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六十七，幸福的魔影

  「我還是不懂，你需要我做什麼？離我的誕生已經過去百年多了吧？可我為什麼只有短短十八九年的人生？」

  瑪利亞也收回看著光幕的目光，將視線轉向看上去已經瘋瘋癲癲的娜婭。她也同意渴望得到答案，為千焰心而疑惑痛心。

  「神的後嗣，有怎麼會平常成長呢？」娜婭現在帶著慈愛的柔軟，輕輕拉著千焰心的手，但只能讓此刻的他感到惡寒，「你身上那層神明的保護膜，我花了多大的力氣，廢了多少把刀子才劃開的……不知為什麼，你在十八年前才開始甦醒成長。」

  千焰心深吸了口氣，仰著臉道:「這一切離奇我都可以接受，如果方便的話，告訴我你需要我做什麼吧？娜婭姐。」

  「需要？！」

  女精靈突然暴喝一聲，憤怒無比地推開千焰心，早已扭曲的慈愛煙消雲散。她瞪視千焰心，像是在瞪視著一個多麼令人厭惡的野種，只差手裡沒有拿著一把刀，否則下一秒娜婭就會把千焰心碎屍萬段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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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利亞急忙上前，扶住千焰心，他側頭示意自己沒事。

  娜婭怒吼道:「你原本應該好好待在這兒，好好待在我給你創造的樂園裡，你是我奪取幻詩篇的資本！是我圈養的忠犬！」

  她猛地指向天空，瞳孔緊縮:「你看看天空！看看你的父親！看看你做的好事！一切都完了，是你給了世界終結的契機！」

  瑪利亞冷聲喝道:「千焰心不是你的所有物，他就是他！」緋發男子默默看了她一眼，堅硬寒冷的心中終於淌過一道暖流。

  「我已經回不去了，命運被你改寫了。」娜婭瞬間又消失了所有情緒，呆呆地望著前方，夜色中寂靜的雪原，「你不該離開的、不該與別人相遇是……世界要終結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推動這命運的齒輪。」

  「我無法回答你。」千焰心靜靜地說，「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吧。」

  夜空的星光一顆顆被藏匿，就此此時連月亮也失去的光澤，暗滅的天空一片漆黑，竟找不出一絲遺漏。千焰心下意識護住身後的瑪利亞，瑪利亞也下意識地攥住千焰心的衣角。

  怎麼回事？千焰心釋放了一團昏黃的火光，照亮了自身方寸之地。

  漆黑的夜空，僅存有月光的分毫，其餘空域都被黑暗填充擠滿。

  「啊……」娜婭輕輕地說道，帶著笑意，「世界已經開始終結了，是阿姆雷特、不，是伊凡……真好啊，早該如此了！早該如此了！」

  也許這個「早該」能延續至苦厄歲月的很早以前，精靈族遠征隊出發的那天，他們找到幻詩碎片欣喜若狂的那天。娜婭的世界，可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崩壞了，她也沒逃過既定的命運。

  誰知道呢，娜婭在那天一步踏出銀燈森林後，是否有預感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呢？長達光之精靈一生的漫長尋找，那是千焰心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的。

  現在的娜婭已經瘋了、喪失了所有理智，所以她想將作為神之棄子的千焰心永遠圈養在這裡，這片名為亞林村的幻域。她賦予了快樂、幸福與永恆的幻域裡，靜靜等待著千焰心的成長。

  至於為什麼在她的思想里，千焰心能夠成為奪取幻詩篇的資本，他還不得而知。

  千焰心與瑪利亞回頭，將火光亮度增長。

  亞林村的一棟棟溫馨小屋慢慢化作了空洞的光線，該說是化作呢，還是它們本來就是由光線構成的。條條光線從他們眼前消失，沒有轉換，也無聲勢。亞林村的老舊柵欄也是如此，不必在發出低啞的哀嚎了，冬天已經過去了。

  那些在自己屋中，安靜等待著明日在千焰心面前運作的人們機械地保持姿勢停留原地。這些被娜婭從過往喚來的亡者幻影啊，陪伴了千焰心一個有滋有味的童年，交付給千焰心情感與回憶。

  只可惜，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千焰心恍然間看到了他兒時的三個玩伴，約拿、莉娜和艾倫，三個仍是孩子的模樣，天真無邪，朝他扮著鬼臉。

  對啊，早已在死去時定型的亡者幻相，又怎麼會成長了。

  他們看到了千焰心，於是通通圍了上來，幻相沒有變化，認知中，他們只是在面對著剛剛睡了一覺起床的千焰心。

  約拿與艾倫拉扯著已經比他們高上大截的千焰心，希望他能再去挑戰一次村頭的大石頭。莉娜漲紅了一張臉，沖他們叫嚷著，誰要是擅自決定她的婚禮，她就終生不嫁。

  他們都在這兒，千焰心掃過周圍的眾人，他們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念叨著千焰心說著再平常不過的家常:武器鋪丟失的工具、被積雪壓得彎腰的哨塔、雜貨店裡新進的安特琴。

