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永夜角聲悲自語 中天月色好誰看
2024-04-25 18:57:58
作者: 梁羽生
沙家黨羽跑在前頭,衝上懸崖,居高臨下,一聲令下,暗器亂投,金鏢、袖箭、甩手箭、鐵蓮子、菩提子、飛蝗石、毒蒺藜……,紛如驟雨,太極陳將已昏死過去的沙守義擲下亂草叢中,青鋼劍迅疾展開,左右掃蕩;朱紅燈的龍吟劍也舞成一道銀虹,風雨不透。兩柄劍矯如游龍,向前開道。眾好漢或仗輕靈身法趨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著急進。
太極陳運太極行功,翩如飛鳥,足登危石,腳點蒼苔,直向崖峰衝去。他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劍交左手,左劍護胸,右手錢鏢早捻到指間,錚然一聲,一鏢飛出,只見危崖上賊黨中人影一晃,「哎唷」一聲,一個賊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撲下來,血濺幽谷。太極陳更不怠慢,錢鏢疾發,又是兩名賊徒,翻身跌下。沙家黨羽一陣大亂,東奔西竄,逃避錢鏢。
朱紅燈等一眾好漢,就趁這個當口,緊隨太極陳撲上懸崖,也發出暗器攢擊,轉眼之間,沙家黨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傷,墜下懸崖。這時崖上只剩沙鳴遠和另外兩個清宮一等衛士了。他們趁太極陳還未撲上危崖之際,突然移動幾塊巨石,向下推滾,只聽得砰砰巨響,聲若雷鳴,沙石紛飛,滾滾而下,太極陳一干人儘管武藝高強,也不能不左右趨閃。那幾塊巨石滾下時,因與山崖石壁撞碰摩擦,枝葉碎石紛紛如雨,泥土飛揚,浸成一片煙霧。太極陳等人躲開巨石,碰得開暗器,但卻被殘枝碎石濺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殘枝碎石,所以沒有受傷。
然而就在太極陳等一眾英雄閃避石塊,目迷煙霧之際,危崖上沙鳴遠等三人,竟抱頭拳腿,順著陡起的斜坡滴溜溜地滾下去了,雖有一個賊徒碰在突出的石塊被彈了起來,拋在半空,跌下峽底,成為肉餅;但沙鳴遠與另外一個黨羽,竟僥倖逃脫。到太極陳等攀上危崖時,已是人影杳然,鴻飛渺渺。太極陳還想追趕,倒是朱紅燈勸住道:「賊徒十之七八,已被誅滅,我們還要趕回大寨,防備沙家餘黨有什麼異動。他們既已逃掉,追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過他們這一次吧。」太極陳一想沙鳴遠的輕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一定會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罷。
血雨腥風過後,王子銘屈指一數:這次隨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黨羽,連沙鳴遠沙守義在內,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紅燈、上官瑾、杜真娘與自己各毀掉一人,太極陳用金錢鏢斃掉三個,翦二先生扭折兩個衛士頭頸,跳崖死掉一個,再加上沙守義被太極陳生擒,十三人中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鳴遠與另外一個在逃。賊人十有八九被殲,眾好漢齊聲稱快。只是給元兇沙鳴遠漏網,不無遺憾。
當下太極陳等退下危崖,在草莽叢中再找回給治得半死的沙守義,高奏凱歌,回到大刀會的總寨。一眾頭目見王子銘與朱紅燈、上官瑾等並肩而行,都甚詫異。更令他們詫異的是,王子銘一回到寨中,就立刻擊鼓鳴號,齊集所有頭目,當庭把過去幾個得勢的沙家黨羽擒下。這幾個頭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籌,在太極陳等江湖前輩監視之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進的黨羽,本來有二十餘人,除到真娘女營去的十三人之外,本來還剩下十餘個。只是其中有幾個精靈的,見王子銘與朱紅燈並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卻不見蹤影,心知不妙,便自開溜。剩下幾個不知就裡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會的奸徒,全都被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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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徒成擒,眾皆驚詫。王子銘面帶寒霜,目光如刃,立即當著所有頭目,把沙家黨羽的狠毒陰謀,卑劣行動一一揭發。接著又當眾審問被擒的沙守義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細,而且陰謀敗露,無可遁逃,沙守義只好一一承認,供出是清廷指使,他們不過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刀會頭目群情憤激,其中有受騙與義和團作對的,更在憤激之餘,懊惱不已。就在這群情洶湧之時,王子銘驀地連連擊掌,從議事堂的總舵交椅上起身,把交椅向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側,大聲疾呼:
「弟兄們,沙家黨羽罪無可逃,會後就把他們處置,咱們且暫放過一邊。我王子銘另有要緊的事要對大家宣布。
「我王子銘多年來承蒙弟兄擁戴,掌大刀會總舵,只是我受奸人矇混,與朋友為仇,幾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們要我繼續做下去,我也沒有臉再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紅燈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請他兼做大刀會的總舵,坐這把交椅!」說罷,就要去扶朱紅燈升坐。朱紅燈微微一笑,將王子銘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聲說道:
「王總舵,你別推讓,請聽兄弟一言。
「這大刀會是你辛辛苦苦創立的,成立這份基業,聚集這班弟兄,都是你的心血。我朱紅燈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會的總舵?
