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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遠行學絕技 探穴雪疑冤

2024-04-25 18:58:19 作者: 梁羽生

  柳大娘怔了一怔,才呵呀一聲叫道:「呵!孩子,原來是你!」柳大娘顧不得強敵當前,也顧不得回家援助,反而定下來了。

  原來那來人就是離開柳家將近十年,後來聽說到了遼東,就再也沒有音訊的婁無畏。

  婁無畏嗖的一聲,拔出爛銀似的長劍,在黑夜中閃閃發光,他用劍朝敵人一指,朗然發聲道:「這幾個兔崽子,留給徒弟吧。師娘你先回家去。」他一邊說,一邊用腳把羅大虎的小花槍踢起來,擲給已手無寸鐵的柳大娘。柳大娘抓起小花槍,還不忘囑咐婁無畏要小心,婁無畏也笑著答應了一聲。

  婁無畏突然而來,可把在場的人怔住了。在婁無畏和柳大娘問答時,羅五虎已撲上去,拖過羅大虎,只見羅大虎已全無動顫,仔細一看,才知羅大虎的天靈蓋已給來人一掌擊碎了。

  羅五虎急痛攻心,擺刀便上,想為兄報仇,也想攔阻柳大娘,但他在羅家五虎之中,武功最弱,又早受刀傷,他這時挺刀猛上,瘦長老者還來不及援助,只兩個照面,就給婁無畏擊飛了兵刃,還被婁無畏的一個掃堂腿踢斷了脛骨,登時痛得暈死過去了。

  一旁觀戰的柳大娘,見婁無畏踢倒羅五虎,迎上那瘦長老者的身手,遠非在師門時可比,便放下了心,持著小花槍回家去了。這時家中煙已漸濃,火已漸大,她不能再拖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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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那瘦長老者趕上前來,雙劍一交,只碰得叮噹兩聲,火花飛濺,虎口竟隱隱作痛,敵人的腕力如此沉雄,逼得他不能不後退兩步了。

  他將長劍一指:「咄!聽你的話,你是柳劍吟的徒弟了?連你的師娘都不是我們對手,你到這裡逞什麼好漢?我們尋仇,不關你的事,你還是趁早走你的春秋大路,我們不加害你。」他這話可是畏強欺弱,他們這一夥,剛才還對柳大娘說,要拿她的門人子女填補利息!

  婁無畏卻又怪,他既不應聲作答,更不「趁早走春秋大路」,只是狠狠地盯了瘦長老者兩眼,然後陰沉沉的笑道:「哦,是你!你會打毒蒺藜,會使達摩劍法,還偷學得幾招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哼!你當我不知道你?走你媽的春秋大路?你想走也不成呢!」婁無畏早猜疑到這瘦長老者和師門關係甚大,這一亮相,看了他的身形、手法,更證實了他就是以前師父遍尋不獲的人,婁無畏如何肯放過他?

  當下兩人各自擺好門戶,各自圓睜雙目,注視對方,驀地雙雙撲上,交起手來!

  那瘦長老者早聽得羅四虎說過,有一個豹子頭漢子,曾在湖泊上顯過身手,水陸功夫,俱都精妙。如今這漢子又在柳大娘危急之際突然現身,掌擊羅大虎,腿掃羅五虎,身手端的快捷非常,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心想柳劍吟怎的會有這樣一個徒弟!柳劍吟他沒有碰過,可是卻曾和柳劍吟的師弟丁劍鳴交過手,如今看這豹頭漢子的武功,可並不在他師叔之下!

  那瘦長老者情知遇到強敵,但他的無極劍法,平生也罕逢對手,他要仗著輕靈的劍法,來鬥鬥這豹頭漢子。

  這豹頭漢子婁無畏端的厲害,他一交手,便全是進攻的招數,時而太極劍法,時而以萬勝門的刀法化在劍上,宛如騰蛇翻浪,處處找敵人的兵刃,刺對方的要害。那瘦長老者怕他沉雄的腕力,仗恃劍法輕靈,縱高竄低,左躲右閃,輾轉進退,不硬接婁無畏的招,只想以小巧之功,乘虛進擊,這樣鬥了半個時辰,竟只見黑夜中寒光閃閃,全不聞兵器碰磕之聲,如此打法,可比硬碰硬上,更為危險,只要身法稍慢,招數稍漏,便立刻有喪生鋒刃,血灑黃沙的危險!

  那瘦長老者雖然劍走輕靈,但婁無畏的招數也是虛實莫測,他的劍法,儘管有好幾種家數,但總以太極為基礎,一式隨一式的滾滾而上,如長江大河,綿綿不絕。太極拳又稱綿拳,正是因它招式銜連,綿綿不絕之故,只要兵刃一被黏上,便難以脫身。二人鬥了半個時辰,那瘦長老者已微微氣喘,額沁汗珠了。於是他竟放棄了剛才要單打獨鬥,不准同伴上來幫忙的禁令,打了一個暗號,叫王再越他們圍上來,要人助他一臂之力了。

  王再越剛才已給柳大娘一頓潑風也似的刀法,殺得心驚膽戰,成了強弩之末,更何況那婁無畏的劍法,似乎比柳大娘還強,雖然硬著頭皮上前,但卻只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雖然將雙股劍舞得潑風似的,卻只求自保,他還打算,如果那瘦長老者一落敗,他就先跑。

  而其他兩個漢子,一個索性裝做看不見瘦長老者的暗號,站得遠遠的,另一個則裝模作樣的扣著幾粒鐵蓮子,打算如果瘦長老者打勝了,就說是給他把風;如果是打敗了,他們就溜之大吉。

  婁無畏見王再越也圍了上來,可更不客氣了,劍法一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而左手中、食二指,更駢指如戟,竟當點穴钁使用,在劍光繚繞中,尋瑕抵隙,找敵人的穴道,他左手雖沒兵器,可比有兵器更難對付。只見他右手是虛實莫測的太極劍法,左手則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法中的點穴功夫。他早看出王再越不敢硬上,於是便專門對付那瘦長老者。又鬥了半個時辰,瘦長老者已無法招架,他一拔足,便要落荒而逃,可是婁無畏怎肯放過他,馬上一招「龍蛇疾走」,劍走輕靈,直奔他的腦後。瘦長老者本能的將身一橫,回劍擋招,婁無畏太極劍「妙手摘星」,當的一聲,已搭上了敵人的兵刃。

