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9)
2024-04-30 00:11:00
作者: 棉花花
那網不偏不倚,將老太監與他身邊的那幾個宮裝男女縛個正著。
老太監伏在地上,劇烈掙扎著。那一副表忠心的模樣沒了,只剩尖利的喊叫。
從房樑上跳下來的方硯山猛地踢了他一腳,道:「我最討厭惺惺作態之人!」
周九胸口仍在淌著血。
方硯山青色的袍子從房梁降落的那一霎,我心裡踏實起來。
「我恐防有詐,提前布了個陷阱。想不到,還是慢了一步。」
周九捂著傷口,眉心緊蹙,他一步一步走到那網邊,俯下身來,看著老太監,一字一句道:「阿翁,你看著我長大,陪我玩泥人,抱我到御花園摘果子,這樣的情意,還不抵旁人許你的榮華嗎?」
目光所及,是一串綠意瑩瑩的碧璽珠串。那珠串通身幽翠,宛如聖湖之水。
那珠串他認得,是皇兄與李氏定親時,父皇賞賜給李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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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下,這珠串卻懸在一介閹人的腕上。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方才,他便是如此發現老太監有異的。
「殿下,老奴……」
老太監還想說什麼。
周九卻冷不防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在他心口上。
刀光銳利,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撲面而來。
老太監身旁那幾個男女皆嚇得面如土色。
我看著這一幕,猛然想起那一晚周九在蘆塘邊殺馬的情景。他殺人與殺馬,同樣的迅疾而狠戾。
「這是背叛者的血。」周九冷冷說道。
方硯山扶著周九回到房內,並命人去喚了大夫為他療傷。
不多時,大夫就急匆匆趕過來。
跟在大夫身後的,是紅了眼眶的靈山。
周九傷勢頗重。靈山守在周九榻前,不肯離去。燭光映著她俏麗的臉,滿是擔憂。
我悄悄拉著方硯山出了房門。
「接下來,咱們該有什麼打算?」我問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方硯山什麼都不怕。」
我皺眉道:「連周九親近的人都被收買了,你說,餘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周九接到喬太妃的飛鴿傳書,喬太妃為防混亂之中有人生變,故而派了三隊人馬前來。這老太監是這般情形,餘下那兩隊人馬,能確保安全嗎?
我自知此去洛陽,路途艱險異常,卻沒想到詭譎至此。
背叛,殺戮,仿佛潛藏在黑暗中的野獸。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跳出來,將我們置於死地。
一夜無眠,第二日一早,我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打開門來,發現敲門的是方硯山,他臉上似有笑意,邊走,邊將手中捲曲的圖紙展開。
「若梨,你瞧這兒。」
我順著目光看過去,他手指圈出了一個地方,是黑水鎮。
黑水鎮北接北涼,南及中原,四周不是山脈便是平川。
而在黑水鎮的西北一角,一條細細的線條蜿蜒曲折,直通南方一處州鎮。
「這是……河道?」
方硯山點了點頭,手指在那處河道上重重點了點,「對,既然陸路不通,那便只能取水路而行了。」
我猶豫了一下,又將目光落在那條河道上。
陸路艱難,水路又何嘗就能順遂?
我曾聽老一輩人提起過這條河道。此河名為黑水河,黑水鎮之名正是由此而來。
多年前也曾有人想涉河經商,卻屢屢受阻。
那河水深不見底,顏色漆黑如墨,河下又多暗礁,即便是有多年經驗的艄公也不敢輕易涉足。
可眼下,卻也沒有更合適的法子。
黑水河再難,不如人心之險。
這條河道,不為外人知,周九若能出其不意出現在洛陽,便能避開一路的暗殺。
翌日,周九傷勢穩了些,我和方硯山將計劃告知。
周九凝神想了片刻,鄭重地點了頭,「也罷,即便此行,當真不順,也是我命該如此。若叫我亡在小人手裡,倒不如與你們一同搏上一回!」
方硯山聽了這話,鄭重道:「我必拼盡全力,保殿下南渡。」
大丈夫千金一諾。
我與硯山,身家性命,此生之志,已盡數託付於他。
事不宜遲,既拿定主意,那便得趁著另外兩隊人馬未至,趕緊動身。
到了晚間,我收拾行囊,清點所帶之物。
剛收拾妥當,靈山忽然推開門,握住我的手。
「若梨,我想同你們一起去。你勸勸哥哥,帶我同去,可好?」
我勸了她一番。
此行太過艱險,方硯山不肯讓靈山跟過來。
見靈山仍是執拗的模樣,我撫了撫她的發,道:「靈山,這一次可不同以往。若有不慎,或許,命都會沒了。」
她低頭,許久,才澀澀開口:「若梨,我就是……我……我不想離開他,離開你們……」
自周九受傷,這兩日,一直是靈山在照顧他。
靈山對周九的情意,眾人皆看在眼裡。
