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倚天下 二十三
2024-04-30 00:30:52
作者: 吾玉
宮中有個荒棄的佛堂,早年間先皇禮佛,晚年時時念經參禪,先皇一去,佛堂久而久之便廢置下來,成了一處無人問津的荒涼所在。
君玉一身黛色斗篷,白皙的面龐籠罩在雲帽下,更添清減。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君玉按捺住紛亂的心跳,施然轉身,抬頭一望,卻是愣在了原地。
自門口走進來的竟不是蘇景言,而是一個年輕美婦——
「幽……幽草!」君玉顫聲出口,瞬間濕潤了眼眶,她激動上前,一把握住幽草的雙手,歡喜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幽草眸光閃動,亦是一副動情之色,卻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不露痕跡地抽出了手。
像不敢直視君玉的眼眸般,她微微低了頭,澀聲道:「我現下……是蘇夫人。」
如五雷轟頂,君玉身子顫了顫,幾乎瞬間明白了過來,難以置信道:「你,你說什麼……」她聲音顫得不行,像風中斷了線的紙鳶,「原來……原來你就是……就是景言口中的……」
佛堂里有片刻的沉默,幽草嘆了口氣:「是,我就是景言口中的妻子,綠芷。」
君玉身子又一顫,像隨時就會倒下一樣,她按住心口,急退幾步,忽然開始猛烈地咳嗽,幽草趕緊上前想攙扶住她,卻被君玉踉蹌著甩開手,君玉臉上落滿了淚,卻偏又勉力地笑,笑得悽惶悲楚:
「那夜離園,他說他已成親,我以為……以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用這託詞騙我,卻沒想到,沒想到……」
楠王找到幽草時,幽草正剛剛得知一個消息,欣喜若狂地要去告訴蘇景言。
她懷孕了,她懷了他的孩子,她就要做母親了!
卻還沒來得及去找景言,楠王的一番話便澆下無盡冷水,叫她如墜冰窟。
「本王替蘇兄赴了約,此番來找夫人也並無別的意思,夫人毋須多慮,密信一事,蘇兄面前本王絕口不提。」
「只是有一道難題,想叫夫人擇選一番。」她抬起頭,面如白紙,只聽楠王在耳邊接著道:「宮中有位貴人托本王幫忙,想與蘇兄見上一面,說起來這貴人還是夫人的故交,不知夫人是否希望蘇兄與她一聚,又或是自己想親身前往,去見一見往日的老朋友,將此中恩怨做個徹底的了結。」
她心跳如雷,許久才平復下來,鼓起勇氣望向楠王道:「多謝王爺告知,妾身的答案楠王自是知曉,只是妾身不知楠王為何相幫?」
「為何相幫……」楠王搖頭一笑,舉起手中的茶杯,垂首微抿,寬袖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落寞與自嘲:「本王並不是在幫夫人,不過與夫人同病相憐,求仁得仁罷了。」
他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起身拂袖:「本王話已帶到,這道難題如何選擇全在夫人一念之間,本王絕不干涉,告辭。」
佛堂外下起了細雨,冷風陣陣吹進了殿內,荒廢的大殿陰暗冷清,更顯蕭條。
幽草的聲音夾雜著風雨,冰涼苦澀。
「縱然是老天捉弄,你二人也終究是有緣無份,他日日買醉、痛不欲生的時候,都是我,也只有我陪在他身邊!姐妹一場始終是我對你不住,可要是再來一遍……我也不後悔,絕不後悔的!」
「我真的……」幽草眸中起了淚光,聲音有些哽咽:「是一心一意待景言的,他也是如此……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已經放下了,如今的他是朝廷棟樑,是只想一展宏圖,施展滿腔抱負的新科狀元,你忍心讓他回頭,讓他為你放棄一切嗎?」
君玉臉色蒼白,攏住斗篷,手腳冰冷一片,人像浸在潮水裡,浮浮沉沉,隨時就要溺水而亡。
幽草深吸了口氣,眸光堅定下來,望向君玉狠心道:「到底一場情分,於情於理,你都該成全他……成全我們。」
君玉心頭一悸,再也忍不住地脫口道:「那為什麼那夜他要來赴約,要做下那……」她捂住胸口,又開始咳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幽草不忍,耳邊卻響起楠王交代過的話,只能咬咬牙道:「無論發生什麼都已經過去了,你只當是鏡花水月一場吧,景言現在一顆心全在我身上……和我們的孩子身上。」
