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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雪花針

2024-04-30 00:01:23 作者: 棉花花

  烏蘭伸手過來奪。

  方硯山閃身避開。

  烏蘭罵道:「虧你還是個堂堂的將軍,搶我的東西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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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東西?」方硯山反問道。

  「不是我的,難不成還是你的?我一直帶在身邊的!」烏蘭道。

  這綠松石又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她留在身邊的一份關於額吉的念想罷了,方硯山搶它做甚呢?

  額吉去世的時候,她在大理,沒能見額吉最後一面。

  母女一場,無限遺憾。

  額吉身份低微,為了能順利生下她,就已經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每個母親,都是英雄,烏蘭覺得,額吉尤其不容易。

  烏蘭撿起地上的頭飾,缺了綠松石,銀制的雕花孤零零的。

  這是額吉最喜歡的頭飾了。從未摘下過。就連過白節的時候,都戴著。

  烏蘭仍記得額吉戴著它的模樣。綠松石,襯著額吉豐盈的面龐,生動而風情。那份風情里,有草原的野性,也有不可捉摸的溫柔。額吉的身上,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少女氣息。什麼是少女氣息呢?大約就是期待,永不放棄的期待。

  成年女人的那種一眼見到底的暮氣,額吉是沒有的。

  一個敢說出「大汗今夜將一統草原」的女人,縱是營妓,也絕非尋常營妓。

  方硯山沉吟道:「你從何處得來此物?」

  烏蘭想了想,如實答道:「這是我額吉的遺物。」

  方硯山的眼神,像疾風一樣掃過她:「胡說八道!蠻族中人,如何會行雪花針?」

  「什麼……什麼針?」烏蘭覺得莫名其妙。

  方硯山看她的神情,不像撒謊。

  可這綠松石上頭的針孔,明明是用雪花針刺下的細細密密的一個「白」字。

  白家人擅行針。

  白若梨一手出神入化的針法,繡花能聞香,繡人能傳神。繡花針殺人,一針致命。針過,燭滅。

  他記得,白若梨初嫁於他的時候,他在她的妝盒裡看到過一枚綠松石,與眼前這一枚很像。

  這兩枚綠松石有什麼關係?

  白家的東西,怎麼會到蠻女手中?

  正在他恍神之際,烏蘭一招鴛鴦腿,將他掃在地上,奪了綠松石,便往殿外跑。

  方硯山從地上爬起來,往賢德宮去。

  方靈山正坐在軟榻上,翻看著內侍官送來的帳冊,見娘家來人,很是歡喜:「哥哥來了?」

  方硯山行禮:「臣參見貴妃娘娘。」

  方靈山道:「快請起。銀霜,賜座。斟茶來。」

  「不必。」方硯山環顧四周。

  方靈山會意,屏退所有人。

  殿中只余他們兄妹倆。

  方硯山深吸一口氣,竭力克制著怒火,道:「貴妃娘娘闖下大禍了。」

  方靈山笑了笑,不以為意,道:「本宮當是什麼事呢。哥哥方才是不是在勤政殿見過孟婕妤了?」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方靈山一字一句道:「她叫孟昭陽,紹興府民籍,官家新封的三品婕妤。」

  方硯山道:「她是——」

  方靈山打斷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道:「哥哥,你我一母同胞,我好,你便好,整個方家便好。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我進宮十一年了,今年才懷上龍胎,官家許我掌六宮事,後位在望。這都托賴於我籌謀有度。孟婕妤,她是誰,一點兒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她對於我而言,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靈山,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方硯山道。

  「哥哥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從前我與哥哥一樣,寧折不彎,才會這麼多年落了宋家的下風。現在,我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麼該做、不該做,只有想做、不想做。」方靈山堅決道。

  「靈山,哥哥對你很失望。哥哥很後悔,當年帶你從黑水鎮南下。」方硯山看著妹妹的樣子,有些哽咽。

  方靈山挽住哥哥的手臂,道:「哥哥,世事不是你想的那樣,非黑即白。」

  「無論什麼時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方硯山嘆了口氣,繼續道:「官家為人,深不可測。靈山,好多時候,你以為你贏了,可事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哥哥不要榮耀,只要你平安。」

