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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海角風雲 英雄奪寶劍

2024-04-25 18:54:27 作者: 梁羽生

  苗區怪事 稚子作新郎

  天將破曉,大海潮生,海面湧起千條白練,隱隱聞得轟轟發發之聲,轉眼之間,浪頭打到,衝擊海堤,捲起千堆白浪,浪花如雨,有如飛珠濺玉,濕頰沾衣,有幾點濺到於承珠面上,冷沁沁的令人精神一爽,於承珠不覺朗聲吟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是蘇東坡「大江東去」的名句,於承珠心中笑道:「大江怎如大海,蘇東坡還沒有我的眼福!」但念到「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等句,心中的感慨,不殊蘇老當年。痴痴想道:「比如在義軍之中,多少英豪之士,但又有誰像公謹當年的風流人物?配得上大好江山的真英雄、大豪傑?」只覺自離開師門之後,就沒有遇過一個值得自己傾心的人物。鐵鏡心、畢擎天等人的影子,一一隨著波濤消逝,葉宗留雖然值得佩服,但那卻不是少女心目中的「英雄」。想到此時,不禁暗暗羨慕自己的師母,真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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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邊漸漸露出魚肚白色,海浪奔騰呼嘯,愈來愈急,浪頭卷得更高,曙色波光相映,但見天連水、水連天,白茫茫一片,浩渺無涯。於承珠目眩神迷,震驚於大海的雄奇壯闊,只見波翻浪涌之中,那群海鷗還是一樣的掠水戲波,迴翔如意,於承珠胸襟一爽,鬱悶頓消,自顧自地笑道:「海鷗尚自能夠衝波逐浪,展翼凌雲,我難道就不能像它?」忽然有了一種輕快之感,疾向前行。

  曙光顯現,不但大海泛起清光,海邊山地,也像突然間被無形的巨手,揭去了一層薄霧輕綃,輪廓一一豁露。於承珠正自醉心觀賞這海濱的清晨景色,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飛奔而來,於承珠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葉大哥派人來追我回去?」但聽那腳步之聲,卻不是從後面來的,心中一寬,卻又暗暗起疑:「怎麼這樣早就有人趕路?」腳步,漸來漸近,只聽得一個人氣呼呼地叫道:「躲在暗中偷襲,算哪門子的好漢?有膽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來比劃比劃麼?」聲音好熟,聽清楚了竟是御林軍統領婁桐蓀的聲音!於承珠驚奇之極!以婁桐蓀的本領,還遠在她與鐵鏡心、畢擎天諸人之上,有誰敢在暗中向他偷襲?

  霎眼之間,人影已在路邊轉角之處現出,不是婁桐蓀是誰?於承珠急忙覓地躲藏,恰好路邊山腳,有兩塊相連的大石,中間縫隙,剛可容身,於承珠鑽了進去,婁桐蓀亦已來到,只見他披頭散髮,面上青一塊,黑一塊,衣服上也沾滿污泥,樣子竟是十分狼狽。於承珠更是驚奇不已!心道:縱使是石驚濤石老前輩,也未必能把婁桐蓀弄成這個模樣!何況石驚濤心灰意冷,也沒有這樣的閒心!於承珠自知不是婁桐蓀的對手,躲在大石縫中,連呼吸也不敢大聲,生怕給他發覺。

  你道婁桐蓀何以狼狽如斯?原來他取得大內寶劍之後,聽得山寨派出人來尋覓鐵鏡心的聲音,急急拋下王安,連夜飛逃,他怕在海濱路上會撞到哨兵,雖然不懼,動起手來,總惹麻煩,於是專揀靠近山邊的小路行走,那條小路要通過一片山崗,婁桐蓀鑽入林子,估量離開義軍營地已有三十里之遙。於是放鬆腳步,抽出寶劍一看,但見一縷寒光,脫匣飛出,在黑沉沉的樹林中,宛如照路的夜明珠,離身五步之內,可以看得相當清晰,婁桐蓀大喜贊道:「大內寶劍,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石驚濤這老兒為它大鬧皇宮!」想到將寶劍繳呈皇上,定有重賞,心中狂喜,咧開嘴巴笑個不停,又自言自語道:「幸虧陽宗海沒有同來,若然給他得了這把寶劍,我看他連大內總管這個官職也不稀罕,準會挾帶了這把寶劍私逃。呵,可惜我當年沒有學劍,要不然我也捨不得繳回大內。」他雖然不擅長劍法,但一些普通的招式還是會的,寶劍在手,禁不住亂舞一通,忽聽得「叮」的一聲,不知從何處擲來一粒石子,恰恰碰著劍尖,震得嗡嗡作響,婁桐蓀一驚,叫道:「哪條線上的朋友,請出來一見。」林子裡寂然無聲,婁桐蓀舞劍護身,四面探望,忽聽得東邊隱有笑聲,婁桐蓀飛撲過去,揚聲叫道:「婁桐蓀在此候教!」他亮出「萬兒」(名頭),以為不論黑道白道,總得賣他的帳,哪料話猶未了,又是一粒石子飛來,這一次勁道比前更大,碰得寶劍反彈起來,連虎口也有點發麻!