情動有如庭間花,不忍別離。
我背過頭去,講不出拒絕靈山的話。
隔了一日,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我們便動身出發。
洛陽的那兩隊人馬該是不遠了,我們此行需得小心翼翼,掩人耳目。
周九又安排了一個身形同他相似的護衛,假扮成他的模樣,坐鎮白錦園中。
月色溶溶。
我跪在我娘房門前,磕了三個頭。
走到門口,我扭頭,看到我娘站在那棵梨樹下目送我。
原來她沒有睡著。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家仇與國讎,我娘心裡明白。
周九的身份,硯山和我的希冀,我娘心裡亦明白。
她看著我一步步離開白錦園,輕輕說了聲:「若梨,讓小風陪著你,那丫頭是個機敏孩子,你要好好兒的……」
娘送我這一幕,跟她當年送我爹遠行時一樣。
我知道,她還有沒出口的半句話:「你要好好兒的……記得回來。」
她怕,怕我與爹一般,一上遠行道,天涯去不歸。
此番乘船遠渡,除卻路上遇見了幾迴風浪,竟意外的順暢。
歷時數日光景,終於渡過了黑水河,進入宛平府的地界。
喬裝打扮一番,踏進了宛平府。
剛一踏入城門,周九便發覺了不對。
宛平府雖不如洛陽繁華,但也是個商貿頻頻,人口眾多的州鎮。
這樣一個地方,青天白日裡,街道上竟沒有一處人煙。
即便有一兩個路過的,也是小心翼翼,大步疾行,氣都不敢多喘。
正疑惑間,一位擔著柴火的老者急匆匆路過。
方硯山一個閃身上前,攔住老者。
那老者嚇得撒開了擔子,全身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索:「你……你想做甚?」
我趕忙上前,推開方硯山,笑道:「老丈,我們是外鄉來投親的。只是這處鎮子十分怪異,全然不似往常。敢問老丈,這鎮上可是發生了什麼?」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見並沒有惡意,他才又將那擔柴擔在肩上,「唉,別去了,這鎮上的人但凡能逃的都逃了,想來你們所投的親,也不在這了。」
我愣了愣,心頭覺出不祥,莫非……
「北涼那邊打過來了!眼看著就要打過黑水鎮,往中原來了!咱們鎮子同那黑水鎮離得不遠,要是北涼當真打過來,這鎮子也快要遭殃。聽我老漢一句,逃吧,趕緊逃!遲了就來不及啦!」
兵戈之下,百姓流離失所。
周九打量著老者:「既然如此,老丈……為何還留在這,不去逃命?」
老者苦笑兩聲,樹皮般的臉上立時交織出幾道裂痕,「逃?我兩個兒子都被拉去充了兵,死在戰場上,兒媳婦又帶著孫子跑了。全家人走的走,散的散,攏共就剩老漢我一個,還逃了作甚?將就活,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方硯山雙唇緊抿,額角緊繃,仿佛在竭力壓制著什麼。
洛陽城裡,皇帝崩逝的消息傳到北涼。韃子們便想趁火打劫了。
片刻的掙扎之後,方硯山什麼都沒說,只是從懷中摸出幾塊散碎銀兩,悄悄放在了老者身上。
尋了戶不打眼的農家住下,我們一行幾人各懷心事,食之無味地吃了幾口。
我憂心著遠在黑水鎮的娘親。
我們出發未久,黑水鎮便遭此劫難。
我知道,方硯山比我更加煎熬。
一旦黑水鎮被破,那就意味著上到守城將士,下到無辜百姓,皆會淪為塵土。
我們所熟知的,所珍愛的一切,也都將被踐踏。
這對於誓要守疆衛土的方硯山來說,無異於是錐心碎骨之痛。
垂下頭,掩住眼中洶湧的憤恨和不安。
我想回去。
可是回去又有什麼用呢?憑我們幾人微薄之力,即便回去了,也無補於事。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黑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
方硯山怔怔地看了遠處許久,對周九道:「不管發生什麼,我說了要護你回去,那便要護到底。」
只有周九回了洛陽,向韃子發兵,黑水鎮,乃至九州山河,才算是真正的有救。
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這戶農家住了一對老夫妻,為我們準備早飯的就是老夫妻當中的那位阿婆。
我端著破了個口子的青花碗,用筷子攪了攪碗中清湯寡水的雜米粥。
阿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咱們窮人家,沒什麼好東西能招待的……」
我笑向阿婆道:「甚好。」
方硯山喝了一大碗,道:「咱們趕緊出發吧。」
正說話間,忽然瞥見院外,來了一群官兵。而領在官兵前頭的,竟是阿婆的丈夫,那慈眉善目的老爺爺。
他一邊走,一邊問那官兵:「軍爺,交出那榜文上的人,當真有一百兩黃金麼?」
我抽出一根銀針。而方硯山和周九也將刀鋒向外,全身戒備。
氣氛膠著,一觸即發。
那領頭的官兵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
我手中銀針一閃,將發未發之時,卻見那官兵跪地頓首道,「恭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