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心傳絕技 千里作調人
2024-04-25 18:58:14
作者: 梁羽生
在今山東、河北兩省邊界恩縣的地方,當隋、唐初期,還是黃河入海的故道。後來黃河雖然改道,但在黃河與運河之間,還是匯成了一個廣達數百里的水泊,支流交錯,湖泊遍布。在廣闊幽深的水泊里,長著豐茂的菖蒲,叢密的蘆葦,小型的丘崗和淺灘像棋子一樣散布在水泊的中間。這就是在中國歷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雞泊」。高雞泊在隋末時,曾是農民起義軍竇建德集團的根據地,與秦叔寶、程咬金所踞的瓦崗寨齊名。後來這些英雄事業,雖都已成陳跡,但高雞泊的名聲已經流傳下來了。
高雞泊里有一個小村叫做金雞村,靠近水泊,村後是一個小山崗,水光山色,風景絕美。這天,正是早春天氣,在村前一個廣場上,有兩男一女在那裡練習武技。原來他們都是太極門名拳師柳劍吟的弟子,那兩個男的是柳老拳師的二弟子楊振剛和三弟子左含英,女的則是柳老拳師的愛女柳夢蝶。這時左含英和柳夢蝶正在廣場上角逐遊戲,楊振剛則斜倚在場邊的小樹上,含笑望著。
左含英和柳夢蝶練習的情形也奇怪。只見左含英的手上拿著一根繩索,索上吊著十二個小小的羊脂白玉球,用一根小鋼線繫著,左含英一伸手便嘩拉拉地舞動起來,那軟軟的繩索給他舞動得筆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風,十二個小球也隨之舞動起來,照得人眼花撩亂。
左含英在廣場上疾跑了兩圈,越跑越急,只見一團人影,裹在無數的球影里,他大叫道:「師妹看準了打來吧!」柳夢蝶隨即拔步向左含英追來,兩手各扣著幾個錢鏢。錢鏢便是將普通銅錢──大多數是選用「咸豐」錢──的兩邊磨得鋒利後當飛鏢使用,又叫金錢鏢。太極拳、太極劍和金錢鏢正是柳老拳師從山東太極丁門下得來的絕技。
在柳夢蝶和左含英兩個風馳電掣的追逐中,突見柳夢蝶輕舒玉臂,一個「鳳凰展翅」,一面發出一枚錢鏢,一面叫道:「第三個!」錢鏢如矢,直飛入那一圈球影中,只聽見當的一聲,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繩上繫著的第三個小球,那一絲鋼線被錢鏢割斷了。左含英含笑說一聲「好!」便又疾跑舞動起來。柳夢蝶更不打話,使出「八步趕蟬」的輕功,一溜煙的自後追上,刷刷又是兩聲錢鏢破空之聲,口裡連叫道:「第五個,第七個!」那邊又是兩聲叮噹之聲,兩個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師妹,這次師兄要用招術閃避了,你打來吧。」話還未完,柳夢蝶一個「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枚錢鏢打來,口裡叫道:「第一個,第四個,第八個!」這次只聽得叮噹兩聲,只有兩個小球落地,另一枚錢鏢卻給左含英用兩隻手指夾著,哈哈大笑。
柳夢蝶羞得滿面通紅。原來她三枚錢鏢發出時,一抖手便化為三點寒星,連翩飛到。左含英明知道師妹的金錢鏢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閃避甚難,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在敵對時才使用的絕技「鐵板橋」,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一條軟索突從上空飛舞變為貼地盤旋。饒是這樣,那三點疾如飛矢的寒星斜飛而來,第一個、第四個小羊脂白玉球還是給前面飛來的兩枚錢鏢打落。第三枚錢鏢飛來時,左含英已將右足一旋,借擰腰之勢,右手略向下沉,又將那軟索抖得筆直,錢鏢橫飛來時,竟打了個空,穿過球隙,直飛左含英的咽喉,左含英突一長身,左手伸出二指,覷個正著,一挾便挾到了。
這時倚在小樹邊的楊振剛忙喝住師弟師妹說:「師妹的錢鏢也不錯了,只是第三枚錢鏢所發的勁急了一點,才會打過了頭。但三師弟的招數更多可議之處,試想我們太極門的錢鏢,專打人身穴道,若這次你中了兩枚錢鏢,那還了得?你的『鐵板橋』功夫還未到家,離地還是過高,如果再低三寸,三枚錢鏢就全都凌空而過了。其實你若自知『鐵板橋』的功夫還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過這一手三鏢是最安全的。在對敵出招時,應先求穩健,然後才講究使出絕招,你可知道?」
柳夢蝶雖得了師兄誇獎,還聽師兄把左含英的招數數落了一遍,但卻覺得這次在師哥面前,總是失了面子,不肯罷休,口裡嚷道:「我三鏢只中兩鏢,總算也栽了一個跟頭,三師哥你別走,我還要和你過過掌。」一面說一面就揎拳擦掌向左含英走來。左含英把肩一聳說道:「師妹,你已經占了上風還不肯罷休嗎?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過掌吧。」柳夢蝶哪裡肯依,還是纏著左含英要過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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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含英和柳夢蝶年紀相差不遠,柳夢蝶今年十六歲,左含英則只有十八歲。柳老拳師一生只生得夢蝶一個愛女,雖然管束甚嚴,但也不免愛之過甚,有時也要順她的意。柳夢蝶的大師兄十年前已出師門,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二師兄也將近三十,她不敢纏他們玩,所以就專磨著左含英和她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爛漫,而且小小姑娘,也還不懂男女之事;然而左含英卻常給她撩得心頭麻痒痒的,有一種莫名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所以今天才會挾著她的錢鏢存心想氣氣她。
柳夢蝶果然給他氣著了,跑過去便用太極門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來,左含英擺出「如封似閉」的式子,正待招架,猛聽得二師兄嚷道:「別鬧了,你們看什麼人來了?」
二人收式向著師兄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葉輕舟,在水泊蘆葦間像箭一樣飛來。那輕舟也煞是奇怪,沒有張帆,又是逆風,卻船行迅疾,分明不是普通漁民搖櫓。說時遲,那時快,輕舟已衝到岸邊,船頭上站著一個灰撲撲的大漢。
灰衣人一躍,那小船經他雙足一衝一帶之力,竟自衝上沙灘來。灰衣人也不理那小舟,步履矯捷,逕自向廣場走來。一面走,一面問道:「柳劍吟柳老拳師可是在這裡麼?」
左含英等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柳老拳師幹什麼?」
那漢子邊走邊拍身上的風砂,閃爍其詞地說道:「你們不必問我是什麼人,柳老拳師見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為了一件關係他師門榮辱的大事,說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明白!」漢子的話把他們怔住了。
三個人之中,到底是楊振剛有過一點江湖閱歷,看那漢子雖然身手矯捷,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惡意,諒他也討不了便宜。且引他到師父門前,再派小師妹進去稟報,師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門道,還怕摸不了他的底細?
