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龜與蟻(一)
2024-05-26 01:56:20
作者: 善妒
「小心……」
那個人影再次閃入腦中,又再次閃出,淡薄的印象殘留在眼前,腦仁一疼,模糊不清的聲音刺進鼓膜。
「小心……」
他低吟一聲,想把那種幻覺趕出腦海,但卻無濟於事,反而得到了增長。那個人影,那個聲音越發真實地、肆無忌憚地闖入他的腦子裡。
「小心、小心、小心……」
那個聲音只重複著這樣的話,除此之外再無他言。那道人影則越發的清晰,越發的接近,驚恐頓時籠罩了他全身,可怕的無言恐懼。
「叮叮……」藥柜上的風鈴被寒風吹動,薄片輕碰間發出清脆的響聲。
千焰心一回神,從那種無言的恐懼感中脫離了出來。他轉頭望向藥柜上的那串風鈴,淺藍色葉子樣式,薄片白而乾淨,煞是好看。
軍醫羅曼笑了幾聲,起身走到帳門前將帘子拉好,慢慢悠悠地道:「真是老了,連門帘也忘了拉,坐了這麼久吹冷了吧?」
千焰心動了動貼滿膏藥的手臂,輕輕搖頭:「沒什麼,不礙事的。」
老軍醫摸著鬍子,一邊繼續在藥櫃裡翻找什麼東西,一邊說著:「傷筋動骨一百天,不過這是穆恩特製的速效藥,好得快得很……嘖,瑪利亞那丫頭真是的,下手沒輕沒重的。」
千焰心看向羅曼,老軍醫的年紀比小鬍子大叔更長,估計有五六十歲的模樣,看上去挺健談的,他不禁有了聊天的興致:「軍醫爺爺,你了解瑪利亞這個人嗎?她貌似……挺特別的。」
老軍醫抬頭看向千焰心,意味深長地笑道:「怎麼?被打出感情來了?要不老頭兒給你說個媒,讓瑪利亞娶了你得了。」
千焰心臉色窘迫:「大爺你說什麼呢,我就是好奇。」
看著藥柜上的風鈴,老軍醫眼中有了回憶之色,想了一會兒才道:「也不算很了解。咱在穆恩做這行有三十年了,大概是六七年前城主從外面救回來的一個孤兒,全家都被山賊土匪殺光了,無依無靠,就留在了穆恩。但這姑娘刻苦,天賦異稟,很快就在軍營中嶄露頭角,被城主收為學徒,只可惜沒有魔法天賦,沒法兒繼承城主的全部本領……」
「哦——」千焰心恍然,怪不得瑪利亞待人那麼冰冷,原來是早年經歷過大起大落啊。
提起孤兒,他也感同身受,因為千焰心也是個孤兒,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父母的樣子,還好有霍羅夫婦、村長爺爺等人撫養長大,不然他就已經成了雪地的一具死嬰。
「誒。對了。」千焰心一拍桌子,問道,「我經常聽到士兵們說什麼騎士堡壘事件,好像和瑪利亞有關,怎麼回事啊?」
老軍醫臉色突然嚴肅了起來,不過沒有像那些年輕士兵一樣完全隻字不提,他想了想,低聲道:「這是兩年前,穆恩城中發生的一件…禍事,軍部下令嚴禁外傳,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禍事?兩年前?那時候他十三歲,瑪利亞不過十四歲,都是小孩子,能幹什麼?