  領兵打仗十餘年,他四季常服就那麼幾件,換乾洗濕。三餐極簡,無外乎家常飯食。他光明磊落,不喜弄權,不慕奢華。

  妹妹的轉變,讓他意外。這個「通敵」的錯處,仿佛成了他的痛腳,半晌直不起身來。

  離了賢德宮,回到府中,夫人白若梨見他神色惶惶,忙倒了杯熱茶遞上。

  「硯山,可是軍中出了事?」白若梨關切問道。

  方硯山搖頭:「我剛進了趟宮。」

  「靈山的胎象還好吧?」

  「嗯。」

  「那是何事?我看你面色不對,有事莫要瞞我。」白若梨道。

  方硯山道:「靈山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白若梨瞭然地笑笑:「你心疼妹妹了,對不對?有了身孕的女子,自然是不一樣的。歲月不饒人。我和靈山,都是望三十的人啦,怎麼能同從前一樣?我過些日子,去宮裡看看她,給她送些酸棗。靈山最愛吃黑水鎮的酸棗。我知她有孕後,托人買了些,還有半個多月便到了。」

  天命七年後,黑水鎮,便已不是中原的領土了。

  只有輾轉託邊境馬幫跑商貿的人,才能買得到。

  路上的時日,因而格外長。

  方硯山攬她入懷,道:「若梨,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二八年華。我還記得,在黑水鎮的時候,我偷偷趴在你家後院的牆上,看你母親教你練針……」

  說到針,他眉心一動。

  猶豫一番,還是將今天看到綠松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

  白若梨一聽,愣住了。

  她沉思良久,轉身在柜子里翻找了一會兒,尋出一個小匣子。打開小匣子,她取出一隻手串來。手串當中,嵌著一顆綠松石。

  方硯山接過手串,轉動著綠松石,緩緩道:「一模一樣。」

  白若梨問:「硯山,你看清楚了嗎?真的是一模一樣?」

  「是。我確定。針孔都一致。」方硯山篤定地點點頭。

  「這是我爹從關外帶回來的,我娘在上面刺的『白』字。」白若梨道。

  白若梨的父親白雲霄,是白錦園的東家。白錦園是白家祖傳的生意。成群的駿馬和駱駝往來於黑水鎮,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運往異邦。白雲霄從前總帶著商隊出境做買賣。後來死在北涼韃子的鐵蹄下。死訊傳來的時候,白若梨尚在母腹中。

  「若梨,你爹故去偌多年了,這綠松石是怎麼流落到西狼的呢?」方硯山不解道。

  「可惜我娘現在也已經不在人世了。好多事,問不出一個因果。」

  白若梨將綠松石攥緊,道:「過陣子,我進宮給靈山送酸棗的時候,順便見一見那位孟婕妤。探探這當中的淵源。」

  三月里,宮中的梨花全然開放了。

  盛開的梨花,玲瓏,纖麗。

  滿樹的花瓣,輕輕地晃動,似繁星閃爍,又似團團雲絮,漫捲輕飄。

  白茫茫,朦朦朧朧的一片。

  風動梨花,淡煙軟月中,仿佛有故人,翩翩而來。

  白若梨是在一個日薄西隅的黃昏,進宮的。

  內侍領著她,往賢德宮去。

  在御湖邊,隱隱看到了皇輦由遠及近,她低頭往左走,想躲開。皇輦上的人,卻開了口:「若梨——」

  她不得不止了步,行禮:「官家萬歲。」

  他下了輦,道:「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總避著朕。」

  白若梨淡淡道:「臣婦無事需要面聖。」

  「無事,便不能見了麼?」阿九道。

  白若梨俯身,道:「無事,則不生事。」

  「今年的梨花,朕再命殷鶴送些到你府上。你做香包、制茶,總能用上的。」阿九還是那樣家常的口吻,他走近幾步。

  「臣婦當不起官家隆恩。去歲,臣婦已告訴殷鶴大人了,臣婦不願招惹是非。」白若梨後退幾步。

  她退的那幾步,每一步都挾著冷風。

  阿九的手,在袍袖中很是侷促。

  「是非?什麼是非?」

  白若梨不作聲。

  阿九頓了頓,道:「若梨,你喜歡鍾繇的字,朕得了一幅《力命表》真跡,這就命人去取來送你。」

  他沒有說「賞」。他說的是「送」。

  白若梨道:「臣婦近來,四目惶惶,久不看字畫。官家賞予臣婦,實實暴殄天物,另賞他人吧。貴妃娘娘已等候臣婦多時,臣婦告退。」

  她跪安,離去。

  阿九道:「若梨,當年在黑水鎮,讓人緬懷……」

  白若梨回頭,又跪拜了他一次:「鷗鷺鴛鴦做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官家,當年沒有,現在也沒有,從來都是沒有的。沒有的事,如何緬懷呢?」

  阿九沒有再說什麼。

  白若梨遠去後,他遣退了身邊的侍從,沉默地往御花園中走去。

  每一次見到她,他的失落,就像深苔,潮濕而孤獨。

  不管他是落魄的帳房先生周九郎,還是當今皇帝劉懷,白若梨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而他做了皇帝之後,他們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越來越遠。

  遠到與陌路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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