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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虎嘯龍吟遭重創 慧因蘭果醉梨渦

2024-04-25 18:57:54 作者: 梁羽生

  丁曉被太極陳一拍,頓感酸麻,跌下牆頭,無力抗拒。他又慚又怒,索性大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橫睨著陳家的人,大聲罵道:

  「好,今晚總算見識了你們陳家老一輩、小一輩的英雄,你們全都上來吧!你們做得好漂亮呵!傳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臉了,合你們全家之力,終於把一個外路少年打倒,這還不顯出你們陳家的高招嗎?」

  太極陳見丁曉說得很是憤激,不禁皺皺眉頭,厲聲叱道:

  「小子,別亂嚼舌根,陳家從不恃勢欺人,可是你得先表明你的來歷,陳家不願欺人,可也容不得人存心矇混,意圖不軌!」

  丁曉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陰謀詭計暗算別人,有哪一點不清白?」

  太極陳鬚眉皆張,動了真氣,勃然震怒,喝道:

  「你這是什麼對待前輩的態度?你的尊長師父,就沒教過你一點規矩嗎?不要說你,當今武林中人,哪一個見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聲前輩?

  「你說你來歷清楚,那為什麼要假裝不懂武藝,要來此歪纏?

  「哼!我代你說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來此竊取高招,好讓你們獨霸江湖;你可知道這是武林所不許,情理所不容的嗎?

  「你別裝蒜了吧!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丁劍鳴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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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陳單刀直入,咄咄逼人。丁曉給他道破來歷,驀然心驚,但隨即又冷然說道:

  「你管得著我是什麼人?你以大壓小,我偏不告訴你。」

  太極陳質問丁曉時,他哥哥陳永承頻拋眼色,太極陳也微微動容,但仍是橫眉怒目道:「你說不說?你再不說,我就教你永遠說不出話來。」說罷,駢起雙指,作勢待戳。

  丁曉閉目喝道:「你把我廢了我也不說,小爺平生,偏不怕硬……」

  太極陳雙指一收,暗暗讚賞,驀地叫陳保英道:

  「保英,你給我搜搜這廝,看他可帶有利器,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陳保英伸手搜查丁曉全身,丁曉氣得咬牙切齒,罵道:「你們憑著什麼搜索別人?誣良為盜,這就是你們成名人物的行徑嗎?」丁曉雖然生氣,無奈他全身癱瘓,無力反抗,只得眼巴巴地任陳保英搜。

  陳保英見丁曉罵得凶,他卻慢條斯理地冷笑道:「憑什麼?就憑你是個小賊!」邊說邊伸手往丁曉懷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緩緩說道,「哦!一封信,這還不搜出你的憑據?」邊說邊把信抽出來。

  當他把信抽出一看,突然「咦」了一聲道:「爹,這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這小子不知代誰送信給你?」他把信遞給太極陳,還待繼續搜索。太極陳急忙制止他道:「且慢,待我看了這封信再說。」

  太極陳邊看信,邊瞟著丁曉,面色微露驚訝,看完後又遞給陳永承看,笑道:「這小伙子果然是有點來歷!」說罷,突然走到丁曉跟前,將手在他環跳穴上一拍,丁曉頓感全身血脈流暢,酸麻頓消,站了起來道:「你們又在耍什麼花招?」

  太極陳面色已緩,笑道:「小伙子,闖蕩江湖,不能這樣任性使氣。你一點江湖禁忌都不懂,糊裡糊塗就幾乎吃了大虧。你有這封信為什麼不早拿出來?上官瑾是你什麼人?他怎會要你帶信給我?」

  原來當日上官瑾匆匆寫好的信,被丁曉漫不經意的在懷中一放,誰知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上官瑾與太極陳雖不熟識,可是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卻是太極陳最欽佩的一位武林前輩,而且在幾十年前,太極陳初出道時,還得過司空照不少幫忙。後來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這位愛徒,暗中還託過好幾位武林名宿照顧。太極陳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缽傳人,後來見了面又見識他打穴功夫,江湖獨步;兩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惜,因此太極陳怎樣也得賣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在信中,首先說明了丁曉的來歷,離家出走的經過,志趣抱負與乃父不同;再說丁曉求師的苦心,並代他說項。其中還寫道:

  「紅花綠葉,同出一支;百川匯流,始成大海。丁派陳派,同負重名,融會貫通,必放異彩。」勸太極陳不要挾技自秘,說明武術若能彼此交流,則成就無可限量,何況同是一派的呢?這幾句話很能打動太極陳的心。

  因此太極陳看完信後,立刻對丁曉和氣許多,殷殷問他和上官瑾的關係。

  丁曉見太極陳轉為緩和,想自己本來是誠心拜師的,這樣硬挺硬沖,也有不是,這麼一想,也就心平氣和,據實答道:

  「上官瑾嗎?是朱師叔朱紅燈給我介紹的,(丁曉習慣了稱朱紅燈為『師叔』,一說出來忽又覺得不妥,於是又補了他的名字。)他對我很好,而且料到你們可能難為我,因此在我臨行前特別給我這封信。