  婁無畏的劍一搭上敵人的兵刃,隨手一帶,那瘦長老者的長劍,竟倏地脫手而飛。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撲地便欺身直進,瘦長老者驚魂未定,還來不及遮攔門戶,竟被婁無畏左手二指電光石火的向脅下只一點,不及出聲,便斜斜後倒。婁無畏也不容他倒地,伸指平掌,左掌在他背後一按一旋,便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那瘦長老者竟一聲不哼,原來是給婁無畏點中了暈眩穴,竟像死人一樣,不會動了。

  假裝把風的那兩個傢伙,在瘦長老者後退時,早夾著尾巴逃走了,王再越在婁無畏追擊瘦長老者時,還想提劍上前暗襲,希望能取得前後夾擊之勢,但婁無畏去勢太疾,他還未趕上,已見婁無畏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一旋身便和他對個正面。王再越只嚇得三魂去了二魂,七魄僅餘一魄,哪裡還敢上前,急旋身,輕點地,一躍就躍出兩丈開外,一溜煙的跑了。

  婁無畏本不想放過王再越,但他托著老者,王再越又已先跑,而且他也看出王再越的輕功,不過僅遜於自己一籌而已。更兼他心懸師門安危,不能前追了,因此搶上前兩步,便驀地收劍入鞘,右手探出兩枚不到五寸長的小匕首,一脫手化為兩點寒星,遙遙向王再越擲去,當下依稀聽見王再越呵呀一聲,大約是中了一枚匕首,身形立緩,但還掙扎著跑入柳林中去了。

  敵人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廣場空寂一片。月落星沉,夜殘風冷,泊水嗚咽,一場虎鬥龍爭業已了結。但婁無畏的事還未完。廣場後邊的師門已是火焰沖霄,婁無畏不知師母回去是否得手,急忙托著敵人,又匆匆趕回去了。可是,他卻突的遲疑了一下,先把那老者立在地上,右手在老者懷中搜索,好像拿出了一些什麼東西,便隨手往懷中一塞,然後又匆匆朝著火光跑去。不出他的所料,這時師母等人果然還在相持。

  原來這瘦長老者正是二十餘年前,偽裝採花淫賊引誘丁劍鳴在索善余家中打鬥,使丁劍鳴入了圈套的蒙面夜行人之一的蒙永真。他曾偷學過幾手形意門的劍法,但事實上卻是嵩陽派第三代掌門張青渠的門下叛徒。

  丁劍鳴保護的貢物,劫貢物雖另有其人,可是他們卻另有陰謀,他們的主人怕柳劍吟破壞了他們分裂武林的計劃,因此才叫他們趁這次渾水,故意弄得撲朔迷離的。而蒙永真便是這次來夜劫柳家的領袖。

  柳林中打得凶,柳家中也打得凶,柳林中的戰鬥結束之後,柳家的戰況還在苦苦相持。原來蒙永真知道柳大娘難對付,而柳家的子弟門徒他卻不放在心上。於是就調撥羅大虎、王再越、羅五虎等好手去纏鬥柳大娘,而讓羅二虎和羅四虎帶人去對付柳家的子弟門徒,自己則在廣場兩邊策應。也正因如此,楊振剛等人才能一直支持到柳大娘回來。

  當晚坐鎮柳家的柳夢蝶、劉希宏、楊振剛和左含英四人,心情各異:劉希宏心想姑姑叫他來助刀,就是已把看守家門的重責放在他身上,如果有疏虞,如何對得住姑姑和姑丈?因此心中不免戰戰兢兢。楊振剛則是焦慮,大師兄不在,他就應擔當師門安危的重責,劉希宏雖是柳家至親,但到底不是本門弟子,大梁還是得自己挑。至於柳夢蝶,今晚是她第一次和外面的江湖人物交手,心中是既興奮,又惶恐。左含英雖然也很興奮,可是又擔憂師妹會受傷或者給人捉去。

  雖然他們各懷心思,卻俱都抱著等待暴風雨的心情。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一點聲音,一些疑跡,都令他們緊張,令他們疑慮。

  當晚他們計劃一個人在屋頂巡視,其他三人則留在屋裡。楊振剛和劉希宏都爭著要到屋頂巡視,爭了許久,最後由楊振剛擔任。楊振剛說道:「我們太極門的事,做弟子的可得擔當重責,劉兄,你還是在家中多照顧他倆吧。」言者無意,可是劉希宏聽了卻疑心楊振剛有門戶之見,怕萬勝門的人擔當不起風浪,他雖沒有說出口,卻有點悻悻然了。

  楊振剛在屋頂上守了許久,敵人終於出現。這時也正是羅大虎等在柳林,纏鬥柳大娘的時候。最先現身的是羅四虎,他手持一對蛾眉分水刺,驀地從柳家屋後躍上,掩上前來,待楊振剛發現時,他已到了身後了。

  楊振剛急地一聲胡哨,喊道:「賊人來了。」其時,羅四虎已和他交上了手,另外又有幾條人影奔來。照原定計劃,他們一發現敵蹤就在屋內聯手抗拒敵人,因為屋子窄,敵人來的不能太多,他們聯手能斗則斗,不能斗也可撐到柳大娘回來,或者等到天亮,再作打算。

  但楊振剛卻被羅四虎的蛾眉刺擋住了退路,不能照原定計劃撤下去。

  羅四虎使的分水蛾眉刺只有一尺多長,每枝蛾眉刺有三個尖子,極為鋒利。分水蛾眉刺原是便於水中打鬥的兵器,而今羅四虎能練到水陸兩用也很不簡單了。因為武林中有句話說:「一寸短,一寸巧。」若能以短兵器與敵爭鋒,其人武功必甚靈捷巧妙。