  婁桐蓀大怒,飛身撲去,那笑聲忽地又轉到西邊,婁桐蓀破口罵道:「鬼鬼祟祟,再不出來,我可要罵啦!」忽地一股污泥的臭味攻入咽喉,一團濕漉漉的東西,塞入了口中,婁桐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可不是污泥是什麼?還想再罵,第二團污泥又到,打得他面上痛辣辣的,笑聲又轉到南邊了。

  試想婁桐蓀是何等武功,尋常暗器,隨發隨接,永無失手,竟然給人接連打中兩次,心中不禁由怒生懼,想道:「莫非這是鬼魅不成?」不敢再罵,只求走出這片林子,哪知才走得幾步,猛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回去!」呼的一聲,又是暗器破空之聲,勁道比前幾次更大,婁桐蓀迫得向後倒縱避開,前幾次是小石子和濕泥團,這次卻是鵝卵般的石塊,以那人的勁力,給打中了,骨頭也會碎裂。

  就這樣的,婁桐蓀被這個不露面的怪人趕得直往回頭路走,時不時還飛來幾團濕泥,無聲無息地打到他的身上,把他的衣服頭面弄得泥水淋灑,天色未亮,婁桐蓀空自氣得七竅生煙,不敢發惡。原來他練的分筋錯骨手雖然獨步武林,這種功夫,卻只能近身肉搏,而且他不是打暗器的高手,沒練有「夜眼」,(一流暗器高手,在黑夜之中也百發百中。)在黑夜裡更是吃虧。

  好容易挨到天亮,婁桐蓀被趕得昏頭昏腦,海風吹來,精神一爽,把眼看時,只見已回到海濱路上,心中暗暗吃驚,想道:「再過數里之遙,就可望到義軍營地,幸在而今天色已亮,要不然被他趕到營前,那可不是惹人笑話!」天色一亮,他膽氣頓壯,四面一望,晨曦初現,路上還沒有行人,那個怪人,也始終沒有露面。

  婁桐蓀罵了一通,吁了口氣,倚著路邊的岩石休息,他跑了半夜,腹中已是有些飢餓,於是把劍插在地上,掏出乾糧來吃,他卻沒有細心察視,那塊岩石其實是兩石相連,在側面有一道窄縫,縫隙中藏有一個少女。

  卻說於承珠藏在石縫之中,忽聽得婁桐蓀的喘息之聲,這一嚇非同小可,過了一陣,未見動靜,想是他未發現石頭側面有縫,略略寬心,仍是不敢大聲呼吸,忽然眼睛一亮,從石縫中望出,但見那把寶劍插在地上,伸手可及。

  於承珠心念一動,想道:「我何不把寶劍偷了,將他一劍刺倒!」意動手動,倏地抓著劍柄,哪知剛剛拔起,婁桐蓀已是聽到聲息,側身一抓,於承珠的手腕上好似突然加了一層鐵箍,婁桐蓀一看,哈哈笑道:「原來是你!」用力一拖,於承珠不待他力道用足,倏然趁勢跳出。

  好個於承珠,真不愧是久經張丹楓薰陶的名家弟子,臨危不亂,應招機警之極,就在趁勢跳出的一瞬之間,青冥寶劍已是脫鞘而出,她右手手腕被婁桐蓀抓著,身形本已向前傾俯,重心不穩,但左手寶劍這麼一刺,卻正好加強了向前衝刺之力,只見青光一閃,劍尖幾乎觸及了婁桐蓀的咽喉,婁桐蓀將於承珠的手腕一扭,於承珠右手仍然握緊那把大內寶劍,被他一扭,劍身翻了上來,當的一聲,與青冥寶劍碰個正著,於承珠被婁桐蓀所制,雖然兩手都握有寶劍,卻非但刺不著敵人,反而左右手的寶劍交起鋒來。

  不過這樣一來,於承珠的那條右手,倒可以保全了,本來婁桐蓀可以拗折她的手腕,但為了要「借」她右手的寶劍,擋著左手的寶劍,只能用陰柔之力移轉操縱她的手腕。於承珠擺脫不開,又氣又憤,猛地銀牙一咬,左手的青冥劍用力一揮,竟然向著自己右手的手腕橫切下去,婁桐蓀的手指若不鬆開,就連他的手指也一齊斬斷!

  這一招大有「毒蛇纏臂,壯士斷腕」之慨,婁桐蓀大吃一驚,手指急松,於承珠早料到他會如此,哈哈一笑,兩口寶劍都旋風般地殺了過來,婁桐蓀罵道:「好狡猾的小子!」使出分筋錯骨的擒拿手法,竟然在兩口寶劍縱橫交擊之下,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可是於承珠的玄機劍法,變化無方,婁桐蓀的武功雖然比她高出許多,一時之間,卻也不能將她制伏。