  「可是我不願因人成事,我以為弟子擇名師,名師也擇弟子,這是師徒兩人之間的事,又何必要第三者代拉交情,套關係?我就是這麼一副料子,你看我有資格做你的徒弟你就收,沒資格就不收了,何必管他什麼上官瑾不上官瑾?」

  太極陳聽得哈哈大笑,覺得眼前這少年好直爽,有什麼就說什麼,性格雖硬,但卻似璞玉未雕,著實可愛。想了一想,就對他說:

  「你先跟保英、保明他們去安歇一宵,拜師的事明天再說。」

  丁曉連戰保英、保明,又給太極陳拍了他麻軟穴,雖然解了,也已是疲累不堪,聽了太極陳的話,不再客氣,便自告退。他臨走前還對吳方甫道了個歉,說道:

  「吳師父,大概我不能做你的弟子了,蒙你引見,多謝!多謝!」弄得吳方甫頗為尷尬,敷衍幾句,也自告退。

  當晚太極陳兩兄弟抵掌深談,討論該不該把家傳絕技傳授給丁曉;太極陳還有點顧慮,委決不下。太極陳的哥哥陳永承卻說:

  「據我看,上官瑾的話很有道理。我近年潛心拳技,一招一式的慢慢解析我們陳家太極拳,覺得本門拳法可以變化之處尚多。但我限於天資功力,還未能摸索出變化之道,使本門拳法,有所增益。今夜看了丁曉的出手,有些手法變化,甚合我心,大抵丁派的較我們輕靈,我們的較丁派沉穩,如能互相截長補短,這豈不是兩家都有益的事?

  「而且丁曉這個少年,人很直爽,如果我們在教他之時,也叫他將丁派的拳法詳細解析給我們看,他必不會藏奸。」

  太極陳想了又想,從利害方面來看,對自己有益無損,從人方面看,丁曉也可信賴。而且,做一代的武林名家易,做新拳術的創始者難。如果自己能打破成規,傳授丁曉,也從丁曉處,將丁派的拳法完全吸收,與本門糅合,必然能使太極拳更趨完美,這是不朽之業,不應故步自封。何況收了丁曉為徒,日後見上官瑾時,也有交代。

  第二天,太極陳果然表示願意收丁曉為徒,並表示了希望將兩派拳術熔為一爐的心意。這正是丁曉本意,當下大喜過望,馬上拜師。

  拜過師後,太極陳忽然盤問起丁曉結識朱紅燈的經過。丁曉把結識朱紅燈和上官瑾的經過詳細地對太極陳說了,問道:

  「師父,我自離開他們後,就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了,你問起上官先生的下落,可是有什麼事要找他嗎?」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正是要去找他,保明這次回來就是叫我去找他的,他失蹤了!」

  「失蹤?」丁曉不禁愕然,他怔了一會,問太極陳道:

  「怎麼這麼大的一個人會失蹤?我想也許他浪遊江湖,懶得和朋友通音訊吧?」

  太極陳正色說道:

  「不是這樣。他和我本來就少通音訊,以前他仗著一柄扇子闖蕩江湖,誰管得著他?可是這次不同,他真的失蹤了,不止令許多江湖朋友吃驚,連朱紅燈也給嚇壞了,所以才要保明回來找我。保明,這事情你對師弟說吧。」

  原來陳保明也是義和團中人。以前朱紅燈曾拉過太極陳兄弟出山,但太極陳兄弟也像姜翼賢一樣,雖然同情義和團,卻不願冒大風浪。可是保明年少熱情,卻自動求去;太極陳兄弟商議過後,也就讓保明去了。

  丁曉聽得陳保明是義和團後,忽有所悟,問道:

  「怪不得那次你在古松崗上給人包圍時,我出手援助,你也懷疑起來,敢情你因為是義和團的人,所以特別小心。」

  保明笑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清廷對我們是如何處心積慮,必欲得之而後快。他們什麼陰謀詭計都使得出來,軟硬兼施,拉、嚇、拆、騙,什麼手段都有。我們不處處小心那還行嗎?」丁曉聽了,這才知道秘密團體中的人,警惕心特別要高的道理,因而對陳保明的不滿與誤會,也就釋然冰消了。

  當下太極陳笑道:

  「你們又把話題拉遠了,這些話留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先說說上官瑾的事。」

  陳保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於是簡略地將上官瑾失蹤的事說給丁曉聽。

  原來上官瑾上次從山東趕到河北安平,就是有要事而來的。丁曉當時也曾聽他們談過一兩句,神情很是緊張,他沒敢湊過去聽。

  義和團的大本營在山東。當時山東除了義和團外,大刀會也頗具勢力,而且成立遠在義和團之前。大刀會也是反清團體,只是沒有像義和團一樣提出了一定的主張,只能算是一個勢力較大的一般的秘密會社。

