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涅槃

  夜色中的大漠火光沖天，方圓十里的沙土都被某種異常的力量炙烤成焦黑一片。地面上，巨坑、碎石、斷草到處皆是，可以看出這裡曾發生過怎樣一場激烈的大戰。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十里荒原，所有低等生命到此止步繞行。

  從濃濃的黑霧中，兩道身影如山般挺立對峙。

  星河除了一頭紛亂的白髮，還沒有其他因戰鬥而失態的地方，伸出的兩隻拳頭上金光神聖，凝聚成堅固的結晶。他肅穆的神情表明他並沒有占到任何便宜，反而猶為凝重，一副如臨大敵之態。

  他對面數十米處，辛奇羅爾鐸拉滿長弓，漆黑的弓身與漆黑的羽箭升騰著恐怖的黑煙，如魔王低吼。他的神情也不輕鬆，雙目全神貫注地盯著星河，箭頭更是不敢有一絲懈怠。

  對峙冷冽，此時布仕卡的大地突然傳來如雷鳴般的震動，不是地質活動，而是靈體傳來的信息。

  星河神色一變，頗為奇怪地往南方眺望許久，轉頭瞟了羅爾鐸一眼，雙拳的金光緩緩消退。羅爾鐸也是一愣，慢慢將拉開的弓勢放鬆，摸不清這老東西還有什麼花招要玩。

  

  「沒必要決出勝負了。」星河淡淡地將雙手收入黑袍中，「千焰心已經死了。」

  羅爾鐸神情瞬息恍惚，而後又恢復了平靜，將湮沒弓再次藏入了安特琴中，摘星箭化成了他手邊的一縷黑煙:「那，我真是運氣不好，也許你們已經贏了。不管是肖，還是伊凡。」

  星河眼神微動，開口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是自我否定般地搖了搖頭，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淡然道:「很快就有大變了，你，自己一個人回阿隆特也好，逃去遠東也好，總之……照顧好自己。」

  言罷，也不作停留，化作一道流光，御空而去。

  灼燙的月光鍍過羅爾鐸光澤的紫發，他英俊瀟灑的臉上露出了平靜玩味的笑容。他將安特長琴綁在背後，一副琴師打扮，周身煥發的縷縷黑煙聚集在他手邊，須臾間消弭不見。

  他深遠的目光望向黑沉下來的南方天幕，似是從沒有星光的夜幕中看清了記憶中暗紅燎原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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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過心蛇壯碩的身軀，彌羊來到了千焰心凝固半跪的屍體前。

  她也半跪而下，保持與千焰心相同的高度，蔚藍的眸子映出千焰心寧靜染血的正臉。一點點從他神采飛揚的眉梢開始欣賞，直至他緊抿的乾裂雙唇，彌羊沒有放過一絲一毫，完完整整地將這張容顏刻在心中。

  雖已死絕，但那帶著傳奇的神采，是萬古不變的吧？彌羊這樣安慰著自己，內心的負罪感稍微減少。

  「彌羊大人。」

  見到自己首領許久呆滯不語，一旁的黑衣人忍不住出聲問道。

  彌羊瞟了一眼旁邊的黑衣人，生出一種怪異的違和感。她是卡爾陛下的侄女之一，跟在她身後的不乏卡爾陛下的嫡系親屬，原本是該她對他們點頭哈腰的，而現在，卡爾的嫡系們卻以她馬首是瞻。彌羊在心底，將那個矗立不倒的金色身影抹滅，如暖陽般溫柔的笑臉，只是年少時的黃粱一夢。

  故意停滯了很久，直到那個黑衣人流下冷汗，彌羊才不咸不淡地說:「你以為怎樣？目標死了，任務完成了，回凱爾城聽候蘭伊塔大人差遣。」

  黑衣人忙躬身退下:「是。」

  黑衣人們站在旁邊，一邊整理裝備，一邊坐下休憩，剛才那一戰，雖不是他們經歷的最兇險的戰鬥，卻是最難忘的戰鬥。如此深藏不露的元素之子，或是其他什麼的，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還幾乎擊潰了他們。

  這是金宮弒冥組成立百多年以來，少有的事件之一。

  依靠幻詩篇的殘力存活下來的弒冥組殺手，乃是大陸頂尖的殺手集團，暗殺的魔法大師數不勝數，譬如天諭冰心、血色大君一類。但慘遭擊潰這種事，也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產生。

  彌羊繼續看著千焰心死去的臉龐，手中還捏著那顆眼球。沉默良久，她終於克制下自己的虛偽，伸手去觸碰那染血的臉頰。

  手指隔著手套，所及之處冰涼刺骨。彌羊眼中波光一盪，蔚藍海浪層層掀起，仿佛是悲傷。

  一百年、一個世紀，其實也沒有多長啊。彌羊面具下唇角輕勾，你看，我熬過的時間可不止一個世紀哦，最終，我還是見到你了呢。如今我能觸碰你死去的肌膚，也好過當初我遠遠地窺視你俊秀的側臉。

