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草莽龍蛇傳> 第八回 情懷歷亂蒹葭露 劍氣縱橫夜月風

第八回 情懷歷亂蒹葭露 劍氣縱橫夜月風

2024-04-25 18:57:56 作者: 梁羽生

  正當上官瑾自覺失言,深感羞赧之時,那美婦人卻很灑脫的就在上官瑾對面坐下,微笑說道:

  「先生有什麼覺得奇怪嗎?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但先生通達,應不會以未亡人拋頭露面為恥。遠者不說,近者如太平天國的英雄洪宣嬌、蕭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份,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嗎?」

  上官瑾大為動容,初時以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還是洪宣嬌、蕭三娘那樣的英雄,不覺怔怔望著她。只見她又往下說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極高,對當代的詞人,少有心折的。我的胸襟雖不足以與李清照相比,但對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對時人,就是如實寫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過來,便以此聯相問,莫非是笑我自負過甚麼?」

  上官瑾聽她評論江湖人物,頗少當眼,不禁大為喪氣,因而發問道:「然則你又何必救我呢?」

  那婦人見他這樣問法,不覺笑道:

  「難道救一個人也要問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嗎?不過我救你,也不是隨便救的,因為我曉得你不是壞人!」

  

  上官瑾聽了,大感興趣,問道:「素昧平生,你如何知道我的底細?」他還以為美婦人看出他是「鐵面書生」,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婦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題詩,如果你是壞人,怎會有這柄扇子?」

  那美婦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餵毒暗器,跌在星子岩底,幸好身子為樹枝絆住,不至跌破頭顱,而我又恰恰曉得解藥,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壞人,為何卻與咱們大刀會作對?」

  上官瑾一聽她說「咱們」二字,幾乎嚇得跳了起來,急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美婦人應聲答道:「我嗎?我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

  上官瑾大吃一驚!這豈不是剛離虎口,又入龍潭;但自己綿軟無力,只得聽天由命。這樣一想,反倒鎮定下來,又問她道:

  「那你怎不把我送給王子銘處置?」

  那美婦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細,怎能隨便將你交給王子銘處置?你先說你是不是義和團派來的?」

  上官瑾既是置生死於度外,便一一實說了。並且提到了朱紅燈當日如何囑託,而自己有辱使命,很是羞慚。

  那美婦人聽得朱紅燈處處為大局著想,微微點頭道:「這樣說來,他倒是個人物。」

  上官瑾說完後,反問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經清楚了,那你也可以說說關於你的嗎?比如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那美婦人問道:「你可聽過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婦,男的叫穆天民,女的叫杜真娘,都頗有名氣,而且聽說和王子銘頗有交情,後來穆天民被仇家所傷,不治逝世,杜真娘報仇後,便絕跡江湖。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有耳聞,因而肅然起敬道:「原來你就是艷羅剎杜真娘!」

  杜真娘點了點頭,再詳細地將來歷告訴上官瑾。原來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銘的好友,而且是他的結拜兄弟。穆天民死後,杜真娘就專心幫助王子銘訓練女兵,不再浪跡江湖。可是王子銘雖算得是一條好漢,卻脫不了普遍會黨首領的習氣,胸襟不夠闊大,對婦女的能力不很信任。他起初設立女營,不過是想安頓大刀會男會友的眷屬,直到杜真娘入了大刀會,才加以整頓。杜真娘才具頗高,不過幾年的時間便將女營整理得井井有條,並在星子山北峰另闢新寨,獨當一面。她雖然是大刀會的女營統領,但對王子銘的諸多措施,卻有許多不同意的地方,就像對義和團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帶著女兵,巡視幽谷,發現上官瑾受了重傷,又見了翼王題字的描金扇子,早料到了幾成。當時大刀會、義和團的女兵都饒有男子氣概,更何況獨當一面的杜真娘?因此也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聽了,再度道謝。杜真娘又問到當日交手的情形,聽了他先與矮瘦老人交鋒,後為蒙面客所傷,蹙著柳眉道:「果然又是這廝,其中恐大有蹊蹺!」

  上官瑾問道:「你可認識他們?他們怎的這樣氣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領?」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這矮瘦老人是去年才投奔大刀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他做事利落,武功又強,江湖經驗更是豐富,對王總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須多時,王子銘對他已是言聽計從。後來他又吸引了幾個人來,也都做了大刀會的頭目。」

  上官瑾聽了,半晌不作聲。

  杜真娘說完之後,嘆息一聲道:「王子銘剛愎自用,給這些人混了進來,恐終是禍根呢!」

  上官瑾聽了也黯然不語,與杜真娘對坐了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思地問道:

  「這間房可是你的房間麼?還有,你隨便派兩個人來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煩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拘泥於這些世俗之見?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樣,有什麼需要避嫌的?這間房是我的客房,布置得還比較幽雅,你受了傷,需要靜養,所以我就讓你住下了。這女營里只有我懂得解救餵毒暗器,我不親來照料怎成?