  楊振剛的太極劍也得了乃師真傳的十之六七,與羅四虎本是功力悉敵,但因對陣經驗不多,又不懂得破蛾眉刺的招數,竟反為羅四虎的雙刺所克,只能使出本門劍法,隨勢屈伸,護住要害。但其時又已有幾條人影,從屋頂上疾馳而來,如果楊振剛還脫不了身,可就要糟了。

  楊振剛正在著急,忽從屋子裡竄上了一個人嚷道:「楊兄,不要害怕!小弟來了!」只見劉希宏提著斷門刀竄上來了。楊振剛聽了皺皺眉頭,心中甚惱劉希宏竟然說他害怕。

  劉希宏原本要留在屋裡照應,卻故意竄上來露一手,讓楊振剛瞧瞧他的萬勝門刀法,楊振剛和劉希宏的意氣之爭,不僅造成了兩人日後的嫌隙,而且也幾乎陷左含英和柳夢蝶於險境。

  劉希宏一竄上來,對方竟然也來了五個幫手。五人中分出兩人來截劉希宏,其他三人,就竄下柳家去了。

  那竄下的三人,一個是蒙永真的徒弟,兩個是羅大虎的徒弟,武功也自不弱。他們一躍下去時,就和左柳二人鬥了起來。

  和柳夢蝶交手的是一條壯漢,足足高她一個頭。她左攔右擋,使出本門劍法,雖是第一次交手,竟然沒有落敗。她一高興,便覺得自己原來竟有些能耐了,因而心雄氣盛,劍光霍霍,便使出了進攻的招數來。

  然而太極劍法講究的原是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求因式破式,制敵機先,爭取主動。若非功夫已至爐火純青,很少一開頭就出手猛擊。因而柳夢蝶這一出手,反而給敵人覷了破綻。

  柳夢蝶劍鋒一起,「舉火燎天」,原想上刺敵人咽喉,不料敵人卻使出嵩陽派達摩劍法中的「定陽針」招數,抱劍一立,容到柳夢蝶劍鋒遞到,那壯漢突然一退步,左腳斜落,右手劍由「定陽針」一變而為「高探馬」,向柳夢蝶的右耳門猛地刺來。柳夢蝶救招不及,身子急急後退,可是敵人已跟上左腳,一個「喜鵲蹬枝」,腳尖竟踢中了柳夢蝶的膝蓋骨,柳夢蝶初臨大敵,驟遇險招,竟定不住身形,一個翻身,就跌出了五六步外!

  壯漢急跟蹤直上,待要趁危進襲,不料忽地幾點寒星,幾枚錢鏢挾著勁風,猛的襲到,原來柳夢蝶在跌倒時,早扣好了幾枚錢鏢,使出劍底打鏢的本門絕技。當下只聽得壯漢「呵呀」一聲,急急退後。

  相距既近,柳夢蝶的金錢鏢雖火候不足,卻是盡得乃父真傳,敵人如何能避?那壯漢卻也並非等閒,寒風一到,便劍護上盤,「彩鳳舒翼」,劍向左右展開,把上、中兩路的錢鏢打落,可是卻躲不過取下盤的鏢,正在他擰身後旋的時候,腿彎處正中了一枚錢鏢,馬上見紅,他仗著身體結實,踉踉蹌蹌地衝出幾步,幸而沒有跌到。

  那邊廂,可把左含英急個要死。他一邊打,一邊掛念師妹,一見柳夢蝶被敵人踢中,不禁呵呀一聲,忙托地一跳,要去救援。但對手兩人,如何容得左含英脫出圈子,一個手使軟鞭,一個手使鑌鐵杖,都是長兵器,早分兩翼抄住了左含英,左含英越急就越遇險招,他的劍幾次幾乎給軟鞭奪去。

  正在危急,忽見劉希宏和楊振剛像斷線風箏似的,飄下了庭心,而羅四虎和同夥也緊接著凌空而下,殺入屋內。

  原來在屋頂上截住劉希宏的兩人並非好手,他們還是羅四虎的晚輩,給劉希宏一頓潑風刀法,竟沖得連連後退,劉希宏幾下就躍到楊振剛身邊,舉刀一衝,迫得那羅四虎不能不斜退兩步,騰出兵刃,應付急襲,於是解了楊振剛的圍。

  楊振剛青鋼劍一舉,脫出圈子,急喝道:「劉兄!下去!下去!救師弟妹要緊,你怎撇開他們了?」劉希宏哼的一聲,心中怪楊振剛非但不領情,反倒責怪起自己來了。可是留那兩個未有經驗的孩子在下面也的確危險,尤其柳夢蝶是自己的表妹,萬一有個閃失,自己如何面對姑姑?於是劉希宏悶聲不響又躍下去了。他讓楊振剛斷後,自己再施展萬勝門刀法,去救左柳二人。

  劉希宏一到,就殺近左含英身邊,刀光閃閃,徑向那個使軟鞭的剁來,那個漢子,好不溜滑,一邁步,刷的一軟鞭便向劉希宏的斷門刀纏來,他的軟鞭是長兵器,劉希宏的斷門刀卻是短兵器,必須近攻,敵人卻能遠襲,一時之間劉希宏的刀竟給軟鞭纏個正著。

  敵人大喜,急一抽手向懷裡直帶,待把劉希宏的刀奪飛,把劉希宏摔倒。哪知劉希宏的功力比他深得多,萬勝門的功夫是內外兼修的,劉希宏尤以外功見長,勁力充足,下盤極穩,因此故意將計就計,讓敵人的軟鞭纏著自己的兵刃,待敵人用力向懷裡帶時,便一蹬雙足,「力墮千斤」,更乘敵人一使勁之時,反握刀柄,用勁向自己懷內一帶,和敵人硬碰硬的較勁。劉希宏順手就是一刀背,猛的打中敵人肩膊,敵人只痛得「呵呀」一聲,撒鞭仆地,跌了個狗吃屎!