「子銘兄,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恕我直說,義和團不是我朱紅燈一個人的,大刀會也不是你王子銘一個人的。我們都是反胡虜、反洋人,都是一條道上的朋友。我們只應問怎樣才能聚集更大力量。你做大刀會的總頭目,比我做要好得多,對我們整個事業更有益處。你也不應拿這個位子讓給我!」
朱紅燈侃侃而談,全是從大處著眼。這也是朱紅燈的過人之處。他明知大刀會是王子銘一手創辦,淵源之深,斷非自己一手接掌過來,就可指揮如意的;讓他繼續做下去,對義和團的事業,會比自己做更有益處。
朱紅燈所料不差。大刀會一眾頭目,起先聽得朱紅燈幫助大刀會肅除奸徒,並救了他們總舵的性命,都很感激;到聽得王子銘要把大位讓給朱紅燈時,卻又個個都驚詫失色,紛紛耳語,那激動之情,旁觀者看得很清楚。因為「感激」是一回事,但若換陌生的朱紅燈來替代他們追隨多年的王子銘,卻又非他們所願。正在大刀會的頭目心情激動之時,幸得朱紅燈一席談話,大公無私地推掉大刀會總舵的位子,他們又不禁心悅誠服,這才平靜下來,這時又齊齊巴望王子銘,希望他收回成命。
王子銘這時很是躊躇,他是個直腸的漢子,剛才既已說出要讓位給朱紅燈,如今要收回這話,可覺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銘躊躇之際,翦二先生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王總舵不必推讓了。大刀會與義和團都非尋常幫會可比,不在乎互爭地盤。你與朱兄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綠林中所講究的那套義氣──誰於我有恩,我就把位子讓給他。朱兄說得好,應該從整個事業上著眼,大刀會的總舵當然以王兄較為適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會與義和團都是一家,兩家就聯盟起來,同進同退,同甘同苦吧。你們看如何?」
大刀會頭目滿堂喝彩,齊聲贊成。王子銘不便再讓,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辦理並推朱紅燈做盟主,朱紅燈想推讓,也給翦二先生壓住了。
自此,義和團和大刀會結成一家,朱紅燈與王子銘也做了結拜兄弟。
星子岩前,張燈結彩;大刀會裡,喜氣洋洋。義和團與大刀會化干戈為玉帛,朱紅燈與王子銘變仇敵為弟兄。慶祝三天,賓主盡歡。先前被大刀會捉去的義和團頭目杜趕驢也自然被釋放,參加盛會。
只是盛會不常,華筵難繼。三天過後,朱紅燈已將兩家聯盟之後的一些具體問題與發展的路向規劃完成,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極陳與翦二先生等武林前輩,也都興盡告辭。
朱紅燈等一眾英雄,這番雖歷盡艱危,卻意外的將義和團與大刀會糾紛,順利解決。正是入山時滿懷煩惱,出山時眼笑眉開,眾人心情,都極暢快。只有上官瑾恰恰相反,他與王子銘、杜真娘告別,步出星子山時,卻沒精打采,鬱郁不歡。朱紅燈瞧在眼裡,放在心上,也沒說什麼。朱紅燈又與太極陳談起丁曉這個孩子,太極陳談起他改名姜日堯來拜師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紅燈對丁曉很是關心,叮囑太極陳叫他學成之後,前來相見。
太極陳、翦二先生、韓季龍等下山後就各自分散。剩下來朱紅燈與上官瑾並轡而行,朱紅燈看上官瑾鬱郁不歡,情知他是想念杜真娘。朱紅燈又想起太極陳說丁曉改姓姜的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上官瑾與丁曉這一老一少,似乎都陷入情網了。他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逗上官瑾道:「你看是大刀會的女營強,還是咱們的紅燈照(義和團女團員組織)強?」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會的女營強一些。」
朱紅燈立即截著他的話道:「因為有杜真娘的緣故?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女豪傑幫忙調練,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的意思,但見他說得認真,雖有點尷尬,卻也認真回答道:「我看就是這個緣故。咱們義和團的紅燈照可的確缺乏會武藝、有魄力,像杜真娘這般的人物呢!」
朱紅燈笑了笑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多招納一些女中豪傑。我倒想起我師父的孫女兒姜鳳瓊,我希望她能加入紅燈照,以後咱們還要多和杜真娘聯絡,請她指點一下訓練娘子軍的方法。」
上官瑾聽了大為贊同。當下朱紅燈就和他約定,請他回到義和團總舵處將一些事務處理完畢後,就到保定去探訪姜老頭子和他的孫女,雖然姜老頭子未必肯出山,但經常保持聯繫,也許能說動姜鳳瓊前來相助。朱紅燈深知年輕一代的顧慮少得多,並且也想幫忙上官瑾與丁曉完成心愿。
不料上官瑾自保定帶回來的消息卻是:姜家在半個月前,已經搬出保定,不知去向。據傳他們是被仇家迫遷,然而實際情形,卻沒人知道。朱紅燈聽了大為奇怪,雖然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尋他們的下落,卻都得不到確訊。
雖然姜鳳瓊不來,義和團的紅燈照仍然日益發展,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妹子劉三姑也參加了。杜真娘的女營和紅燈照的聯絡也極為緊密,上官瑾經常做義和團與大刀會的使者。
自義和團與大刀會聯盟後,聲威更盛;加以朱紅燈改變策略,把「反清復明」的口號改為「扶清滅洋」,參加的民眾更多,終於迫使清廷不得不承認義和團是合法團體,於是發展極為迅速,北方幾省都有義和團的組織,尤其山東更是義和團的天下,只荏平一縣,就有拳廠八百多家。朱紅燈自是甚為興奮,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師父姜翼賢和師侄女姜鳳瓊,卻不無遺憾。