  「而且你現在已成了大刀會的對頭了,我將你救出來,除了心腹數人外,也不敢再讓其他人知道,若傳到了王子銘耳里,可對你不便。你安心靜養吧,大約再過半月便可復原,切莫胡思亂想。」

  笑語猶聞,余香繞室。杜真娘揭簾去後,上官瑾頓感迷惘。他闖蕩江湖以來,從未見過這般大方又溫柔的女性!他行年將近四十,平生尚未對異性發生興趣過,不知怎的,見了杜真娘後,卻禁不住很是傾心。但他一想到這些時,又禁不住暗罵自己:別人是這樣磊落大方,自己怎能胡思亂想?自己還自負是英雄豪傑,這樣想法,叫人知道了豈非笑話。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營中安頓下來。真娘也不時前來看他,兩人談文論武,甚為相投。杜真娘的影子,漸漸印在上官瑾的心中,難以抹滅了。

  軟紅叢中,好生調息,光陰易過,霎眼便是半個月,上官瑾身體已完全復原,但杜真娘還不許他在白天行走。這天他試了試身手,覺得已一如平常,便對真娘說明,明晚要悄悄離開,真娘也答應了。

  別離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無眠。他輕輕地吟誦《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篇,仿佛真娘便是詩篇的「伊人」,若即若離。有時似仙子凌波,姍姍微步,儼然在望;待要追尋時,又恐終是「曲終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朧,奇思遐想,飄浮腦海。正在神思不定之際,忽聽得窗外一聲低笑:「怎的身臨險境,居然詩興還這般濃厚!」這聲音非常熟悉!

  上官瑾驚喜非常,急忙一躍而起,大聲說道:「怎的你會尋到這裡來?」話猶未了,窗戶倏的打開,從窗外躍進了幾個人,為首的劍眉虎目,竟是義和團的總頭目朱紅燈!他一躍進來,就對著上官瑾笑。朱紅燈的背後還有三個人,有上官瑾認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認得的,但一看就知不是尋常人物。

  跟在朱紅燈身後銀須飄飄、精神健鑠的正是太極陳。在太極陳後面的兩個人,一個是面如重棗,濃眉巨目,近五十歲的漢子;一個是穿著藍布大褂、樣貌清癯的老頭。這兩人上官瑾都不認得。經過朱紅燈介紹後,才知道那濃眉巨目的漢子便是兩湖的名武師韓季龍;那老頭兒聲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輩——翦二先生。這兩人都是上官瑾聞名已久,卻未曾得見的人物。韓季龍使的是江湖上罕見的兵器銀花萬字奪,在長江以南,闖蕩半生,未逢敵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麼兵器都不用,只憑一雙肉掌,就折服江湖。

  原來太極陳會合了韓季龍後,就匆匆趕到安平府見了朱紅燈,其時翦二先生也已趕來,雖然尚有一些邀請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覺得四人實力足以應付,決定先去探聽虛實,再作應付;且自上官瑾失蹤後,大刀會氣勢迫人,若不再解決這個糾紛,恐將引發更多事端。因此朱紅燈也就改變了原來持重的主張,準備在探聽虛實後,再正式拜山談判。

  這四人中,韓季龍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後,他也曾探訪過杜真娘,知道真娘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那晚他們到星子岩探聽虛實,碰到了怪事,四人相商,韓季龍提議先去探問杜真娘之後再作打算。韓季龍深知杜真娘為人,力保杜真娘縱站在王子銘那邊,他們若以禮求見,真娘也絕不會出賣他們。果然他們深夜來訪,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們,為他們接風洗塵,而且告訴他們一個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上官瑾就在這裡養傷。

  當朱紅燈簡略地將經過告訴上官瑾之後,取笑他道:「我看你在這裡養傷,敢情是樂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點消息都不透露?」

  上官瑾正在分辯,只聽得簾外又是一聲清脆的笑聲,杜真娘帶著兩個心腹女兵,揭簾而入,笑道:「你們哥兒倆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見面就樂成這個樣兒」邊說邊叫女兵擺下茶具,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你們喝杯清茶吧。」朱紅燈給真娘一笑,倒反不好意思了。

  當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紅燈的話,突然問道:「你剛才說在探山時遇到了怪事,究是什麼事啊?」

  朱紅燈先不回答,卻先問杜真娘那個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在弄什麼玄虛,只得呆呆地聽著他和杜真娘對話。杜真娘詳細地描述了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形貌後,朱紅燈還未開聲,翦二先生已猛然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無花,果然是這兩個小子!」

  上官瑾聽了,摸不著頭腦,急忙問道:

  「是哪兩個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鳴遠這個人?」

  沙鳴遠?上官瑾頓時呆住了。他記起初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上西嶽華山投司空照時,遇上的那場打鬥,那個自心如神尼手下逃脫的人,聽師父說便是叫做什麼「千里追風」沙鳴遠的。上官瑾雖年深日遠印象不深,但回憶起來,與矮瘦老人的形貌卻顯然不同。

  上官瑾因而問翦二先生道:

  「沙鳴遠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並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鳴遠在大刀會,他的武功當遠比矮瘦老人高強,為什麼不由他出來會我?」

  翦二先生捋須微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鳴遠,可是沙鳴遠一定和你交過手,據我猜,那傷你的蒙面客,十之八九就是他!至於他為何蒙面?大概是怕你認出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問朱紅燈道:「你所說在探山時遇到的怪事,是不是指碰見沙鳴遠呢?」

  朱紅燈點了點頭。原來當晚他們四人分頭探山,雖可互相呼應,但卻有相當距離。翦二先生剛進入星子岩口,突然有一條灰色人影飛身撲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見。翦二先生不願行藏破露,也展開絕頂輕功與他周旋。翦二先生的輕功別有一門,他的蝴蝶掌是自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而成的。他展開蝴蝶掌身法,真賽似蝴蝶穿花,蜻蜓戲水,左穿右插,彎曲前進,饒是沙鳴遠如何迅疾,也休想碰著他的衣裳。他在盤旋進退中,借著星月之光,一瞥敵人,似曾相識。原來他在三十年前曾與沙鳴遠有過一面之緣,而今領教了他的輕功,再依稀記起他當年形貌,兩相比較,就已懷疑這人便是「千里追風」沙鳴遠。於是他一面發出暗號,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也展開身法,擺脫了沙鳴遠的糾纏;而沙鳴遠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難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岩口,和朱紅燈等會合時,又知太極陳也碰到一個矮瘦老人,給太極陳連發七枚金錢縹,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嚇得他不敢追趕。太極陳一說,翦二先生更確定了剛才的灰衣人便是沙鳴遠。