主意打定,楊振剛便行前幾步說道:「柳老拳師正是家師,閣下既有要事要見他老人家,小弟自當引路。」說著便帶他越過廣場,向場後築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剛過,山路泥濘。楊振剛偏偏不帶他走已開闢好的小徑,卻帶他從亂石叢中步上半山。楊振剛存著試試這漢子功夫,在行過一處遍生苔蘚的石澗時,猛回頭雙手把他一帶,說道:「路滑,小心!」
楊振剛是想用太極門中的「黏」字訣,直把他「黏」出幾丈之外。不料話聲未止,雙手方觸及對方的衣袖,卻被來人借自己的掌勢,反「黏」出去,雖然不致被「黏」出幾丈之外,但也步履傾斜不定。那灰衣人卻紋絲不動,口裡說:「是呀!路滑,要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突地從半山上衝下一個人,身形如飛星倒瀉,一瞬間便到了兩人面前。只見他兩袖帶風,驀地右手一帶便將楊振剛帶過身後,左手駢指如戟,「順水推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門穴點來。
那灰衣人不防有這一著,也來不及看清楚來人面目,急將雙足在石澗上一點,倒躍出兩丈以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來人是誰時,聽得一聲喝道:「金華,是你嗎?」
那被喚作金華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師伯,小侄無禮,未曾晉謁,倒勞您老人家前來迎接。」
那從半山上衝下來的人,正是柳劍吟柳老拳師。原來柳夢蝶人挺機靈,在那灰衣人上岸時,她就一溜煙地抄小徑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師以為是什麼江湖好漢,慕名尋事,卻料不到是自己的師侄。
當下金華正待傾訴,柳老拳師說:「別忙,且到我家門前的柳林歇歇再說。」那柳林中設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師平時避暑或和村人閒聊天的地方。
金華在柳林中坐下,也顧不得回答柳老拳師對他師父近況的問候,馬上便拿出一封信來,柳老拳師看了,神色大變。
這封信正是柳老拳師的師弟、山東太極丁的兒子、丁派掌門人丁劍鳴寫來的。信中所說的事情非但關係柳老拳師師門的榮辱,而且關係著關內關外武林的團結,處理不當,就會生出滔天風浪。因此,饒是柳老拳師江湖閱歷甚多,也不能不閱信色變……
柳老拳師柳劍吟的父親是山東太極丁的遠房親戚,雖說是遠房親戚,但居處相隔不遠。兩人個性也頗相投,柳劍吟七、八歲時,他的父親也曾請太極丁教他技擊,但偏偏柳劍吟小時生得非常瘦弱,偏偏太極門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學習在對敵時能夠實用的技擊,必定要和師父過招,給師父擲得頭崩額裂是常有的事,太極丁恐怕柳劍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教他一些太極拳的基本架式,作為強身之用,待他身體強健後,才教他太極門中虛實變化的應敵招數。
柳劍吟這個孩子卻似乎和武學特別有緣,太極丁雖然不教他應敵的招數,他卻總是流連於太極丁的練武場邊,看其他的門人練習。如此過了一年光景。柳劍吟的父親是個小自耕農,豐年時還能自給自足,不巧來年逢到荒年,賦稅又重,謀生不易,恰巧柳劍吟的父親有個朋友在鄰縣做生意,叫他去幫忙,他就帶柳劍吟過去了。
轉眼又過了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師正和幾個弟子在家門前閒話,遙見數十丈外有兩頭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來,其中一頭鬥敗了,急急向前奔跑,後面那頭也急急銜尾追來。正在此時,忽見一個孩子在路上奔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兩頭水牛。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衝來,眼看就要碰上,太極丁急得「唉呀」一聲,立刻飛躍上前援救,哪料還未奔到,已聽得撲地兩聲巨響,那兩頭大水牛已滾出路邊一丈開外。太極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銳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手法,順著兩水牛的衝勁,用左掌一帶前牛,右掌斜按後牛,兩牛已經發勁,給這孩子一帶一撥,便都倒地滾出路邊去了,使的正是太極門中「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極丁再定睛看這孩子,不禁又驚嘆了一聲,這不是柳劍吟還是誰?當下就問他為什麼回來,怎的練得這一身好身手?原來在柳劍吟離開太極丁後,還是照常練習,而且默記太極門下演練的應敵招數,幾年來無師自通,領悟了不少太極拳的妙用。前幾天他的父親客死他鄉,他無依無靠,因此遵照父親遺囑,回來找丁老拳師。
柳劍吟的話還未說完,忽然一條黑影,從太極丁頭上飛過,向他猛地撲來,竟然是一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太極丁不但不加阻攔,反倒退兩步,拈鬚微笑。
柳劍吟急忙倒退兩步,那小孩子已經欺身直進,「雲龍三現」,一掌三式,向柳劍吟胸部打來。柳劍吟其時已將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內,用橫勁向上「掤」去,這正是太極拳的「攬雀尾」一式,給他用得非常純熟。那孩子身手極為快捷,一擊不中,立刻變招打來,仍是一派攻勢手法。柳劍吟儘管將數年領悟所得都施展出來和他周旋,仍然感到非常吃力!
那兩個小孩子對拆了二、三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師才喝道:「好了!好了!鳴兒不要再鬧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著柳劍吟的手又跳又叫,樂得直笑道:「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極丁當下把柳劍吟連聲誇讚,說他自己領悟得來的手法,居然能夠和自己的兒子打成平手,將來一定可以為太極門大放異彩;一面也暗暗為自己的兒子歡喜,雖然兒子得了自己真傳,也不過和柳劍吟打個平手;但畢竟自己兒子比柳劍吟還小了兩年,看他出手快捷,變招靈活,也真難為了他。眼見這兩個孩子,都是天資聰穎,和武學似有宿緣,一個是自己的愛子,一個又將是自己的愛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缽傳人,現在卻有兩個質美又好學的孩子做自己的傳人,心中的歡喜真是無法形容!