原來當日朱紅燈入保定,勸師父出山,姜老頭子心存明哲保身之念,而拒絕了愛徒之請,留戀家園;誰知姜老頭子雖然想安安靜靜度過餘年,世局變化,卻不容許他超然物外。朱紅燈去後,保定城裡隨即沸沸揚揚,傳出丁劍鳴的獨子丁曉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頭子情知丁曉一定是被朱紅燈引去的,但他和丁劍鳴既非知交,素無來往,而且心裡也一向不屑丁劍鳴為人,自然不會去通知他。本來丁曉的出走與姜老頭無關,只是他卻注意到自己的孫女大為異常,談起丁曉的出走,她似乎很是興奮,但興奮之中卻又掩不住抑鬱之情。他不知道,引丁曉出走的,不但是朱紅燈,自己的孫女也有份。而姜鳳瓊素來嚮往義和團,她以為丁曉這次去一定會參加義和團,心中頗為他高興,卻又不免為自己鬱鬱寡歡。
姜鳳瓊的抑鬱,已夠姜翼賢煩惱了,誰知還有更令他煩惱的;那丁劍鳴竟找上門來,問他丁曉的下落。原來丁劍鳴聽索家武師說起當日丁曉打獵,幫姜鳳瓊為難他們的事,這班人加油添醋地把丁曉說成是姜鳳瓊的知交。丁劍鳴對姜鳳瓊的印象一向不好,聽後竟懷疑丁曉是為了她才拒婚出走,於是立刻去找姜老頭子詢問。
姜翼賢一聽丁劍鳴竟跑來向自己問丁曉的下落,滿懷不悅,立刻面色一沉,峭聲說道:
「你不見了兒子,怎問起我來?我可沒責任替你管教兒子!」
丁劍鳴囁嚅說道:「聽說令孫女與他相熟,順便來問一聲,別無他意。」
姜老頭子面色漲紅,怒道:
「滿口胡言!你把我孫女兒看成什麼人?莫不成她會把你的兒子藏起?丁劍鳴,你別看我年老,我還不至於隨便任人侮辱!你別到這裡來亂說話!」姜老頭子說到這裡,倏的起身,把手一揮道:
「請!請!你自去找你的寶貝兒子去,我這裡不敢留你這個貴客。」姜老頭子挑明下逐客令了。
丁劍鳴給姜老頭一番搶白,甚是尷尬。他只是聽聞姜鳳瓊和他兒子有交情而已,而這傳說,究其實也不過在打獵時見過面。他一時情急才會到姜府問問兒子的下落,如今給別人反問,自是無法解說。弄得不好,還要擔上「傷人閨閣」的罪名。丁劍鳴雖然一向心高氣傲,可也不能不咽下這口氣,交代了幾句:
「我這不過是來問這一聲,也是見老前輩交遊廣闊,希望老前輩得到什麼風聲時,能通知一下,別無他意。你老不諒,就此抹過。我告辭了。」說罷微微一揖,倏然轉身,大步走出屋來,背後還聽得姜老頭嘻嘻的冷笑。
姜老頭子給丁劍鳴這一問,直氣了幾天,可是料不到還有比丁劍鳴找兒子更麻煩的事在後頭。過了約摸十天,地方上的團練竟然請他去問話,問朱紅燈是他的什麼人?是不是到過他家?姜老頭子一聽,心內暗驚,強自鎮定答道:早年時是曾經收過一個姓朱的徒弟,但卻不是叫做朱紅燈。這個徒弟出師後十多年,渺無音息,從未來找過他。姜老頭子這番話,自然是想擺脫關係的推脫之辭。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朱紅燈在師門時的名字是朱聚賢,「紅燈」這個名字,是他創義和團時才改的。姜老頭子頗覺奇怪,江湖上鮮少人知道朱紅燈就是他的徒弟,何以這條街上的小官兒反會知道。
那團練不放鬆地又盯著問道:
「那麼前兩個月有個中年漢子在你家住,是你的什麼人呢?」姜老頭子心想這團練肯定是聽人說的,就裝得從從容容地回答道:
「那個人嗎,他是我一個遠房的親戚。我兒子的親家的表嬸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開武館授徒時也沒鬧過事,何況閉門隱退之後,難道還會收容什麼壞人?」
那團練沒說什麼,可是卻要他找兩家殷實商戶擔保。那團練倒有點不好意思道:
「你老是武林前輩,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們哪裡會不賣個面子。只是這是上頭要追查的,不這樣辦,可沒法交待。你老原諒些個!」
原來那時正是朱紅燈率眾在赭石崗前救丁曉,殺命官,把安平府馬步官軍數百俘虜之後。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義和團勢力以前只是在山東活躍,而今開始在這兩省展開行動,直隸(即河北)河南總督都吃了驚,對義和團更加防範,對朱紅燈也加緊搜捕,行文各處。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頭知道姜老頭子大徒弟姓朱,便說了出來,保定府才差遣這條街的團練去查問一下,雖是例行公事,但卻不很尋常。幸好那團練見姜老頭子是老街坊,查問不出,也不迫人過甚,只要他找兩間殷實商戶擔保。
可是這卻苦了姜老頭!他平生往來的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戶中哪有知交?普通認識的一聽說事涉義和團的總頭目,誰敢擔負這麼大的關係?前清時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與「反賊」來往,也會招致滿門抄斬,殷實商戶怎肯擔保。
姜老頭子奔跑了兩天,仍是找不到鋪保,三天日期,還剩一日。這晚心中煩躁,繞室彷徨,午夜無眠,思潮起伏。忽聽得臥室窗外,微微一響。姜老頭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聰敏,立刻聽出是位不速之客。他倏地起身,朝窗外喝道:
「是哪路朋友,怎不進來敘敘?」
話聲方停,窗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調答道:「遵命!」人隨聲進,刷的跳入屋來。姜老頭子定睛一看,吃了一驚,亢聲說道:
「你深夜到此所為何來?有什麼見教,請劃出道來!」
這人正是丁劍鳴。姜老頭子以為他不服氣前兩日之事,深夜前來挑釁,不覺掖了掖衣襟,抱拳當胸,準備迎敵。
丁劍鳴低笑一聲,大馬金刀,自行坐下,從容說道:
「姜老頭子,我對你前兩日的態度的確不滿,可是我此來卻無惡意。今日我不請自來,為的是我不願見同輩中人,遽遭橫逆!」
姜翼賢一聽,話里有因,也坐下來說道:
「好,有話請說,我姜某這兩日是碰到些小麻煩,可還不願請老兄幫忙!」
丁劍鳴皺皺眉頭,峭聲說道:
「話不要說得太滿。我雖無力幫忙,可是我卻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紅燈是你弟子,即將派高手來逮捕你。我希望你有所準備!
