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鬼哭
2024-04-30 06:36:46
作者: 阿冪
這字怎麼能簽!簽了,如何對得起容氏?如何對得起兒女們?簽了,他連著人也不是!可要不簽,又怎麼走得出尚書府的門。
謝齊左右為難,牙一咬,做個傷心過度的模樣,搖搖晃晃地伸手要接筆,忽然兩眼往上一插,向後就倒。他倒得忽然。管事小廝們全無防備,眼睜睜地看著謝齊結結實實地倒在地上。謝齊頭顱敲在青石地上,咚的一聲,聽得人都疼。
管事醒過神來,忙上前查看,謝齊已然暈了過去。只是這一暈是心疼得暈了還是摔得暈了,又有誰知道呢?
謝齊沒簽字就暈了,管事這差事就沒辦好,他熟知王綱性情,曉得他不能容忍,眉頭一皺,倒叫他想出法子來,竟是假冒謝齊簽名,又拿著謝齊的手按了指印。
紅彤彤的指印按下,看他還怎麼賴!
管事要周到,就該把謝齊手上的硃砂印給抹了,偏不知道管事是粗心了還是沒將謝齊看在眼中,竟把硃砂的印記留在了謝齊手上,就命人將他與容氏是屍身一起送回去,自家揣著有了簽字手印的「口供」來見王綱張氏。
王綱張氏兩個拿到口供可以說心滿意足。
容氏即死,家裡就少了乳母,再找個乳母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待新乳母一來,就將謝齊送來的孩子交給她,誰又能知道這孩子是李代桃僵呢?便是謝齊要鬧,他們也好拿著容氏的口供說謝齊這是挾怨誣告。
不說王綱張氏得意洋洋,只說謝齊與容氏被送回謝家。
裝在一口薄棺里容氏是個死的,眼角乾涸了的血淚已叫人驚心,還有牙關緊咬的謝齊生死不知。孫氏年老體弱,看到這情景先就暈了過去。大郎應聲而出,他倒是個少年,可素來身體孱弱,平日連著風也不能吹著,哪能見到這種場景,可憐他連著「阿娘」都沒來得叫出聲,往前一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動了。
尚書府送回來一口棺材已引得左鄰右舍的注意,只是白事不吉利,不好過來圍觀,可孫氏與大郎這一倒,送謝齊回來的尚書府那些下人又不顧而去,各自不忍心,一起過來查看,七手八腳地去扶孫氏與大郎。又因為街口雜貨鋪的小夥計因常在外送貨,腿腳快,便使他去請郎中。
孫氏她雖然年老,倒還好,只是一時情急暈過去了,喚她幾聲,又灌了一碗熱薑湯,倒是醒了過來,可大郎臉色青白,牙關緊咬,喚之不醒,摸之生僵,再往鼻前一試,一點熱氣也無,竟是死了。
便是這時,小夥計也將郎中請了來,先去看謝齊,診了兩手脈搏,再看過臉色,說是不妨事,不過是摔著頭,一時閉了氣,所以暈倒,吃藥就能醒。再看孫氏,問了年紀,理理袖子,臉上露些微笑,說了些老年人氣短,所以放寬心胸,好生休息的散淡話,轉身就出來了。
看他不開藥方,鄰居不免要問。郎中又嘆息一聲,回頭看了看依舊躺在床上流淚的孫氏,這才輕聲道:「家裡還有能主事的人麼?」
大伙兒都不是糊塗人,郎中這話一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無非是孫氏只在這幾日了,是以連著藥都不用了。
再想想謝家,死了個容氏,跟著沒了大郎,如今連著孫氏也要不成了,而謝齊也是起不來身,謝家真真好說一句家破人亡,便是鐵石心腸的陌生人聽見也要流淚,更不要說和謝家做了這些年鄰居的左鄰右舍,心腸軟些的,當場就落下淚來。