「羅曼醫生!」帘子外有人喊,應該是一個士兵,「克雷托老爺子在叫您!」
「來了來了,臭老不死的,整天只會使喚人…哼。」老軍醫拿出一貼藥放在桌面上,對千焰心吩咐道,「這藥貼每天睡前換一次,我估計明天咱們就得行動,養好精神吧!小魔法師!」
千焰心道了聲謝,羅曼便匆匆掀簾外出。
老軍醫估計得不錯,千焰心才剛剛回到自己的營帳,就有命令傳達到全軍——明日六點準時起步,直奔卡洛麗妲的深山,與雪原毒蛛皇來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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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很快過去,北方的冬日總是晝短夜長,不過五六點的光陰,太陽已經不見蹤影,夜幕悄然而至。
這日的氣氛對於士兵們來講格外的放鬆,或許是大戰將至,他們知道自己也許不能活著回城,軍官們也減少約束,但酒和香菸仍是底線。穆恩的軍人與千焰心見到過的帝國士兵大相逕庭,完全沒有違規的跡象,正兒八經的士兵姿態。
繞是如此,千焰心依舊受不了他們這些北方粗人吃飯的風氣,草草吃了幾塊麵包,喝掉一碗牛肉湯就逃離了百人食堂。
又下雪了。千焰心抬眼望向青色的天空,果然又開始飄雪,如果今夜突降大雪的話,說不定他們還得待上幾天。
他知道時間還早,也沒有睡意,就出了營地大門,圍著營地散步。順便,也思考思考怎麼對付那頭卡洛麗妲的霸主,雪原毒蛛皇。
聽巴頓他們的談話似乎是,除非幸運女神完全站在他們這邊,否則勝算小到可憐。對此,就算是初生牛犢的千焰心都有些心虛了,這雪原毒蛛皇,難道能堪比一座城池的力量嗎?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一道人影,千焰心抬眼看去,又被驚艷了一下,紫發碧眸,是瑪利亞。
瑪利亞正席地坐在雪地上,墊了一層牛皮毯,手上拿著乾麵包,已經吃了一半左右。就說怎麼沒在營地里見到她,原來是跑到這裡一個人用餐了。
瑪利亞也注意到了他,什麼也沒說,也沒有過多關注,繼續望著天那頭的遠山,咬著麵包。
紫發惡魔。千焰心臉色一沉,剛想舉步離開,突然想起老軍醫羅曼說的話,關於瑪利亞悲慘的身世,與那件不為人所知卻也不為人所忘的禍事。
鬼使神差地,他舉步走向了瑪利亞,並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她身邊。
真他媽冰!千焰心一個激靈,忙把瑪利亞屁股下的牛皮毯拉過來一截,慘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冰了,借用一下啊……」
瑪利亞碧眸深深,抱起了雙腿,儘量遠離這個不速之客,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用餐。
千焰心忽覺尷尬,想要走開,但現在就走豈不是顯得很沒面子,於是他腦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可以作文章的話題,怎樣才能與這個古怪女子正常的聊天呢?
他意念急轉之下,瞄到她手裡的乾麵包,靈機一動,一手抓起身旁的一把雪,笑著問道:「你不覺得幹嗎?其實……」
「有話直說。」瑪利亞警覺冷冽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語,碧眸轉向他,映出他的容顏。
千焰心看著她的眼睛,愣了片刻,將那口雪塞進了自己嘴裡,聲音小到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穆恩人普遍信仰歐若拉麼?真是……如出一轍……」
「啊?」瑪利亞也是一愣,「什麼歐若拉?」
千焰心暗罵自己蠢貨,怎麼沒頭沒腦地和這古怪女子說這個,還不如剛才認慫直接走來得痛快。
他搖了搖頭,雙手搓著被涼透的腮幫子,道:「沒啥,家喻戶曉的克羅諾斯神話故事而已。」
千焰心抬眼望向青空,深沉的天色里挑不出一點兒異色,雪還下得不大,但已經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了。那明亮動人的星河,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見吶。
他不經意轉頭,竟對上了瑪利亞直直的目光,原來她還在看自己,一直這樣盯著自己,沒有喜、沒有悲,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難道她是在等自己開口說話,說什麼?那些無聊俗套的神話故事?
「呃……你知道,創世神史吧?」千焰心試探性地問道,「就是大人總放到你床頭的那本書。」
瑪利亞想了想,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不會吧?這可是必讀的!」千焰心驚詫,撓了撓頭,「好吧,我…簡單和你講講啊。有些內容我也記不太清楚了,不保證全聽懂啊。」
瑪利亞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看著他。
千焰心咳了咳,操起以前那些沿途說故事的人的腔調,開始了生平第一次,講故事。
「傳說啊,我們這個世界,克羅諾斯世界,就是由一位名叫伊洛旭雅的光翼女神創造的,這女神是創世初的第一位善神。她棲身的宇宙中,有三十六點星光一直陪伴著她,當伊洛旭雅成為神明之後,那創世初的三十六點星光也成為了散落在宇宙各處的神靈。」
「在哪兒?」瑪利亞突然發問。
千焰心一怔,旋即指向天空的某處:「那兒,就是晚上可以看見的星光。」
瑪利亞看向逐漸漆黑的天空,沒有看見什麼光亮,便轉回了目光:「嗯,你繼續。」
「咱們就說說那個,我剛才提起的歐若拉吧。歐若拉來頭可大了,她是三十六星神當中,最受伊洛旭雅喜愛的女神,而且是司掌月光、安詳、和平的善神。歐若拉的性情十分悲憫,但絕不柔弱,她包容每一個向她祈禱的生靈,賜予人們安寧,驅散世間的罪惡……」
「那對於罪犯呢?」
「當然一視同仁啦,你別打岔!