從此丁老拳師遂正式收柳劍吟為徒,因他比自己的兒子丁劍鳴長兩歲,遂教丁劍鳴喚他做師兄,並不按入門前後為序。太極丁把一生所學,連自己名震武林的絕技——太極拳、太極劍、金錢鏢都悉心傳授了這一子一徒。柳劍吟幼年喪父,太極丁既是恩師,又是父執,師門恩重,心中自是感激萬分。
柳劍吟追隨太極丁十幾年,太極丁也把他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在臨死前,太極丁將柳劍吟和丁劍鳴喚到床前吩咐道:「我們這一派太極拳從張三丰傳下,就以抑強扶弱為本志,當今滿族入據中原,滿洲貴族官府欺壓百姓,你們技成之後,可不許替滿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應記著除暴安良的武林明訓。對武林同道,不許逞強鬧事。劍鳴鋒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劍吟純樸得多,可得多多照顧你的師弟!」太極丁說完,把眼一閉就去世了。
太極丁死後,他們這兩個二十多歲的年青小伙子,自然不甘寂寞,便聯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時正當太平天國之後,自明末遺留下來以「反清復明」為志的秘密會社正如雨後春筍,方興未艾。在山東、河北一帶拳風盛行,尤以梅花拳、金鐘罩等最為風行。嘉慶時,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但民間私相傳授拳術的情形,仍繼續不絕;「太平天國」之後,禁令既松,民間更盛行習武。各家各派均開堂口、招門徒,柳劍吟、丁劍鳴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們打交道。不久,竟鬧出一件事,使他們兩師兄弟不歡而散!
原來太極丁死後,柳劍吟與丁劍鳴二人聯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幹了一些俠義行為。其時,山東、河北兩省的武館會社又以當時河北省會保定為中心。柳、丁二人武藝超卓,自然成為各派推崇,因而與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賢、萬勝門的管羽禎等成為保定城內江湖道上的首領人物。
最初清廷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犯者處死。後因禁不勝禁,遂改變策略,轉鎮壓為利用,便籠絡拳民,或聘各拳家為國術教練,或令官府紳士屈尊降貴與武術界中人往來。這種形勢發展至光緒年間,就成為滿清政府利用義和拳──亦即梅花拳──作為排外及政爭的工具,以消滅其反清的情緒。
當柳劍吟、丁劍鳴等在保定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領袖人物時,也正是滿清政府改變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時候。其時那些以「反清復明」為志的秘密會社,已成半公開性質,但由於沒有堅強的組織、明確的政綱,及廣泛的群眾基礎,因此無法發展為一種革命的團體,而仍停留在幫派的形式。在滿清政府變壓制為籠絡,更確切地說,是壓制與籠絡雙管齊下時,武林中人就出現了不同的意見:有人甘為滿清政府利用;有人置身事外,只求獨善其身;有人仍堅持原來的反清主張,不與官府來往。
柳劍吟、丁劍鳴二人承父師之訓,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武林領袖人物,自然不易為清政府籠絡。但兩人的作風卻大有不同:丁劍鳴以太極派嫡傳子弟自居,平素又挾技自傲,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處得不大和睦。他就曾和形意拳的鐘海平因為各夸師門,較起技來,雖然由柳劍吟勸止,不分勝負,但嫌隙已生。而柳劍吟則處處「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謹守團結武林的師訓,和各派名家相處,總是虛心吸取他人之長,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愛戴。柳劍吟亦曾屢次規勸丁劍鳴,無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縱許能斂跡一時,不久又是故態復萌。
一天晚上,丁劍鳴照例在午夜之時,起來練習太極行功。其時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月色微明。驀然聽得衣襟帶風之聲拂耳而過。丁劍鳴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有夜行人出沒,當即將身子一伏,側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見一條人影,疾如閃電地閃入暗處。
丁劍鳴吃了一驚,心想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華未歇,怎的就有夜行人經過,而且在這保定省會之區,顯然這夜行人非奸即盜。若是一般綠林好漢,諒他也沒有膽量未曾拜門,就先做案。丁劍鳴一是好奇,二是惱怒夜行人未把他放在眼底,當下立刻展開本門身法,龐大的身軀,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檐,腳尖輕點屋面,飛身追蹤而上。丁劍鳴的輕功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只見他似蜻蜓點水,落地無聲,不消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後。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輕功初看卻似沒有丁劍鳴的功力,但追到他身後二、三丈時,他竟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有人追蹤,立刻又加快步伐,饒是丁劍鳴用足了功力,也總是被他拋在幾丈之外。
兩人風馳電掣,追了一程,不覺已到保定郊外。只見那夜行人躍進一座大戶人家的園林,擊掌一下,丁劍鳴急伏在一株大樹枝柯交叉之處,從樹葉叢中探頭一望,只見暗處又跳出一個夜行人,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就逕自朝庭院中的一座小樓躍去。丁劍鳴經驗老到,心知一定是一人先來探道,然後才等同伴來做案。當下身形一長,直掠出數丈之外,像棉絮一樣貼上近樓房的另一顆大樹。只聽得其中一個夜行人低聲說:「那雌兒就在三樓,我剛才吹進『五鼓返魂香』,想現在已昏迷了。」
丁劍鳴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中那些下三門的採花淫賊,當下就從大樹上凌空掠起,像大鳥似的落在樓房屋檐上,那兩人驀地一驚,急忙飄身下地,丁劍鳴也跟著落下地來。
丁劍鳴定睛一看,只見兩個夜行人都戴著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雙賊灼灼的眼睛。兩個夜行人同聲喝道:「什麼東西?敢來干涉爺們的好事?」丁劍鳴怒喝道:「你們這些小輩,連我丁劍鳴都不知道,看掌!」
那兩個夜行人二話不說,一個亮出一柄長劍,另一個亮出一對三尺多長、黑漆漆的一對判官筆,合攻過來。丁劍鳴立刻展開太極掌法:封閃、擒拿、挨幫、擠靠、閃展、騰挪,一意奪取敵人的兵刃。那兩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劍鳴一時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路?只見那使劍的時而是嵩陽派的達摩劍法,時而又變為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如驚蛇怒蟒,處處向丁劍鳴要害處吐來!那使判官筆的更是厲害,無論劈、砸、撥、打、壓、剪、捋、鎖,都極為沉著迅捷,那對判官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專向人身三十六處大穴打來。丁劍鳴使盡空手入白刃的太極掌法,還是討不了半點便宜。但卻也忒奇怪,丁劍鳴好幾次連碰險招,眼看就被劍尖刺著,或被判官筆點中,但兩人卻又突地閃電撤回,變招打出,也不知是什麼道理?