其中有個陳氏,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年紀,肌膚黑黃,身量兒也矮壯,生得十分尋常不說,命運也不濟。她三歲喪母,五歲喪父,三親不靠六眷不著,也虧得她人肯吃苦又老實,吃人家一口飯,就肯替人幹活,慢慢地也長到了十二三歲上。恰好倒夜香的老洪才死了老婆,留下個四歲的兒子保安無人照料。
待要續娶,年輕的又肯嫁個四十多倒夜香的半老頭做填房;年紀大些的寡婦倒是有願意的,又臨到老洪不樂意了。寡婦失業的可也有自己孩子呢,他可不耐煩替人養兒子。更有一句,後娘的拳頭,六月的日頭,保安已經沒了親娘,他又怎麼捨得他受繼母的荼毒呢?所以把來來去去的,就把主意打在了年少的陳氏身上。
老洪是個老實人,做不來娶個比自家兒子只大七八歲的少妻的事。可他也精明,看陳氏年紀雖小,人倒是穩重,索性將她收做童養媳,供她衣食茶飯,與她片瓦遮頂,好讓她照顧保安,待保安滿了十六歲再圓房。兩下里說定,由里正出面寫了文書按了指印的,雖然沒有婚書,可陳氏已好算是洪家的兒媳婦了。
陳氏進洪家之後,也是肯吃辛苦肯幹活,家裡家外的打掃得乾淨,飯食也煮得潔淨香甜,還能做一手的好針線,老洪十分滿意,保安年紀略小,甚也不明白,還當家裡來了親眷,待陳氏也算客氣。
可這樣安穩的日子沒過得幾年,保安漸漸長大,漸漸略懂人事,家裡頭那個只曉得幹活,不曉得出聲的陳氏竟是他的童養媳先就有些不滿,更有一同的夥伴們挑唆,說他有個又老又丑的媳婦,更是惱羞成怒,不願同陳氏一桌吃飯不說更是一意要老洪休了陳氏。
說來,倒夜香這活計雖然髒累,可好處卻也不少,常有愛乾淨的人家把些銅錢來叫他將夜香倒了之後將馬桶先刷一刷乾淨的,積少成多,一個月加起來也不少,更不要說偶爾還能在夜香里撿著些值錢的東西。所以倒夜香這名頭聽著不大好聽,可洪老漢家裡日子倒還過得。
又是,洪老漢只有保安這樣一個兒子,凡事未免寵得過了些,看他鬧得厲害,只能答應,轉頭再來勸陳氏,只說年紀上不大般配,等保安成年了,陳氏年紀大了,所以不願耽誤陳氏青春,情願為陳氏尋個好人家,再陪送一份嫁妝將她嫁了。
不想陳氏卻是個認死理的,說即寫了文書,她便是洪家的兒媳婦,寧死也不肯另嫁。便是不做保安的妻子也無妨,只做洪家的女兒就是了。
洪老漢拗不過兒子,又強不了陳氏,只能暫時答應,還想著過兩年保安懂事了,又或者陳氏想明白了,這事也能有個了局。可沒成想,沒過兩年就出了大事。
前頭說過,保安叫洪老漢縱容得十分任性,很有幾分頑劣。一次保安同夥伴們出外玩耍,正遇著富戶人家娶親,老長的送嫁隊伍,轟轟烈烈的執事,鑼鼓喧天的熱鬧,便爬到富戶門前邊老樹上,一是看熱鬧,二是僕人出來灑喜錢時他好早知道。哪想老樹有幾個枝丫已叫蟲蛀空了,經不起保安的踩踏,竟是折斷了。保安也從樹上大頭衝下的摔落,當時就頭破血流,還沒來得及抬到家就死了。
看見兒子沒了,洪老漢當即暈了過去,他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已是十分悽慘,不過是不想兒子沒個下場,不得不撐起來往街上去要為保安尋一口好棺材,直走了兩三家棺材鋪子,不是太薄委屈了保安,就是太貴,實在花銷不起。好不容易才在最後一家棺材鋪找到一口,厚薄也適宜,雖然略貴些,可洪老漢想著兒子都沒了,他存錢還作甚,倒又捨得了,付了定金就往家去,預備托鄰居到鄉下尋只公雞來。
原來洪老漢有個想頭,想著保安死的時候孤零零的,總要給他娶門親才好,陳氏本就是他的童養媳,抱只公雞拜堂也是應當應分的。哪裡想得到,他前腳才進家門,後頭那娶親的富戶指派了家丁打上門來。
