而且也不是個了局。他仗著爐火純青的武功,展開太極十三劍的招數,真是如臂使指,不論寬敞之地,或狹窄之境都可運用。他一挺青鋼劍,竟以寡敵眾,專揀敵人的罅隙進攻,並不硬碰硬接。只見他翻身進劍,飄忽如風,劍到身到,恍惚之中見影不見人,左邊一兜,右面一繞,霎忽向東,霎忽向西,待敵人兵器來時,他的身軀又已經翻到後面去了。敵方雖然人多,但在斗室之內,卻容不下所有的兵器同時襲來,他就這樣專從敵人隙罅之處衝出,劍招發出,直如雲涌風翻,銳不可當,不消半刻,已給他沖近東邊的大窗。丁劍鳴跟隨著他的步法戰法,居然也能不即不離,緊靠身後。

  柳劍吟撲近窗戶,當者辟易,屋內的敵人,不禁譁然!亂聲叫道:「外面的夥計,羊牯闖出來了!留神呵……」話猶未了,柳劍吟左拳已砰的一聲把窗戶擊碎,跟著「白蛇出洞」,劍身隨進,但見青光一閃,柳劍吟已穿出窗戶。

  動作雖快如閃電,但其間柳劍吟已使出了渾身絕技,他明知屋外必有許多敵人,這一穿戶而出,腳未沾地,外面必然已是暗器齊發,防不勝防,稍一不慎,非死即傷。即算竄得出去,敵人也必定乘勢奇襲。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柳劍吟顯出了非凡的本領。正當他劍身隨進時,右劍竟在身子懸空之際,使出了一手「迴風掃柳」的劍招,舞起一圈清光,只聽得叮噹連聲,那些如飛蝗般襲來的暗器,竟都給磕飛了!而他左手也沒閒著,他的掌心早扣著十二枚錢鏢,在竄身之際,左掌一撒,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刷!刷!刷!錢鏢直朝窗外撒去!

  此時只聽得外面「哎呵」連聲,敢情有人已給錢鏢打中。柳劍吟就趁敵人躲閃之際,龐大身軀,隨錢鏢去勢而落地。柳劍吟這一撲出,就如猛虎出籠,橫劍四面一掃,但聽得劍尖上「嗡嗡」一陣嘯響,好幾件兵器便都給掃開。柳劍吟百忙回顧,只見丁劍鳴依然無恙的隨在身後,才定下心神,暗叫一聲「好險!」

  但柳劍吟雖躍出屋外,卻還未脫出重圍。在索家承德別墅內埋伏著的皇宮衛士及江湖惡客,竟有三、五十人,家丁健仆還未算在內,其中頗不乏一流好手!剛才因在屋內難於施展,而今到了空曠之地,那些長短兵器竟前後左右紛紛夾擊,比在屋內時,還難應付!

  柳劍吟奮起神威,揮起青鋼劍,就如銀龍入海,十盪十決,可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又遇好手相纏,他竟是僅能自保,沖不出去!

  這一戰直打得翻翻滾滾,地轉天旋,柳劍吟使出太極十三劍精奇招數,騰、挪、閃、展、撩、擋、扎、刺、劈、抹、沉、擄,劍光如虹,沙飛石舞,他猛覷准當前一人,突地「推刀上步」,劍招如電,輕輕一點,就點中那人穴道,更不遲疑,隨手把劍一轉,「夜戰八方」,盪開了圍攻的兵器,趁當前敵人已倒,便從缺口急疾竄出。

  這一招也是救急險招,原來柳劍吟在當時四面都是敵人的情勢之下,他已顧不得傷人,也很難重傷敵人了。縱許刺著一人,但若收劍稍慢,如何能應付得了前後左右的夾擊。

  他這竄出決口,急涌身前跳,一躍數丈,不料方一落地,樹陰之內,便傳出呼呼聲響,一條鑌鐵拐杖已挾風打來,這人正是承德離宮的衛士小隊長,硬功極好,力大非常,鑌鐵拐杖一掄,「雪花蓋頂」,直奔柳劍吟天靈蓋打來。

  柳劍吟雖苦戰多時,但心神不亂,他聽風辨器,就知敵人械沉力大,犯不上和他硬接,便驀地一塌身,「卸步擄杖」。敵人一杖打空,身子已向前傾,哪禁得住柳劍吟一擄一帶,正是「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敵人水牛似的身軀,竟給他借力牽動,倏的直跌進柳劍吟懷內!

  柳劍吟哪容得他掙扎,左手雙指疾如星火,已霍地點了他的麻軟穴,馬上輕舒猿臂,夾著他的衣領,一把便抽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前後的敵人已蜂擁而上!

  柳劍吟這時,已完全定了心神,他將擒獲的敵人一掄,運轉如風,竟把敵人當做兵器,向追兵直舞過來,這一掄開,直嚇得四面敵人紛紛後退!

  柳劍吟仗利劍,挾人質,大喜叫道:「師弟,還不隨俺闖出去!」哪知連喝三聲,竟聽不見丁劍鳴的答話!柳劍吟忙凝神一看,只見丁劍鳴在敵人圍攻中已是搖搖欲墜,支持不住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柳劍吟急忙翻身仗劍,再殺入重圍,營救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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