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騎士禮(二)

  夜色將近，穆恩城中繁華街市逐漸趁著夕陽的昏黃關閉，只餘下些夜裡常開的小店。旅館門前倒顯得冷清，畢竟所有的旅店都宣告客滿，甚至有些旅店的柴房都住滿了客人。

  北方第一美人的名頭可見一斑。

  修也在這個時候，悄悄換上得體的便服，戴上兜帽，掩蓋好自己金燦燦的長髮，遛出軍營。

  堂堂利維索隆最得勢的皇子為何要這幅打扮？當然是因為軍隊裡明文規定，不得飲酒，值此緊張時刻，連玩樂也少有。不過，精靈族有幾斤幾兩，各處戰況如何，修心裡有數，他們想打到穆恩城下，可能性幾乎為零。

  何不在閒暇時候到穆恩城裡去好好轉轉，欣賞下月都的夜景。

  很快，夕陽緩緩隱沒，西天的月亮從漆黑中現身，修看了半天，大嘆自己運氣不好，今天的月亮教烏雲遮了起來，不但今天見不著聞名大陸的月光，明天還可能持續降雪。

  此時陪伴自己的唯有照徹夜空的繁星，大量的星光使他誤以為銀河的紐帶似乎就在自己頭頂。

  

  修仰頭看著那星光熠熠的青空，心中的一絲淒涼油然而生。這混亂的世界，究竟什麼時候才肯消停下來，讓匆忙行走的旅人有閒暇看看這壯闊的夜空啊？

  他這樣想著，走過拐角，推門進入一家溫暖的酒館。

  「老闆，老闆。」他敲著桌面，催促著木板後的中年大叔，「給我來三瓶雅利酒，最好是加了茄莓的。」

  中年老闆麻利地從櫥櫃下取出三件黑色酒瓶，不由得多看了這個相貌俊秀的年輕人一眼，讚嘆:「年輕人酒量不錯啊，有大叔當年的風範！」言罷，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乾脆一屁股坐到酒館的座位上，喝著烈酒，環顧著四周的人群，耳邊不停傳來酒杯相碰和先手叫牌的聲音。修愜意地扭了扭脖子，濃香的溫酒暖化了他的五臟六腑，他已經感到腳底在冒汗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找個酒友，打打牌聊聊天。

  蒙比嗎？修立即否決，這傢伙牌技太好，打什麼牌都是輸，還不如不打，聊天也不是個好對象。

  想想也就作罷。修給自己酒杯里滿上，敬對面虛無的酒友。

  「吱……」

  木門輕響，應該是被人打開了，因為進門者動作拿捏的水準極高，沒幾個注意到有人從酒館大門口走了進來。此人的腳步極輕，輕到與貓差不多動靜，以至於她從別人身邊路過也沒人察覺到。

  除了七英雄的弟子，克里斯蒂安皇子殿下。

  在這顯然受過嚴峻訓練下才具備的潛行腳步中，修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人控制完美的氣力，對腿部肌肉的掌控可謂爐火純青。這種完美的控制力，令他不由得想起他上次見到奧黛麗時，她在眾人面前施展的一個光明魔法，她的魔力一絲不漏、一分不盡，循序漸進而行雲流水。

  而這人，竟然將這種可怕的控制力帶入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腳步上。

  如果這人是個刺客，那麼或許，此刻酒館裡只剩他一個活人了。

  那麼這個能力堪比七英雄後人的酒客，又是什麼身份呢？修蔚藍的眸子閃過一分警惕，雖然他不認為精靈族或是他的政敵會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從而派遣刺客，但他仍然要小心翼翼。

  這是身為重要皇族成員的覺悟。

  「哦，歡迎光臨。」中年老闆驚訝地看向面前突然而至的客人，他扶了扶眼鏡，這個客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自己老眼昏花了？

  酒桌前，是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兜帽女子，有些風塵僕僕。她身材高挑，寬大的黑袍下也難以遮掩她迷人纖細的身段。她的兜帽也很寬大，只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不過光是那粉嫩的櫻唇與雪白的下巴就能讓人心馳神往了。

  黑袍女子點好酒，環顧四周，除了修的小酒桌還空了個位子外，再無空位。她的動作有些輕軟，看得出旅程並不舒坦，但疲憊無法擊倒她，只淡淡地瞟了修一眼，就拿著酒往外走。

  「小姐。」快接近自己面前時，修終於忍不住叫了聲，微笑著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子，「這裡沒人，外面風大，不如酒館裡暖和。」

  有些驚訝於修兜帽下的英武臉龐，就像修驚訝於她的美麗一樣，黑袍女子看了眼被寒風吹得直響的木門，最終還是妥協了寒冷，坐到了修的對面。

  修將酒瓶子移開些，頗為欣喜地說:「我還以為我今晚都要對著空座喝酒呢，穆恩對外鄉人總是這樣友好，是吧？」

  沒有人來接他的話。對坐的黑袍女子只是靜靜地打開瓶蓋，倒在自己的杯子裡，然後默默地飲上一小口，那因溫酒而變得粉紅可人的櫻唇也沒有一絲弧度，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在看修。

  身為利維索隆的皇子，遭受一名女性如此對待，實在是前所未有。前後的反差令修的自信受損，兩人間無聲無息，十幾秒後，黑袍女子才淡淡地喝上第二口，仍是沒有理會修的意思。

  修尷尬一笑，內心所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小，導致他暫時失去勇氣和這位黑袍女子搭話。