  時機急迫,不容追敵,其時楊振剛和敵人都已先後縱下庭心,劉希宏急忙與楊振剛會合,和左含英、柳夢蝶一起退到牆邊,依原定計劃應敵,好減少後面襲來的危險,那給柳夢蝶錢鏢打傷的壯漢,還待阻攔,卻早已給楊振剛一連幾劍追得手忙腳亂,左含英更乘虛一腳踢去,壯漢便骨碌碌滾了好幾步!左含英今晚幾次遭危,正一肚子氣,借這一踢正好可以出出烏氣。

  楊振剛、劉希宏和柳夢蝶、左含英會合之後便聯成一體,實力大增,四人靠著牆壁,三柄長劍一口單刀,近拒敵人,遠擋暗器。柳夢蝶還偷空放錢鏢,襲強敵。一時之間,敵人竟奈何他們不得。加上屋子裡地方狹窄,最多只能容五、六個人和他們混戰,在混戰中,敵人為免誤傷自己夥伴,又不能自外面發暗器進來。因此楊、劉等四人雖危實安,強徒竟無從得逞。

  但那伙強人也不笨,他們又想出了在屋後放火歹計,想迫楊振剛等人往外竄,只要屋內人一往外竄,他們就可以截開圍攻,也可以用暗器密襲。

  煙漸濃,火漸大,煙霧迷漫,嗆得屋內的人連連咳嗽,眼睛也熏得流出淚來。楊振剛氣得揮劍罵道:「你們這些賊人,無恥之徒,要就真刀真槍見個高下,幹麼竟集眾群毆,還放火,你們可還要不要臉?」

  羅四虎捻須大笑:「小伙子,火光還未沖天,你的火氣倒沖天了!很好!等一會自然有人和你動真刀真槍,怕你們逃到哪裡去!」

  話還未了,猛聽得一聲冷峭的女音在背後應聲說道:「不見得!還有俺在這兒,必然叫好朋友不會打得這樣沒味。」人隨聲到,倏地一股急風襲到,羅四虎吃了一驚,未敢回頭,先行躲閃,霍的橫身向旁一躍,然後愕然回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來人竟是和自己的弟兄在柳林纏鬥的柳大娘。難道那麼多人圍攻她,她還能逍遙走出,又怎麼不見自己同夥追來?而且更令羅四虎吃驚的是柳大娘手中的兵器,竟不是她賴以成名的五虎斷門刀,卻是自己大哥闖蕩江湖的獨門兵器——精鋼點穴的小花槍!

  羅四虎怒喝一聲:「臭婆娘,你怎還有命回家?我的大哥呢?」柳大娘磔然大笑:「你的大哥,你的大哥在這裡,他已將兵器送我,外加一顆頭顱!」

  羅四虎一聽,情知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拼命了,他一擺蛾眉分水刺,猛向柳大娘衝擊,還咬牙怒罵:「叫你有命逃回家來,也沒命逃出家去!」

  他想要柳大娘的命,柳大娘可更想要他的命,小花槍一挺,便如蛟龍出海,巨蟒盤枝,挑、抹、沖、刺、敲、擊、截、攪,翻翻滾滾,掄得這桿槍悠悠帶風,羅四虎休想遞招進去。

  羅四虎大驚:這婆娘好厲害!忙的一聲胡哨,打個暗號,便見羅二虎從屋子裡竄上來,一擺厚背金刀,與羅四虎雙戰柳大娘。這一來,不僅羅四虎戰況不那麼吃緊,楊振剛、劉希宏的壓力也減輕了不少。

  柳大娘花槍一挺,便喝叫孩子們衝出重圍。她挺槍開路,楊振剛、劉希宏則揮刀舞劍雙雙掩護左含英、柳夢蝶奪路上屋,一股猛勁竟給他們衝出去了。

  一路打得翻翻滾滾,可是打到外進的大堂時,卻因地方較為舒展,柳大娘等五人,竟受敵人截開來圍攻了。那羅二虎、羅四虎仍然纏著柳大娘,另外的人則和楊振剛等四人混戰。這一下柳大娘等沖不出去,強人也殺不進來,局勢竟僵持了下來。

  柳大娘的萬勝門最擅長的是刀法,但凡武林名家,十八般武藝,總會通曉。何況柳大娘見多識廣,焉有不懂用槍之理。她將槍一擺,悠悠帶風,以小花槍而使出「金槍二十四式」的大槍招數,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顫,宛如騰蛇翻浪,格過蛾眉刺,盪開金背刀,還不時還招進擊,打得地轉天旋。但小花槍到底不是她的本門絕技,她不能像羅大虎一樣,將小花槍既當點穴钁用,又作虎尾棍使,自然就不能儘量發揮小花槍的精妙招數。何況她在柳林中屢逢強敵,苦鬥多時,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但饒是這樣,她那「金槍二十四式」仍然無暇可乘,她雖殺不出去,羅二虎和羅四虎可也無法進招,只能像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

  其時火光已上沖霄漢,火舌已橫卷過大堂來了。柳家房舍已完全被煙霧火焰所包圍,只聽得四周梁摧棟折之聲,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聲音。煙霧瀰漫,人影綽綽,火場中眾人正捨死忘生的拼鬥,火煙遮眼,火氣攻心,已打得有點昏亂,竟然不知要衝出去了,如果再打下去,不消半個時辰,就會玉石俱焚,同喪火窟!

  就在這煙霧瀰漫中,猛見一條人影,穿入煙霧,而且還托著一個人,突的撲入火場,爛銀長劍在火影里一閃,就疾如勁風,直向羅四虎刺去,四虎、二虎急急後退,凝眸一望,這人竟是前日在湖泊交手的豹子頭漢子,左手托住那人,竟是他們的領袖蒙永真!羅四虎驚叫一聲,連頭也不敢回,急急就向火場之外衝去,這個豹子頭漢子,曾使他在湖泊上吃過大虧,還險些送了性命,鋒鏑餘生,至今猶有餘悸,如何還敢再迎擊這豹頭漢子?只有羅二虎還不知厲害,欺他只有一隻手使兵刃,還待上前應敵,奪回首領,誰知才一交手,給他爛銀劍一碰,直碰得手腕酸麻。那豹頭漢子更不容他稍緩,劍鋒順勢直上,「李廣射石」,如白虹貫日,直刺向他的咽喉,他呵呀一聲,拼死斜斜的橫躍出去。不料身形未定,恰恰又碰上殺氣騰騰的柳大娘,柳大娘更是心狠手辣,小花槍「白蛇吐信」,一刺一攪,對著羅二虎當胸猛刺一槍,大喝一聲「倒!」槍尖抽出時,羅二虎的鮮血已如噴泉一樣直噴出來,倒在火場之中,再也不會動顫了!