  霎時間鬥了三五十招,兩人都感焦躁不安。婁桐蓀顧忌那神出鬼沒的怪人,於承珠也怕畢擎天追來,對她糾纏。百變玄機劍法,以兩人合使,威力最大,於承珠一人使左右雙劍,右手劍招有如流水行雲,左手劍招卻還不能隨心如意,婁桐蓀窺破弱點,忽地欺身一拍,左掌引開於承珠的青冥寶劍,右掌突然化抓為拿,大喝一聲:「撤劍!」中食二指在她手腕上一敲,反手一奪,那口大內寶劍到了他的手中。婁桐蓀哈哈大笑,舉劍一擋,左掌又用分筋錯骨的手法來扭於承珠的臂膊,又喝道:「撤劍!」竟想把青冥寶劍也奪過來!哪料於承珠一劍在手,卻比前更為靈活,左手虛捏劍訣,一招「白虹貫日」,劍光一絞,立即分心便刺,婁桐蓀劍法本非所長,雙劍一交,竟被於承珠的劍直壓下去,劍尖堪堪刺到他的胸前,婁桐蓀顧不得奪劍傷敵,迫得撤掌回防。於承珠得理不饒人,刷刷刷一連三劍,把婁桐蓀迫得連退數步,婁桐蓀大怒喝道:「我若奪不了你的劍,我婁字倒寫!」正擬插回寶劍,仍用分筋錯骨手法勝他,忽聽得一人叫道:「好劍法!」一顆石子突然飛來,叮噹一聲,把兩口寶劍都盪開了。

  婁桐蓀急忙跳出圈子,回頭一望,只見離身十步之外,有一對中年男女,負手旁觀,意態閒適,似乎已在旁邊看了多時,男的衣飾特別,似是回疆裝束,女的背插雙鉤,穿的裙子也非漢人打扮,婁桐蓀不禁大吃一驚,憑他這一身武功,敵人來到身前,竟然毫無知覺!不問可知,這男的定是昨晚在林中擲石的怪人了!

  忽見那男的指著於承珠道:「喂,你這個女娃兒是張丹楓的徒弟嗎?」於承珠怔了一怔,心道:「他怎麼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裝。又知道我的師門宗派?」猛地一醒,叫道:「你是烏伯伯,烏蒙夫伯伯!」原來烏蒙夫是上官天野的衣缽傳人,比他的大師兄澹臺滅明武功還強,那女的則是他的師妹金鉤仙子林仙韻,上官天野與張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脾氣極怪,不許門下弟子結婚,後來全靠張丹楓之助,又講服了上官天野,烏蒙夫與他的師妹才得以結成夫婦,是故烏蒙夫與張丹楓不論班輩,結為好友,兄弟相稱。(事詳《萍蹤俠影錄》)。於承珠日常也聽師父談過,所以一見了他們二人的兵器和裝束,便猜到他們是誰。

  烏蒙夫、張丹楓、石驚濤、陽宗海同稱天下四大劍客,婁桐蓀聽了,心中自是大驚,但自恃分筋錯骨的功夫天下無敵,在白日晴天之下,卻也並不怎樣畏懼,冷冷說道:「烏蒙夫,想你也是個成名人物,怎麼卻專在黑暗之中,不敢拋頭露面,我婁某今日領教了!」

  烏蒙夫冷冷地看了婁桐蓀一眼,卻問於承珠道:「你知道這廝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於承珠道:「他是御林軍統領,奉了皇命來捉拿石驚濤石老前輩的,還想搶我的寶劍,哼,哼!是個大壞蛋。」烏蒙夫冷笑一聲,轉向婁桐蓀道:「昨晚我不知道你的來歷,所以手下留情,哼,你卻反而罵我?你一心要搶別人的寶劍,我也想要你這把寶劍,來,來,咱們比劃比劃!」岩石旁邊有一叢野竹,烏蒙夫說到「比劃」二字,哈哈一笑,隨手摺下一株嫩竹,手掌削了幾削,變成了一柄不到三尺長的竹劍,虛劈一下,朗聲說道:「你用你的寶劍,若能打敗我的竹劍,我立刻重回漠北,從此不到江南!」

  婁桐蓀氣往上沖,道:「若是你的竹劍給我削斷了又如何?」烏蒙夫道:「那自然算我輸了。」婁桐蓀心道:「我雖然劍學不精,但這柄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豈有削不斷你的竹劍之理?」衝口說道:「好,你也是個成名人物,咱們一言為定。你若用竹劍打敗我,這柄大內寶劍雙手奉送!」

  說到一個「送」字,劍訣一領,倏地一招「橫雲斷峰」,攔腰疾前,烏蒙夫笑道:「嚇,好快!」一閃身就到了婁桐蓀背後,竹劍刺他腦後的「風府穴」,婁桐蓀的劍招用老,急切之間撤不回來,暗叫一聲不妙,慌忙反手一抓,這一招出的卻是「分筋錯骨手」的功夫,烏蒙夫大笑道:「說是比劍,狗爪子也伸出來啦!」婁桐蓀面上一熱,雖然事先並未說明不許用掌,但以彼此成名人物的身份,這一下總是失了顏面!