  彌羊深知自己不過是飲鴆止渴，但她的手掌卻無法離開千焰心的臉頰。

  「這一次，就來得及訣別了……」彌羊捧住他的手掌緊了緊，清脆甜美的嗓音瞬間沙啞了很多，「下一個世紀，我還想看你一眼。」

  言罷，彌羊起身，斷然轉身，背影濃縮了百年孤獨，颯颯而行。黑衣人見首領走向巨石堡壘的出口方向，也都各自站了起來，趕緊跟上。

  「呃……」

  彌羊猛然頓住腳步，動作與神情也都凝結在了這一刻。她身後的黑衣人更多的是看到她停下才停下的，很少有人是因為剛才那極其細微的一聲痛哼才停下查看情況的。

  一個轉頭，幾乎有百年那麼漫長的過渡。

  所有蔚藍的瞳孔都朝一個方向望去，集中在那個本該毫無聲息的方位——千焰心屍體的所在。彌羊與所有黑衣人都同時打了個冷戰，不亞於第一次看到假寐者飛蟻假體真身的震撼。

  「呼……」死去許久的屍體起伏一下，千焰心挺立的鼻子出了一口氣，「呼——」

  黑衣人身形凝滯，彌羊也睜大了眼睛，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呼……呼——！」一次更大地呼吸聲，像是確定了什麼似的，這一次呼吸後，千焰心又開始恢復了平常的呼吸聲。與此同時，他消失的脈搏、心跳也恢復了過來。

  「他……起死回生？！」其中一個黑衣人驚恐道，「這怎麼可能？」

  「閉嘴！」彌羊怒聲喝道，雖然她是這麼說了，但她也沒了主意，緊捏著那顆人類的眼珠，不知如何是好，「警戒！」這是她唯一憋出來的命令。

  在毫無外力的作用下，千焰心半跪地屍體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微弱地運作著身體機能。他的屍體周圍燃起了升騰的暗紅赤焰，瘋狂躁動的魔力高揚而起，將他的身軀圍在中心。

  這些魔焰雖然暴動，卻有序可尋。它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三個疊加的環形，以千焰心的身軀為中心，火勢不斷攀升。

  一股古老沉重的威壓從千焰心身上激盪而來，席捲四方。除了彌羊外，所有的黑衣人都被這可怕的絕對力量狠狠壓趴了身體，動彈不得。

  彌羊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趴下，熾熱的烈風逐漸增多，摩擦著她的耳鬢。她不由得快速摸了一下自己的假面，確認它沒有損壞後才放下手來。

  三個疊加的火環暗紅燃燒，磅礴到恐怖的魔力造成了烈風龍捲，將整個巨石堡壘撼動，連同一片大地一齊搖晃。

  一時半刻，千焰心竟然猛地抬頭，暗紅的眼眸重新睜開，閃爍出血紅的火光。接著，眼睛裡流淌的魔焰溢出，點燃了他的全身，暗紅的魔焰肆無忌憚地在他身軀上狂吼。

  「涅槃？！」彌羊前所未有的大驚失色，「為什麼你會領悟這個？」

  涅槃是從遠東傳來的某宗教術語，原本是描述神鳥浴火重生，後來逐漸演變成火元素魔法中極致掌控的表現。據說，少數的火元素魔法大師，能夠沐浴火焰，在自己對魔焰的理解術式中，絕地重生。

  不過這需要對火元素的極致掌控，極致掌控！

  血色大君等魔法大師也許可以做到精通元素，但對元素的掌控絕不敢自詡極致。也就不可能施展出那傳說中的，火元素涅槃。

  如果說千焰心果真涅槃。那他將會提升到怎樣一個恐怖的地步？彌羊想到這裡，冷汗唰唰地往下流，打濕了她的緊身衣。

  來不及任何人質疑，暗紅魔焰已經攀升到了另一個高度。節節魔焰高度凝結，三個火環環環相扣，千焰心全身沐浴火元素，在暗紅中積蓄魔力。

  「怎麼辦？首領？」有黑衣人問道。

  怎麼辦。彌羊大為光火，她又不是魔法師，知識不像渴螻、靈龜那樣豐富。對這種情況完全沒有估量，她百年的暗殺經歷，在神妙的魔法面前，如同紙糊。

  只是她好像隱約記得，涅槃過程中，施法者無法釋放其他魔法，如此，千焰心豈不是成了活靶子？彌羊手指探出，飛針閃亮，多年的心性令她強行鎮定下來。

  想到此處，她艱難地移動步伐，尋求一個最佳的發力姿勢。猛烈的烈風中，彌羊慢慢抬起手臂，土元素組成的飛針在暗中嶄露頭角，陰狠地瞄準千焰心正在燃燒的身軀。

  為了幻詩篇，請你去死吧。彌羊殘忍一笑，靜靜地等待屈指一彈的瞬間。

  「碰！——」

  巨石孤冷，生死瞬息——彌羊的身軀突然血水四濺，強擊震撼從她的背後生效，透過她纖細的身子，傳來硝石與硫磺的氣味兒。

  彌羊瞳孔緊縮，蔚藍的瞳孔變成了一條豎線，在倒下是前一秒掃到了與她有著同樣命運的心蛇。後者死去的僵直面孔還殘留著瘋狂的笑意，似是在毒辣地嘲諷自己的愚蠢。

  阿姆雷特。

  彌羊眼前的虛空，只浮現出這樣一個名字，這樣一個人，緊接著無盡的黑暗吞噬了她。

  ——也許我們相遇的太早了吧？漂泊的旅人啊，待到山窮水復顏色盡，請借予我下百年的光陰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