  自己以前真是個笨蛋啊。

  千焰心自嘲地搖著頭，從來不質疑那把琴究竟是怎麼進到與世隔絕的亞林村的。

  他目不暇接地過眼一眾人，不知先回答誰的問題，是壯碩的鐵匠大叔還是賣菜的慈祥奶奶。約拿與艾倫還在不依不饒地拉著他，他只好先說道:「好好好，待會兒待會兒再去跳。」

  「奶奶，您剛才說什麼？」

  發問後默然，雪原上空無一人。

  瑪利亞同樣看著那些幻相，從他們走上前來，到他們紛紛消失。但千焰心沒看到，他沒有目睹著幻相的消失，待察覺之時，村頭的大石頭……連所謂的村頭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千焰心僵硬著身體，看著那空蕩蕩的手臂一會兒，閉了閉眼:「沒什麼。」

  仍是一片寂靜的雪原，空無一物的荒地，連年累積的雪白。這裡寒冷、空曠，只有偶爾才會有動物從此經過，留下一排足跡，也許還會有大雁掉落的種子埋在深雪之中，要過數百年才會徹底死去。

  但就是沒有一座保存著他童年的老舊村莊，就是沒有那些曾陪伴他幸福生活的村莊居民。

  霍羅這才從雪地里鑽出，他看著消失的房屋與村民，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青年從積雪裡邁開步子，行到了光源處，面朝著千焰心與那個陌生的紫發女子，看著兩人無覺地攜手，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過這笑容並未保持多久。

  #

  「啊啊啊——！！」

  娜婭的叫喊突入耳際，卻是女精靈釋放著自己全身的魔力，一把匕首捏在手中，沖向了背對著她的千焰心。

  千焰心迅速轉身，憑他現在的實力，與早已重傷難愈娜婭根本無懸念的碾壓。他打出一片魔力來，手掌與娜婭的匕首一碰，尖利的刀刃折斷，娜婭的身軀飛出數米遠，砸在了厚厚的雪地上。

  她沒有放棄殺死千焰心的念頭，不斷透支自己的魔力，不惜毀壞身體地向千焰心發起進攻。

  但都被千焰心一一擋回。

  霍羅站在一旁，焦急地叫喊，不停地勸娜婭不要再試圖襲擊千焰心了。他知道，以娜婭現在的身體，等到魔力消耗殆盡，她只有死。

  魔力繼續衝擊，千焰心怡然不動，面色麻木地抵擋女精靈的捨命猛攻。

  雪原在交鋒中顫抖，霍羅的叫喊也一聲比一聲悽厲，最後帶起了哭腔。瑪利亞不忍看著女精靈的血肉一次次橫飛，很快撇過了頭。

  她的面目在一次次衝撞中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了。

  像是在請求著千焰心，請求著藉由她的身體產下的孩子——殺了我，終結這場瘋狂的悲劇吧。終我一生都無法到達的故土，終我一生也觸碰不到的幻詩篇，娜婭已經累了……娜婭只剩下死了……如果可以的話，為什麼不讓我去死呢？

  反正這個世界已經快要終結了，一個千歲的光之精靈，何嘗不是終末的一部分呢？

  你有殺我的理由，明明有很多呀。

  ……

  他八歲，亞林村的雜貨店裡。

  暗紅頭髮的小男孩兜兜轉轉，全身躲藏在一個大缸之中，他生著悶氣，揉了揉被村長爺爺打疼的屁股，使勁擦掉了眼眶裡懸懸欲滴的眼淚。

  孩童的委屈是成年人難以想像的幼稚與嚴重，他帶著困惑靠著缸壁，就這樣沉沉睡去。

  「咔——」

  一聲木門的響動將幼小的千焰心喚醒，他揉著通紅的眼睛抬頭，對上了黑髮女子清秀的雙眸。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缸里的小孩子，不過很快便輕鬆地揚起笑臉，那永遠不會忘懷的溫柔神態讓幼小的千焰心吸了吸鼻子，呆呆地凝視。

  溫柔笑著的女子輕輕撫摸著他有些雜亂的頭頂，柔聲問道:「要來我家吃飯嗎？」

  千焰心臉頰一紅，抓了抓脖子，有些懷疑地看著頭頂的女子。雜貨鋪里的燭光不算明亮，照在她白皙的臉蛋上，略有一絲健康的紅暈，如此氣色，構成了那至今映於心中的笑容。

  「嗯。」

  他答應著，按著空蕩蕩的肚子，低聲要求道:「我要吃羅宋湯。」

  「好。」

  #

  「噗——」

  千焰心眼神一動，感覺到血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視線下移，只見那女精靈的面目每一寸都蘊含著疼痛，她視線上抬，視線卻已經模糊到無法看清近在咫尺的緋發男子。

  手臂沒入女精靈的胸膛，千焰心第一次感覺血原來那麼燙，燙到仿佛正在融化他的皮膚、肌肉。他不由得質疑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麼將手，插入她的胸口，讓旁邊的心臟緩緩靜止。

  風雪驟然猛烈，霍羅的叫喊生生被掐斷。

  他另一隻空閒的手捧起娜婭的臉龐，將聲音壓到最低，沉痛地詢問道:「一秒鐘，哪怕僅僅只有一秒鐘，你可曾，將我視作你的孩子嗎？」

  娜婭伸手抓著千焰心的脖頸，似是想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他置於死地。

  但她沒有辦到，也沒有對千焰心的詢問作出任何一絲表態。

  就如同千焰心沒有回應她的死志。

  ——便是幻滅一切的幻域，只有熄滅人們心愿，將後事打入深淵，希望歸零、絕望膨化。才可被稱之為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