  婁桐蓀想仗寶劍之利,連施攻擊,卻不料烏蒙夫身法怪極,閃展騰挪,無不恰到好處,婁桐蓀反而有幾次險險給他的竹劍刺中穴道,心中一凜,想道:「如此下去,總有疏失之處,別要上他的當。」劍法一變,舞成了一圈銀虹,他劍學雖然不精,但防身的劍法,只守不攻,卻遮攔得甚為嚴密。心中想道:「看你如何攻得進來。只要給我寶劍的鋒芒沾上,你的竹劍就要被削為兩段。」哪知他劍勢方自急攻改為固守,轉換之間,劍勢稍慢,烏蒙夫竹劍一伸,搭上了他的長劍。

  婁桐蓀急忙轉動劍身,想削斷他的竹劍,那柄竹劍竟似乎黏在他的劍上,輕飄飄地全不受力,婁桐蓀接連變了十幾種招式,總是擺脫不開。這尤不已,黏在劍上的竹劍,初時本如一張薄紙,婁桐蓀的劍身並不受力,過了一陣,那竹劍卻忽而變得沉重起來,再過一會,婁桐蓀的劍尖竟似挽了千斤重物一樣,漸漸連招式也施展不開!婁桐蓀大大吃驚,想不到敵人的內力運用得如此神妙!烏蒙夫道:「你還有何話說?」婁桐蓀咬牙說道:「寶劍給你!」猛地往前一送,寶劍脫手向烏蒙夫心房插去。

  於承珠不禁驚呼,只見烏蒙夫竹劍輕輕一引,一眨眼,那柄大內寶劍便到了烏蒙夫手上,連於承珠也看不清楚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心中大為嘆服:世上竟有這樣奇妙的武功。想道:「怪不得他能與師父齊名了。」其實烏蒙夫的輩分比她的師父張丹楓還高一輩,烏蒙夫這手竹劍克敵的功夫,乃是從他師父的好友,當今輩分最高的女俠蕭韻蘭那裡學來的,蕭韻蘭當年曾用一枝竹劍和謝天華、葉盈盈的雙劍合璧打成平手(事詳《萍蹤俠影錄》),那更是天下罕見的武功了。

  烏蒙夫接劍在手,哈哈大笑,婁桐蓀面色一沉,冷冷笑道:「你用竹劍奪劍,何足為奇?看我空手奪你的寶劍!」雙掌一錯,猝然發招。於承珠喊道:「呸,不要臉!」烏蒙夫笑道:「不讓他施展他那點看家本領,他輸了也不甘心。好,且見識見識你鷹爪門獨步天下的分筋錯骨手的功夫。」說話之間,婁桐蓀已是狂風暴雨般的接連攻了七八招,烏蒙夫道:「咱們在掌法上再比劃比劃!」將長劍銜在口中,凝神接招,把婁桐蓀的攻勢一一化解。烏蒙夫是天下知名的劍客,他如今舍長用短,那自然是明讓婁桐蓀了。

  婁桐蓀一聲不響,雙臂箕張,手腳起處,全帶勁風,果然好一派粗獷凌厲之勢,烏蒙夫四面遊走,不讓他近身肉搏,一攻一守,轉眼間鬥了三五十招,婁桐蓀心中煩躁,大聲喝道:「烏蒙夫,你不敢接我的掌,這樣鬥法,斗到何時?」烏蒙夫笑道:「我讓你多玩一會,你還不領我的情,我若要打倒你,何須用一掌之力!」他口中銜劍,聲音從牙縫中透出來,顯得詭秘之極,說話之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胸前竟是露出破綻,雙掌都側向一邊,婁桐蓀大喝一聲:「著!」左掌一托,右掌穿出,疾抓烏蒙夫脅下的那三條軟骨,這一招正是分筋錯骨手中最厲害的一招殺手,若然被他用上,烏蒙夫必將筋斷骨折,縱有多好功夫,也是終身殘廢的了。於承珠看得驚心動魄,正自不明烏蒙夫何以如此疏失大意,忽見婁桐蓀那一抓,指尖堪堪沾著烏蒙夫的衣裳,烏蒙夫突然反指一彈,姿勢美妙之極,婁桐蓀一聲慘叫,倒縱出數丈之外,烏蒙夫笑道:「你居然挺得住我的一指彈功,也算難得,饒你不死,回去好好將息七日吧!寶劍拜領了。」左手一舉,手中已多了一把劍鞘,原來他右手使出一指彈功,左手也在同一瞬間,抓到了婁桐蓀腰間懸著的劍鞘,兩招最上乘的武功同時使出,如此功夫,婁桐蓀望塵莫及,哪裡還敢再斗。烏蒙夫取下寶劍,插入劍鞘,婁桐蓀已逃得沒了影兒。於承珠喜不自勝,跑上前去迎接烏蒙夫。

  「金鉤仙子」林仙韻拉著於承珠笑道:「長得真像當年的雲蕾,你師母當年也是女扮男裝,闖蕩江湖,和你一模一樣。蒙夫,你瞧丹楓收的徒弟多好,咱們可沒有這樣的福氣,好像天下雖大,好徒弟都給別人搶光啦。」於承珠兀是想不明白,何以他們一見,就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裝。問道:「烏伯伯、伯母,我的師父師母到蒼山去,你們見著了沒有?」烏蒙夫笑道:「要不是見了你的師父,我還不會到江南來呢。嗯,你師母聽說你加入了義軍,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怕你失事。哈,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已盡得師門心法,連婁桐蓀這老賊也難奈你何,真是可喜可賀。」林仙韻也笑道:「我回去和你的師父師母一說,保管樂壞他們,你師母也不用掛心啦。」

