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夢裡空花
2024-05-26 01:56:37
作者: 善妒
伊凡望著頭頂無邊無際的蒼穹出神,只覺得這一天天空格外的乾淨明朗,不知不覺地,他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然後,他也就忘卻了一切,包括他叫什麼,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他就這樣坐在這灣名為「瀾」的河水旁,安安靜靜地坐著,清澈平緩的河水沐浴著午後慵懶的暖意,悠哉地向東踱著步子。河水的中央波光粼粼,偶爾會濺起幾朵閃耀的浪花,大馬哈魚的鱗片在陽光下晶瑩閃光,歡躍著只有它們自己知道的東流之旅。
「嗯?」感覺到身後有人,伊凡睜開雙眼向後看去。
藍天下,站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黑髮孩子。一頭黑髮披散著,不知男女,他身形纖細,皮膚呈黃色,黑髮間那對明晃晃的碧眸生輝,宛如狼的雙眼。
你是誰?伊凡在心裡發問,奇怪地盯著那個孩子。
不知是從何處飄蕩而來的低語,又像是面前這個孩子在認真回答他的疑問。
「我叫肖,我只有這一個稱呼。我出生以來,就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是山林中的狼母餵給我生肉蔬果我才得以存活,語言、格鬥都是狼教授給我的。後來獵人們剿滅了狼群,他們刺瞎了我的雙眼,狼母捨身為我擋箭。山洞裡,狼母血流成河,痛苦不已,於是我親手殺了它,狼群便永遠詛咒我。我用狼母的毛皮縫成了戰袍,我用狼母的爪牙打造了利刃,我用狼母的雙眼代替了我的雙眼……」
「我走出了古林……」
你遇見了我。這點是那麼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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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微微一笑,在身旁給這個狼孩讓了個位子,沖他招了招手。
那長長的、亂亂的黑髮隨風揚起,他的臉英氣而無神,那雙屬於狼母碧綠色的豎瞳里僅存下麻木,他躊躇在原地不知所措。見伊凡向他又招了招手,他狠狠瞪了過去,將腳下的石子踢了過去。
伊凡無奈,起身走了過去。肖瞄著伊凡,警惕地繃緊了身子,雙手握著爪子,不善地盯著伊凡的一舉一動。
伊凡打量了片刻肖,皺著眉頭:「不會說人話吧?沒關係,我教你,不過你得先洗洗澡。」
肖摸了摸頭,像是不理解。
伊凡圍著他打轉,看了半天,捏了捏他的臉:「鎖骨那麼細,胳膊太秀氣了,你……應該是個女孩吧?」
肖似乎有那麼點兒明白了,看了看自己的下身,恍然般點了點頭。然後漲紅了一張秀臉,如狼般猛地撲向伊凡。
輕哼一聲,伊凡一個箭步迎上,一橫臂打翻了肖,順勢將其按倒在地。肖怒叫著,想要反抗,伊凡呵呵一笑,一下子將她瘦骨嶙峋的雙臂握住。肖還是不放棄,眼裡有狼的狠勁兒,使勁掙扎,可伊凡的氣力遠大於她,寬大的手掌紋絲未動。
伊凡邪魅地勾唇一笑,空出來的一隻手捏住肖挺秀的鼻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肖氣得發抖,伊凡大笑:「你說你是狼群里長大的,來,給我學幾聲狼叫。」
咒文傳頌,血月當空。鮮血般的光暈席捲了天際,末世風暴摧枯拉朽般覆蓋夜空下的大地。
此時,萬物沉寂,靜到窒息,一個濃重的、陰森的巨大影子從地面上升騰而起,煙霧狀的絲絲縷縷蔓延他的雙目。伊凡凝固在原地,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動彈,那種奇異的恐懼感直讓他的手指發麻。
那黑影逐漸成形,兩道碧綠剔透的凶光在黑暗中綻放,近在咫尺。
黑暗中的巨大生物注視著伊凡,灰黑色的髻毛刺得伊凡鼻頭奇癢。
「阿凡,你很想聽我叫嗎?」兩道冷冽的綠光眯了眯,沙啞又厚重的聲音傳出,「那,我就滿足你吧。」