「我雖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滿意你的態度,然而這是另一回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於你我之間的私人嫌隙,待你過了這事後,若要賜教,我也一樣奉陪!」
姜翼賢微微一震,目閃精光,問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丁劍鳴冷笑起身:「信不信由你,何必問我根源。姜老頭子,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我言盡於此,隨你抉擇!」
星河黯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頭子目送丁劍鳴去後,呆立中庭,不覺蘊英雄之淚,感世變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終捲入漩渦之中;自己以為丁劍鳴已投靠官府,誰知他竟還有江湖道義。姜老頭子雖然一向鄙薄丁劍鳴為人,然而對他的話卻不能不信。丁劍鳴這次是無所求而來,他以丁派太極掌門身份,料不至欺騙自己;只是他卻深感奇怪:丁劍鳴既是個熱血男子,為何卻與索家等豪紳納交,與武林同道疏遠?想至此處,又不禁深深為丁劍鳴惋惜。
原來丁劍鳴雖被索家設下圈套、市恩納交,利用他驕狂自大的缺點,離間他與武林同道之誼;但丁劍鳴到底只是糊塗,並非變節。那日索家密宴丁劍鳴,要試探他可知道姜翼賢與朱紅燈的關係,丁劍鳴雖然知道,卻推作不知。索家的兒子在直隸總督處做一份掛名的差事,說出「上面」已知底細,即將派高手前來,索家父子情知他與姜老頭子有嫌隙,因此問丁劍鳴可願助一臂之力,誰知丁劍鳴面色倏變,堅決推辭;索家父子不敢再請,密宴也不歡而散。但丁劍鳴認為,索家兒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頭子,自有他的「苦衷」,儘管自己不贊成,而去通知了姜翼賢,然而卻仍諒解索家父子的行為;何況他一向為索家的偽善所迷惑,更不會因此與他們絕交。而索家父子也因丁劍鳴尚有利用之處,雖看出他已慍怒離開,對捕姜老頭子之事,恐非但無助,反將有阻。但也不願和他決裂,只是暗自去布置。
當晚丁劍鳴再三思量,終於捐棄私人之恩怨,顧武林之道義,前去通知姜老頭子。姜老頭子在丁劍鳴離去後,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終於相信了丁劍鳴的話。他立即把姜鳳瓊叫醒,要她收拾兵器行囊,連夜出走。
紅衣女俠詫然問道:「爺爺,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呢?」姜老頭子把情況告訴她,慨然嘆道:「孩子,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安靜日子,卻終不能不連累你也奔波了。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走著瞧吧。」
紅衣女俠興奮道:「爺爺,何不到朱師叔那裡去,那裡人多,可熱鬧呢!」
姜老頭子先是點了點頭,忽又搖搖頭道:「還是先走再說吧。」面色陰沉,心事重重。
紅衣女俠不敢再言,當下草草收拾行囊,隨她祖父走出後門,循著屋後小河,昔日朱紅燈戲弄丁曉的沙灘上走去。
冷月窺人,江濤拍岸,姜翼賢這老頭子帶著孫女姜鳳瓊,倉皇夜走。回顧舊居,心酸淚咽。他嘆了口氣,對孫女兒道:「這祖居將來你還有機會回來,我卻是沒希望了。哎,咱們還是快走吧,不要再看了。」其實姜鳳瓊倒不怎樣留戀這間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說了之後,卻忍不住再回顧一次。
紅衣俠女姜鳳瓊想起的,卻是朱紅燈當日在這沙灘上戲弄丁曉的情形。朱師叔的豪邁,丁曉的憨樣兒,都歷歷在目。她邊走邊看著沙灘上的亂石,姜老頭子見她神思不屬,問她道:「鳳瓊,你看什麼?難道亂石堆中,可有什麼埋伏?」
話猶未了,前面的亂石堆中,果然竄出了兩條人影,賊眉鼠眼地笑道:「姜老先生,這麼晚了,還和姜姑娘到哪裡去?」
姜老頭子定晴一看,只見兩條大漢,持刀仗劍,攔住去路,為首的一個好生面熟。姜老頭子正待上前,驀聽得姜鳳瓊一聲清叱:「奸賊,原來是你!」只見姜鳳瓊碧瑩瑩的劍光疾吐,身如飛鳥,劍似靈蛇,一躍數丈,突撲上去。
姜老頭子這時也看清了為首那人正是索家大護院金刀郝七,連忙喝道:「鳳瓊,不要理他,咱們趕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遲了。紅衣女俠姜鳳瓊當日秋郊打虎,曾受過這廝的氣,如今陌路相逢,見他又來攔截,心頭火起,一過去便下狠招,龍紋劍疾如電閃,一出手便截斬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話就一劍劈來,吃了一驚,金刀一轉,往外盪去;哪知紅衣女俠,身法輕靈,不閃不退不救招,劍訣一指,穿刀直進,上刺咽喉,「白虹貫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當場了結。這時郝七的同伴才撲上來,見郝七已然血灑黃沙,亡魂失魄,急忙轉身就走,連連長嘯,似是打什麼暗號。紅衣女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揚手喝聲:「照打!」錚錚數聲,三粒鐵蓮子破空飛去,只見前面那人,一個蹌踉,登時也栽倒沙灘。
原來索家父子當日見丁劍鳴不允相助,面色有異,怕他反助姜老頭,因此差了郝七和另一個護院前來偵察。與郝七他們同來的,本還有兩個剛從京師趕來的好手,他們為慎重起見,只遠遠地跟在郝七的後頭,準備萬一丁劍鳴和姜老頭子合流的話,索家護院不便動手,可以由他們出面,暗傷丁劍鳴。
誰知這一來卻害得郝七喪命,同伴重傷。姜老頭子見姜鳳瓊出手太快,喝不住她,嘆口氣道:「莽姑娘,何必這樣急法?這些人不理他們也罷,沒來由在臨走之前,還犯下血案。」
紅衣女俠撇撇嘴道:「爺爺,你總是這樣慈悲,只怕你饒了別人,別人未必饒你!」話猶未了,一聲長嘯,已自遠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亂石江邊,蘆荻深處,人影閃動,由隱而現,霎忽到了姜家祖孫面前,來人正是由京城趕來搜捕姜翼賢的兩個好手。
姜老頭子打量來人,只見一人手使潑風刀,腰懸鏢囊,兩眼灼灼放光,似是內家弟子;一人濃眉大眼,手使青銅鐧,一看就知蠻力不小。
那兩個一到,就厲聲喝道:
「朋友,這場官司你打定了!」
姜老頭子漫不經意將刀一立,說道:「朋友,你得閃條路給俺這老頭子行!這場官司俺不是不想打,無奈手中這口刀不肯答應。你若真是要打,先見見你的同伴吧。」說罷,將刀一指沙灘上金刀郝七的屍體。
那兩人一看郝七等已血灑灘頭,怒喝一聲:「反賊膽敢拒捕,看招!」那使潑風刀的便直向姜翼賢奔去,使青銅鐧的也奔向姜鳳瓊。
姜老頭子長須飄飄,持刀凝立,紋絲不動,直待敵人刀鋒斫到之際,這才刷的一側身軀,硬削上去。兩把刀接個正著,只聽得鏘啷一聲嘯響,火花飛濺。使潑風刀的虎口險被震開,急霍地往外一竄,只覺寒風颯然,姜老頭子已橫刀掠肩而過。
姜老頭子把敵人震退之後,急呼:「瓊兒,還不快走!」可是背後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正是打得火熱。
姜老頭子急回頭救應,那使潑風刀的喝聲「看鏢」,刷的三枝飛鏢,同時發出,分左、右、中三面,平列飛來。姜老頭子橫刀一轉,喝聲「著!」只聽得錚錚連響,三枝飛鏢,全給雁翎刀磕飛回去!