咳咳,她這樣的品德遭受了其它神靈的嫉妒與憎惡。最為討厭她的,就是司掌火焰與罪惡的傑狄丘,同時他們兩神相當於是夫妻。有天,傑狄丘帶著歐若拉行走克羅諾斯世界,傑狄丘對大地投以火焰,毀滅生靈,歐若拉很生氣,阻止了傑狄丘。傑狄丘就說:你不是住在寒冷的虛空里嗎?你不是不畏懼寒冷嗎?我讓冬風前來,只要你可以承受,我就住手。歐若拉欣然答應。
不過,令她沒想到的是,傑狄丘在冬風裡使了詭計,讓他的火焰夾雜在冬風裡,烈焰的風暴灼傷了她的身體,且這樣的烈風永遠不停歇地圍繞著她,但她仍然堅持,這樣傑狄丘就無法傷害大地。光翼女神救了她,但是歐若拉的身體太過殘破,永遠地沉睡在了自己的行星上。歐若拉在古利維索隆語中,有極光中聖潔之女的意思,古語發音和你的名字瑪利亞同音。」
瑪利亞聽了半天,千焰心的話音剛落,她撇了撇嘴,看向天空:「歐若拉很善良,傑狄丘很陰險,然而結局這樣收場,感覺……毫無寓意啊。」
「這些俗套的故事,當睡前故事聽就好了嘛。」千焰心哈哈一笑,沖面前的天空一指,「我們正對的是南方,那邊是傑狄丘的行星,後面才是歐若拉的行星。」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下來,被這俗套的故事所打動,一會兒看向前面的天空,一會兒看向後面的天空。在腦海中,想像出歐若拉與傑狄丘的身影。
「那你剛才為什麼看著我說了歐若拉什麼的?」瑪利亞皺眉開口,盯著身旁的紅髮少年,「咒我被火燒,還是咒我永恆沉睡啊?」
「沒有,怎麼可能!」紅髮少年笑著擺手,敷衍其事地說,「這是在誇你,誇你人如其名啊!我有介紹歐若拉的身世吧,月光女神誒!」
瑪利亞仍是冷著臉,對千焰心沒有一絲信任:「你絕對話裡有話,或者,這根本不是正確的故事,你自己編的吧?」
「咳咳,你可以懷疑我人品的可信程度,但不能質疑我對傳統文化的尊重!」
於是就雙方不同的觀點與疑問,兩人在下著雪的營地外,展開了繪聲繪色地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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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吃飽了的哨兵上崗,提著油燈走上了梯子,打折哈欠喊道:「老葛!換班了,你快去吃點兒東西吧,那群孫子餓死鬼轉世似得……」
隔了半天也沒聽見回應,來接替的哨兵笑著搖搖頭,自語道:「這小子肯定又睡著了,一定是這樣,不好好站崗,偷懶!嘿…看我怎麼教訓你。」
他順手抓了一把欄杆上的積雪,走上哨塔,看見那個站得東倒西歪的身影,壞笑一聲,快速將手裡的白雪塞到了那人後面的衣領里。
「哈哈哈哈……叫你貪睡!」士兵大笑到,推搡了一下面前的人。
沒有意料之中的罵娘聲,他面前的身體軟綿綿的,猛地倒了下去,砸到了地上。
士兵大驚失色,將油燈往旁邊一放,低身下去查看:「老葛!老……」他將老葛的身體翻了過來,只見熟悉的臉龐扭曲著,雙目痛苦地突出,滿臉的青筋還未消退,像是剛剛才死去的一樣。
士兵蒼白了臉,提起旁邊的油燈,朝老葛身上照去,瞬間嚇得捂住了嘴。
老葛的臉朝上,而身體卻是背面,脖子處血肉扭曲,像是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將腦袋扭了一百八十度,當時就成了一具死屍。
「媽的、媽的……」士兵朝後退了幾步,神情恍惚而驚恐,手腳漫無目的地摸索著周圍,四處找著哨塔上本該存在的警鐘,可他怎麼也找不到。
「你在找這個?」
一張刻著昆蟲圖案、類似螞蟻面部的木質面具出現在他眼前,戴著黑色手套的大手拈起一個碩大的金黃色鈴鐺。
「對、對、就是這個。」士兵蒼白著臉,雙目無神,顯然被嚇得不輕,伸手就去夠那個鈴鐺。
「別急嘛,兄弟,今天晚上你是我碰見的第三個哨兵了。」黑衣人的面具後傳出一聲低笑,避開了他的手。
「什麼……咔!」
油燈被黑衣人靈敏接住,面具後的眼睛看了看近前這個後腦勺,頗感無趣,一腳將之踹開。警鈴與油燈都穩穩噹噹地放在了一邊的木台上。
將兩具面孔朝上的屍體踹到一邊,他大搖大擺地坐到了哨塔的欄杆上,翹著二郎腿,姿態愜意。
欣賞了一會兒雪景,他拿起台子上的鈴鐺,搖了起來,尖銳的聲音打破夜色的寧靜。邊搖著,另一隻手抄起了油燈,直接丟到了士兵的營帳上,火光瞬間便燃了起來。
「著火了~」他捏著嗓子尖叫,隨後發出一陣令人噁心的厲笑,猶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