那丁劍鳴還以為是自己太極掌法厲害,敵人不知虛實,所以不敢把招數用死,以防自己式中變式,招里套招。他哪裡知道,那兩人其實別有居心。不然若論武功高下,丁劍鳴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一對一亮兵器對打,諒還不至落敗;而今以一敵二,又是空手對兵刃,就是有兩個丁劍鳴也被剁為肉泥了!
三人這一陣打鬥,早驚動了這戶人家。當下燈火大明,許多家丁都持槍弄杖地出來,但卻沒有一個敢殺上前來,只是遠遠地觀望,一面口裡嚷著「捉賊!捉賊!」但若見身影向自己這一面移動時,卻又哄的一聲散到別處去。其中有兩個護院模樣的人比較膽大,一個手持花槍,一個手持雙刀,掩到賊人身後,正待偷襲,卻被賊人只一下「迴風卷柳掃堂腿」,就把他們掃出兩、三丈外,來了兩個,跌了一雙。
丁劍鳴也不指望這些護院能濟得了什麼事,仍是捨死忘生的憑自己一對肉掌,來斗敵人的一柄長劍、兩枝判官短筆,雙方又拆了三、五十招之後,那使判官筆的摟膝繞步,一招「劉海灑金錢」,向後一甩腕子,雙筆挾著一股寒風,斜向丁劍鳴的左肩井穴打來,丁劍鳴急將腰一撲,掌探中鋒,駢指如戟,讓過幾筆,向敵人的志堂穴點來,還未點到,只覺背後一股寒風,那柄長劍眼看就要刺到,丁劍鳴一個大彎腰,「斜插柳」向左旋過,伸掌便貼劍身,讓招遞掌,向敵人面門打來,使劍的急將身後仰,一個「倒轉陰陽」,將右手劍一沉,化為「黑虎卷尾」招數,徑掃下盤,橫斬丁劍鳴的雙足。丁劍鳴慌不迭地躲避時,忽聽得那使劍的一聲「扯呼!」兩人正占上風,卻忽地撤招,將腳一蹬,躍入園林深處。丁劍鳴不知進退,還待追趕,忽地幾點寒星,撲面飛到。丁劍鳴急急一個「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滾地堂」的功夫,貼地直滾出去,饒是滾得迅疾,右腿上還是中了一顆暗器,當時只覺麻痒痒的,還不覺怎樣,但這須臾稍緩的工夫,兩個蒙面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蹤影了!
敵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輪追賊之後,一面圍上前來,當中走出一個五旬上下的儒冠老者,當著丁劍鳴的面一揖到地,口裡說道:「先生大恩,沒齒不忘!」正當丁劍鳴急忙將老者扶起時,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說,招呼家丁子弟,架著丁劍鳴往裡走。丁劍鳴欲走不能,只得跟他們進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是捧煙又是倒茶地殷勤招待。丁劍鳴原不願與仕紳來往,因此呷了一口茶後,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卻酸酸軟軟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劍鳴這才記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後,急用手指對著傷口把暗器直挖出來,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聲叫道:「呵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湊過身來,殷殷問道:「什麼暗器,可有妨礙?」丁劍鳴面色大變,嘶吟道:「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以苗疆毒藥煉成,毒氣見血即鑽,除非找到本門解藥,否則是救不了,看來我不能生出此門了!」
那老先生詳細審視一下,忽然吩咐一個少年說:「澄兒,到後樓你二姨娘處問她拿出『白玉生肌拔毒膏』來試試看。」一面對丁劍鳴說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過小小的京官,結識了一個老太監,承他贈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內之物,據說能解百毒,無論蛇蟲咬傷,毒藥暗器打傷,都可解救。宮中特備來預防使毒藥暗器的刺客的。他得聖眷,賜了一瓶,特分半瓶給我。一直不曾用過,這回正好試試。」丁劍鳴見既無法找到本門解藥,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試。說也奇怪,將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上之後,果然清涼沁骨,當下右腿就可轉動!
但遺毒還未拔清,尚須休養數日。丁劍鳴只得在他家住下。遂知那老者叫做索善余,乃保定一個大仕紳,家裡擁有數千畝地。丁劍鳴在他家幾日,讓他招呼得十分周到,那老者日日陪他,談論一些詩文與京中趣事,丁劍鳴家中原本小有田產,幼年也習過一點詩文。見那老人態度和藹,談得也還投機。在那幾天中,又見時時有衣衫襤褸的人進來,要求施棺借米之類,那老人都親自接見,一一打發。丁劍鳴一來自己就是出身小地主之家,二來見那老者的慈悲行徑,心中早已認為索善余是一個慈善的長者!