可是就在這刀鏢交響,厲聲搖曳里,使潑風刀的一翻一撲,刀交左手,上護面門,右手三鏢又連環疾發,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險!
姜老頭子一聲長笑,掠空一躍,先閃過奔下盤的飛鏢,手中刀不待雙足落地,就迎著飛鏢的來路,向外一盪一轉,兩枝飛鏢直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地拋落江心,浪花飛濺,錚琮有聲!
敵人給姜老頭子的迅速手法震呆了,正想再從鏢囊取鏢時,姜老頭子已一掠而至,舌綻春雷,喝聲:「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壓頂」,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敵人刀還未交右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給磕個正著。只聽得又是鏘啷一聲嘯響,手中的潑風刀竟給劈成兩半。姜老頭子力猛招疾,余勢未衰,雁翎刀順肩而下,只聽得一聲慘叫,賊子右半身連肩帶胳膊,竟給雁翎刀卸了下來!
姜老頭子本不願下殺手,但一則見自己的孫女已經開了殺戒,二則恨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擊!
姜老頭子擊斃敵人後,拔刀而起,急看紅衣女俠那邊的情況。只見自己的孫女兒與那使青銅鐧的敵人,打得很急。姜老頭子雖然心急,但顧念身份,不願以二敵一。他一手橫刀,一手捋須,雙目瞪著那使青銅鐧的傢伙。見他舞動雙鐧,霍霍有聲,力大招熟;但若論招數變化的輕靈迅速,卻不及自己的孫女兒。姜鳳瓊大約也是怕敵手勢猛,不敢教龍紋劍給青銅鐧碰著,所以一味閃展騰挪,避虛擊實,因此竟僵持起來了。
姜老頭子看得清楚,急揚聲喝道:「瓊兒,和他游斗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不就了結了?」
旁觀者清,姜老頭子一眼看破雙方優劣,點醒了姜鳳瓊,姜鳳瓊心領神會,將空手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劍上來,右手劍花盤空一繞,穿鐧進劍,左手立掌,也竟從雙鐧縫中,欺身搶進,拔敵腕,擊面門。不過幾招,就迫得敵人手忙腳亂。那使青銅鐧的還恃著幾斤蠻力,只要劍鋒一進,右手銅鐧就橫砸上去,左手銅鐧也摟頭蓋頂打將下來。姜鳳瓊冷笑一聲,右劍疾撤,未教敵人砸著,換手一劍,就貼著敵人左鐧進招,刷的疾如星火,猛來截斬敵人左腕。敵人「呵呀」一聲,急轉身掄鐧,往外盪去;不料姜鳳瓊身法迅疾,趁勢也已欺身斜里撲進,左掌一撥,擊中敵人右腕。敵人右鐧嗆啷一聲,跌落地上,嚇得亡魂失魄,火速後竄。姜鳳瓊得理不饒人,憑空一躍,竟從敵人頭頂飛掠而過,落下沙灘,恰好攔在他的面前。敵人聽背後呼的風響,只道是姜鳳瓊趕來,不敢回顧,昏頭昏腦地往前直衝,給姜鳳瓊逮個正著,大喝一聲:「看劍」,敵人抬起頭時,正給利劍刺著咽喉,登時了結!
紅衣女俠插劍歸鞘,搓了搓手,嬌笑道:「痛快!痛快!爺爺教的好路數!」
姜翼賢捋須含笑,方待指點孫女兒。忽地面色倏變,愕然側目,冷然發話說:「這又是哪路高人?」
紅衣女俠隨著爺爺眼光看去,只見江面蘆葦嘩啦一分,立刻出現一人,笑著道:「痛快是痛快了,可廢了四條性命!」
姜老頭子定睛一看,見來人竟是丁劍鳴,吁了口氣,面色一松。但仍橫刀注視,上前問道:「大哥又有什麼見教?」
丁劍鳴見姜老頭子仍然緊張,笑道:
「姜老前輩,我不是來找你晦氣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相托。」
原來丁劍鳴剛才從姜宅出來時,見有人影朝姜家奔來,放心不下,暗暗反綴出來。丁劍鳴的輕功本就遠在他們之上,而姜家祖孫也專心打鬥,雙方都不知道江邊蘆葦中還伏有人。
丁劍鳴將自己暗綴索家武師之事告知,笑道:「他們的本領太稀鬆了,我跟在他們背後這麼久,他們都不知道,真是白來送死。只是你們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頭子見丁劍鳴這麼一說,平素對他的敵意,不由得雲散煙消,心中想道:這位丁劍鳴,結交豪紳,輕視濟輩,武林中人一向不恥他的所為,誰知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實丁劍鳴也並非特別禮遇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認為既伸手管了這事,就得保姜家祖孫逃出保定。
當下姜老頭子一再謝過,問道:「丁兄有什麼事需要老朽效勞?」
丁劍鳴微露愧色,訥訥說道:
「就是為了我孩子的事情。咳,我年紀也不小了,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他走了,我,我寂寞得很,不怕你老見笑,這些天來,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門,冒犯你老,還望你不要見怪。求你此次行走江湖,代為留意,萬一得知曉兒消息,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老年人依戀兒女的心情,姜老頭子也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紅,上前握了丁劍鳴的手道:
「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謝你這次相救之恩!」兩個老年人在江濱握手道別,唏噓嘆息,各自都有一種沉重的感情。
一旁的姜鳳瓊卻不了解年老人的感情。丁劍鳴去後,她問爺爺道:
「爺爺,你真的要代他尋覓丁曉?我看就是尋到,也不該叫丁曉回到他父親那裡。他父親好不近情理,迫他和一個富家女子結婚呢!」姜鳳瓊完全是另一個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願意丁曉被迫結婚;同時她也認為:丁曉若能像鳥兒一樣,飛出狹窄的牢籠,加入義和團中,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姜老頭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
「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兒女時,你就明白父母是如何地捨不得兒女了。」
姜鳳瓊紅了臉皮,只聽得她的爺爺又笑道:
「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像丁曉的父親那樣,迫你和不相識的人結婚。我選孫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中意才行。」
說得姜鳳瓊更滿臉緋紅,嬌啐道:
「爺爺,沒來由地就拿我來取笑。」
祖孫二人談笑間,已出了保定城外。姜鳳瓊提議去找朱師叔。姜老頭子思量再三,嘆道:
「我本不願去找朱紅燈,是因我不願你一生在波濤險惡中生活;你是女孩兒家,我不放心你參加他們的事業。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應了丁劍鳴代他尋找丁曉,看來丁曉多半已在義和團中;朋友一諾,重於千金,我也只有到山東朱紅燈處一探了。」