  義和團崛起後,對大刀會極力聯絡。可是初時義和團未盛時,大刀會看它不起,興盛後,大刀會的主持人,卻因妒忌,致使兩會發生磨擦。

  當時大刀會的主持人是王子銘,一柄單刀,曾得山西霍家的真傳,也算得是一條好漢。雖然剛愎自用,卻是直腸漢子。大刀會不僅與清廷作對,也與當時外國的教會作對,被清廷稱為「刀痞」及「會匪」,八國聯軍入北京前,各公使曾要求清廷取消義和團及大刀會,將大刀會與義和團並列,可見西方列強對這個群眾組織的忌憚。因此說起來大刀會和義和團的宗旨還頗為相近。只是王子銘到底只是秘密會社的首領,還脫不了占「地盤」,搶徒弟的習氣。

  大刀會在山東江北一帶,勢力極大。然而到義和團興起後,不免因為勢力範圍的問題發生磨擦;而且參加義和團的人越來越多,大刀會的發展,也就不免受阻。王子銘沒有認識到義和團的發展可以牽制清廷,分散清廷的力量;他只是從小處著眼,看到的只是大刀會眼前的利益,因此就不免常常生氣。朱紅燈雖然識得大體,想進一步和大刀會合作,卻因連年奔走,又缺乏時機,所以雖有此心,卻還未及實行。

  就在朱紅燈離開山東到河北保定去找姜翼賢的期間,山東荏平縣的義和團總舵杜趕驢突然被大刀會捉去。原來荏平縣是大刀會的勢力範圍,杜趕驢在那裡發展義和團,事先沒有取得王子銘的諒解,王子銘竟然沒有知會一聲,就在月黑風高之夜,突然帶了幾把好手,無聲無息地把他擒去。按說王子銘久歷江湖,就是要捉人,也該先禮後兵,或者先責難義和團交人,不交時才能決裂的。但有心人竟利用了王子銘的性格和大刀會與義和團的矛盾,挑撥王子銘不顧利害先行動手。

  王子銘這個違背江湖規矩,事出非常的舉動,頓時震驚了山東的代總舵李來中,他不知是要與大刀會全面決裂,還是該找人做和事佬,找王子銘談判。正在舉棋不定,彷徨無計,幸得副舵張德成的建議,這才決定請上官瑾馬上去通知朱紅燈,要朱紅燈回來處理。上官瑾原本還想單身去探王子銘的老巢,先把杜趕驢救出來再說,幸得張德成極力勸住,說服了上官瑾,才不致將事態鬧大。

  上官瑾在安平見了朱紅燈後,朱紅燈詳聽經過,皺了眉頭,說道:

  「還是張德成了解我的意思,這事情萬不能鬧大。」他沉思半晌,忽又拍案而起道:

  「這裡面還有古怪,王子銘雖然剛愎,但還不至於這樣魯莽,其中必然還有人在。咱們正好趁這個機會,解決義和團與大刀會的糾紛,將兩個團體,合而為一!」

  但朱紅燈因為河北、河南的義和團組織,正在發展,根本大計,還需他的籌劃,無法即刻分身前往,他沉思半晌,緩緩地對上官瑾道:

  「你先替我回去見王子銘吧,記著要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動火,這不是一槍一刀的事情。你先得道歉,對他表示尊重,然後曉以大義,化干戈為玉帛,態度不能示弱,也不能逞強。

  「這事情也許還不是你去就可解決的,不過他既然捉了咱們的人,自然要急著等咱們的消息,你先回去穩住他們,免得他們以為咱們看不起他們,或者以為咱們膽怯,更恃勢胡來。我在這裡料理完畢,最多不過半月,必定趕回去。」

  上官瑾笑道:「哎!這樣麻煩,俺可不干!」

  朱紅燈大笑道:「俗語說得好: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秀才講道理是最拿手的,偏偏你這個秀才卻怕說理。你放心,難道你還怕他們動粗?」

  當下朱紅燈又交代了他一些具體的做法,就這樣由上官瑾先回到山東應付。朱紅燈未嘗不知道上官瑾有狂生習氣,但上官瑾總要比李來中、張德成等高明許多,而且他雖然不在義和團中擔任什麼實際的重要職務,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與義和團的關係非比尋常。叫他去應付王子銘,一來可以借重他的聲望,二來從輩分來說,他要比李來中這些部下,更適宜代表朱紅燈。

  朱紅燈心想,派上官瑾去,縱使事情不能解決,最少也不至於惡化。不料事出意外,上官瑾去後不到十天,山東方面已快馬飛報,傳來了驚人消息,說上官瑾單騎拜山,竟然一去不回,音訊杳然,生死難測。山東道上,傳說紛紛,有的說上官瑾已被打死,有的說上官瑾受了扣留。而王子銘方面卻不聲不響,只給山東義和團總部去了一封信,表示他們不願以上官瑾為商談對手。至於上官瑾的下落,卻一字不提。