  敵人見狀,紛紛逃命,在忙亂中又給劉希宏和楊振剛各自斫倒一個。那劉、楊等人還待追時,已給柳大娘和來人喝住,他們拼鬥半夜,已沒心思再追敵人了。

  天將破曉,曙光朦朧,火光耀目,他們躍出了廣場,只見柳家已全被火光吞沒了!

  柳大娘、豹頭漢子和柳家子女門徒,在殺退敵人之後,都已聚集在廣場。楊振剛借火光一看那豹頭漢子,不禁高聲歡呼:「呵!師兄,原來是你!」

  柳夢蝶也同聲喜叫:「媽,這位就是前天在湖泊上援救我們的好漢!」她話聲未完,已給柳大娘拉過去叫她行禮,說道:「連大師兄也不認識?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

  原來婁無畏離開柳家時,柳夢蝶不過五、六歲,所以那天婁無畏為他們解圍時,她雖然似曾相識,但卻怎樣也記不起來。而左含英是在婁無畏離開柳家幾年之後,才帶藝投師的,因此更不認得婁無畏了。

  當下師兄、師妹等重新行過見面禮,只樂得柳大娘呵呵大笑:「俺有了你這個徒弟,家雖被毀,也值得了!哎,孩子!這次的事可全虧了你!」

  婁無畏正待謙遜,不料柳大娘笑聲未停,語音方歇,竟突地一跤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原來柳大娘在柳林中和強敵打鬥了半夜,又鼓著餘勇回到家中和羅二虎、羅四虎拼鬥了如許時辰,早已筋疲力竭!而且她又被羅大虎以小花槍點了穴,雖未正中穴位,但卻也受了內傷,當時她仗著功夫精純,為了要救女兒,強逞余勁,才能支持到完全掃蕩強人,脫離險境。現在苦鬥已過,猛的鬆懈下來,這一笑,立刻覺得百骸欲散、地轉天旋,眼前景物如夢如幻,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柳大娘這一仆地不起,可嚇壞了在場的人,柳夢蝶急忙撲過去扶起母親,見柳大娘已雙眼緊閉,無法言語,不禁放聲大哭。其餘的人也都圍上前來,滿懷焦慮。婁無畏仔細端詳了一下柳大娘的面色,安慰眾人道:「大家放心,師妹,你也不必這樣哀痛,師娘這是過勞所致,休息一會就會好的。」他可還不知道柳大娘已受了內傷。

  當下大家商議決定先將柳大娘送到劉希宏處救護。劉家就在鄰村,順水撐舟,半個時辰,就可趕到。至於救火以及善後,則交由楊振剛辦理。

  金雞村的人和柳家的感情一向很好,當晚起火時,原本有許多鄉民出來準備救援,卻受強徒恐嚇而未敢出手,但這晚鄉民卻也提心弔膽沒有熟睡,如今楊振剛一喊,自然都出來幫忙,因此救火善後倒也不難。

  柳大娘的事,可就沒這樣容易了。扶她上了小舟,仍然不醒,儘管婁無畏教柳夢蝶給她推血過宮,還是沒有起色。但她還有呼吸和脈搏,大家也就稍稍放心,索性讓她休息一陣再說。

  小舟中本就狹窄,現在坐了劉希宏、婁無畏、左含英和柳夢蝶四人,還要安置柳大娘,已感相當擁擠。偏偏婁無畏還要把那瘦長老者也安置進來。柳夢蝶不禁嘰咕道:「師兄,還帶這個累贅幹嗎?一腳把他踢下泊心去吧!」婁無畏睨她一眼道:「這如何使得,這人關係老師極大呢!我就是衝著他來的……」

  當下眾人都露出驚訝之色,紛紛向婁無畏探明原委。

  這婁無畏,本是保定近郊一個佃農的孩子,六、七歲時就被柳劍吟帶在身邊學技,後來跟著柳劍吟來到高雞泊里的金雞村。從此柳劍吟閉門封劍,一心傳授婁無畏丁派太極的三絕技。到了婁無畏二十歲時,已經在柳家學了十三、四年,不但太極門本門武功,得了柳劍吟真傳的十之八九,就是萬勝門的武功,也從師娘劉雲玉處學了許多。因此他雖年紀輕輕,已兼擅兩家之長,就算江湖中成名人物,也少有人能及了。

  柳劍吟雖隱居水泊,卻尚有雄心。他自己因師弟的關係,滿懷悽愴,不願到江湖上闖蕩;卻願自己的徒弟繼承衣缽,到外面去闖闖萬兒,好叫人知道柳劍吟還能調教出這樣一個徒弟。因此在婁無畏二十五歲那年,柳劍吟特選了一個吉日良辰,鄭重的把婁無畏叫到跟前,把以前太極丁吩咐自己的話,照樣吩咐婁無畏,要他不替滿洲人做事;並謹記除暴安良的明訓。末了還吩咐他,有機會的話,不妨到保定去見見師叔丁劍鳴。

  對於恩師的吩咐,這十年來,婁無畏有所依從,也有所不從。他依從了恩師的吩咐:絕不做滿洲統治者的奴才,並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但十年來,他並沒有依從恩師的吩咐,去找過師叔丁劍鳴。因為他從未忘懷過自己悲痛的身世,他痛恨索善余害得他家破人亡,卻還頂個善人的稱號。對於「索善人」的痛恨,也就連帶不滿自己師叔和索家來往,自然不願去找丁劍鳴。