一路上他們小心翼翼,防備追捕。姜翼賢把孫女兒易釵而弁,打扮成一個英俊的少年,揀僻路,曉行夜宿,一路提心弔膽,誰知一到山東,卻又發生了件事,叫姜老頭子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日祖孫倆到了一個小鎮霑化,天已垂暮,遂胡亂投了一家小客店。姜老頭子發現對面客房的住客,是一個英姿飄颯的少年,當自己走入房時,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頭子的眼光方與他接觸,便見他似有所警覺,喃喃自語道:「天黑了,得掌燈了!」於是添油燃燈,放了好多條燈芯,把火弄得通亮。弄好之後,雖然斜躺在炕上,布帘子卻沒有放下。
姜老頭子心中一動。他老於江湖,深知單身旅客,在投店之後,吃過晚飯,多是急於安歇,好早起趕路。但這少年卻沒來由地把燈火弄得通亮,既非看書,又非做活,而且打開門帘,顯然別有用心。
姜老頭子不聲不響,叫店小二弄茶備飯,也故意不放下門帘,把燈火弄得透亮。和姜鳳瓊姑娘在房中吃飯,自己嘀咕道:「這間店房發悶,打開帘子通通風吧。」
姜老頭子暗暗留意這個少年,見他眼角原飄向自己這邊,一聽了自己這話後,忽的起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得睡覺了。」於是輕輕把布簾放下,趁機又瞅了姜鳳瓊一眼。
姜老頭子看在眼裡,越發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帘子,必然是因聽了自己的話,恐怕別人懷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飾;而他一再注視自己的孫女,必非正經旅客。姜老頭子再詳細審視自己的孫女兒,看不出有什麼破綻,姜鳳瓊生得壯健,舉止原就像男子,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處一起,才辨得出。這個少年,只是和她見了一面,又是在黃昏日落之後多時,不可能瞧出什麼破綻,姜老頭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頭子是個老江湖,可是這番卻猜錯了,這個人正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他是奉朱紅燈之命到河南去的。陳保明為人素來仔細,而且他奉義和團總頭目之命,進行秘密活動,自然對什麼人都有戒心。他見姜老頭子長須飄飄,卻無一點龍鍾之態,已自留心,忽地在姜鳳瓊經過自己門前時,發現姜鳳瓊的耳珠上有一個小小的耳環痕。他也心裡起了懷疑,猜不透姜老頭子他們的路數,深怕是官府中人,喬裝偵伺他的。
兩方俱都犯疑,各自提防。當晚姜老頭子看孫女兒熟睡之後,便暗暗起身,正想偵察對面少年,忽聽得對房也有微微聲響,他心中竊笑,疾地捲簾翻身上屋,直似飛絮沾塵,毫無聲息,趁那少年客人未出來之際,又輕輕一點屋面,逕自飛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這時那少年方輕輕開了房門,探頭往外偷望。他見沒人,也飛燕似的竄上了姜老頭子的房上,用「珍珠倒捲簾」之式,雙足鉤著瓦壠,逕自向姜老頭子的後窗張望進去。這時少年背向著姜老頭子,他竟沒發現自己房上也伏了人。
姜老頭子見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閃身便入了少年房中,只見房中除了掛著一口劍,一個暗器囊子之外,就沒什麼行李了。姜老頭子好生奇怪:這人倒像沒有惡意,否則為什麼不帶兵刃?姜老頭子急竄出來,伏在後進瓦面上,下身倒掛,只露出個頭。這時見那少年方回首過來,好像微微咦了一聲,張首四顧。姜老頭子急把頭一縮,將一粒石子,射進少年房中。少年聽到聲息,大吃一驚,急忙閃回房中。姜老頭子也趁這個時機,一長身子,飛越兩間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內。這是姜老頭子轉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會給那少年發現。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見姜鳳瓊睡得正濃,聞一聞也沒迷香氣味,這才放了心。他本打算那少年若有什麼異動,就要將他了結。這也是陳保明幸運,沒帶兵刃,沒帶暗器,只是想偵察一下,沒安什麼壞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是重傷。
姜老頭子在房中故意咳嗆兩聲,裝著半夜摸起來找茶水的模樣,弄得房中窸窣作響。陳保明吃了一驚,心想:今晚真箇見鬼!剛才張望時,正因不見了那老頭子而奇怪,怎的一轉眼,他又在房中咳嗆起來了?害得陳保明一晚沒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頭子把姜鳳瓊喚醒,高聲對她說:「瓊兒,今日我和你去獵兔子!」姜鳳瓊詫然問道:「爺爺,你怎有這個心情?好端端地去打什麼兔子?」姜老頭子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道:「別多問!你只管跟著我便是。」
陳保明聽得分明,心中大怒。這老頭子口中說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來找碴,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誰獵誰吧?」當下結了店帳,自去趕路。回頭一看姜老頭子祖孫果然緊跟著綴下來了。
曉色初泛,晨風撲面。陳保明行進山道,爬上土崗,忽覺肩頭給人一碰,蹌蹌踉踉,斜退幾步,幾乎跌倒。陳保明止步回頭,見姜老頭子拈鬚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這是存心挑釁?」
姜老頭子笑道:「你這個少年,走路怎麼這麼慢?害得我收不住腳,幾乎給你絆倒,你還說呢!」
「你說我存心挑釁,你昨夜賊眉賊眼地偷張別人窗戶,又該怎麼說法?」
陳保明被姜老頭子拿話逼住,答不出來,滿面通紅,一捋衣袖,索性撲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陽掌,倏地推出。姜老頭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陳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擊耳門。陳保明一出手,招數就被別人破了,急連用兩個「倒攆猴」,退步陰掌,退守之中,暗藏變化。姜老頭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極名門弟子,難得他如此年輕,敗而不亂,所以不願出辣招,下殺手,暗中讓他。
陳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敵,仍要上前,當下一老一少,又再交鋒。姜老頭子立心看他的家數功夫,一味和他游斗,打得好像兩人在對拆拳術,竟不像真箇廝拼,把姜鳳瓊在旁邊看得好生納悶。她心中嘀咕:不知爺爺今日為什麼這樣胡鬧,好端端找這個小伙子的麻煩。