一聲獸吼,雪亮的獠牙劃破黑暗,巨口在他面前張開,還不及伊凡驚叫,就掏開了他的肚子,熱氣騰騰的內臟在他的注視下散落一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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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聲驚叫,周圍正在忙碌的軍官們被他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拔劍相向了。
伊凡鎧甲下的單衣被冷汗濕透,看表情仍是驚恐不清醒,從躺椅上驚坐起來的他一直在大喘氣。周圍的軍士關切地聚了過來,有人輕輕搖了搖他。
「副團長?伊凡副團長?」
他逐漸清醒,晃了晃腦袋,看向周圍這些人——獨眼老將馬塔林,魔法戰地指導梅隆,忠實的勤務兵尼爾以及魔法總顧問馬基亞維利。他微微安心,揉了揉腦門,理清了頭緒。是啊,我正帶領紅蓮怒騎士團第二部隊前往格列爾平原集合,中途遭遇魔族、獸人、精靈聯軍十九軍團,正在索納達峽谷兩頭對峙。
馬塔林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伊凡出神的臉,拍了拍他的肩頭:「副團,你還好吧?是不是太累了?」
伊凡將自己有些濕潤的棕發理了理,伸著腰說:「嗯…沒事,做個夢而已。」
一旁的梅隆知道行軍時將領做噩夢是不祥之兆,會對我軍士氣產生影響,連忙遞給伊凡一杯熱茶:「那就不提了,來,喝口茶吧。」
伊凡捧著茶,接過尼爾手裡的汗巾,見營帳里十幾個軍官還盯著自己,便笑著說:「實際上也沒什麼,而且……」他把目光轉向馬塔林,「這個夢和老爺子有關哦!」
馬塔林摸著下巴的一大部白鬍子:「說來聽聽。」他的老友馬基亞維利也表示很有興趣。
伊凡想了一會兒,緩緩道來:「那是不遠的未來,我們漂亮地反擊了入侵者,唱著凱歌回到了金宮。哥哥……團長和我,還有肖每個都能一口乾掉一罈子古那國烈酒。哦!星河那嚴肅的混蛋竟然在酒桌上跳熱舞!」
「哈哈哈哈……」
營帳里頓時哄堂大笑,氣氛一時歡快起來。尼爾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實在想像不出教皇大人跳熱舞的模樣。
馬塔林拍了拍頭盔,老臉上甚是不解:「不是說還有我嗎?」
伊凡眼帶笑意,將胳膊搭在馬塔林的肩膀上,說:「我這不是還沒說完嗎,老爺子喝多了,屁顛屁顛地圍著花園亂跑,酒勁上頭,強吻了我們的卡爾大元帥,喏,把我嚇醒了吧。」
營帳里的軍官們再次大笑,馬塔林伸手開始揉混小子的棕毛,笑罵道:「去去去!混小子油嘴滑舌!」
在這個時候,他在笑,他們都在笑,事實上,逝去的時光中,他們也的確如此快樂過。
伊凡到至今為止還記得。
馬塔林老爺子當然可以趁著酒興去強吻卡爾,如果他沒有被精靈弓手一箭貫心的話;梅隆在戰爭結束後就可以去見三千公里外待在安全區裡的老父親了,如果他能在雙頭亞龍冰火吐息前調轉馬頭的話;忠實的侍從尼爾則可以和年輕美麗的未婚妻一起去穆恩賞月,如果他沒有失足掉入獸人的爆炸陷阱中的話;而馬基亞維利終於可以光榮退休安度晚年,如果他沒有試圖阻擋魔族大法師的話。
一切都定格了,伊凡也止住了笑聲,隱約從朦朧的淚眼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紅蓮甲、龍鱗盔、紫金帶。腰系的緋色長劍流轉萬古不變的神采,掌劍的男人星眸璀璨,俊美的臉上微微笑意。
傳說中的騎士,也不會比他更加神話虛幻。
那緋色長劍輕輕刺進了伊凡的胸口,寒光一寸寸埋沒,鮮血蜿蜒流下,滴落到空白的時空中去。
熟悉至極的男人臉上也儘是熟悉至極的笑容,那沁人心脾的溫暖不過須臾間淡化了他的知覺。也淡化了他視線里強烈印刻的身影。
那,也是熟悉至極的痛與暖啊。
緊接著,伊凡迷離的視線中,綻放了一朵流焰,緋紅深深。
然後他再一次驚醒,醒得痛苦不堪,窗前的寒風一如既往地呼嘯,置人於死地的永世孤獨迴蕩長空。那重複的噩夢在幻影里交織重疊,最後一同在他眼前殘忍崩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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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袍男子,也就是伊凡,睜開雙眼足足有一分鐘了,手上只剩下一撮玻璃杯的碎渣和自己的鮮血,正順著手掌的紋路向下滑落。
他向下看了看名貴的地毯,沒有說話。