  但婁無畏到底是憤憤不平,對傷心身世,無日或忘。他把一腔憤怒,滿懷抑鬱,都發泄在滿清朝廷乃為虎作倀的官吏上;他認為滿清的統治是樹根,索善余等不過是憑藉大樹的藤蔓。

  於是,婁無畏出了師門不久,就被專門暗殺貪官污吏的秘密團體「匕首會」吸收。在太平天國起義時,匕首會也曾是影響過太平天國的外圍組織,曾在太平軍圍攻上海時,起來響應過,後來太平天國失敗,匕首會人物就被清廷通輯。可是,匕首會仍堅持暗殺的手段。京戲裡「鐵公雞」所演的「汶祥刺馬」中,刺殺山東馬巡撫的張汶祥就是匕首會的人,後來在四川做鹽梟,最後又以匕首刺殺了仇人。

  婁無畏滿心以為憑自己一身功夫,總可以殺一、兩個貪官污吏出出氣,甚或可以達到令胡虜寒心,激發民眾反抗滿清的目的。

  誰知事與願違,用激烈的暗殺手段,非但不能成功,反而困難重重!那些貪官污吏,警戒得非常嚴密,他們不僅設置了弓箭手,還從外洋買來火器,血肉之軀如何能抵擋?加以貪官污吏的府第官衙,又都是曲徑幽深,重堂壘戶,就算有飛行絕跡的功夫,也不容易找到目標;更何況輕功再厲害也不能到飛行絕跡的地步!如果等貪官污吏出巡時再行刺,光天化日之下,警戒森嚴之中,要下手更是難上加難。

  偶爾也有趁著適當的機會行刺成功,可是結果卻只有更糟!婁無畏參加了幾次暗殺都沒有成功,反而幾乎丟了性命。有一次他和幾個同黨在鬧市之中,僥倖刺殺了一個知府,但也賠了兩個同黨的性命。婁無畏仗著武功精純,人又機警,雖然逃脫了,但是隨後傳來的消息令他捶胸痛哭,痛不欲生!

  就在知府被刺後的第二天,官府便立刻大搜疑犯,匕首黨人當然早已聞風遠避,可是無辜被捕的老百姓竟達百多人。而且不到三天,新知府上任,卻比舊知府還要毒辣,被捕的百姓許多被無辜的處決,統治的手段比舊知府更嚴密厲害。沒想到殺了一個貪官的結果竟是給民眾帶來了更深的苦難!

  從此,婁無畏等人給追捕得更緊了,官府之中,也有武林叛節之徒,精通技擊之士,以一個秘密會黨之力,如何斗得過整個滿清朝廷?因而婁無畏等只得亡命江湖,席不暇暖,終日淒悽惶惶,提心弔膽,使得婁無畏健碩的身軀,也漸漸消瘦了。

  一天晚上,婁無畏已遠避至熱河西北,借宿在燕山山腳的一家小戶人家。那人家也是匕首會中的一個秘密黨人,專門收容亡命的同黨。那晚,婁無畏在燕山下聽著燕山的野獸嘶鳴,松濤過耳,不覺繞室而行,思潮起伏,不是「為誰風露立中宵」,而是想著自己的身世和今後的出處,想著,想著,不覺對匕首會所采的暗殺手段起了懷疑,但又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法?正在彷徨無計之際,猛聽得有人輕敲窗戶,婁無畏急忙一躍而起,正待穿出窗戶,忽聽得窗外有一個蒼勁低沉的聲音道:「紅花綠葉是一家。」

  婁無畏怔了一怔,便即接聲問道:「什麼時候結的果?什麼時候開的花?」那蒼勁聲音又悠然而起:「八月十五結的果,正月十五開的花。紅花綠葉相輝映,志士仁人是一家!」婁無畏將手一拍,哈哈一笑,只見一個白須老者,縱入室來。原來剛才那幾句問答,便是匕首會中人相認的切口。

  婁無畏定睛注視那老者,只見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還披襟迎風。其時已是初冬十月,北方苦寒,看他一把蒼白的須子,怕不有六旬以上年紀?卻還能這樣耐冷,其人必有精純功夫。可是婁無畏左思右想,卻總想不起匕首會中有這樣一個老前輩。

  那白須老者看婁無畏的神情,微笑問道:「你是『復』字輩?」婁無畏垂手答道:「正是『復』字輩。敢問前輩如何知道?」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你可知道匕首會中當年開山三老之中,有一個叫做雲中奇的?」

  婁無畏微微一震道:「莫非您老就是雲中奇老前輩?」原來匕首會中以「金甄復固,漢族重光」八字,排列班輩。雲中奇是「金」字輩的人,據說當年因暗殺了一個貝勒,被四處搜捕,曾一夜之中,連斗四個清宮衛士,而且殺了其中三人,之後就飄然遠行,不知蹤跡。會中傳說紛紜,大多數認定他不知流落何方死了。想不到今晚卻在此露面。

  當下婁無畏再重新施禮,並問明來意,才知雲中奇的確是衝著自己來的。雲中奇說,他當年被清廷搜捕,偶因機緣,認識了一位關外的朋友,跟他逃亡到了遼東。那位朋友原是個奇人,他並不贊成匕首會的暗殺作法,雲中奇和他談了一天一晚,為他折服,不禁嗒然而廢,因此索性就不再回到匕首會。可是他和那位朋友,並不是無所作為,他們雄心尚在,還待伺機而起。這幾年來,雲中奇聽說匕首會出現一位少年俊傑,而且是太極名家的嫡傳弟子,武功甚為了得,氣度也很不凡,在匕首會中擔任多次危險的任務,心中很不以為然,覺得匕首會的做法,很可能犧牲了一個傑出的少年。後來又聽得婁無畏因暗殺失敗,為了逃避官方搜捕,亡命四方,走上自己的老路,心中更是可惜,因此便立心找他,邀他同赴關外。

  婁無畏聽了,半晌沉吟不語,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閃閃生光,問雲中奇道:「老前輩可否將那位奇人的話說給弟子聽聽嗎?不行刺,又能如何呢?」