姜鳳瓊正在納悶,猛的見陳保明倏地退出圈子,揚聲喝道:「老前輩,我不是你對手,甘拜下風。敢問有什麼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頭子拆了二三十招,處處受制,進攻退守,兩俱為難。而且好幾次看著姜老頭子掌鋒已自堪堪掃到,卻又倏地收回。既然打他不過,只好揚聲相問。
姜老頭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卻又倏地正色問道:「少年人,你既知謙讓,我也不難為你。只是你卻得據實答我兩個問題。第一,你昨夜為什麼偷偷在我房外張望?第二,你是太極門哪一位名師的弟子?」
陳保明面紅耳赤,訥訥不能出口。他正考慮該不該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一個陌生的老者。這時姜老頭子又迫上前,雙目炯炯,盯著他問道:「莫非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陳保明給姜老頭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應付。姜鳳瓊忽上前插嘴問道:「我看你的拳術很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劍鳴學過拳嗎?」
姜老頭子急睨視姜鳳瓊,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陳保明給這一問,顧忌少了許多,急答道:「你說的可是丁曉?我沒跟他父親學過拳,但他卻是我的師弟。」
當時太極門只分兩派,非丁即陳,所以姜老頭子問道:「那你定是太極陳的子侄輩了。丁曉幾時到陳家溝的?」
陳保明羞慚答道:「晚輩有辱家門,太極陳是我的叔叔。丁曉到陳家溝約摸已有半年了。」
姜老頭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慚,打輸給我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的父親,若論班輩,大約還要比老朽略小半輩。」
陳保明大吃一驚,方待請問。姜鳳瓊卻又忍不住口搶著問道:「那麼丁曉現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義和團嗎?」
此語一出,姜老頭子和陳保明兩人面色都變。姜老頭子面挾寒霜,對著陳保明呵斥姜鳳瓊道:「這個孩子總是愛亂說話。陳兄,你別見笑,她以為江湖上有點來頭的人都是義和團的,真是小孩子的見識!」說著,又盯了姜鳳瓊一眼,再次示意,叫她不要多話。
陳保明卻不理會姜老頭子嘮叨分辯,喜滋滋地說道:
「你們原來知道丁曉的底細,他沒有參加義和團。不過義和團中的人,我倒認識一二,你們若想去,我可以指引你們。」
姜老頭子沉下臉色道:「謝謝你小哥熱心,我們不想去,也不要你指引。」陳保明給潑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
原來姜老頭子世故極深,聽了陳保明的話,已另有打算。他現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要犯」,他雖知道陳保明是太極陳之侄,也不願向他說出自己的底細。怕陳保明少年口疏,會給他帶來麻煩。
陳保明也是個城府頗深的少年,當下話不投機,便想告退。但他仍然執禮問道:「一直還沒有請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頭子不待他說完,已插話道: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趕路,我們還要回去。」
陳保明點頭道別,轉身便走。姜老頭子忽然又把他喚住,說道:
「你且慢,我還有兩件事情相托。第一件是拜託你通知丁曉,說他父親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陳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姜老頭子笑道:
「你忘記剛才交手之後,我問的兩個問題了嗎?你答覆了後面的問題,卻還沒答覆前一個問題呢!」
陳保明又羞又氣,這簡直像是在逼供,剛才敗給他,被他追問,還可強忍,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極陳家的子侄,仍是倚老賣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給面子。陳保明當下峭聲說道:
「老前輩既然要問,我只好冒昧說了。我見這位『兄台』──」說著,用手指了指姜鳳瓊,「留有耳環痕跡,年少無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張望,你老要怎麼處罰,我沒話說!」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
「陳兄犯疑了?我這個小孫子自幼柔弱,我是怕他長不大,所以自幼將他當女孩打扮。瓊兒,你上來和陳兄見見。」
陳保明一聽姜老頭子的話,驀的回頭,絕塵而去,口中嚷道:
「多謝你老不加處罰,我不麻煩你們了。」接著便負氣而去了。
陳保明負氣而去,竟將姜老頭子交代他、請他通知丁曉的事置之腦後。原來陳保明胸襟狹隘,想法也與姜老頭子大大不同。他知道丁曉是為拒婚出走,同時他在江湖上這麼多年,也時時聽得武林前輩談起丁劍鳴的為人,說他結交官府,輕視同道;陳保明聽多了,自然對丁劍鳴沒有好感。如今聽得姜老頭子要他轉告丁曉,叫丁曉回家。他從心底就起了反感。所以在姜老頭子鄭重交託時,他只是「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事情過後,他更是心中冷笑,暗暗罵道:「這老傢伙,還想我幫他把丁曉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善類。」他又憶起當他提起義和團,想給他們「指引」時,姜老頭子那副神情,更是讓他越想越不高興,以為姜老頭子縱非官府鷹犬,也定是敵視義和團的人。他不知道義和團的總頭目卻正是這老傢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陳保明年少氣盛,把這次給人打敗戲弄,當作是一大恥辱,因此非但未通知丁曉,也沒對任何人提起。也正因此,致令朱紅燈一連幾年都打聽不到師父的下落。
那姜老頭子目送陳保明去後,長嘆一聲,折回原路。姜鳳瓊緊跟著問道:「爺爺,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們不向荏平進發找朱師叔去還折回來作甚?」
姜老頭子茫然遠望了良久,始悽然說道:
「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師叔了!」
「起初我以為丁曉在義和團,如今既知道他不在了,我又何必急急前去。太極陳是當代武林名宿,丁曉在那裡,不消幾年,就會給陶鑄成一個人物。在那裡也不會出什麼岔子。況且我已經托太極陳的侄子通知他,也不負丁劍鳴的囑託了。