  翦二先生說到這裡,上官瑾插嘴問道:「怎的因為見了矮瘦老人,就能確定那個灰衣人是沙鳴遠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雖好,年紀還輕,所以對於他們幾個人的來歷淵源還不清楚。

  「這些人少年時候都是江湖上一時之雄,當時正是太平天國勢力漸漸由盛而衰的時候,這些人利祿薰心,不投太平天國,反而給清廷搜羅了去,與太平天國作對。太平天國亡後,他們都被封為特等武士,在大內供職。聽說特等武士只有八個人,現在還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鳴遠、白貞一和另一個太平天國叛徒董紹堂常常在一起,被武林前輩稱作大內三凶。他們都久已脫離江湖道,所以五十歲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根本就不曾聽到他們的名字。

  「這矮瘦老人雖非特等武士,但也是清宮內的特選衛士,僅次於沙鳴遠一級,是沙鳴遠的堂弟,名叫沙守義,他入大內,便是沙鳴遠替清廷吸引的。

  「這沙鳴遠和沙守義都是山西路家的門下,但沙鳴遠得了路家的三棱透甲錐真傳,沙守義得的卻是龍吟杖法,比起來要稍遜一籌。沙家兩兄弟我都見過,那天晚上,月暗星稀,我雖懷疑灰衣人是沙鳴遠,卻不敢確定。但後來太極陳又碰著了矮瘦老人,從相貌特徵來判斷,當是沙守義無疑。沙守義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鳴遠還是誰!何況他的輕功身法,又是路家這一派的。」

  上官瑾聽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斷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說清廷特等武士現在尚存的還有五人,其中有白貞一和董紹堂,可是據我所知,這兩人在十一年前就死了呢!」

  翦二先生詫異道:「你怎麼知得這樣確切?」

  於是上官瑾把當年三凶去找他師父司空照的的事說了一遍,聽得眾人頻頻點頭讚美。翦二先生因為剛才恃老賣老,不料這件事情他還毫無所聞,很有點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聰明,急忙把話題引開說道:「既然沙鳴遠是這樣的人物,他投到大刀會來,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別有用心,絕非大刀會之福。」

  朱紅燈凝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說道:「據我看,大刀會和義和團的糾紛,正是這些人鬧出來的。」

  朱紅燈猜對了,翦二先生也判斷無訛,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正是沙鳴遠和沙守義,他們奉了清廷之命,陰謀混進了大刀會,要製造糾紛,挑撥王子銘,使本來和義和團就有嫌隙的王子銘,更加仇視義和團。沙鳴遠因過去名聲太大,不願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義出頭,待得到王子銘信任後,才慢慢把同黨吸引進來,王子銘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來時,沙鳴遠知道上官瑾是司空照的傳人,在華山曾經見過一面,所以沙鳴遠才會蒙了面,在林中險峻之處截擊,他的武功火候,本較上官瑾略勝一籌。但因過度自恃,把上官瑾當成小輩看待,不以為意,結果雖然重傷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的暗器。虧那沙鳴遠也是行家,給暗器打中穴道後,立刻閉氣靜臥,待沙守義趕來後,用「推血過宮」之法解救,所以他復原反而比上官瑾快。也幸好沙守義因急於救人,顧不得搜索上官瑾,這才使上官瑾能死裡逃生。

  當朱紅燈、太極陳等來探山時,沙家兄弟一與來人接觸,便知全是強敵。他們在昏夜之中,不敢追趕,但眼看他們的身形,在星子山北峰冉冉而沒,卻也起了懷疑。星子山北峰是杜真娘女營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對他們不假顏色,他們因此懷疑杜真娘與來人有關係。二人商議良久,又生出一條毒計,立刻昏夜趕去見王子銘。

  且說朱紅燈在問明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的形貌後,更確定是沙鳴遠無疑,當下也感到頗為棘手。商討之下,決定第二日便由朱紅燈正式具帖拜山,道破他們的陰謀,看王子銘如何處理。

  不料朱紅燈還沒有去找王子銘,王子銘卻先來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紅燈方醒,忽聽寨外人聲喧沸,杜真娘匆匆入來,面露驚惶,朱紅燈急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杜真娘強笑道:

  「王子銘帶了十多個人,在寨外求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怕是與你們有關,因此特地前來通知你們做個準備,我這就要到外廳去見他們了。」

  朱紅燈面色不改,從容說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銘,他既來了,我就在這裡見他不好嗎?」

  杜真娘急忙搖手道:「不成!我們尚未明白他們來意,你們不能出去,萬一他們不是找你,你反先豁出來,他們豈不疑我吃裡爬外。」朱紅燈替杜真娘一想,知道她的處境為難,想想自己出頭,確有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則與太極陳等四人屏息相待。

  當下杜真娘傳令,大開寨門,親自出迎,抬頭一看,只見這十餘人中,不但有沙鳴遠、沙守義在內,而且多半都是他們的黨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還是鎮靜如常地帶他們到大廳坐定。