這話一出,君玉便身子一震,猛地抬起頭,盯向幽草的腹部,面無人色。
「你,你有了,有了他……」
幽草輕輕撫上自己的腹部,臉上升起了溫柔的笑容,她痴痴道:
「是,這是我和他的孩兒,景言歡喜得不行,抱著我又鬧又笑,全沒個正形,也和個孩子似的……我盼著是個男孩,眉眼像景言一樣好看,肚子裡更要像他爹一樣裝滿了墨水,景言卻說希望是個女孩,模樣和性子能像娘親,還要有一雙巧手,會刺繡會握筆,做個不比男兒差的蘇家女兒……」
肚中如翻江倒海,君玉只覺胸口一陣陣沉悶噁心,一口苦水酸澀湧上,她一下彎腰嘔吐起來,皺眉痛苦不已。
幽草喚了聲君玉,卻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泣不成聲:「事已至此,我們都回不了頭了,就請你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看在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放過景言吧!宮中繁花似錦,自有娘娘的一片天地,還請娘娘高抬貴手,成全我與景言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番白頭偕老!」
君玉只手撐著方台,掏出手巾將嘴角拭淨,絕望又灼灼的眸光望向幽草,沉聲道:
「白頭偕老……這……也是他的意思嗎?為何他不來見我?」
「是,是他的意思。」幽草淚流滿面:「景言自知無顏見你,更不願藕斷絲連,再生出不該有的糾葛,所以只叫我來把話說清楚。好妹妹,孩子出生後你可以做他的乾娘,他一定會好好孝順你……」
「我、無、福、消、受。」君玉搖頭打斷,一字一句費了很大的力氣,身子顫抖間搖搖欲墜,聲音虛弱蒼白:「你回去告訴他,叫他放心,他的仕途嬌妻,我一樣也不會拿走……」
幽草淚如雨下,跪挪著伸出手地想上前扶住君玉,卻被她輕輕推開,抬手間似有千斤重,「不必。」
君玉面色慘白,眼前發花,卻強撐著一口氣,越過跪在地上的幽草,腳步踉蹌地向外走去。
佛堂外已是大雨滂沱,淒風大作,幽草看著那伶仃背影遠去,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一聲叫道:「君玉!」
那身子頓了頓,卻沒有回首,只拖著毅然的腳步,頭也不回地踏入了雨中。
幽草一下軟在了地上,像抽空了所有氣力,她望著大雨中消失的那個身影,仿佛生命中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滿心悲愴難言,她驀地掩住嘴,伏地失聲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久久迴蕩在空曠的佛堂里。
黑沉沉的天地間,大雨傾盆,將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
君玉腳步浮虛,在大雨中失了方向,胡亂衝撞著,什麼也看不清。
眼前卻分明是那年的春天,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她從離園見過景言回來,手中撐著他帶來的傘,走過紅牆青瓦,前方一盞琉璃燈在風雨中閃爍,幽草在門前提著燈等她回去,燈火搖曳,映亮了幽草明麗的笑臉……
大雨陡然澆下,君玉一個寒顫驚醒,眼前的溫暖火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忽然慌得不行,在雨中踉蹌地奔了起來,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
可是天地一片黑沉,只有無盡的冷雨,沒有傘,沒有燈火,沒有景言,沒有幽草……
她什麼也沒有了。
眼前昏沉,君玉抬起頭,奮力地睜開眼睛去看,淒風冷雨中卻還是看不到光,一點光也沒有。
她滿是雨水的臉上悽然一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直直滑了下去——
一個身影驀然出現,長臂一把抱住她,心疼不已。
來人正是眉眼急切的蕭曜楠,他立於暗處,親眼目睹了這場殘忍的相會,這場算得上他一手策劃的相會。
君玉躺在他懷中,神志不清地望著他道:「三月之期,三月之期……皇上您說的可還算數……君玉想好了,出宮,君玉要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