  雲中奇又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弟必然有此一問,也該有此一問!」於是雲中奇迭著手指,對婁無畏說道:「我見著他的時候,是在小興安嶺,他教我看了一幕奇景:小螞蟻和大白狼打架。」婁無畏不禁問道:「螞蟻怎能和白狼打架?」

  雲中奇笑道:「就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那天只見小興安嶺中,滿山都是黑螞蟻,有幾隻大白狼,大約是離群走散走得疲倦了,就隨便在林蔭之下稍作休憩,哪料到就只是一會兒工夫,便給螞蟻群包圍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像黑色的波濤,直把那幾隻狼都淹沒了。那幾隻狼給咬得滿地打滾,螞蟻固然死了不少,那幾隻狼可也逃不了,『黑色的波濤』如影隨形,直卷過去,不過片刻,就只見黑色的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白色的狼骨頭。」

  婁無畏不禁咋舌道:「小螞蟻也這樣厲害?」

  雲中奇道:「就是!幸虧那天,我們是在蟻陣之外,在離它們打鬥之處很遠的一棵大樹上觀看,但饒是這樣,可比隔山觀虎鬥,還要觸目驚心!」

  雲中奇歇了一歇又說:「我的朋友教我看了這幕奇景後就道:『一隻螞蟻只消一隻指頭,稍微用一點力就可捺死。但一大群螞蟻,就有這麼大的威脅,螞蟻合群起來,就已有這麼厲害,何況萬物之靈的人?』」

  雲中奇說到這裡,便切入正題,答覆婁無畏道:「老弟,那位奇人就是這樣對我說:憑几個人的武功本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推翻一個根深柢固的皇朝。殺了一個貪官,還有無數貪官,何況未必能得手,試看歷史上,哪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不是一大群人才能幹得出來的?遠的不說,近的如明末的李闖王,以及我年輕時候經歷過的太平天國,一大群農民也就像黑色的波濤一樣淹沒了大地。他們雖沒能成功,但到底是搖動了清廷統治的根基。這豈不比我們東躲西閃的暗殺來得強。」

  婁無畏聽了,半晌不語,眼睛凝望夜空,思索了好久好久,忽然直視雲中奇道:「那麼你是教我脫離匕首會了!」

  雲中奇捋捋蒼白的鬍子道:「老弟,我正是這個意思!」他滿以為婁無畏聽了他的話,會改變主張。

  誰知婁無畏在亡命生涯中,早已養成凡事提高警覺的習性。他心想,雲中奇雖然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但到底是離開匕首會這麼多年了,他如果覺得匕首會做法不對,為什麼這些年來,不向匕首會提出?況且關外正是滿人的老家,如果是在關內存身不易,又怎能在關外立足?他仔細一想,反而懷疑雲中奇可能已與滿人聯手,哄騙自己了。誰知他這一想,卻辜負了雲中奇的好意。婁無畏冷冷地注視著他,突然朗然發聲道:「多謝老前輩好意!關外我不去!」

  雲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視著婁無畏,突然微喟一聲:「老弟,既然這樣,那我只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關外依蘭三姓的黃沙圍來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說是找『百爪神鷹』獨孤老英雄來的,一定找得到,見了他,你道我的字號就可以了。老弟,你再考慮考慮吧!」話聲一完,只見雲中奇早悄然無聲地躍出牆外,牆外風聲怒號,伴著猿啼虎嘯之聲。婁無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哪管夜寒霜重,他竟如此在庭中站了大半個時辰!

  第二天婁無畏便發起高熱,敢情是受了風露之欺。幸好那匕首會黨人鄭三夫妻,殷勤服侍,過了兩天熱竟退了一大半,只是身子還有點虛弱。這兩天中,婁無畏既思索白須老者雲中奇的話,又擔心著官差的搜捕,只想等病體稍愈,再繼續亡命生涯。那一晚熱退了許多,正盤算第二天動身,誰知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當天晚上,婁無畏吃了藥後,因為想著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時無法入睡,直過了午夜,方才覺得神思睏倦,睡意朦朧。正在迷迷糊糊的當兒,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婁無畏是太極門名師的徒弟,一聽就知這不是風吹落葉之聲,而是夜行人出沒的聲響,而且來人的輕功,雖沒有爐火純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婁無畏正想起身,冷不防窗外颯然風響,一條白練也似的東西,直向自己床上飛來。婁無畏驚恐之中,可沒忘了太極門的手法。立刻讓鏢頭,撮鏢尾,以單鞭之勢,左掌微張,右手一撮,便把一枝小銀鏢撮在手中。當下一個鯉魚打挺,直自床上跳下地面,一面隨手將銀鏢發出,口裡嚷道:「好朋友,原件奉還!」

  一鏢打出,只聽得外面錚然一聲,似並沒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鏢打出後,又見窗外人影閃了兩閃,然後哈哈大笑道:「是正點了,在這兒!」在笑聲中,竄進了兩條人影!

  婁無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來搜捕自己的人,他因身子帶病,又顧慮連累朋友,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可這一急在他腦中只是電光石火般的閃過,跟著卻是痛恨清廷的逼人太甚,如今,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拼鬥。

  人影一閃,婁無畏早狂吼一聲,從身後拔出寸步不離的長劍,凝神望去,只見對方兩人都是五短身材,相貌也有點相似,敢情是一對兄弟。這兩個人一個拿根鐵尺,一個拿著單刀,這是捕快們最常使的武器。

  年長的那人說道:「朋友,你落了眼了,還是賣個江湖義氣,跟我們回去交差吧,別難為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兄弟!」

  婁無畏圓睜雙目,一聲怒罵:「你們當官府鷹犬的也配說義氣。大爺在這裡,有本事你就拿去。」說著便一步步緩緩迎上前去,雙睛注視對方,形狀很是可怖。

  那兩人又笑道:「朋友,既是這樣,那可怪不得我們嚴家兄弟動粗了。」他們這一報字號,婁無畏可也突然緩了一下腳步。

  婁無畏按劍道:「哦,原來你們就是北京的名捕頭嚴家兄弟,我失眼了!兩位名捕頭千里迢迢,跟蹤到這裡,也太辛苦了,不才區區,不敢教朋友們失望,真想跟隨兩位朋友回去交差,好使你們升官進爵!但,哼……」婁無畏一拍長劍,獰笑道:「我這位夥計可不答應!」原來嚴家兄弟,大的叫嚴振山,小的叫嚴振海,手底下著實有些真功夫,在京城裡頗有一些名望,曾捕獲過好幾個江洋大盜。婁無畏一聽得他們自報字號,便從心底里憎恨起來,他最惱的便是替官衙做鷹犬的捕快。他顧不了自己病還未痊,人還虛軟,挺著劍便要硬斗這兩位名捕。