  真娘招呼他們坐下來之後,惴惴然問王子銘道:「總舵主今日奉這許多頭目親來,可是對女營事務,有什麼指點嗎?」

  王子銘面色倏轉,突然問道:

  「弟嫂,俺與天民賢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對弟嫂也從未虧待,如同一家,弟嫂對我這做大伯的若有不滿,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呢?」

  杜真娘雙眼一紅,急起身正容答道:

  「總舵主,這是什麼話?我有什麼不對,請你說出來,我年輕識淺,不望你做大伯的指教還望誰呢?」

  王子銘哼了一聲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傑,你縱不念在天民以往與我的交情,也該看在大刀會的事業上。你是女營的總頭目,怎能收留大刀會的對頭,吃裡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驚,定了定心神,仍襝衽問道:

  「總舵主聽誰說的?誰是大刀會對頭?我如何敢暗助對頭,胳膊反向外彎呢?」

  杜真娘佯作不知,王子銘怒容滿面,驀地起身大聲說道:

  「真娘,我是顧著昔日交情,不願按幫規處理,你卻不識好歹,妄想掩飾,難道真要我揭穿嗎?」

  王子銘說罷,猛地喝道:「把人帶上來!」底下的隨從已將一個女營小頭目揪到。昨晚韓季龍武師等深夜來拜謁杜真娘時,就是由她通報的。原來沙鳴遠天方亮,就已來查清楚昨晚值夜的人,王子銘率眾接踵而到,就先把這昨晚值夜的小頭目拘了,她在總舵主面前,如何敢不說實話。

  當下這個小頭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說道:

  「昨晚有四個人來訪我們的舵主,我怎知道他們就是王總舵主的對頭?」

  王子銘逕自對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還有什麼話說?」說著一使眼色叫道:「來人,把她拿下!」

  王子銘話猶未了,忽聽得廳外一聲「且慢!」舌綻春雷,聲震屋瓦。朱紅燈托地跳將進來,後面是太極陳、翦二先生、韓季龍,還有一個令王子銘他們也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銘的手下紛紛起身,抄兵器,備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紅燈喝道:

  「且慢!真娘說得不錯,我們不是大刀會的對頭,更無意反對王總舵主。我朱紅燈今日來見王總舵主,杜真娘不過是中間人。王子銘,這裡是你的勢力範圍,你如不按江湖規矩,未說清楚,就要開招動手的話,我朱紅燈任你三刀六洞,決不皺眉……」

  朱紅燈挺身而出,侃侃而談。王子銘怔了一怔,雖然他滿懷憤怒,但他到底是一個江湖豪雄,領袖人物,他面對著同等身份的義和團首領,不能不講江湖規矩。只得忍了一口氣,喝問朱紅燈道:

  「朱總頭目親來指教,那好極了!你有什麼說的?在下洗耳恭聽!」話藏機鋒,暗露殺氣,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住朱紅燈,如此一來,即使動手開招,傳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閒話。

  朱紅燈邁前一步,劍眉倒豎,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掃,哈哈笑道:

  「王總舵一世英雄,如何為奸人所蔽!王總舵可知道這兩個的來歷、淵源、身份?」

  王子銘隨著朱紅燈的目光,愕然注視沙家兄弟。他一聽朱紅燈竟不先談大刀會與義和團的糾紛,卻先喝問自己兩個手下人的來歷,話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正待反問,忽聽「當」的一聲,沙守義信手抄起一個茶杯,摔在地上,陰惻惻地笑道:

  「朱總頭目果是英雄,會偷到人家弟婦處過夜,又會挑撥離間,只王總舵主不是杜真娘,焉能聽得進你的游詞,為你所用!」這話無異暗指朱紅燈與杜真娘有什麼勾搭,這一枝冷箭,不止射向朱紅燈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銘。王子銘的弟婦如真與外人勾搭,王子銘同樣是尊嚴掃盡,落人恥笑。王子銘的怒火果然又給沙守義煽起,細想朱紅燈等一行人都借真娘的女營落腳,果然說不過去;但若三面對質,自己又覺得尷尬。

  王子銘正在躊躇,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王總舵可還認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過山西見過令師,那時王總舵還在學藝。也許王總舵不記得老朽,可是說起翦二賤名,總該有個印象。老朽生平從未說過假話,你也應信得過我不會誣衊他人,老朽與他們二位貴賓也有點小小過節。王總舵,你真夠面子,居然用了一位當今皇上的特等武士來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銘立即托地跳將起來。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輩,王子銘也素聞他正直不阿。經他這樣一說,王子銘雖然尚未敢信,但卻也不能不先拋開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弟先與他對質。

  但就在王子銘跳起的剎那,沙鳴遠的一對三棱透甲錐,已驀地向翦二先生頭上壓下。一旁的太極陳鬚眉掀動,一展青鋼劍,便替剪二先生擋住了沙鳴遠的奇門兵器。

  雙方出手,太極陳青鋼劍斜斜一拍,急轉身軀,方待進招時,沙鳴遠雙錐突地由合而分,「流星趕月」,一點面門,一刺胸膛。太極陳沉著應變,劍隨身轉,閃展騰挪,連讓三招。但沙鳴遠身手迅疾,第四招又連環攻到,「飛雲掣電」,左錐直截下盤,右錐縱身反臂斜砸,悠悠地挾起兩股勁風,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幸而太極陳也非弱者,他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靜如處女,動若脫兔。沙鳴遠三棱透甲錐挾風襲到時,他只微微一閃,左腳外滑,連用太極劍「行功盤步」,「烏龍攪海」,驚飆電閃般的,剎那間沙鳴遠又是雙錐走空,讓太極陳繞到身後了。沙鳴遠暗叫不妙,仗著身手迅疾,「蘇秦背劍」,一轉一旋,只見寒光掠閃,錐射銀輝,兩般兵器,又由分而合。