三日過後,丁劍鳴的遺毒都已拔清,傷口完全復原。索善余親率家人把丁劍鳴直送出大門之外三里之遙,口口聲聲稱他為大英雄!大恩公!還說了許多「此恩此德,沒齒不忘!」的話,跟著又要了丁劍鳴的住處,問他是否願意折節下交。丁劍鳴也謝過他「白玉生肌膏」起死回生之德,由於人情難卻,他又覺得索善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竟然答應了和他結交。
其實那索善余並非什麼慈善長者,他不過是演出戲給丁劍鳴看罷了。正當丁劍鳴在歸途上對他滿心感激、異常好感之餘,索善余家中的密室里,就坐著當天晚上跑進索家的那兩個偽裝採花的蒙面夜行人!那兩人正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士,使劍的叫做蒙永真,使判官筆的叫做胡一鄂,他們都是由直隸總督戴祺向京師請來,進行一件大陰謀的幫手。
在索善余的密室里,這三人正撫掌相視而笑。蒙永真道:「這回丁劍鳴可著了我們的道兒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名不虛傳,他那七十二手『迴環滾拆』的太極掌法,若非我們二人,恐怕也不是輕易就打發了的。」胡一鄂笑道:「論本事,丁劍鳴自不是庸手,但卻也沒有超出我們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習性,哪容他這樣狂傲,如不是戴總督再三叮囑,我們兄弟倆早把他廢掉了。」索善余大笑道:「如把他廢掉,我們的計劃就不能進行了。廢掉他一人有什麼用?我們要拆散的是這些自命為江湖義士的團結!我實在佩服你們兩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讓他當堂斃命。而蒙兄故意使出的那幾手偷學來的形意派無極劍法,更讓那姓丁的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先生的本領,尤其是那幾聲大英雄,把他捧得毛管都鬆了。」
原來直隸總督受了清廷的密令,對於山東、河北兩省的拳民,可籠絡的籠絡,可打擊的則打擊,若一時不能籠絡又不能打擊,則要想辦法分裂他們!因此戴祺的幕客便想出了這一條計劃,他們知道丁劍鳴和其他武林的領袖人物有隙,又探清了丁劍鳴的性情,和平日的行動,便請了兩名特選的清宮衛士偽裝採花,故意引他到索善余的家,讓他吃了一顆毒蒺藜,再由索善余給他醫治。他受了如此恩情,自然不能不和索家來往,如此一來,官府便可藉由丁劍鳴從中分裂武林人士反清的力量!
再說丁劍鳴傷愈回來後,因三天不見,自有許多武林同道前來探問。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賢、萬勝門的管羽禎等自然也都在座。當下丁劍鳴說出那夜的經過,一面說那兩個蒙面夜行人的本領的確是武林罕見,一面誇說若非自己的掌法厲害,莫說暗器,恐怕早就命喪他們的一劍兩筆之下了。
丁劍鳴說完,武林中人盡皆聳動!群相探問江湖上哪有這樣的兩個採花人物!大家胡猜一氣,都摸不清這兩個人的底細。
丁劍鳴凝神一想,突地問鍾海平道:「你們形意門下可有一個瘦長漢子,善使無極劍法的?」
鍾海平虎目一睜,馬上說道:「豈有此理,我們形意門下,從來就沒有採花淫賊!」
丁劍鳴冷笑說道:「你們形意門下,有沒有過採花淫賊,我不知道。可是那使劍的蒙面人用的招式,分明是你們形意派的無極劍法!」丁劍鳴略停一下又說:「不止那使劍的,連那個使判官筆的好像也是你們貴派的身法。」上一句是有幾分實情,那使劍的確曾使出過幾手無極劍法,但下一句可就是丁劍鳴胡猜的,心裡有嫌,就什麼都懷疑到形意門下了。
當時只見鍾海平勃然大怒,拍案說道:「丁劍鳴,你這是有心誣賴!」丁劍鳴也厲聲答道:「我親眼所見的,還有假?哼!要不是我這對肉掌還有些兒能耐,怕就要毀在你們貴派手下!」
兩人俱都火起,在座的武林同道急忙勸止。鍾海平當下便發話道:「事情我一定追查到底,我馬上通知我上下三輩的門人,也發帖給武林同道共同查究,如果我形意門下確有人在江湖上為非作歹,採花傷人,我一定親手把他大卸八塊,戳三個窟窿。如果不是,你也得向我們形意門擺酒賠禮!」說完,便悻悻地走了。
不說丁劍鳴和鍾海平又結了梁子。且說在丁劍鳴回來後,索家便每天都差人來,不是送禮,便是請酒。其間,柳劍吟也曾要丁劍鳴注意,莫要誤中奸人詭計。柳劍吟勸道:「索家是保定的豪紳,這種人好的有限,我們抑強扶弱,全仗義氣團結江湖兄弟,和這些人來往,怕不傷了兄弟的心!」但丁劍鳴卻一口咬定索家是積德的慈善之家,反說柳劍吟太過偏執。恰巧那幾天正是索家借索善餘五一大壽的名目,在花園裡招待老人,上五十歲的可分二錢銀子,上六十歲的可分五錢銀子,上七十歲的可分一兩銀子。丁劍鳴越發認定索善余是慈善長者,得意地對柳劍吟說道:「如果他們是刻薄成家,怎會如此敬老尊賢,慈善慷慨!」柳劍吟也不和他爭辯,卻在第三天帶回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柳劍吟帶著孩子去見丁劍鳴,一反平素木訥的態度,滔滔不絕地說道:「師弟,你自幼生長在小康之家,不知莊稼人的痛苦,你道這孩子是什麼人?這孩子正是索善餘一個佃戶的孤兒,他的父親種了索家三畝田,納了租能夠吃雜糧就算是好的!去年因為實在無法過年,借了索家十兩銀子,利息是大加一『驢打滾』,利上加利,如今未滿一年,就要還五十兩,這孩子的父親被迫得沒法,就上吊死了!那間破屋,還被索家拿了去抵債,正好被我碰見,就把這孩子帶回來了。我沒有碰見的還不知有多少!」稍緩一緩,柳劍吟接著說道:
「那索家是勾結官府,私運鴉片起家的。後來他們做了官,發了財,買了更多的田地,就越加發財了,他當然可以裝出善人的派頭,拿一些錢出來修修橋、補補路,甚至在生日時招待一下老人,買個善名,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且可以蒙蔽多少人的眼睛!索善余毋須親去收租放債,打罵農民,他當然樂得充風雅、做善士。可是那些收租放債、苛刻農民的,還不都是他門下的走狗。」話是說得淋漓痛快了,可是丁劍鳴沒有眼見索家的殘暴,總是認為他的師兄講得太過火了。柳劍吟見勸不醒他,只得把那孩子收作第一個徒弟。
過了半月,保定城裡有名氣的武師都接到形意門鍾海平的請帖,丁劍鳴自然也有一份。丁劍鳴情知必然是鍾海平查究了當晚那兩個夜行人的行蹤,要自己去答話。當下按照武林規矩,寫了謝帖,帶了幾位太極同門,如期赴會。
各武師齊集後,鍾海平首先發話道:「海平德薄才疏,忝為形意門北派的掌門弟子,自知不足領導武林一派,尚幸我形意門先輩宗祖,早定下嚴格門規,我形意門同門三輩,亦均能嚴守。我鍾海平執掌形意門以來,形意門下,在江湖上差幸未做過絲毫對不起祖師,對不起同道的事!