  飲酒期間，修偷偷地看向對桌的黑袍女子，瞥見她有序地倒酒喝酒，每口間隔時間精確到秒，一杯酒在準確的七口飲盡，讓修逐步懷疑她喝的是酒還是白水？

  和自己一樣的雅利酒，只不過加的不是茄莓，是酸梅。修嗅了嗅空中的酒香，肯定地想。

  「一般人都習慣茄莓的香甜，酸梅子嘛……倒也是種另闢蹊徑的嘗試。」修微笑著說，他蔚藍的眸子深深地注視著黑袍女子，光影下還是看不到她隱藏的面容。

  大概是覺得再不回應有些不太禮貌，又似乎是在憐憫修的堅持。黑袍女子看著自己杯中沉澱的梅子，再看向一臉深切的修，點了下頭:「嗯。」言罷，她繼續沉默飲酒，一口一舉，拿捏有度。

  嗯。嗯？嗯？——修險些掀桌布，一雙好看的眼睛瞪得老大，這就是堂堂皇子拉下臉面來的回報？這就是自己猛烈攻勢下的戰果？

  但良好的素養中和了他自信再次受損的挫敗。那就快爆發的表情自然地轉變為平靜而溫雅的笑意，這是他在政治上所學到的東西。

  「如果不算失禮的話，我可以和小姐聊一聊嗎？」修臉上那種溫雅的笑意沒有一絲的破綻，大概所有人都會對如此英俊善意的笑容報以和善的態度。事實上在此之前，修從未對任何一個女人露出這種意味的表情。

  黑袍女子沉默地看了看他，似乎沒有對這樣禮貌而溫雅的對待表示出應有的感情，她也只是微微點頭:「請問吧，先生。但請不要指望我會透露很多。」

  但你終歸是開口了。修的薄唇上揚，他有著一副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小姐，你好像剛從很遠的地方趕到穆恩，急著做什麼事嗎？」

  「先生以為呢？」黑袍女子反問一句，像是料定修回答不上來一樣，自答道，「關於職業的要事，我是個騎士。」

  修倒不是很驚訝，那樣非凡的身手，如果不是與戰爭掛鉤，他還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他盯著黑袍女子被梅子染紅的櫻唇，繼續說:「感謝你的坦誠，也許稱呼你長官比女士更貼近。」

  黑袍女子抬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帽檐向上了半寸，以便她的目光可以掃到修的眼睛。同時，修也注意到了剛才一閃而逝的畫面，這個女子的眼眸，是碧綠的色彩，相當迷人美麗的碧色。

  「那麼，你呢？先生？」黑袍女子冷冽地出聲，這樣的冷冽的聲音與她被酒溫染紅的櫻唇極不匹配，但卻充滿誘惑，「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光明魔力，還有你周身若有若無的劍勢，你是個不錯的戰士對吧？」

  修笑著點頭，並不掩飾:「很敏銳。說起來，你身上也有強大的魔力，說起來我們也算是同道中人。」

  「到這裡吧。」黑袍女子突然收斂了那寒氣鄙人的氣勢，帽檐向下一低，再次掩去了她大部分面容。

  黑袍女子似乎極其不願意向陌生人透露任何重要信息，特別是透露給一個強大到超出自己掌控的人。所以修的談話夏然而止，而且他都還沒有任何準備，兩人的氣氛一時又下降到零點。

  「呃，其實我……」修尷尬到無與倫比，今晚，絕對是他從出生到現在為止，最尷尬的一晚。

  收銀台後，老練的中年老闆似乎看出了這桌的道道。連忙從抽屜里取出一件事物，緩緩走到兩人身邊，將那件事物放在了黑袍女子手邊。

  老臉上一片老道的笑意:「尊敬的客人，長夜漫漫，本店特提供角月牌休閒，請兩位安心享受夜晚的時光。」

  每當搭訕處於危難之時，每當對話進入蒼白階段，萬能和藹的酒館老闆就會出面調節氣氛，製造話題——這就是克羅諾斯大陸上，所有酒館亘古不變的法則與便利。一場約會，一段艷遇，都離不開酒館這個成功的代名詞。

  修沖老闆眨了眨眼，以示感激。

  老闆銳利的目光從鏡片後傳來，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小伙子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兩人間的默契程度，一時間舉世無雙。

  「說得也是，這冬夜也是磨人，有消遣的東西總是好的。」修若無其事地拿過角月牌，在手中攤開，數著卡牌的數量。他是利維索隆政界的第一人沒錯，但打牌這種事不是他的強項，但事到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出乎他預料的是，這個冷若冰霜的黑袍女子竟沒有拒絕，而是停下喝酒的動作，看著他砌牌的動作。修心頭一喜，加快了砌牌的手速。

  角月牌是利維索隆一項傳統的卡牌遊戲，源自古老神話中:哺乳動物的角代表月亮，多角則不詳的傳說。當天空中有一個月亮時，大地安寧，當天空中有多個月亮時，則宇宙混亂。

  角月牌的規則嘛，簡單的說，一共二十九張牌(一角到九角各三張，另外兩張為無角牌)，牌面有獨角獸、公羊、三首豹、雙頭母羊、苔原牛、古犬、收穫之唇、神秘者與奇美拉，角的數量從一到九以此類推。每人手中只留九張手牌，九個回合中可以抽牌組裡的也可以抽對方的手牌，回合結束後，比拼誰擁有的角數量最少即為獲勝。

  複雜的不多說，此時在修無聲地徐徐善誘下，兩人已經開了牌局。

  修微微一笑，對自己的運氣也頗有自信，這本身就是個運氣與計算的小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