  任是朱紅燈怎樣曾經風浪,豪氣干雲,聽了這消息,也不能不自心驚。事情愈來愈糟,亂子越鬧越大,朱紅燈已不能按原來計劃處理了。他考慮再三,深恐這事情連自己去也未必能順利了結,因此急派人延請附近幾省有交情的武林名宿,準備探探王子銘的底,軟硬兼施,謀定後動。

  陳保明那時正是在古松崗別過丁曉之後,來到安平謁見朱紅燈。他席未暇暖,立刻就受朱紅燈差遣,趕回河南請太極陳兄弟出山,以助一臂之力。

  且說那陳保明將上官瑾失蹤經過和自己回來的任務詳細告知後,丁曉震駭異常,問太極陳道:

  「師父,那你去不去呢?上官先生這樣的功夫,諒不至遭受意外吧?」

  丁曉帶著期望看著太極陳,神情顯得很是焦急。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你這麼個急法?如果我也像你這麼著急,你今天就見不到我了。保明回來,我本想馬上去的,後來想了一想,以上官先生的本領,還會遭遇意外,就算我趕去,也未必濟事。因此我又約了最近到河南訪友的兩湖名武師韓季龍,多一個幫手,總是好一點。他已經答應過兩天趕到懷慶相候,與我同行。」

  丁曉又懷疑地問道:「那不會太遲嗎?」

  太極陳搖搖頭道:

  「不遲,你仔細琢磨就曉得了。

  「上官瑾這次的意外,只有三種可能:一種是遭遇不幸,已不在人間,如果這樣,早趕去也回天乏術;這是最壞的情形,以上官瑾的武功,縱遇意外,也不至此;另一種可能是已經出險,但為了其他原因,尚不願露面;如果這樣,做朋友的趕去救援,也不爭這幾日遲早;還有一種可能是已被王子銘扣留,如果這樣,王子銘一定不會在與義和團尚未正式接觸前,就橫加毒手。杜趕驢也只是被俘受禁而已,何況上官瑾?王子銘是江湖上叫得開字號的人物,他就算有膽樹強仇,挫高手,想更顯名聲,也不敢犯公憤,下毒招,殺害大名鼎鼎的上官瑾。朱紅燈也是料到這種情形,所以才放心邀好手前去的。」

  丁曉又上前講道:「弟子也有意隨師父去見識見識,師父可答應嗎?」

  太極陳瞅了丁曉一眼道:「你不能去!你去也沒有什麼用,這次去的幾個人都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輩,不是恃人多仗勢眾的。你放心留在我這裡,跟你的師伯先練習本門手法。」丁曉聽了很是尷尬。

  過了幾天,太極陳果然和陳保明趕去會見韓季龍,作伴應朱紅燈之約去了。

  再說當日上官瑾聽了朱紅燈的吩咐,獨自返回山東,先見了李來中、張德成等大頭目,轉達了朱紅燈的意思後,就具了朱紅燈和自己兩人聯名的大名帖,獨自上魯北的星子山,往王子銘的大寨處拜山。

  星子山形勢險峻,曠林崗高,形如環帶,谷外闢為山田,築有村舍;谷內峰巒起伏,建有營寨。上官瑾藝高膽大,他趁著絕早時分,朝陽未出,曉露未乾之際,就來到了星子岩前,竟不找人通報,便往裡闖。他展開了登萍渡水的功夫,在茂密叢林,嵯峨亂石之間輕馳疾掠,雖然在曠林之中,不時會發現衛哨和埋伏,然而他身形迅如飄風,人又機智,一見人影,即行趨避,竟給他連闖了十幾道關,無聲地掩到了王子銘的大寨面前。那些途中的衛哨,偶有幾個眼力好的,也只是見到一條灰白影子,一閃即逝,疑鬼疑神疑眼花,也不敢鳴號示警。

  其時旭日方升,曉風撲面,只有十數名哨兵巡邏各處。上官瑾穿著蘇綢長衫,搖著描金扇,大搖大擺地走來。那兩個在大寨門前站崗的巡卒,看到他這副怪樣子,不覺「咦」了一聲道:「你是什麼人?大清早來到這裡?」他們怔怔地望著上官瑾,給嚇呆了。

  上官瑾給他一喝,笑嘻嘻地立定下來,將扇子一指,慢聲答道:「我是教書先生,你們的總舵主請我來給他的孩子開蒙的。」

  那巡兵將信將疑,扯著他的同伴道:「喂,老二,你比我多在內寨走動,咱們總舵主是不是有孩子要開蒙?」

  他的同伴想了半晌,應道:「我只知道咱們總舵主有兩個孩子,大的已二十多歲,不在這兒,小的約摸有十二、三歲了,難道現在還開蒙?」

  上官瑾又哼了一聲道:「十二、三歲開蒙,有何奇哉?他太蠢也,你知之乎?」上官瑾搖頭擺腦,之乎者也的亂扯一通,果然像個三家村的學究。

  還是那個叫老二的機靈些,他瞅了上官瑾一眼,忽然問道:

  「你既然是總舵主請來教書的,可有什麼憑證?據俺所知,外人到此,不是有頭目帶領,就得有令箭為憑;再不然,若是請來的貴賓,還會有寨主的大紅帖子,你有哪一樣,拿來看看。」

  上官瑾將扇子搖了一搖,笑笑道:「憑證乎?天黃黃,地黃黃,碰著胡虜一掃光!」

  那兩個巡兵一怔:「哦,你曉得我們今天的口令。」

  上官瑾道:「你瞧,我不騙你吧,你們的總舵主昨天派人來請我時,就把今天的口令告訴我了;我既然曉得口令,當然就不必頭目帶領和其他憑證了。」

  那兩個巡兵果然相信。大寨也常有江湖上奇人異士來訪,上官瑾雖然比他們所見過的人都怪,但他既能說出口令,他們也不敢怠慢,果然給上官瑾進去通報。

  原來上官瑾在途中聽見巡邏遠遠互相喝問,就全記下來了,順便拿來開了個大玩笑,把那兩個巡兵哄得服服帖帖。他卻不料自己徒逞一時之快,非但害了那兩個巡兵每人受二十軍棍,而且還把王子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因為上官瑾直闖到他的寨前,還能指使他的巡兵進去通報,如入無人之境,這不但是丟了王子銘的面子,而且是蔑視大刀會的尊嚴。

  上官瑾把那個巡兵哄進去後,心裡直笑。等了半晌,驀然間大寨里人聲嘈雜,金鼓齊鳴,大門倏地打開,門開處,一條大漢如飛跑出,打了一個千,朗然發話:「我們總舵主叫我請問上官瑾先生,朱紅燈本人來了沒有?」

  原來王子銘一聽巡兵報告,說有這麼一個教書先生之後,他一皺眉頭,問清形貌,啪地一個巴掌就把巡兵打跌,喚人綁去打了二十軍棍,大怒道:「鐵面書生竟敢小覷我王子銘,小覷我大刀會。」當下就想發作。但別人直闖寨前,雖是不恭,他沒有受到攔截,卻是自己這邊的人不濟;如果馬上因此和他動手,未免顯得小氣。王子銘如此一想,只好強忍,眉頭一皺,另有布置。先叫人如此這般地問上官瑾。

  上官瑾見寨門開處,王子銘並不親自出迎,已自不快。再聽來人大剌剌地問他「朱紅燈來了沒有」,更是有氣。他想,王子銘既知道我上官瑾來此,卻要問朱紅燈,分明是明知故問,看不起人。

  上官瑾橫目斜視,哈哈一笑道:「我們義和團不是朱紅燈一個人的事,是義和團大夥的事。費心你面復舵主。我既然替朱紅燈來,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漢聽罷,發出鄙屑之聲:「哦!原來朱紅燈還不肯出頭,叫你頂缸來了。請你拿拜帖來,我代你傳報,至於接不接見,是我們總舵主的事。」

  上官瑾何曾受過人這般小視,若不是來時朱紅燈一再叮囑他要謹慎從事,幾乎馬上就想發作。他為了要見王子銘商談,也只好強忍著悶氣,將拜帖拿出,遞過去大聲說道:「我要會見的是王總舵主,不是閣下,誰不出頭,誰來頂缸,還輪不到你說話。你這些話如果是你的意思,那等我會見你們舵主後,再和你算帳;如果是你們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馬上回去。」說著說著,已湊上來,將扇子一指,直迫那漢子面門。

  那番話原是王子銘教那漢子講的,他何嘗不知道鐵面書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說時原就是色厲內荏,如今給他一指,更是當堂嚇得退後兩步,拿了拜帖,就往裡面跑,說道:「我這不是給你通報了,敢發脾氣當我們總舵主的面發,我算你是好漢。」

  又待片刻,大寨里已有十餘人列隊出來,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銘,而是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他抱拳大喝一聲:「請進!」上官瑾便應聲邁步直入。這十多個人夾在他的兩邊,大寨兩旁甬道,更是刀槍如林,劍戟齊舉,還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輕搖,左顧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這些刀槍劍戟放在心上!

  當下賓主相偕,進了議事大廳,廳房十分寬大,卻只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數個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個身體瘦矮,頦有短須的老叟,持著一根龍頭拐杖,頻頻敲地,氣派很傲。

  上官瑾游目四顧,不見王子銘在座,不禁大聲問道:「王總舵主呢?我特地登門領教,既到貴寨,總得面聆王當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將杖一指旁邊虛席以待的客位,道聲:「請!請坐下再說。」他竟然沒有起身相讓,還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

  上官瑾忍著氣,也大剌剌地搖著扇子,連正眼也不瞧他,逕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下,這才轉過頭來,大聲問道:「你們當家的到底到哪裡去了?」

  那矮瘦老人陰惻惻的一聲冷笑:「你要見王總舵主,他在這裡,可是沒空見你,大刀會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銘一個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這個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著!朋友,你有什麼事情趕快說。」

  這正是上官瑾剛才的口氣,現在這個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話來還擊他,針鋒相對,毫不留情。

  上官瑾給他這麼一頂,竟駁不回去。但他平生闖蕩江湖,見盡三山五嶽好漢,哪裡受過這個氣?當下不加考慮,立刻還言道:

  「失敬,失敬!還未請教你跟王當家的是怎麼稱呼?

