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六十八，崩滅吧過往

  第二天凌晨過後，千焰心才發現了霍羅的屍體，他倒在死去的娜婭身邊，脖子上的血痕已經凝固，看上去是用那把佩劍殉情自刎。

  壯年男子臉上掛著輕淡的笑容，緊挨著旁邊早已冰涼的女精靈，與之一同腐朽。

  兩人並肩倒在血染的雪地上，看上去意外的安詳。沒人知道為什麼霍羅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死去亡魂的幻相——那些昨夜乾枯的血跡說明了這一點，也沒人知道霍羅與娜婭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留在幻域之中的。

  千焰心只知道，他的過往，已經隨著真相的揭開，慢慢遠離自己了。

  他亦是在這裡守了一夜，沒有合眼。

  雪原的太陽冉冉升起，勉強驅散了異樣叢生的夜色，好在今日的太陽還很明媚，給予微渺的眾生些許安全感。

  陽光將雪白的原野映照得生輝，有些薄弱冰層完全成了天亮的鏡子。

  瑪利亞從林間回來，她帶回了些漿果與淡水，美麗的臉上稍有疲色，可見她這一晚上也沒睡幾個鐘頭。是的，的確如此，她尊重千焰心的請求，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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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便在遠處的樹梢上度過了一夜，不是擔心千焰心會因此做傻事，而是……她純粹的擔憂，若是有一秒丟失了他的身影，她就會驚慌失措起來。

  看著千焰心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還坐在雪地上，瑪利亞頗為苦惱，這一大早就在周圍的樹叢中尋了些食物，向千焰心走去。

  「千。」

  她在千焰心的背後，輕輕喊了一聲，道:「已經早上了，吃點兒東西吧。」

  背對著她坐著的男人沒有回應，依然在哪裡沒有動彈。這是第一次，千焰心第一次沒有搭理瑪利亞，但瑪利亞並未因此生氣。

  「千，別把身體搞壞了。」瑪利亞接近了他幾步，放柔了聲音，「吃點兒東西吧，別坐在雪地上了。」

  男人還是沉默地坐著，不見一聲反應。瑪利亞嘆了口氣，將處理好的漿果擺放在千焰心的手邊，實在不忍他坐著的冰冷雪地，便將自己原先掛在村口的大衣找來，想要往他屁股下墊一墊。

  手掌才剛觸碰下他的身體，千焰心的身軀突然向後仰去，瑪利亞大驚，一把將千焰心抱住。

  定睛一看，只見這個從來都生龍活虎的緋發男子一張俊臉發白，雙眸緊閉，牙齒打顫。額頭上冒著細密的冷汗，瑪利亞摸了摸他的脈搏與溫度，斷定這傢伙已經生病了。

  「千焰心，千焰心！」瑪利亞搖晃了幾下懷中的男子，他才悠悠轉醒。

  千焰心縮了縮脖子，可能是感到身體的不適，瑪利亞便利落地用大衣將他裹起。他愣了片刻，摸向自己的腦門和脖子，感到燙手後，病弱的聲音才問道:「難道，難道我生病了？」

  不知是因為傷寒還是什麼原因，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像被刀子割過一樣，體溫早已超過常態，整個人的身體都在發熱發燙。

  沒有什麼力氣，千焰心勉力抬手，試著握拳，但無法完全做到。

  「誰讓你坐在冰涼的雪地上的。」紫發女子斜了他一眼，表情看上去有些生氣，她將千焰心用大衣裹好，打橫抱起來，嚇得他驚呼一聲。

  「真是太羞恥了。」千焰心捂住臉，連連咳嗽，「我竟然被女性公主抱起來。」

  「病人就少說兩句吧。」

  由於是春天，在衣物與魔法的保護下，最寒冷的人族境地也不顯得寒冷了。瑪利亞抱著他來到有樹木叢生的林間，找到一顆巨木的背風處將之放下，千焰心釋放了簡單的魔法護住兩人，但自己的情況仍未見好轉。