  於承珠靦腆一笑,道:「我也要趕到雲南蒼山給太師祖拜壽。」烏蒙夫道:「我正想去找石驚濤,聽說他在義軍之中,是麼?」於承珠道:「不錯。」烏蒙夫笑道:「我和他素未謀面,這回張丹楓叫我到江南找他,碰巧我而今給他追回寶劍,正好作個見面之禮。就煩你給我引見如何?」於承珠道:「石老前輩只怕如今已不在這兒,我猜他是回到台州老家去啦。」烏蒙夫道:「他的寶劍怎麼會到了婁桐蓀的手中?」於承珠將昨晚之事約略說了一遍,烏蒙夫笑道:「我道以婁桐蓀那點微末之技,他怎敢去搶石驚濤的寶劍,原來如此。昨晚我就是因為不明他的來歷,想把他趕回到義軍的營地,查問個明白,再作處置。幸虧遇見了你,石驚濤既不在此,我也費事在此耽擱啦。」

  於承珠若有所思,忽道:「烏伯伯,你給他送回這把寶劍,他定然不受,徒惹他的傷心。」烏蒙夫道:「那怎麼辦?這樣的神物利器總該有個主兒,我可不能要他的。」於承珠道:「你給我吧,我給你交給妥當的人。」烏蒙夫道:「那是最好不過。但聽你所說,他的那個什么姓鐵的徒弟也不配有這一把寶劍。」於承珠面上一紅,道:「我不是交給他。」

  烏蒙夫將寶劍交給於承珠,對林仙韻道:「那麼咱們趁早走吧,先找石驚濤,再尋陽宗海,把事情辦好,免得誤了回去給玄機前輩拜壽之期。」於承珠心中一動,道:「你們還要去找陽宗海?」烏蒙夫道:「是呀,石、陽二人和我們同稱四大劍客,在我來說,那是武林朋友給我面上貼金,但他們可是名實相副。我也該見見他們呀。」於承珠小嘴一噘,道:「陽宗海才不配和你們並稱四大劍客。」烏蒙夫道:「是麼?你和他交過手了?」於承珠道:「據我看來,他的武功與婁桐蓀不過在伯仲之間。」烏蒙夫面色沉重,道:「如此說來,這事情倒棘手了。」於承珠奇道:「這怎麼說?」烏蒙夫道:「他的武功已經如此,他背後的人物厲害可知!」

  於承珠道:「難道還有什麼人能強過上官前輩不成?」烏蒙夫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也很難說。陽宗海是赤城派第二代中有頭面的人物,他敢胡作非為,自然是有所恃的了。」於承珠心中一凜,想起師父曾和她提過赤城派的創派祖師赤城子,曾說赤城子也是一個武林怪傑,曾先後三次拜訪過自己的太師祖玄機逸士,每一次玄機逸士都請他到靜室之中,第一次留了一日,第二次兩日,第三次三日,當時玄機逸士門下,還只有董岳一人,奉命守在門外,不准旁人進來干擾,連董岳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裡面做什麼,若說是較量武功,卻又絲毫不聞動拳腳的聲息,只是每一次赤城子走時,都露出垂頭喪氣的樣子,過了三次之後,就再也不來了。最後那次,兩人留在靜室之中三日,大家都是滴水不進,只是這一份功夫,就足以驚世駭俗。於承珠心道:「莫非烏伯伯所說的,陽宗海背後的厲害人物,就是赤城子不成?」但見烏蒙夫行色匆匆,自己又心中有事,不便再詳細查問。

  烏蒙夫夫婦走後,於承珠捧起那把大內寶劍,劍柄上鐫有「紫虹」二字,匣中隱隱露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於承珠想起昨晚之事,心中不勝慨嘆。這時天色已是大白,遠遠望去,一輪旭日好像從海中升起,海面上金霞萬道,麗彩霞輝,耀眼生纈。義軍的營地已響起晨操的號角,於承珠急忙趕路,忽聽得背後馬蹄疾響,回頭一望,只見一雙青年男女,飛馬趕來,男的是成海山,女的是石文紈。於承珠見不是葉宗留和畢擎天,心中一松,轉身迎接他們。

  只聽得石文紈嚷道:「我說這小子不是好人,師哥,你還不信?嚓,你為什麼私自逃走?」說到後面這句話時,於承珠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她這句話是向於承珠喝問的,於承珠捧起寶劍,悽然一笑,萬語千言,正不知從何說起,忽見石文紈似乎怔了一怔,呆呆地看著自己,突然嚷道:「怎麼,你是一個女的?」於承珠吃了一驚,不自覺地隨著她的目光所注,一掠雲鬢,卻原來自己的頭巾,不知什麼時候裂了一角,秀髮露了出來,不知是給婁桐蓀抓裂的,還是在石縫中躍出之時給勾破的。於承珠這才恍然大悟,烏蒙夫為什麼一眼就看破她女扮男裝,而石文紈也是恍然大悟,原來以前怪「他」輕薄是怪錯人了。

  於承珠微微一笑,道:「妹妹,這把劍你拿去!」石文紈驚詫之極,顧不得追問於承珠是男是女,急忙問道:「我爹爹的劍怎麼到了你的手中?」於承珠道:「你不要問,這把劍你只管收下,當作是我轉送你的好了。你爹爹現在傷心之極,正要你在身旁慰解。你快回家去看他吧。我也要走了。文紈妹妹,你要好好侍奉他老人家,勸他開懷呵!」