  「在下這次既然替朱總舵到場,來會你們的當家。我和他的交情、輩分,武林中人諒還清楚。你既然替王子銘出場,自然交情、輩分,不會比我和朱紅燈的疏。只是我自慚見聞淺陋,竟不識閣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說這話,言下之意分明在譏他是無名小卒,而且懷疑他在大刀會中的地位;矮瘦老人如何聽不出,他卻滿不介意,又是一陣狂笑,將龍頭拐杖重重頓地道:

  「你這位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不止『鐵面』,而且『鐵口』;聽說你手底下很硬,這我未見過,但你嘴皮子居然也有刺,這倒領教了,佩服!佩服!

  「但你這番話可就是無的放矢了!」他面色頓轉,厲聲說道:

  「我和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跟局外人無關,你也沒有打聽的必要。至於我的姓名自然沒你鐵面書生來得響亮,但這跟今天之會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是王當家底下的一個無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權代表大刀會來接待你。你今年幾歲了?小老頭兒總痴長你幾年吧?就憑這點歲數,我也見過許多浪得虛名的狗熊!」

  矮瘦老人的話,越來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氣竟給他撞了回去,這回他可遇著辛辣的對手了。

  上官瑾年紀不大,輩分卻高,又仗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從未失手。正因他從未碰過釘子,所以原本的狂生習氣,就越來越狂,談吐之間,自失斟酌。這番碰著了一個老辣的江湖人物,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一時想不出辦法,嘴頭上先輸了一招。

  上官瑾登時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無驚人技業,但為朋友,為道義,倒也不惜兩肋插刀!

  「我們的朱總舵主和你們的王總舵主雖非深交,但也是一條線上的朋友,反胡虜,抗洋人,宗旨原本相同,不值得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弄得兩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紅燈來,向大刀會的王總舵主討教,而你也一口替你們當家的擔承,那我們也就不必拐彎抹角,乾脆把要說的都攤出來。」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說完,就打斷道:「那你就劃出道來吧,文的、武的,我們都準備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應聲接道:

  「我請你們將我們荏平的舵主杜趕驢兄弟交我帶回!我來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賜教,待這件事情揭過後,隨便你指定地點,約好日期,我上官瑾一準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陰惻惻地冷笑道:

  「你說得好輕鬆,你可知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規矩,綠林道也有綠林道的道理。大刀會早就在荏平安窯立櫃,你們的杜舵主卻強在這裡搶奪地盤,設廠招徒,,就難怪我們的當家將他扣留。莫說你來,就是朱紅燈來,我們也不能輕易交出。」

  上官瑾縱聲笑道:

  「什麼江湖道、綠林道?我們從不曾把大刀會看成普通的綠林。怎你倒說出這樣的話。我們要為漢族爭光,為百姓吐氣,可不是吃黑飯,搶地盤!我們就是把荏平縣讓給你們也不成問題,你們切莫在這些小事情上製造嫌隙,為親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雖然疏狂,這番話一說,大刀會在席上的許多頭目,卻群相動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環眼一掃,冷笑道:

  「你上官瑾,有志氣,是英雄,說得漂亮!你既口口聲聲要為大局著想,那我也乾脆劃出道來,你若依得,我便馬上釋放你們的兄弟。」

  上官瑾道:「願聞其詳。」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

  「我們的條件,一點也不難。你既代表朱紅燈來,那就請你代表朱紅燈在這裡叩頭賠罪!再轉告朱紅燈:義和團以後要受大刀會管束!」

  上官瑾聽了,登時大怒,雙眼一瞪,磔磔笑道:「不依又怎樣?」

  那矮瘦老人冷然說道:

  「不依也成,你老兄名震江湖,和朱紅燈又是生死之交,我在下不知進退,何幸相見,總得領教閣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將扇一指,厲聲說道:「來!來!任你是虎穴龍潭,我上官瑾也得見個分曉,你們是想群毆還是想獨斗?」

  那矮瘦老人以杖頓地,也緩緩起立,側臉笑道:「一個蘿蔔一頭蒜,我們難道還會欺負你單身外客?」

  上官瑾一聽,這老人分明說出一對一的戰法了,又順勢喝問:「既是這樣,咱們手底判雌雄,我若是落敗,便把義和團雙手奉上,你若是落敗又將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敗,也把杜趕驢雙手奉上。」

  上官瑾哈哈一笑,邁步下場,說道:「一言為定,就這樣領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這柄扇子,你要不要挑選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緊跟著說:「我使的兵器也就是這根拐杖,我教訓孫子,用的是它,上陣對戰,用的也是它,不用另外挑選。」