  太極陳與沙鳴遠兩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見,電光石火之間已拆了五七招。這時大廳上頓時大亂,沙家兄弟黨羽紛紛出手,韓季龍虎吼一聲,銀花雙奪一分,加入戰團。上官瑾的描金扇也倏的凌空飛舞。

  這時王子銘站在杜真娘身旁,見手下突然出手,頓時呆住。朱紅燈亮出翼王的龍吟劍,啪的一聲,把擋在他面前的一條七節軟鞭截斷,虎跳過來。王子銘只道朱紅燈要求挑戰,錚然一聲,單刀也已亮出。忽聽得朱紅燈大叫道:「停手!停手!」他方待迎上,突然又有兩個手下奔上,急三槍將朱紅燈纏住。

  在眾人混戰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飄飄,在刀槍劍戟之中,左穿右插,繞過好幾個人的阻擋,奔上來驀地大聲喝道:

  「王總舵,你是大刀會的當家,怎的不約束手下,難道你怕對質?還要包庇胡虜的奴才?」

  王子銘給翦二先生一喝,臉辣辣地掛不住了。今日之事,確實出他意外,手下的人,竟無人聽他號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得出奇,令他不由得生疑了。他雖糊塗一時,但究是曾經風浪,有江湖經驗的領袖人物,他單刀一閃,跳將出來,振臂大呼道:

  「大刀會的人趕快停手,不准混戰!」

  可是他儘管大呼大喊,沙家黨羽卻無人聽他號令。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該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們是胡虜奴才,我還可拿出真憑實據!」

  王子銘怒火衝天,衝著沙守義喝道:

  「沙守義,你還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銘還以為沙守義是那班人首領,所以先約束他。

  不料王子銘話聲未歇,沙鳴遠雙目一瞪,使了一個眼色,兩個頭目就在王子銘身邊,驀地舉起兵器,竟朝王子銘身上戳去!

  隨從變仇敵,暗襲起身邊。一枝練子槍,一柄狼牙棒,突自王子銘身左身後戳來、壓下。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子銘雖武藝不凡,慣經陣仗,閃過了狼牙棒,卻躲不了練子槍,給練子槍一槍自肋下穿過。幸得王子銘見機,當槍風嗖然襲來之際,身軀一縮,那枝練子槍「崩」地穿過,把他穿的棉衲,捅了一個窟窿,槍身已微微貼肉,一陣沁涼。王子銘勃然大怒,側身一讓,奮力用單刀向外一格,把練子槍盪開。說時遲,那時快,狼牙棒又自身後,凌空擊下。王子銘的單刀雖盪開了練子槍,卻給使練子槍的反手一甩,趁勢纏住了刀身,不能抽刀出來,換招應敵!

  就在王子銘性命俄頃之間,朱紅燈驀地虎吼一聲,縱身一跳,疾如鷹隼,竟從纏著自己的兩個賊子頭上,一掠而過。其時朱紅燈和王子銘的距離,不過三丈,這一掠出,恰是時候。那使狼牙棒的剛下殺手,忽覺腦後風生,顧不得王子銘,急忙把腰一躬,斜竄出去。朱紅燈也顧不及追趕,一落下地,嚇走使狼牙棒的賊子後,身也不回,立展梅花劍絕招,「神龍掉尾」,回手一劍,便搭在練子槍上,用腕力一沉,只聽得一陣截金斷玉之聲,那練子槍已被朱紅燈的龍吟劍截斷!這翼王石達開遺下的寶劍,真箇削鐵如泥!

  朱紅燈一招敗兩敵,解了王子銘之危,讓王子銘慚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急忙抽回單刀,當胸一立,向朱紅燈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時,只見大廳上已是一片混亂,杜真娘也給兩個賊子纏住了。

  王子銘橫眉怒目,洪喝一聲:「鼠子敢爾!」展開山西董派刀法,刀風虎虎,再殺入重圍。這時耳邊又聽得兩聲慘呼,竟是自己兩個多年心腹,給賊子毀了。

  原來王子銘這次到杜真娘女營來搜朱紅燈,一共帶了十六個人,除沙家兄弟外,只有三個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黨羽,其中有六人乃是清宮一等衛士,五個為二等衛士,武藝都是上乘之選。王子銘因為太過相信沙家兄弟,以至禍生肘腋,變起蕭牆。

  沙家兄弟本來是想利用王子銘來對付義和團,不料身份突被翦二先生揭破,他們做賊心虛,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對質,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連王子銘也想除掉了。同時義和團和大刀會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們仗著實力強勁,也想一網打盡。王子銘兩個武功較弱的心腹竟就這樣被他們斃了性命。

  王子銘遭遇奇變,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無恥奸徒;以往所不滿的朱紅燈,卻是真心朋友。這番徹悟前非,慚感交並,他揮刀力戰,目訾僨張,厲聲叫道:

  「算俺王子銘瞎了眼,受了你們這班奸徒矇混,俺今日就把這條命賣給你們,拼個生死!」說罷又悽然長笑,回過頭來,對朱紅燈道:

  「朱老兄,幸得這班奸徒今日動手,使俺不致誤友為敵,以敵作友。咱們並肩作戰,先剁了這班奸徒再說!」

  朱紅燈劍風虎虎,在混戰中也揚聲答道:

  「王總舵不必氣憤,他們不會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們再說!」

  這時兩邊陣仗分明,在混戰中漸漸分成一團團的廝殺,各人都找到了對手。朱紅燈、王子銘等七人,分成六處廝殺。只見太極陳力戰沙鳴遠,韓季龍惡鬥沙守義,上官瑾、王子銘、朱紅燈三人各敵住兩個清宮一等衛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迫住兩個清宮二等衛士;而翦二先生則袍袖飄飄,和對方剩下的三個二等衛士捉迷藏,翦二先生也不和他們釘住廝殺,只是不許他們再加入戰團。他仗著輕靈迅捷的蝴蝶掌法,左攔右截,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歪纏不已,那三個衛士拿他沒法子,也只好和他捉迷藏般地游斗。

  刀來劍擋,槍去鞭迎,更加上各種奇門兵器,金鐵交鳴,殺得難分難解。杜真娘的大廳,原是室內的演武場,十分寬敞,即使這麼多人,在演武廳內各施絕技,也還是綽有餘地。

  對付朱紅燈的兩個清宮衛士,眼見朱紅燈用的是寶劍,因此用重兵器對付。這兩個人都是清宮有名力士,一個使鑌鐵棍,一個使雙鐵鐧;摟頭蓋頂,猛砸猛打,他們仗著械重力沉,不怕寶劍削斷。朱紅燈只得仗著輕靈身法,和他們游斗,還真不敢叫他們碰著。

  對付上官瑾的兩個清宮一等衛士,卻又以小巧之功見長,一個使地堂刀,身躺刀飛,翻翻滾滾,渾身就好像圓球似的,盤旋騰折;一個右手使防身軟鞭,左手使著剛才被朱紅燈截斷的半截練子槍,功夫也好生了得。上官瑾雖武藝精湛,可是對付這種別具一格的地堂刀,已感吃力,何況又加上軟鞭和練子槍,所以拼力支持,也只能打個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見劍氣縱橫,刀槍飛舞,兩邊殺得難解難分,竟似功力悉敵,就連太極陳也好像占不了上風,不禁大急。本來太極陳、朱紅燈諸人武藝,都是上上之選,縱因對方人多,不能取勝,也決不至有所損傷;他所擔心的是杜真娘。他沒有見過真娘武藝,深恐因自己連累了她。

  不料事情卻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這一場大廝殺中,卻反而是杜真娘先占了上風。

  圍攻杜真娘的那兩個清宮二等衛士,即是以前關外大名鼎鼎的馬賊屠大鬍子的門徒,武功雖也不俗,但在沙家黨羽之中,卻是較弱的兩個。沙家群賊看杜真娘是一介女流,不把她放在眼裡,所以才分配了兩個較弱的去對付她。

  這兩名賊子,一個使虎頭鉤,一個使雞爪鐮,都是克制刀劍的兵器,滿心以為杜真娘不堪一擊,一鉤雙鐮,扎、刺、挑、壓、點、鎖、攔、拿,暴風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飛舞,招招毒辣,著著迫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得武當單思南的單派真傳,刀法精湛,以巧降力,竟是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刀鋒起處,泛起白光,竟迫得兩人只能招架。

  激鬥移時,戰到分際,使雞爪鐮的往左斜身,雙鐮一翻,照刀上就滑,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金盤岳鯉」。杜真娘冷笑一聲,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閃處,反從雙鐮下面翻過來,劃點敵手脈門。敵人往後一仰,雖疾振雙鐮想往上崩,但哪裡還來得及。只聽得杜真娘嬌叱一聲:「著!」「反臂刺扎」,連環疾進,點胸膛,畫雙眉,刷的攻到,使雞爪鐮的晃身閃避時,蛾眉刀已嗤的一聲,掠肩而過,已被削了一大塊肉,鮮血淋漓,滴下塵埃!

  杜真娘出手如電,剛傷了那使雞爪鐮的,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連頭也不回,便抽招換式,「蘇秦背劍」,反手一撩,「叮噹」一聲,與虎頭鉤碰個正著!說時遲,那時快,杜真娘已霍地翻身,借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葉刀已斜肩帶臂,狠狠掃來!使虎頭鉤的賊子,見同伴重傷,心膽俱寒,又給杜真娘刀風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轉,斜竄出五步以外。剛剛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聲,已起自耳邊,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緊貼身後,蛾眉刀疾如電閃,對準咽喉,他這一回身,正好迎著利刃,給杜真娘刷的刺進,慘呼一聲,當場斃命!

  這時大廳打得震天俱響,女兵們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地圍在廳外;杜真娘急揚聲傳令,叫她們不要驚慌,切莫妄動,仍按平日規矩,各守崗位,加強戒備。

  杜真娘傳令之後,旋身四顧,只見兩邊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卻以王子銘處境最危。

  王子銘的單刀是山西董家嫡傳,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窩、挑、扎、削、斫六訣迴環運用,變化無窮,和杜真娘的武當派單刀法比較,一以剛勁見長,一以輕靈稱勝,一剛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對付杜真娘的是兩個二等衛士,而對付王子銘的卻是兩個一等衛士,所以杜真娘可以從容取勝,而王子銘卻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銘惡戰的兩個衛士,一個叫做尚達,使的是鑌鐵單鞭,舞動起來,周身就像繞著一條烏龍似的滾來滾去;另一個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槍,槍桿一掄,悠悠帶風,鬥起來宛如藤蛇翻浪,委實不可輕視。