  於承珠這幾句話說得誠摯非常,真情畢露,有如自己也是石驚濤的女兒一樣。石文紈聳然動容,對於承珠再無半點懷疑。她思念老父,心中如焚,接過寶劍,道聲:「多謝!」急急忙忙與成海山策馬飛馳,並轡而去。

  於承珠目送馬蹄揚塵,人影消逝,幽幽嘆了口氣,心道:「這小妮子倒有眼光,成海山的質樸實勝過他的師兄!」成海山的樣子看來笨頭笨腦,與鐵鏡心的瀟灑聰明相比,不啻天淵之別,於承珠以前曾對石文紈之會選擇成海山大惑不解,如今想來,不禁黯然自傷。但覺過去與鐵鏡心相處的幾個月有如一場夢境。

  猛一抬頭,只見紅日東升,海波如鏡,是一個大好的晴天,大海極目無邊,海上的天空,也顯得特別蔚藍,令人心胸開闊明淨,藍天白雲之上,海燕飛翔,於承珠抖落身上的泥塵,陡然間心情輕快似衝波穿雲的海燕,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數日之後,她渡過長江,船到中流,仍不自禁地想起與鐵鏡心初會的情景,但這些前塵往事,也只是一閃即過,好像隨著大江東逝了。

  於承珠的「照夜獅子馬」當日因為渡江不便,寄養在長江岸邊的張黑家中。於承珠渡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到張黑家中去取回自己的寶馬,張黑的家人對這匹馬照料得非常周到,養息幾月,比前更加神駿了,見著主人,歡嘶不已,於承珠又不禁暗生感慨,想起自己自離開師門之後,雖然認識了不少人,但最要好的朋友,還是這匹白馬。

  張黑的家人紛紛探問抗倭的消息,聽得於承珠說倭寇已被驅逐下海,張黑不日也可回來,歡聲雷動,紛紛誇讚抗倭的英雄,對於承珠更是讚揚備至。於承珠又是慚愧,又是興奮,想起這幾個月火熱的生活,想起那些激動心弦,永不能忘的戰鬥,雖然這一次在她心上留下的創痕也永不能磨滅,但她卻絕不後悔此行。

  於承珠在張黑家住了一天,第二日便策馬西行,離開了江南的山明水秀之鄉,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旅程,進入了西南的丘陵山區,風景迥然不同,若把江南比做明媚動人的少女,則西南應是質樸豪獷的男兒。於承珠心中忽然有一個奇怪的聯想:鐵鏡心似是江南園林中的牡丹,而葉宗留等義軍的首領則似雲貴高原上的松杉。

  於承珠取道貴州前往雲南,到了貴州,山嶺更多,到處都是綿亘峻峭的峰巒,到處都是蔥鬱茂密的松林,山嶺上隨處可聞苗族婦女的山歌,健碩的苗族姑娘像男人一樣在山間操作,與江南足不出門的閨秀,大不相類。於承珠年來女扮男裝,總有拘束之感,到了貴州之後,見男女都是一樣操作,便索性回復了女兒身份,收起了男子的衣裝。

  苗人最為喜客,山路邊的涼亭常常放著從山下挑來的泉水,還放著草鞋,讓過路的旅人口渴了可飲清涼的泉水,鞋破了可換合適的草鞋。縱是最窮的人家,有陌生的旅人投宿,他們也奉如貴賓,悉心照料,家中沒有吃的也會到外面張羅,務必令到客人稱心滿意為止。所以於承珠以一個孤身少女,通過山巒重疊的苗區,卻也沒有感到什麼不便。

  在苗區走了半月,到了貴州西部的野馬川,大約還有六七日路程,就可以穿過苗區,進入雲南邊境了。這一晚於承珠在山邊一家苗家投宿,這一家苗家本有母子二人,兒子到土司家執役去了。家中只剩下老大娘一人,對於承珠殷勤招待,為她殺了家中僅有的一隻老母雞,於承珠過意不去,幫她淘米煮飯。

  黔西漢苗雜處,苗人多懂得漢語,這位老大娘說得雖然不大流暢,彼此卻也能夠交談。吃過晚飯之後,兩人坐在門外的大樹下閒話家常,這位老大娘非常歡喜於承珠,拉著她的手不住地讚嘆:「我也曾見過許多漢人姑娘,只有你比我們苗族最美的姑娘還美,這雙手怎麼長得這樣白又這樣嫩,就像鼓兒詞裡面所歌唱的公主一般。」於承珠被她一贊,反而覺得有些慚愧,忸怩笑道:「我哪兒比得上你們苗族的姑娘,你們的姑娘那雙手才真是能幹呢,又會做飯,又會種地,還會繡花,我才真是羨慕得不得了。」老大娘笑了一笑,道:「你不笑話我們命苦,真是難得。」拉著於承珠的手問道:「你今年幾歲啦?」於承珠道:「十七歲啦。」老大娘道:「有婆家沒有?」於承珠面上一紅,道:「沒有。」老大娘道:「我們這裡的姑娘,十七八歲,很少沒有婆家的,尤其像你這樣長得美麗的姑娘,求親的早就擠破門啦。」於承珠道:「這么小的年紀就結婚?」其實在那個時候,漢人也是盛行早婚,十六七歲做新嫁娘是很普通的事。不過於承珠一心學文練武,沒有留意到這上頭吧了。