「半月前丁劍鳴大哥追捕採花淫賊,受了重傷,吃了大虧,一口咬定這兩個下三門的採花淫賊乃是我形意門下,為此我撒紅帖,傳同門,報武林,共同查究,如今已過半月,採花賊的底細雖未摸清,但已查明絕非形意門下。我形意門下三輩同門,這一個月來的行蹤,都由各地負責弟子,匯報前來,莫說未有過採花之事,除了原在保定的之外,其他各地形意門下,並無一人到過此地。若說是保定的弟子,則我對他們平日行蹤,了如指掌,我敢擔保在我門下弟子的清白。再說即使丁劍鳴大哥不信我的擔保,也該想想我鍾海平的弟子、師侄輩絕沒有本領能逼得太極拳嫡系傳人,落在下風,受了暗器!
「今日我鍾海平請到各武林前輩以及丁劍鳴大哥,為的就是討一句話,請丁劍鳴當眾洗清我形意門所受醜詆的惡名,按照武林規矩,揭了這段過節!」言下之意,便是要丁劍鳴當眾向鍾海平道歉,方才罷休。
鍾海平的話,說得嚴峻尖刻,如果丁劍鳴承認是被形意門下小一輩打傷的,這太極傳人的聲譽就要掃地。如說是形意門長一輩人幹的,則形意門的長輩,屈指可數,且俱都分散各地,又哪會憑空來到保定?
但丁劍鳴先前把話說得太滿,哪肯立即轉過彎來,聽了鍾海平說完後,冷笑一聲辯道:
「你說不是形意門下,有你的證據。我說是形意門下,也有我的證據。他們的劍法、身法明明是你們形意門下的,除非捉到這兩個蒙面人,否則現在要我向形意門低頭賠禮,這可辦不到!」
鍾海平更不打話,連長衫也不脫,逕自走近丁劍鳴面前,雙手抱拳微微一拱道:「既然丁大哥不肯揭了這段過節,我們只好按照規矩辦吧!我向你討教三招兩式!」按照當時武林規矩,若有過節,就由雙方設宴集合眾人來調解,談判不成,就要以比武來解決。
丁劍鳴傲然笑道:「鍾大哥要賜教,丁某豈敢不從?」話未說完,鍾海平已猛地一掌劈下!
其時在座的武林同道雖多,但碰著雙方鬧僵的事,如要伸手勸解,就必定要自問有把握能勸一方低頭。如今鍾海平是火爆的性子,而丁劍鳴又一向不肯低首下人,這要如何調解?何況他們二人來勢又是如此迅速,想調解的同道還來不及盤算,他們便已動起手來!
當下鍾海平待丁劍鳴的「豈敢不從」方說完,就立刻「獨劈華山」,右掌挾著一股勁風,當頭打到。丁劍鳴急斜躍數步,雙掌一立,復斜身進步,腳踏中宮,左掌一橫,右掌斜劈鍾海平肩頭;鍾海平抽身撤步,左掌一分,「力托千斤」,往丁劍鳴的右腋上一托,丁劍鳴急變斜劈之勢為下斬,用出「斬龍手」的厲害招數,立切鍾海平的左掌,兩人來勢都疾,眼看就要碰個正著。
兩人雖已拆了三、五招,但都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眼看這兩人就要掌底判雌雄的時候,驀然人叢中飛躍出一個人,巨鷹般當空撲下,恰巧立在兩人中間,那人雙臂一展,左右一分,鍾海平和丁劍鳴都不由斜斜退後幾步。原來這人正是丁劍鳴的師兄柳劍吟。
當下鍾海平勃然大怒,以為柳劍吟是來幫丁劍鳴的,正待發話;卻見柳劍吟面向自己長揖到地,隨即朗然道:「我太極門在保定尚未正式設立門戶,未推有掌門弟子。我現在以丁劍鳴師兄的資格,代表太極門,向形意門鍾海平兄賠罪!」
柳劍吟此話一出,全場肅然。鍾海平立即賠禮,連聲「不敢!」由於柳劍吟平素謙厚待人,況且這次的梁子是丁劍鳴和他結下的,現在柳劍吟來賠禮,鍾海平也不得不客氣三分。但如此一來,鍾海平卻再也不能找丁劍鳴的晦氣了。
當下鍾海平沒話說,各武林前輩也群相佩服柳劍吟的豁達大度,甘代師弟受過。梅花拳的拳師姜翼賢挑起大拇指道:
「著!我們的柳老弟,行!這一手漂亮極了。其實嘛,這點小事也用不著動這麼大的閒氣。丁劍鳴見到那兩個小子的劍法、身法有些似形意門的,或許不假。武林招數,本來一亮手就有人偷學,這兩個小子不知從哪裡偷學來幾招,丁老弟未深研過形意拳,所以看了三招兩式,就以為是形意門下了。鍾老弟為爭師門榮辱,要辨別是非,這老朽沒話說,但也無須如此緊張呀?是不是?最緊要的,還是繼續查探那兩個小子的底細,自己人別生閒氣了。」說罷便拉了兩個人來乾杯。
一場風波,暫時平息,可是丁劍鳴卻終席不發一言,面色鐵青。
丁劍鳴認為自己太極派是武林正宗,現在由師兄出頭,向別派賠禮,實在有失顏面,再者,這次梁子是自己結的,鍾海平敢當眾叫陣,伸手和自己較量,明明是蔑視自己,如今向他賠禮,豈不是給他較量下去了?心中不由暗氣自己真是栽到家了!」況且柳劍吟雖是自己的師兄,可是他是自己的父親廝養大的,平素總讓著自己,這次驀然出頭,不和自己先商量,心中未免有點不滿。再說丁劍鳴一向自視是太極丁的嫡系子孫,心想這派拳術是丁家的,柳劍吟和丁家關係雖然親密,算起來總還是外人,怎的就能在武林同道之前,說出代表丁家太極門的話?可是照武林規矩,在沒有推定掌門人之前,師兄要挑起大梁,沒有師弟說話的份兒。因此儘管丁劍鳴心中不滿,可也作聲不得。
風波過後,丁劍鳴不僅和鍾海平疏遠起來,而且也和其他武林同道疏遠了。見了他們,心中總是怏怏的,常常露出不大自然的神色。丁劍鳴雖然和這一邊疏遠了,另一邊卻和索家親密起來。索家的人隔不了三兩天便會去拜訪,索善余自己也常常進城拜訪,談得多了,丁劍鳴自然也透露出一些和鍾海平結梁子的經過。索善余聽了,卻並不表示意見,就算是丁劍鳴問起,他也搖搖頭說:「老朽對你們武林中事,不敢插言。」
一天,兩人正談得起勁,索善余突然問他道:「太極丁拳術,名震江湖,怎的老兄在保定不自立門戶?」