  王子銘展開師門絕技,磕開單鞭,讓過大槍,一片寒光上下揮霍,招數利落,迅如怒獅。可是究竟是雙拳難敵四手,雙方又俱是江湖好手,饒是王子銘刀法精湛,也顧此失彼,討不了便宜。有好幾次奮力直進,看看得手時,卻又是被他們相互呼應,解拆開去。這兩個傢伙又都溜滑異常,沉著得很,瞧准了王子銘是怒火衝天,拼死力斗;他們卻不理不睬,只是封閉門戶,慢慢地消磨王子銘的剛銳,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銳,擊其暮歸。」待王子銘氣得暴躁如雷,刀法漸亂之際,這才運鞭如風,槍落如雨,展開連串的進手招數。只見尚達的單鞭,橫掃直擊,夭矯如神龍;熊朗的大槍左衝右突,伸縮如怪蟒。兩般兵器,裹著單刀,就如兩條烏龍裹著一條白龍廝拼!

  王子銘驟遭強敵,漸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喪於此地,任是慣經風浪,也不禁有點手腳慌亂起來!他竟想以險招取勝,大槍來時,猛的把單刀勒住,由實招化為虛招,身隨刀轉,倏地閃過熊朗上盤的槍,「腕底翻雲」,刀鋒找槍頭,貼槍桿,往外一展,順削熊朗的前把。熊朗冷笑一聲,疾如電掣地撤步抽槍,甩槍滑打;王子銘斜身錯步,「白鶴展翅」,欺身撲進,倏地由斜削變為下截,冒險進招,截斬敵人右胯。王子銘這兩三招急如星火,仗著虛實並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騰挪趨避,尋瑕抵隙,攻擊大槍。不料三招過後,尚未得手,尚達的鑌鐵單鞭,已使出「盤打」招數,一圈一縮,快若流星,盤旋纏至。王子銘百忙中,急舍熊朗,抽招應敵,反手一刀,立刻聽得嘩啦啦聲響,刀面竟給鑌鐵鞭纏著。這個「盤打」招數,是鞭法中的絕技,原是用於七節軟鞭的,一招三式:纏頭、鞭腰、繞兩足;鑌鐵鞭是硬兵器,本來難用,但熊朗的鐵鞭是合金鑄煉,雖然不如七節軟鞭之可隨意屈伸,但也可用於「盤打」,甚且一纏上後,比七節鞭更易於用力,敵人兵刃,不受損傷,也會被奪出手!

  王子銘這番著了道兒,那口單刀給鑌鐵鞭纏住,只覺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刻虎口生痛。正當其時,忽聽得一聲清叱,一團白影捲地撲來,人未到,刀風已自掠到。原來正是杜真娘了結了敵人之後,趕來助陣。

  杜真娘撲地卷到,那邊熊朗的大槍也已斜刺挑來,正待趁機了結王子銘,不料正碰上了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叮噹」一聲,盪將開去。熊朗一槍搠空,往回一坐槍,先後把槍一擰,往外撤招,「烏龍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閃,攻虛搗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閃一進,直踏洪門,用了手「樵夫問路」,青光閃閃向面門一點。熊朗急急撤步,用槍桿上崩,反彈單刀。哪知杜真娘忽又由實招化為虛著,她迫退大槍後,霍地一個「鷂子翻身」,一領刀鋒,變招為「玉女投梭」,刀光一閃,反擊使鑌鐵鞭的尚達,先解王子銘之危。

  其時王子銘還在與尚達糾纏。他見杜真娘趕來擋住大槍後,精神陡振,鎮定下來,使出「力墜千斤」的外家絕技,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鐵鑄就一般;尚達雖纏著了他的兵刃,卻無法奪走他的兵刃。

  正在相持不下,杜真娘刀風已自背後襲來,尚達顧不了王子銘,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於是王子銘單刀騰出,而熊朗的大槍也再度撲上。剎那間陣勢又變,變為王子銘對熊朗,杜真娘和尚達,捉對兒的廝殺。

  王子銘困厄既解,分外精神;揮刀猛撲,勢如怒獅。熊朗的大槍也倏扎盤肘,上崩下砸,里撩外滑,使出「金槍二十四式」,奮戰王子銘。王子銘以一敵一,心雄膽壯,已自占了上風。斗到分際,刀招一變,「金鵬展翅」,往右一探,斜掃肩頭。熊朗用槍往外一封,王子銘驟然一塌身,「龍行一式」,嗖的自大槍左側奔出;熊朗槍花一轉,待反刺王子銘後心時,王子銘已一個斜身繞步,身軀半轉便到了跟前,鐵腕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只聽得「喀嚓」一聲,一顆頭顱已離刀飛起,灑了滿地鮮血!

  王子銘一吐悶氣,仰天長嘯,抱刀四顧,只見場中打得更加緊張。尤其是太極陳、韓季龍和沙家兄弟這兩對,直殺得令人怵目驚心。只見劍氣如虹,銀光耀日,透甲錐、龍頭杖,也自呼呼轟轟,離身三丈以內都是一片風聲;夾著太極劍、萬字奪三道光芒,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這兩對咤叱奔逐,在場中交手的一眾英雄,當他們翻翻滾滾打過身邊時,也不能不引身趨避,以免殃及池魚。

  王子銘看得神搖目奪,正待加入戰鬥時,只聽得沙守義一聲長嘯,聲甚悽厲,接著沙鳴遠一聲大喝:「撒青子,扯呼!」叫同黨收招逃走。王子銘舉刀急上。只見場中金鐵交鳴,沙鳴遠身形迅如飄風,便往外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王子銘尚未看清楚,還未聽分明,只見太極陳已夾起一人,飛身一聳,宛如平空掠起一隻大鶴,緊緊追蹤。這時場內沙家黨羽,紛紛外闖。沸沸人聲之中,只聽翦二先生磔磔大笑,他已拗折了兩名清宮衛士的頭頸。

  王子銘拔步外追,正好趕上韓季龍,與他並肩擊敵。只見韓季龍面露羞慚,但卻興奮異常,急對王子銘說道:「沙守義已經給太極陳擒了!」王子銘聽得駭然,太極陳分明是與沙鳴遠對戰的,怎的一轉眼間,他反先擒了沙守義呢?