門突然被敲響,伊凡偏頭看去,只見星河一身黑袍地在門口倚靠,前任教皇禮至畢敬地問道:「我能進來嗎?」
伊凡乾乾一笑,白髮中年人聳了聳肩,順帶關上了門。
看到伊凡手上的血跡,星河嘆息道:「你又做夢了?」
伊凡仍是仰著頭,看著上方水晶般的天花板沒有回應,看表情是出神了,只不過星河不吃這套,沙啞著喉嚨繼續說:「是了,我們經歷了這麼多,看過了這麼多,熬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又有誰能擺脫往事的魔爪呢?我們,都只不過是被回憶扼殺的活死人罷了。」
待到星河語畢,他那看盡滄桑的雙眸中已多了某種悲情的色彩。伊凡終是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坐吧。」
「不了。」
星河從冰桶里拿出一瓶佳釀,拗開瓶蓋,直接上口,喉結不停地滾動。
伊凡頗為苦惱地摸了摸頭:「你每進一次這個房間一定就要洗劫一次我的酒嗎?我倒更喜歡你說正事的樣子。」
「那我就說說正事吧。」一瓶飲盡,星河將瓶子放到一邊,又拿起冰桶里另外一瓶,看向伊凡,「我在兩年間隱秘行動,探查到了些暗流。幻詩篇的碎片,我找到一些,很少,金宮的人搜到了很多,卡爾或是蘭伊塔手上至少有三分之一。肖的話,她很狡猾,我沒能找到她。順便一提,我在金宮裡僅存下的一個間諜終於聯繫到了,他(她)將定期為我提供情報,監視金宮方面的一舉一動。」
伊凡無趣地聽著,星河皺了皺眉:「你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
「猜都能猜到。」伊凡攤了攤手,「我們的贏面是最低的,除了肖手上的幻詩,還有很多碎片散落在世間。你的情報能力生疏了呀,星河……」
「哼,這個城堡的詛咒法陣,我也有頭緒了。」
這次,伊凡的臉色卻是大變,有些激動地看向星河:「解除方法是什麼?」
星河看著他激動的雙眼,略微一頓:「我不能,世上,非白染不可!」
混亂的雜音漸大,沉重如山的壓迫感籠罩而下,同周遭的景色都為之扭曲。星河無奈,伸手一揮,一道淡淡的金光成環狀煥發,抵住了那巨山般的壓力。
「呵呵呵……我也是變遲鈍了,差點兒把白染姐姐給忘了!那可是,我的,我們的好姐姐啊!」伊凡自嘲地搖頭,頓了頓,那笑意演化成刀鋒般的冰冷,「還是她!偏偏是她!」
「萬物都有因果。」星河看向窗外,寒風帶起殘敗的葉片,「一百多年前,將你永封在此的主謀,就註定會成為解開這個禁制的關鍵。」
「你說,我們應該怎麼感激白染姐姐呢?」伊凡笑得溫和,身子在座椅上微微搖晃,「先往她的十指里注射點兒有趣的藥物,讓指關節自動脹爆,然後在她的眼角上點一根火柴,讓火焰沿著眉毛燒爛那對迷人的桃花眼。接著剪掉她的雙腿吧,再割開她的喉頭,扯出聲帶然後讓她自己再吞進肚子裡……」
「呀!」伊凡誠惶誠恐地叫了一聲,害怕地望著沉默不語的星河,「我忘了,白染姐可是你的初戀,也是最後一戀啊。可惜啊,卻讓我的哥哥橫刀奪愛了。」
紅影一閃,伊凡憤怒到扭曲的臉貼近星河的頭頂,狂笑著說:「在捅破她肚臍之前,再把她扔進貧民窟里,讓她變成那些人渣的母狗好了……怎麼樣?星河?」
星河邊喝酒邊聽他描述完,平靜地搖頭說:「白染的魔法造詣,除了你的兄長以外,絕對的天下第一,強到甚至可以無視任何反魔法或自然法則。我認為,她會在我接近之前就先把我幹掉。」
沉默在瘋狂中延續,壓迫感消散。
伊凡落到了地面上,一眨不眨地直視著星河,鳳目中看不清感情偏向。而星河也直視著他,漆黑的眸子古井無波,坦然凜然。
忽然,他伸出手在虛空一點,紅光幻化,一根細微如毛髮的黑色細針出現,落在了他手中。伊凡將其放在了一個小盒子裡,殘忍一笑,輕輕拋給了星河:「只要往她身上一下,問題就解決了,只能用一次,謹慎些。」
星河接過了黑色小盒子,冷漠地點了下頭,剛想離開,突然轉頭問道:「那今後的方針是?幻詩那邊……」
「不要管幻詩了,我有預感,利維索隆的內戰即將爆發,肖與金宮勢不兩立,幻詩篇不會重聚。只要我破了這封印,世界就盡在我手。」伊凡冷冷開口,走到窗前,握住了隨風而來的一片葉子。
「你說了算。」
星河放下空酒瓶,化作一道流光退出了房間。
「白染姐,好久不見了啊。你是否還是和以前一樣古怪火爆呢?」
「不過呢,嫂子。這一次,我一定會把你完全摧毀!」
「連同那份高潔!」
他溫柔地笑著,手中葉片化為齏粉。再低頭時,掌間已沒有了血跡。
——亡靈行進時高唱,生者的世界慘痛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