  談笑間忽聽得山坡那邊飄來一陣陣的樂聲,非常好聽,樂聲中雜有苗族姑娘的歌聲,於承珠雖然聽不懂歌詞,但也感到歌聲中的歡愉情調,老大娘笑道:「你沒有看過咱們苗族的婚禮吧?」於承珠還未脫少女心情,喜歡新奇熱鬧,一聽說有人結婚,非常高興,立刻央求那老大娘帶她去看。

  老大娘帶於承珠轉過山坡,只見前面一個大草坪,草坪中有幾棵花樹,小伙子和姑娘們都繞著花樹跳舞,有的彈奏古瓢琴,琴如瓢形,樂聲柔和;有的吹著長長的蘆笙,這是用六根竹子做成的樂器,吹出來的聲音雄渾粗獷,熱情洋溢,於承珠聽得入迷,忽然有兩個苗族青年走到她的面前。

  於承珠一愕,只見那兩個苗族青年彎下了腰,面上堆著笑容,張開兩條臂膊,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地急著要擠到於承珠面前。於承珠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那老大娘連忙說了幾句苗語,兩個青年顯出極其失望的樣子,怏怏不樂地走了。

  那老大娘隨手摘下兩朵白花,給於承珠簪在鬢邊,微笑說道:「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小伙子們都急著請你跳花啦!」於承珠道:「什麼叫做跳花?」老大娘道:「喏,這不就是跳花?」場中的小伙子各持蘆笙,邊吹邊繞樹而行,古瓢琴的樂音也彈得更其悅耳,少女們邊唱邊跳,不久就各自配成了對兒,繞著場中花樹,翩翩起舞。於承珠笑道:「真好看,可惜我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老大娘笑道:「我知道你們漢人的姑娘多害羞,所以我給你簪上兩朵白花啦。」於承珠道:「簪上白花,別人就不會來邀請了,是麼?」老大娘道:「不錯。那是表示你已有了心上人,但心上人不在這兒,你只是來看熱鬧的罷了。你不要怪我,不這樣,任你怎樣推辭,小伙子們都不放過你的。喏,說真的,你有了心上人沒有?」於承珠杏臉泛紅,不知怎的,忽然覺得一陣愴涼,但草坪上歌舞正歡,蘆笙吹散了她淡淡的哀愁,轉瞬之間,她又轉為歡樂了。

  月亮漸漸升高,到草坪來唱歌跳舞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更多了,時不時有一對對的青年男女攜手走入林中,他們的位置迅即被後來的補上。老大娘笑道:「我們這裡的風俗,有一對結婚,就可以撮合好多對姻緣。」於承珠羞不可抑,急忙轉掩話題道:「新娘子呢?還沒有出來麼?」

  老大娘道:「快啦!」過了一會,忽見兩個穿著彩衣的壯漢,牽著一頭牛出來,繞場行了一匝,草坪上歡聲雷動,人們紛紛上去幫忙,把牛的四腳捆好,有一個巫師模樣的人走出來,用斧頭在牛的腦袋上擊了三下,那頭牛昏倒地上,場中的小伙子們立刻動手開膛剝皮,生火烤肉,原來這是苗族的婚宴,稱為「打牛」。老大娘道:「打牛之後,新郎新娘就要出來了。」

  於承珠道:「是誰家結婚,場面真熱鬧!」老大娘笑道:「若是窮人家,哪捨得用這條肥牛?這是我們土司女兒的婚禮!」她留到現在才說,欲令於承珠意外歡喜,於承珠果然甚感興趣,目不轉睛地注視場心,等候新人出現。

  忽地里場中的歌舞都靜止下來,只見八對童男童女,簇擁著一對新人魚貫走來,新娘撐著一把彩色鮮明的紙傘,新郎胸結有大紅綢花,遮過了半邊臉孔,一到草坪,場上的青年男女立刻拍掌歡呼,新娘子把紙傘交給伴娘,有人把新郎的綢花解下,披到新娘身上。這一瞬間,於承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小新郎竟然是小虎子!

  不見一年,小虎子已長得高多了,但比起新娘,卻還矮半個頭。世界上出人意表的事情很多,但眼前之事,卻是絕對難以想像——小虎子竟然會到苗族作新郎!要不是草坪上有這麼多狂歡慶祝的人群,於承珠還以為是頑皮的小虎子在玩「娶新娘」的把戲,但擺在眼前的情景,這可不是小孩子的遊戲,而是實實在在的婚禮呀!「小虎子不是跟隨黑白摩訶到天竺去麼?怎的會單身一人來到這兒?」「黑白摩訶到哪裡去了?」「土司的女兒怎會嫁他?」一連串難以解答的疑問,做夢也想像不到的事情,把於承珠的腦袋都弄得昏眩了。

  那位苗族的老大娘笑道:「怎麼啦,很令你驚奇了,是不是?小新郎是你們的漢人呢!」於承珠道:「這小孩子是怎麼來的?土司為什麼把女兒許配給他,你知道嗎?」老大娘搖搖頭笑道:「土司家裡的事情,咱們怎麼敢去打聽?在我們的上一輩,苗人漢人結親家的不多,近年來這卻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其實於承珠驚詫的並不是因為新郎是漢人,而是因為新郎是小虎子!