  上官瑾這時已步至場心,倏地翻身,大聲喝道:「休耍貧嘴,有本事請使出來!」矮瘦老人刷的一個箭步,點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鐵面書生,你留神接招!」一個「大鵬展翅」,拐杖呼挾勁風,便向上官瑾攔腰掃去。

  上官瑾也道了聲「好」,霍地晃身上跳,龍頭拐杖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子雖懸空,招數卻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貫日」猛的便點敵人的華蓋穴。那矮瘦老人的功力,也已屬非常,不待將杖抽回,只是隨手一抖,那根拐杖竟然直彈起來,改下掃為上戮,「潛龍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橫截上官瑾的扇子。好個上官瑾,他竟在全無憑藉,飄然將落之際,腳尖照杖頭一撈,疾如飛鳥地倒掠過矮瘦老人頭頂,那老人急轉過身軀,舉杖橫掃時,他已疾踏洪門,欺身搶進!

  但矮瘦老人也非等閒,上官瑾賣弄了一手絕頂輕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著,展開龍頭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脛。上官瑾猛縮身形,左臂往下一撤,右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旋身盤打,描金扇徑點敵人的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步」,猛地喝聲「著!」龍頭杖往上一抽,順勢反展,疾如駭電,便照上官瑾面門劈來!

  矮瘦老人這招用得異常迅疾,且又險狠,滿以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誰知他快,上官瑾更快,剎那間,扇骨的鋼鋒一閃,錯步晃肩,腕子往裡一合,銳風斜吹,竟把描金扇當成五行劍使,貼拐進招,截斷敵人手腕。矮瘦老人龍頭杖已封上去,急切間撤不回來,若用「顫棍外崩」將棍一抖,反彈敵人兵刃的方法,上官瑾扇子甚輕,又未必受力。

  主客勢易,攻守變換,矮瘦老人仗著幾十年的功力,竟也走險招,不退不閃,反往前上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懷中撲進,疾點期門穴。這一回上官瑾以點穴兵器當刀劍用,而矮瘦老人卻以長兵器當點穴钁,正是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上官瑾是點穴名家,識得厲害,連忙斜身側步,走偏鋒,避敵勢,免得兩敗俱傷。而矮瘦老人也借勢收招,涌身斜竄,縱出一丈開外,救出了這手險招。

  兩人一退一進,分而複合,各展兵刃,再度廝纏。大家都封閉謹嚴,不求幸勝。上官瑾的鐵扇子點、打、敲、削,忽作五行劍,忽作點穴钁,舞得出神入化,扇頭所指,全是對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拐杖,盤、打、挑、撲、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毒辣異常。

  兩人各展絕技,鬥了半個時辰,還是未分勝負,議事堂前,一幹頭領,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倒吸涼氣。兩人心裡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傳,四十未到,功力卻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詫異:哪裡鑽出的這瘦老頭?功夫既強,還懂得打穴,按說他有這樣的功夫,又有這一大把年紀,江湖上早應有個傳聞,為何自己卻毫不知道?

  輾轉攻拒,又拆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聲長嘯,把全身功夫展開,鐵扇子旋如飛燕掠波,疾似神鷹撲兔,重敲輕點,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風中,盤旋進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漸漸有點招架不住了。這時大刀會的一幹頭目,看得分明,聽得真切,俱都急亮兵刃,掏暗器,準備救援。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上官瑾大喝一聲「著」!矮瘦老人身形疾閃,腳步蹌踉。就在這一剎那,眾頭目暗器紛紛出手。

  上官瑾的鐵扇子雖未點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鋼鋒卻把敵人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也好似早料到眾人偷襲,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數丈,翩如巨鷹,從好幾個頭目的頭上越過,暗器遂紛紛打空。他趁這個當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蘇綢長衫撕下來,往外一撲,疾如閃電地將門外兩個看守點了穴道,在門外的人驚慌失措之中,飛身上屋便逃。屋下則冷箭紛紛,他將手中長衫展開,運轉如風,冷箭給長衫一碰,竟紛紛落地。這一手「鐵布衫」的絕技,若非內家功夫到爐火純青之境,萬萬施展不出。

  數起數落之間,上官瑾已撲出寨外,矮瘦老人也緊緊追來。

  上官瑾展開「八步趕蟬」的師門輕功,直朝無路可通,叢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荊棘蔓草之中,竟是如魚游水,腳不落地,卻可疾掠輕馳,不需多時,已過了一處處層巒起伏的山頭。那矮瘦老人,雖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卻總是給他丟在五七丈後。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賊子,止步,你輸了招,不履行諾言,還敢加害?若再追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那矮瘦老人聞言,突然引吭長嘯,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嘯聲如潮,震盪林際,棲鳥驚飛,然而卻沒有發現半個人影。

  上官瑾心想:你這故布疑陣的詭計,瞞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際,更加緊腳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沖,剎那間,已把矮瘦老人拋在身後,不見蹤跡了。