丁劍鳴當下就說,自己本來早有此意,但因以前浪跡江湖,無暇及此,待闖出名號之後,又因師兄認為成立門戶是件大事,不能倉卒從事,想根基穩固後才作打算。自己拗不過他,也只好作罷了。
索善余哈哈笑道:「俗語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兄太極名家,理應創立門戶,作一派宗祖,以享後世的盛名。更何況創立丁派門戶,乃是紀念老兄的先人,你師兄雖然是忠厚謹慎之人,卻體會不到孝子賢孫的心事。」
丁劍鳴給他說得心動,果然就進行起自創門戶的大事。索善余給了很多協助,金錢上的,官府上的,他都一一給丁劍鳴打點。還給丁劍鳴活動了一個直隸總督府「國術顧問」的頭銜,丁劍鳴雖然推辭了,可是卻覺得這個人倒很古道熱腸,肯幫助人。
在丁劍鳴創立丁派太極門戶的期間,武林中少有人來探問。丁劍鳴便心想,既然別人不顧江湖義氣,不來幫忙,自己又何必依靠他們?就是對他的師兄,這次也只口口聲聲說是要替他的丁門建立門戶,言下之意,大有不想柳劍吟橫加阻撓之心。柳劍吟也就唯唯諾諾,不再多說什麼。
就在丁劍鳴就要正式建立門戶的前夕,柳劍吟突然深夜來訪。
他的師兄背著一個小包袱,腰懸青鋼劍,面容微帶蒼涼之色,沉痛地說道:
「師弟,恭喜你要光大師門,自建門戶了。愚兄全靠師父教養成人,這點微末小技,也是拜你們丁家之賜,師弟要光大師門,這愚兄可沒話說!
「可是師弟,現在武林中人都對你議論紛紛,說你可揀著高枝兒爬上去了,要靠官府的力量開山門,創宗派,好獨霸武林。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也得提防別人給你戴高帽,把你算計了。
「你還得小心,創立門戶不是易事,收徒弟,做師父,處處都要當心,不要讓一些不肖之徒、江湖無賴混進門來,敗壞了師門的聲譽!這層也許是愚兄過慮,但還是得請師弟小心些。
「師弟,你曾問我是否有意做丁派門戶掌門人,這我可不敢當,莫說我德薄才疏,就是從師學業,也在師弟之後,當時恩師不按普通武林規矩,以入門前後為序,我才因痴長兩歲,有幸做了你的師兄,實在有忝,我又怎會妄想做一派的開山宗祖?
「再說武林同道現在對我們有所誤會,我若留在這兒,助你建立門戶,恐怕誤會更深。我打算馬上就回山東去,江湖風浪,我也經歷夠了,我沒有那份雄心,再闖萬字。回到老家,將來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
「師弟,愚兄言盡於此,我走了!」
丁劍鳴正待挽留,柳劍吟卻驀地一旋身,一點門楣,微風飄然,就像流星疾馳般飛逝。丁劍鳴急急拔步追去,只見柳劍吟邊跑邊回頭道:「我還有一句話忘記對你說,以後可別再鬧意氣了!」說完,更如蜻蜓點水,飛燕掠波,跑得迅疾之極,丁劍鳴哪裡追得上?再一遲疑,但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蛩哀鳴,夜涼如水。哪裡還見師兄的影子?
師兄走後,丁劍鳴自然是立門戶,建宗派,二十年來,也頗有許多武林後學慕名求教。而丁劍鳴也能稍斂鋒芒,很少和別派中人較技伸量,但和索家關係卻日深一日,漸漸也和官府中人有了來往。
柳劍吟回到山東後,不久就和武林名家萬勝門劉展鵬拳師的愛女劉雲玉成了親。由於柳劍吟的岳家在山東、河北邊境的高雞泊金雞村內,因此不久柳劍吟也就在金雞村里落了戶。高雞泊幽深險要,正合了柳劍吟隱居習技、傳授門人的心意。
柳劍吟二十餘年來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就是以前在保定鄉下帶來的、索家佃戶的孤兒婁無畏。婁無畏這名字是柳劍吟取的,意思是要他在苦難中成長,應無所畏懼。婁無畏早在八年前出了師門,獨自在江湖上去闖道,開頭三年還有訊息,後來聽說到了遼東,就再也沒有音信了,柳劍吟曾托人打聽,但都沒有結果。二徒弟是岳家薦來的楊振剛,也曾到江湖上閱歷過一些時候,但總是在師門的時候多。三徒弟就是和柳夢蝶比試的少年左含英,是柳劍吟的老友左大拳師左璉倉的第三個兒子,是左璉倉殷殷囑託他來學太極門技業的。這孩子天資聰穎,很得柳劍吟的喜愛。柳劍吟就在金雞村內,把一生所得,傾囊傳授給了這三徒一女。
這一天,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突然來到了高雞泊。柳老拳師看了金華帶來的信後,面色大變,問金華道:「事情怎鬧得這般嚴重?又怎會來個什麼貢物呀?到了熱河?又為什麼會懷疑是形意門鍾海平乾的勾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金華你說說,你的師父叫我詳情問你呢。」
柳夢蝶是個心急的小姑娘,未待金華答語,便先問父親道:「爹爹你先說呀,師叔的信,說的是什麼事?」
柳劍吟放下信道:「你師叔說,他一個月前保護一批貢物到熱河,要解到承德離宮。不料在距離承德約二百里的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劫去了,他率眾追蹤,追到了三十六家子,怪老頭子這一行人就突然失了蹤,而他回到保定後,就接到江湖令帖,要趕他出保定。哎!還把他丁派標誌的太極旗給拔去了。這、這到底是哪門子的來找麻煩?」