說來到底也難全怪他們,哪個成親不想順順利利的,偏他家三郎娶個親,就有個半大小子不安分,見了血,竟還死了人,實在的晦氣。既然晦氣,這一口氣就難咽不能尋死人麻煩,就將剛死了兒子的洪老漢罵了一場。可憐洪老漢喪子之痛還未復就叫人一頓兒辱罵,罵他不會教導兒子,這才送了兒子一條命去,哪裡能承受,當時就氣暈過去。
洪老漢這一暈,醒來後半個身子便動不了了,連著開口說話也勉強,自然更不能主理兒子的喪事了,是陳氏披麻戴孝充作未亡人送走了洪保全。
也是陳氏梳起了婦人頭在洪老漢病床前服侍,煎藥餵飯翻身,甚而還背了他往醫館瞧病,原先一個病得連話都說不清的人,漸漸竟能開口說清幾句話了。
世人的嘴再毒,看到陳氏這樣的節婦孝婦也要讚揚,更有自為良善悲憫的文人替陳氏寫小傳,道她是能進列女傳的人物。得了這讚揚,官府就下了旌表,又賞了些銀子下來。
旌表也罷了,銀子倒是解了陳氏燃眉之急,洪老漢從前倒夜香時攢的那些家底子哪裡經得起只出不進,早耗幹了,陳氏已替人做針線貼補了。
又過了數年,洪老漢終於油盡燈枯一病沒了。他活著時,堂兄弟們無人來伸一伸手,他一死,幾個堂侄倒都冒了出來,要分洪老漢留下的兩間屋子。也虧得陳氏是有旌表的節婦,洪老漢的堂侄才不敢真的將她趕出去,還分了一間屋子給她,只說好是給她住,若是改嫁,立時收回。陳氏有旌表,每年官府能撥她些錢糧,雖不富裕,活命是夠了,又有落腳的房子,哪裡願意再嫁,自是答應,在契約上按了手印。
許是老天都瞧不過洪老漢堂侄們的無情,不幾年,這幾家紛紛出了事,或是家裡敗落得要賣房,或是避禍遠走他鄉,獨留下陳氏一個安安穩穩住到如今。
如今的陳氏年已半老,依舊是個善心人,看著謝家全家人都倒下了,小大娘還不足一歲,不能沒人照看,在孫氏床前說了一聲,抱到了自己家去。也是陳氏這一善舉,到底保全了謝大娘,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再說謝齊,暈了半日才悠悠醒來。
想是摔到了頭,將將醒時,謝齊昏昏沉沉竟是想不到容氏已死,扶著頭要起身,一旁的鄰居黃三郎將他扶住,先取了藥來與他吃,又勸他:「事已至此,你總要振作起來,你娘子大郎的後事還要你料理呢?便是你老娘,」說了,頓一頓,將郎中的話緩緩與謝齊說了。
謝齊聽著鄰居說話,人怔怔的,仿佛聽不懂黃三郎的話一般,過得一會兒才緩緩點頭:「知道了,多謝你們。」說了,又問大娘在哪裡。
黃三郎便說是陳氏抱回去照應了:「你也不要不放心,陳氏是個好心的,有她看著大娘,你便宜許多。」
謝齊扯著嘴角笑一笑,強撐著從床上下來,先給還在謝家的鄰居們行了一禮,道:「深情厚誼,今生無以為報,來生必當報償。」
鄰居們哪裡忍心受他的禮,紛紛側身閃避,又勸他早些將容氏與大郎的屍身收斂了,謝齊低聲答應,拿出銀子來,支撐著往街上去買壽衣棺材孝布蠟燭等。
一時東西陸續送來,竟是兩口棺材,鄰居們只以為謝齊是心疼得糊塗了,卻不曉得,謝齊既懷疑容氏是叫王綱與他妻子張氏害死的,便不肯用王家的棺材,他自家動手將容氏的屍身從原先的棺材裡抱出來放進他買來的棺材裡。這一挪動,容氏眼角又流下兩行血淚,謝齊已是麻木了,順手就用袖子擦了,可左右鄰舍看見,口上不說,心上倒是都覺得容娘子怕是死得委屈,不然怎麼能鬼哭呢?再看謝齊,更多幾分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