  老大娘又笑道:「你說新郎是小孩子,你們漢人沒有娶童養媳『抱郎』的事情嗎?」以前有等人家,孩子只有兩三歲,父母就給他「娶媳婦」,媳婦比他大十幾歲,都不稀奇,媳婦娶了回來就像母親一樣照料小丈夫,這種風俗在苗漢都是有的。老大娘又道:「咱們土司的女兒今年十六歲,聽給兩人合八字的巫師透露,這小新郎是十四歲,年紀相差還不算大。」

  草坪上的小伙子們把那條肥牛烤了,撕下一塊塊的牛肉喝酒,轟飲呼嘯,老大娘道:「咱們苗族的婚宴是不必人邀請的,你也去吃點烤牛肉吧。」於承珠道:「我不餓。」老大娘道:「你若不吃牛肉,又不喝酒,那就是不給主人面子了。好吧,你不好意思跟那些小孩子擠,我給你拿來。」於承珠任得那老大娘作主,她只是全神貫注在小虎子身上,只見小虎子目光呆滯,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活潑頑皮的模樣,他呆呆地站在場中,就像一尊任人擺布的木偶,於承珠大是起疑。忽聽得一個苗族的小伙子用漢語唱道:「天上的月亮伴彩霞,地下的鳳凰怎能配烏鴉?哈哈,漂亮的大姑娘為什麼配丑娃娃?」場中男女轟然大笑,那小伙子邊唱邊跑出來,於承珠心道:「哼,說小虎子是丑娃娃?小虎子可比你俊得多!」那小伙子喝得滿面通紅,醉態可掬,跑到小虎子跟前,伸手掌撥他下巴,叫道:「小娃娃,讓我看你的乳牙長齊沒有?」小虎子悶聲不響,忽然「啪」的一掌,把那小伙子打得跌出一丈開外,門牙也掉了兩齒!

  草坪上參加婚宴的人群譁然笑叫。有人唱道:「這是麒麟龍鳳配,不是鳳凰配烏鴉。」於承珠從他們的眼光里看得出來:適才他們對小虎子大半存有嘲弄的神氣,而今卻都是驚奇佩服的眼光了。那位苗族老大娘取了牛肉回來,將一個裝酒的竹筒和一塊烤牛肉遞給於承珠吃,笑道:「這小伙子若非喝醉了酒,也不敢這樣胡鬧!」於承珠道:「這小伙子是什麼人?」老大娘道:「這小伙子是土司屬下的一個頭人的兒子,他自小暗戀土司的女兒,前年還和土司的女兒跳過一次花,土司的女兒也像甚歡喜他,卻不料土司忽然將女兒配了這個來歷不明的漢人,想是他心中不憤,故此借酒行兇。嘿,這個漢人小娃娃還真有本事,你不知道,剛才那小伙子是我們苗族中出名的勇士呢!」

  於承珠心中疑惑更甚,小虎子只有十四歲,他根本還未懂得結婚是什麼一回事兒。但若說他是全然不願吧,以他這身武藝,誰又能強迫他?他怎會與新娘一同走來?又為什麼要把那小伙子打跑?

  忽聽得有人將一支長長的牛角嗚嗚地吹了幾下,一隊樂手又吹起蘆笙,彈起古瓢琴,老大娘道:「行婚禮啦!」只見一個苗族長老端出兩個牛角杯,杯中盛滿美酒,有人將牛血滴到杯中,長老唱道:「吃罷交杯酒,恩愛到白頭!」將兩杯血酒分遞給新人。新娘含羞答答,接過酒杯,小虎子卻忽然伸指一彈,道:「我爸爸吩咐過的,我還未長大,不許喝酒!」酒杯被彈,登時飛上半空,血酒傾灑,淋了長老滿頭!於承珠不禁失笑!小虎子竟然還記得他父親生前的教訓,那樣子你說他是傻又不像傻,說他不傻他卻在婚禮當中鬧出孩子的脾氣!

  長老大驚失色,交杯酒被潑,這乃是大不吉之兆,於承珠暗暗好笑,和場中的青年男女一樣,都睜大了眼睛,看他怎麼辦?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再斟一杯給他!」旁邊走出一人,貌似漢人,穿的卻是苗族服飾,約莫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相貌威嚴,令人望而生畏,只見他將一個盛滿了酒的牛角杯遞到小虎子面前,小虎子道:「我說過不喝酒嘛!」驀然伸出雙指,又向酒杯一彈,那人沉聲喝道:「不要胡鬧!」手掌一托,那酒杯到了小虎子手中,忽然向小虎子口中倒下,小虎子還未合嘴,嗆得他噴了出來,但總算是喝了這杯「交杯酒」了。旁人看不清楚,還以為是小虎子自己倒入口中的。於承珠可是大吃一驚,那人用的竟是最上乘的「借刀殺人」的手法,比借力打人的功夫還要高明,竟然借小虎子的手迫他自己喝酒,真是匪夷所思。

  場中青年男女歡呼跳叫,伴娘將紙傘打開,遮著這對新人,小虎子似給人推著一般,陪著新娘緩緩走出草坪。老大娘道:「婚禮告成啦,等下子就是到土司府中去鬧新房啦!」正是:

  少小未知人世事,這般婚禮太離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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