  他還在發燒，無論怎麼施加光元素魔法、用冰元素降溫，還是沒法退燒。咳嗽聲不停，千焰心不想讓瑪利亞憂心，極力壓抑卻無可奈何。

  紫發女子將千焰心安頓好，立刻轉身進入灌木叢生的林間，他想問她去哪兒，卻礙於喉嚨間的痛癢，沒能問出口。

  背靠著擋住風霜的大樹，千焰心仰起臉，頭頂茂密的樹枝透析著陽光，餘下無數斑點打落在雪地上。有一粒光斑落在了他的鼻尖，照著通紅的鼻子，散發著些微淡淡的暖意。

  明明是暖意的，卻讓他的鼻子莫名地酸楚起來，淚腺在跳動。

  千焰心咬著牙，盡力眨著眼睛，希望淚腺能夠停止工作。他不想流淚了，不想讓軟弱占據他，這是在離開亞林村時就許下的誓言。

  可是幾年間，那種決意好像已經消磨殆盡了。還是守不住這誓言。

  「如果想哭，那就哭吧。」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千焰心隱約覺得耳熟，一時還記不起。他連忙正頭四下環顧，在搜尋可能的身影之時，剛才的聲音緩緩與記憶中的聲音重合。

  千焰心顫顫巍巍地起身，保暖的大衣從身上滑落，掉在了身下的矮草上。

  「村長爺爺？……」

  他的表情僵住，接而激動不已地喊道:「是你嗎？是你嗎？村長爺爺？村長爺爺？」

  閃爍著微光的林間在眼前飛逝，似有身影在青蔥中隱約若現，但細看之下只不過是枝葉的影跡。

  千焰心跪倒在地，向著他人生中第一位魔法導師跪倒，他乾澀地道:「村長爺爺……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離開，你就不會消失……我殺了娜婭姐，我居然殺了她……」

  「你沒有殺任何人，孩子。」

  不見蹤影的老人聲音溫和，千焰心埋下頭，像個等待長輩責罰的孩童。

  「幻滅一切即是幻域，你怎麼能殺死不復存在的我們呢？其實，是你成全了娜婭……她辛苦了太久、迷失了太久，唯有如此，這位古老精靈才能得以平靜與安息。」

  千焰心無法言語，那股愧疚、失落與惶恐，縈繞在他身旁。

  「焰心，抬起頭來。」

  老人用上了小時候教育千焰心時的嚴厲口吻，已經高大偉岸的緋發男子猛然直起身子，下意識用雙手捂住了屁股。

  「呵……」

  聽著老人的低笑，千焰心不自覺地也有了笑意，林間的風兒吹拂，拂過一老一少隔著緯度的對話，將那聲音傳往另一個時空。

  老人繼續說道:「焰心，唯有一點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神之棄子的確可以逆轉命運，因為你的誕生即是為終末世界之外的意外。」

  千焰心望著幽然的林間，問道:「可我……太弱了，我不具備那個能力。」

  「魔法師的能力總是會不斷提升的，焰心，你才十八九歲已經站到了克羅諾斯的頂端，想想十年之後。」老人耐心地道，「現世最強的魔法師還未仙逝，你這小子，也受她不少恩惠呢。」

  「她？」千焰心眉頭一皺，旋即舒展，「我不認識也不熟悉她啊。」

  「你小時候總說想深入卡洛麗妲，我和霍羅都阻止你。」老人悠悠地道，「現在，我覺得是時候了。焰心，願你前行的路上，常有聖火照耀。」

  「是！」

  千焰心答應一句，雙腿支撐著站起，他不舍地望著空洞的樹林，道:「村長爺爺，您也要離開了嗎？」

  「是啊，焰心……爺爺雖然曾是魔道僥楚，但畢竟早已寂滅，已經到極限了。」老人的聲音越發不可把握，千焰心側耳才能聽清，「剩下的路，就帶著老頭子的祝福走下去吧。」

  「一定。」

  不管是否是幻相，不管是否是悲喜。

  點滴的真實已經把握在手中了，千焰心向著陽光明媚的天空輕笑，那老人的聲音已經遠到縹緲無蹤。不過，誰又能斷定，這不是一場殘留幻相呢？

  我的前半生，皆是虛幻浮華，如一個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哪有半點兒千焰心的色彩。

  既如此，那就讓過往都崩滅吧。

  千焰心想罷，疾病的灼熱燒過他的四肢，他只覺身體一麻，便失去意識地倒在雪地上。直至收集完食物與藥草的瑪利亞回來，他就這樣倒在雪地上，臉頰貼著冰涼的地面。

  感到刺骨的寒冷嗎？

  不，這是重生的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