  原來沙鳴遠自恃輕功超卓,本領非凡,雖明知對手是武林宗師太極陳,卻也不怎樣放在眼內。他的三棱透甲錐,八十一路連環招數,得自山西路家真傳,江湖上能使這種奇門兵器的,只此一家,別無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敵直進,展出了迅疾異常的連環招數,進攻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倏忽如電。雙錐使到疾處,呼呼轟轟,銀光四射,仿佛一座錐山,把太極陳裹在當中,風雨不透。沙鳴遠原與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同輩,輩分比太極陳還高,幾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極陳是何許人也?別人也許會給沙鳴遠嚇著,他卻傲然冷笑,劍招一展,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見式破式,見招破招。靜如山嶽,動若江河,緊守太極十三劍以靜制動的要訣,任沙鳴遠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他卻屹立如山,不為所動。

  沙鳴遠若不是急攻,也許還能耗些時候,這一急攻,卻正著了太極陳的道兒。太極劍原以堅韌見長,能耐久戰,時間越長,敵人越吃力。沙鳴遠猛攻不下,不過半個時辰,已是額上見汗,喘息可聞,攻勢漸漸遲滯了。

  輾轉攻拒,又鬥了二三十回合,沙鳴遠更是只能招架,無力還攻;太極陳見時機一到,倏地一領劍鋒,太極劍竟連走險招,封閉吞吐,突如飛鷹盤空,神龍戲水,劍招越裹越緊,越展越快,反客為主,揮霍縱橫,反把沙鳴遠圈在劍光之中。沙鳴遠的雙錐非但所發出的招數受太極劍所破,不能隨招進招;而且還有好幾次,兵刃都險些被太極陳用黏字訣黏飛;正是進攻退守,兩俱為難,沙鳴遠這才深知厲害。

  太極陳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把沙鳴遠迫得手忙腳亂,冷汗沁肌,氣焰全消,暗呼不妙。沙鳴遠當下便打定主意,三十六著,走為上策,疾將雙錐一舉,左手錐「鐵牛耕地」,橫截太極劍,右手錐「金針度線」,斜刺胸膛,明是進攻,暗藏走勢。太極陳嗤然冷笑,劍訣一領,「摟膝繞步」,身隨劍走,劍隨臂揚,一縷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沙鳴遠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一盤旋,雙錐倏地變招,「紅霞貫日」,左錐當胸,右錐平刺,既護門戶,復襲來敵,本是攻守兼備的好招,不料太極陳劍招神奇,虛實莫測,右腕倏翻,青鋼劍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劍鋒徑斬沙鳴遠雙足。沙鳴遠騰身躍起,倒掠出去,而太極陳劍光如練,又自背後戳來,沙鳴遠雖亟欲逃走,卻終在太極陳劍光籠罩之內。

  正在此時,沙守義也為韓季龍的雙奪所克,他的龍頭拐杖,剛使到「烏龍盤樹」招數,猛掃過來,勢沉力猛,韓季龍道聲「來得好!」右奪起處,「橫江截浪」,呼的一響,錚錚兩聲,兩件兵器碰個正著。兩個都用足十成力,這番一較勁,只見火花逬起,沙守義直給震出一丈開外,虎口欲裂,心膽俱寒。韓季龍更不放鬆,霍地追來,雙奪齊舉,「雙風貫耳」,直劃耳門。沙守義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往外一落,韓季龍雙奪走空,正欲急急追趕時,只聽得沙守義厲聲慘叫,放眼看時,只見太極陳已挾起一人,揮手示意。

  原來沙守義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極陳與沙鳴遠交手之地。太極陳正刷刷一連兩手,「金針度線」,「玉女投梭」,劍光如練,狠狠攻擊。沙守義一落下來,猛覺劍風,他本能地舉杖一拍,恰好給沙鳴遠擋住了一劍之災。可是他給別人擋災,自己卻吃了大苦。太極陳眼看就要把沙鳴遠斃於劍下,卻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平空縱來,功敗垂成,如何不惱?他旋身進步,右手劍青光閃爍,直奔過來,左手指佯掐劍訣,也指向敵人穴道。沙守義打得頭昏眼花,那龍頭拐杖給青鋼劍一迫,門戶大開。太極陳已欺身直進,左手駢指如戟,照沙守義魂門穴一點,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義背後一按一旋,沙守義立如死人一般,給他夾領舉起。

  沙鳴遠外號「千里追風」,輕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義給他這麼一擋,逃出太極陳劍光的威脅,立即奪門奔逃,竄高縱低,兔起鶻落,女兵們自攔他不住。

  這時沙家黨羽,紛紛往外突圍。混戰之中,又給朱紅燈和上官瑾斃了兩人。其餘的奮力外闖,且戰且逃。

  叢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極陳一馬當前,朱紅燈等緊隨在後,風馳電掣,直追入星子山深處,刀光劍影,暗器紛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