金華道:「在熱河下板城出事時,是師父帶二師弟、三師弟,還有另外兩位別派武師去的,我沒有跟去。那貢物嘛,說來話長,簡單說吧,師伯還記得那個常來拜訪我師父的索善余嗎?現在他已七十多歲了,老了躲在家中納福,倒不常來了。只是他那第三個兒子叫做什麼索志超的,在直隸總督府里當了一名差使,今年皇上循例到承德離宮去避暑,要到秋獵之後才回。直隸總督的貢物要納到承德離宮,恰恰指定索志超辦這回事,索志超就憑老父的情面,央求了師父去保護的。」
金華剛說到這裡,突然見柳老拳師驀然張目虎喝:「相好的,下來吧!」
話未說完,只見柳林中一棵大柳樹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個人。說時遲,那時快,這邊廂,金華已倏的撲上前去;那邊廂,柳夢蝶也已經出手,刷!刷!刷!使出「劉海灑金錢」的手法,一手三錢鏢,三縷寒風,分上、中、下三路打到。只見那漢子身形一沉一縱,施展「燕子鑽雲」的輕功,身軀憑空竄起二丈多高,中、下兩枚錢鏢都被他躲過,取上路的那枚金錢鏢,恰恰擦著來人鐵掌鞋底,只聽當的一聲清脆音響,那枚錢鏢,已給他輕撥落地。
身形未落,金華已猛的撲到,「進步七星」,右掌便橫斫他尚未沾地的雙足,那漢子竟一個俯衝,用「撐椽手」雙掌斜直撐下,左右分開,待金華再變招發掌時,他已經使出「細胸巧翻雲」的輕功絕技,翻到金華的身後去了。金華急一翻身,「摘星換斗」,右掌猛擊敵人頂梁,左手雙指逕取敵人雙目,那漢子身法好快,倏的避開,大喝道:「停手!停手!我是形意門下來謁見柳前輩的!」在他說話之際,金華又已進了幾招,只見他幾個解招竟真是形意門的手法!
柳劍吟急忙喝「停!」,親上前去,那漢子立刻俯身作禮,說:「晚輩晉謁。」柳劍吟運用「太極生兩儀」之式,氣納丹田,提氣貫頂,用雙手輕帶他的兩腕,叫道:「請起!請起!」這正是柳劍吟試他內力,可發可收,那漢子竟然身形不歪,但也給輕飄飄地被帶起。
那漢子自稱是形意門鍾海平的師侄王再越,奉師命前來,話說謙虛之中帶著刻薄:「敝師叔聽說柳老前輩要管這檔事,特叫晚輩前來傳話,說不看金面看佛面,柳老前輩要伸手,我們本應退讓,無奈令師弟依附官門,忘了江湖義氣,諒老前輩也不願隨師弟趟這渾水。如果老前輩真要插手,那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別責怪。」
柳劍吟既不動怒,也不答話,只「哦、哦」了兩聲,便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起閒話來,一下問問鍾海平的近況,一下又請形意門幾位前輩的安,倒弄得那漢子不知如何應付,最後竟逼問道:「晚輩聽你老的吩咐,只討老前輩的一句回話!」
柳劍吟又笑道:「別忙!別忙!你大老遠來,無論如何請歇一晚!明日我陪你去找你師叔吧。」
這漢子卻再三推辭,微露不安之色,說是有要事就要離開。於是柳劍吟正容道:「請你上復鍾師,柳某一定按照江湖義氣辦事!」
送走了這漢子後,柳劍吟問門人弟子道:「你們瞧這人可真的是形意派?」
金華、楊振剛等俱都齊聲說是。金華說:「按江湖禮數,我聽他喝『停手』時,我是該立刻停手的。但我聽他自報是形意門的,那倒不能不試他幾招了。可不是的,他拆法招數,真是形意門手法的!」
楊振剛也說:「在師妹和金師兄出手時,我不動手,就是存心在旁邊看他的家數,他躲避師妹那一手三錢鏢時,所用的輕功身法,不就是形意門的?尤其那一手『細胸巧翻雲』,可更是形意門的絕技,那難道還有假嗎?師父此問,莫非看出什麼破綻麼?」
柳劍吟捻須微笑道:「你們有所不知,一個武功很有根柢的人,看了別派的出手後,就可以偷招,對敵時也可拿來應用的,不過用得不如本派出神入化就是了。
「看別人的身法手法是哪家哪派,是不是冒牌,最緊要的,是看他救險招時的家數,因為在碰到險招時,性命俄頃,不容思慮,必定要運用非常純熟、得心應手的本門家數!
「金華、振剛,你們可曾留意到那漢子用『燕子鑽雲』避開蝶兒錢鏢後,身形未落,便碰到金華的七星掌橫斫雙足——那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了——但他所用的那一手『撐椽手』,就不是形意拳,而是岳家拳!至於蝶兒那一手錢鏢,打得雖不錯,火候卻還未到家,『輕功提縱術』根柢好的人,要閃躲並不難,他當然可以試用別派身法!
「而且在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也頗有一些破綻,不過我還不敢肯定他是否真是冒充就是了。」
當下師徒又議論了一番。柳劍吟便對金華說:「我明早就動身和你去保定。我看這回,事情很複雜。也可能真是武林同道以為你師父投靠了官門,特地來對付他的。這我一定要去調解,大家都是武林一脈,別弄得自己裡面先鬧翻了。我在江湖上雖隱跡多年,但如果是鍾海平他們這一輩老師父出手的話,諒還會賣我這個老面子。」
第二天一早,柳老拳師果然召集門徒弟子,吩咐他們要小心看守門戶。柳大娘劉雲玉也出來送行。柳老拳師一算,有自己的老伴,這個萬勝門當年的女傑鎮守在家;楊振剛也得了自己的技業十之七八;更加上柳夢蝶和左含英,爐火雖未純青,但尋常的江湖道也不會討了好去。有此四人在家,柳老拳師便很放心的隨金華去了。哪知事情卻出人意料,此一去正是所謂:風波平地起,奇禍突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