  上官瑾這時已穿入了星子岩險峻之處,處處崢嶸突兀,凹凸不平,上有高峰插天,下有萬丈深谷,山中又是林深草密,枝柯交插。其時雖已近午,烈日當空,金光萬道,可是山林中仍陰沉沉的,陽光從樹葉叢中篩下來,只見淡淡的日影。

  就在上官瑾撲入山口,穿入茂林之際,驀聽得磔磔怪笑,如鴟鳥厲啼。猛回頭時,一條灰白人影如流星墜地般落到自己面前,身手之迅疾,簡直無法形容。這人蒙面露睛,不出一言,便下毒招。

  來人身手之快,令上官瑾也吃了一驚,他驀見一條人影,撲到身上,急將長衫迎頭一兜,右手鐵扇子辨形認穴,疾點對方的竅陰穴,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長衫「嗤」的一聲,裂為兩半,掌風颯然,已按到身上。他疾地倒竄出去,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幾點寒星,已跟蹤飛到,避無可避,頓覺一陣麻痛,幸得他神志尚清,預扣在左掌心準備對付矮瘦老人的奇門暗器,也及時出手。

  這時那蒙面客正怪笑撲來,可是身形遲滯,已顯得大不如前,他才一落腳,尚未站穩,忽地也「哎唷」一聲,摔在地上。

  原來蒙面客的輕功,卻比上官瑾略勝一籌,他伏在林中大樹之上,驟出不意,凌空下擊,上官瑾本不易防避,幸得上官瑾也應變機靈,疾展長衫向他猛兜,他眼神一亂,掌雖發出,自己也被鐵扇子擊著,雖仗功夫深湛,避過正點,沒給點中穴道,但也同樣感到軟麻。他這凌空一擊,本是先發掌,後發暗器的,所以上官瑾雖逃了一掌之危,卻逃不了暗器之災。而他也因被鐵扇子敲著,輕功大減,同樣也給上官瑾暗器打中。

  上官瑾平生對敵,一向不用暗器,這回還是第一次出手。他本來是準備應付矮瘦老人的,誰知而今卻在最緊要關頭,仗這奇門暗器,打退了蒙面客。他的暗器梅花透骨釘,比梅花針略大,比普通的暗器,卻要小許多,專打人身穴道,這回連發三枝,竟有兩枝命中那蒙面人。

  上官瑾聽得敵人「哎唷」之聲與摔倒之聲,心中大慰,正待掙紮起來,把那廝了結,誰知方一掙扎,竟覺滿天星斗,頭暈眼花,全身無力。正在此時,猛又聽得矮瘦老人在林外大聲叫道:「三哥,可得手了嗎?」聲音自遠而近,聽著就將到來。

  上官瑾這時生死渾忘,仗著還有一些清醒,急提一口氣,鼓著餘力,在地下拼命一滾,直向下面百數丈的幽谷滾下,頓時之間,只覺奇痛攻心,人也就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上官瑾才悠悠醒轉。神志初復,便覺一縷縷暗香襲人,很是舒暢。再一轉動,更覺臥處溫暖異常,自己竟然是臥在絳帳之中,綿縟之上。

  上官瑾滿腦狐疑,揭開紗羅帳子,張目四望,只見房內布置優雅,雲石桌上,有爐香辟塵,鮮花吐艷,牆上掛有古琴,牆邊還有梳妝鏡子。玻璃窗格,掩映流輝,窗戶兩邊,貼著一副對聯:

  瀟灑送日月

  寂寞對時人

  字體清秀,上官瑾暗暗點頭讚賞。心想:看來這竟像是小姐的香閨,這布置、這對聯又在在顯出主人是個出塵脫俗的高士,如果是女流,也定是李清照、朱淑真一類的才女。

  疑幻疑真,莫非是夢?上官瑾正驚疑未定之際,忽聽門外環佩叮噹,簾開處,只見一陣光艷迫人,走進來的,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婦,年齡雖近三十,明艷尚如少女!

  上官瑾把手指用力一咬,感到一陣痛楚,這時才知竟不是夢境。那美婦已盈盈走近,笑著說道:「你已昏迷兩天了,不要用力轉動,再靜養幾天,就可走動。」說罷,又展纖纖素手,在茶几上倒了一杯熱茶,說道:「你喝杯君山的雲霧茶吧,可以助你恢復精神!」

  上官瑾接過茶,呷了兩口,連道謝也忘記了,只怔怔地問道:「你是什麼人?這個對聯是你寫的?」

  美婦人嫣然一笑,梨渦顯現,說道,「先生真不愧是個讀書人,怎的一醒來,就要和我談論對聯。是我寫的,可又有什麼奇怪?」

  上官瑾被她這一問,愣呵呵的答不出話來,又聽得那美婦人說道:

  「自從我的丈夫死後,我的心境就是如此的了……」

  她還未說完,上官瑾就打斷她的話說道:「哦,原來你還有過丈夫……」美婦人突的噗哧一笑,上官瑾驚覺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滿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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