「再說,你師叔的行事,連我也不明白。我從河北到山東,暗中探聽,人人都說義和團變了。以前是『反清復明』,現在卻要『扶清滅洋』了。孩子,你不見沿路有一些拳廠,不都堂而皇之地掛出字號,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許嗎?咳,紅燈此人心雄膽大,做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錯了路,讓我這個做師父的也難下場。」
姜老頭子以前怕跟朱紅燈造反,會連累自己的孫女兒成天過波濤起伏的生涯;現在又怕朱紅燈變節投降,使自己也遭人責罵。他的確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也沒想到策略上的運用,朱紅燈的改變有其錯誤,但也絕非投降。
姜老頭子不了解這些,姜鳳瓊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也認為「滅洋」值得擁護,因為她也曾見過當時吃教的人怎樣借外國教堂的勢力欺壓平民;但「扶清」卻是不該。因此她聽爺爺一說,也沒了主意了,她是爺爺撫養成人的,感情上也離不開爺爺;她甩了甩頭,慨然說道:
「爺爺,我隨你的意思。你說,咱們該往哪裡去?」
姜翼賢凝視孫女兒,嘆道:
「孩子,只是連累你隨我奔波了。我們繞道河南,出潼關到陝西去吧。」
姜老頭子的朋友是萬勝門的老掌門管羽禎,以前也曾到過保定,在保定時姜老頭子和他最為相得,二十年前回陝西原籍,兩人已經許久不通音訊了。
這番跋涉長途,姜老頭子更有經驗了。時當秋冬之交,他給姜鳳瓊買了一頂大風帽,恰遮住耳環痕。他笑道:
「瓊兒,你以後行動,可得更小心了,若是遇著第二個『陳保明』,有得你麻煩的呢!」
姜老頭子攜著姜鳳瓊自山東入河南、至陝西,越嵩山、過秦嶺,時節已是初冬,氣候越北越冷,寒風卷雪,飛砂撲人,姜鳳瓊很是不慣。
可是氣候寒冷倒還事小,更令他們提心弔膽的,是時時害怕鷹犬的追蹤。他們在保定殺斃索家武師和兩名從京城來的官差後,已是欽犯了,清廷行文各處,指名追捕。幸而當時欽犯不止他們,像匕首會中的重要頭目就都是欽犯,他們隱蔽得也好,所以沒有給公門的人發現。雖然如此,但也受過幾場虛驚。
更不幸的是,他們辛辛苦苦到了陝西,才知道管羽禎已經死了。萬勝門的掌門位子已傳給其他門中的長輩老拳師劉展鵬的兒子劉雲英,總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頭子在陝西沒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也不能折回南方;因為自入陝西後,他就發現有人跟蹤。常常在偏僻的道路,也會出現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窺伺在旁,幸好姜老頭子祖孫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心,便想法把跟蹤的人拋在身後。
姜老頭子既不回南,又不願在陝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關、沿渭水,直至寶雞,穿過大散關入甘肅。他入甘肅,除了逃亡,實是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甘肅地勢屬西北的黃土高原,秦嶺、六盤諸山,川原相間,山峰夾峙,越深入越覺漠礫荒涼,人煙稀少。更兼冬已漸深,苦寒透骨,加以時而大風揚沙,時而冰川阻路。姜老頭子慣歷風霜,還不覺得怎樣,姜鳳瓊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涼之地,功夫雖好,卻不習慣氣候水土與艱苦旅途,才過大散關,已覺精神不支,入了甘肅數百里,行過天水,就病了。
天水位在渭水上游,東南的麥積山是魏、唐時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區之一,雖然時歷千年,已經衰落,可是到底還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圮。姜老頭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間無人主持、荒涼已極的古寺。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隨便打掃了一下,就叫姜鳳瓊進去歇息,他就在寺中掃集積雪,烹起茶來。還好姜鳳瓊並非大病,吃了熱茶,精神稍見好轉,只是兩頰還是燒得厲害。
姜老頭子見孫女兒發燒得很厲害,一定要她躺下,將隨身的兩張薄氈和自己的老羊皮襖都給她蓋上。姜鳳瓊起先還不肯安息,但終於給她爺爺哄得服帖了。
姜老頭子服侍孫女兒睡後,獨自走出野寺山門,信步徘徊。只見遍山遍野,積雪皚皚,月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輝,月光也分外寒冷。
姜老頭子獨自徘徊,思潮起伏,只聽得遠處角聲鳴咽,胡笳隱隱,似是邊城戍卒,遙寄鄉思。姜老頭子淚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語道:
「我這是碰著什麼厄運?風燭殘年,也不能平安渡過,還要連累瓊兒!」
「爺爺,你怎麼還不安息?和誰說話呀?怎麼還有這個興趣賞雪?」姜鳳瓊不知什麼時候又爬起來了。
姜老頭子啐她道:
「你這小淘氣,怎不好好睡,又爬起來了?你還病著呢,不聽話,要爺爺擔心。」
姜鳳瓊嬌笑道:「爺爺,我睡得悶了,看月亮這麼好,就忍不住起來了。哎,爺爺,我聽見你自言自語呢!」
姜老頭子尷尬地笑道:「小鬼頭,你聽見什麼了?」
姜鳳瓊不理他的插問,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道:
「爺爺,你並沒有碰著什麼厄運,我看,這世界本來就不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嘛!你不管閒事,閒事也要來管你。拿小的來說,好像我嘛,我們和索家風馬牛不相及,但他們偏偏要給我找麻煩;拿大的說吧,比如朱師叔那班人,難道不是好人?可是早些時不也是給朝廷當成十惡不赦的叛賊追捕?爺爺,這幾年來,我在外面也看多了,老百姓頭上,上有官府,還有洋人,他們給欺壓得比我們還慘呢!你說老百姓們誰不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可是又有誰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聽她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笑道:
「我的好姑娘,懂得說大道理了。我真說不贏你了。你的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你更多。一個人是很難一生都得以安逸的。可是若能得過且過,我也不想像紅燈他們那樣,豁出性命來,成天擔驚受怕。」
姜鳳瓊皺了皺眉,正想再說。忽聽得她爺爺驚呼道:
「瓊兒,趕快進去,暗器不能離手!遠處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