  嚴家兄弟也一同獰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夥計,我們也有夥計,兄弟,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了。」

  話一僵,雙方馬上亮式開招,婁無畏一抖劍,刷的帶著勁風,「白蛇吐信」向嚴振山胸前便扎。嚴振山一舉鐵尺,「橫架金梁」直碰婁無畏的長劍,這一碰兩人都斜斜地退後幾步。嚴振山心想:看不出這小子面帶病容,腕力竟還這樣沉雄。婁無畏也心想,這傢伙果然有兩下子。

  雙方退後,又復進前,這番交手,兩下都不敢輕敵,各自拿出全身功夫。這一動手,倒是旗鼓相當,嚴振山的鐵尺,壓、劈、砸、蓋,虎虎生風;那嚴振海的刀法可又忒是邪門,他使的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獨門的刀法,只見他這左臂刀使開,崩、扎、窩、挑、刪、斫、劈、剁,全是反著的招數。

  但婁無畏也非等閒,他長劍一領,使出以柔克剛的功夫,引開左臂刀,橫截鑌鐵尺,綿綿不絕,勢如抽絲,當下各自展開精熟的招數,吞吐撒放,抽式拆式,戰勢正酣。

  若論本領,嚴家兄弟雖是北京名捕,頗有些實功夫,盡可對付江湖好漢,但拿來對付太極門的名家弟子,到底還是略遜一籌。若在平時,婁無畏足可輕易打敗他們二人聯手。

  可是現在婁無畏正在病中,還幸剛才出了一身冷汗,精神才好轉過來,但身體還是虛弱,對方又是以二打一,擋了鐵尺,還要顧著左臂刀,婁無畏眼看兩人的武功,原不是自己的對手,卻給他們迫得無可奈何,不禁越殺越氣,越氣越覺暈眩,越遞不進招去。

  片刻時辰,雙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婁無畏的劍幾乎幾次都被嚴振山的鐵尺砸著。婁無畏越斗越煩躁,心一急便使出險招,故意賣個破綻,往前一個「反臂劍」,右手劍卻又未向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開去,門戶大開,把胸膛賣給敵人。嚴振山更不放鬆,立刻「怪蟒翻身」,鐵尺徑向婁無畏胸前便點,婁無畏卻並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馬劍往後一斜,轉用「玉女投針」,劍光如練,直向嚴振山的心口扎去。

  而嚴振山招數已經用老,無法撤回鐵尺招架,急右滑步,斜轉身,踉踉蹌蹌的直退出去,饒是他退得快,右臂還是給婁無畏的長劍撩了一道口子,鮮血如注,只痛得像滾地葫蘆,直滾到門邊。

  婁無畏還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閃電的施展了「連環進步三刀」,向婁無畏的身後劈來。金刀挾風,颼颼劈到,婁無畏不轉腳步,「回馬劍」反轉一撩,剛好搭上兵刃,兩人立刻又拼鬥起來。婁無畏剛才使出險招,緊張過度,此刻再斗,竟覺得腳步虛浮,有點不穩了。而那邊嚴振山竟然「鯉魚打挺」,負痛而起,舉起鐵尺,又踉蹌奔來。

  婁無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見嚴振山剛一前奔突又後倒;同時嚴振海也狂叫一聲,跳出圈外。原來在他們打鬥時,鄭三夫婦也已驚醒,嚴家兄弟不知他們也是匕首會的黨人,只道他們是平常百姓,因而沒有防備,不料便著了道兒。

  那鄭三夫婦見他們打鬥正酣,自知武功有限,本不敢出手。這時見嚴振山打得滾到門邊,不禁大喜,於是雙雙一躍而出,鄭三妻子的匕首擲中了嚴振山的後心,鄭三腕力較強,也用匕首遙遙擲中了嚴振海的右臂,劃出了一道很長的口子。

  不料嚴振山身負重傷,還有餘勇,他竟狂吼一聲,拼命躍起,轉身便去取鄭三夫婦的性命。鄭三夫婦原本只會幾手粗淺架式,哪裡抵擋得了嚴振山的拼死一擊,只聽得幾聲慘叫,敢情是遭鐵尺重擊。

  這邊鄭三夫婦是慘叫連聲,那邊婁無畏是聲聲入耳。他怕的就是連累人家,不料而今真的連累了。他一急,也顧不得力倦筋疲,鼓起一口氣,揮劍如風,沒頭沒腦的向嚴振海劈去。嚴振海臂中匕首,劇痛攻心,自然抵擋不住,給婁無畏連劈幾劍,倒臥在血泊中了。

  待婁無畏趕到鄭三跟前時,只見三個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呻吟。想是嚴振山打倒了鄭三夫婦之後已精神渙散,支持不住了。

  婁無畏上前驗看,只見嚴振山眼皮微張,斷斷續續地說道:「好朋友,你贏了!但可別得意,你們在江南的巢穴早給挑了!你也亮了相,逃不出去了!」說完,一伸腿就沒了氣,面上可還帶著獰笑。

  婁無畏又去摸鄭三,只見鄭三張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沒敢告訴你,昨天得來的消息,山東的老窯已給他們毀了。你趕快走,最好是到遼東去!」說完,也伸腿跟著嚴振山去了。而他的妻子,更是早就斷了氣。

  婁無畏看著一屋的死屍,不禁虎目滴淚,他雖逃了性命,卻害了朋友,而且自己再也不能在關內立足了。此時,雲中奇的話又像閃電般掠過腦際。他突然動念,且試到遼東去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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