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偽善者
2024-05-24 11:13:16
作者: 酌顏
空置倒不是完全荒廢。本來還是留了不少人照看的,只是自從叛軍起事,為了支撐戰事,國庫空虛,不得不縮減開支,宮裡也因此裁撤了不少人,如明野宮這樣沒有主子伺候,空置的宮殿自是首當其衝。
因而,進得宮門,雖然不至於真可以上演聊齋,入目卻也是蕭瑟。
太后和長公主都是蹙起眉心,徐皎倒是饒有興致地四處逡巡了一下,這明野宮可是長公主與惠明公主從小長大的地方吶。雖然這個時節,加上疏於管理,好像也沒什麼上佳的景致可以欣賞,不過院子中央,那兩棵海棠樹上還掛著好些海棠果,壓在殘雪之下,裹著冰,還是紅艷艷的,看著甚是可愛。
徐皎正看得興味盎然時,一串腳步聲徐徐而來,一個宮婢打扮的女子到得太后幾人跟前,斂衽蹲身行了個福禮,「太后娘娘,長公主殿下還有迎月郡主安好,諸位請往這邊,我家夫人已是恭候多時了。」
太后和長公主的臉色卻因來人而陡然變得難看,徐皎亦是挑起眉來,面色起了微妙的變化。她們進了這宮門半晌也不見來個人,這會兒倒是來了人,卻是惠明公主身邊那個貼身侍候的玲姑……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徐皎環顧了一下四周,眼兒微眯,怪道惠明公主會約在此處會面了。
徐皎心中恍然,太后與長公主心裡自然也有計較,黑沉著一張臉隨在玲姑身後一道入了正殿,殿中卻無人,玲姑腳步不停,幾人只得又隨在她身後,一路到了偏殿。
這回殿內倒是有人了,一身家常衣裙的婦人,倚在窗邊,側身望著窗外,聽著動靜也未回頭來看,更是沒有行禮的打算,只是幽幽道,「這兩棵海棠樹倒是比從前粗壯了好些,我還當無人打理,怕是早就死了,沒想到,這樹倒是比人要長情多了。」
「我還記得我幼時總是饞那海棠果,總覺得那樣好看的果子定是好吃得很,宮人們替我摘了來,我嘗了卻覺得很澀,全然不是我以為的味道,便想著定是要自己摘的才好吃呢。」惠明公主的嗓音因著陷入回憶而難得的柔和。
「是啊!所以,你便支開了宮人,自己爬上了樹,結果腳下一滑,直接從上頭摔了下來。你阿姐剛好瞧見了,不管不顧地伸手接你……那時你七歲,你阿姐也不過十一歲,哪裡能接得住,你們倆一起摔在地上,你阿姐為了護你,折了一條胳膊。」太后接過了話,平鋪直述地講述了後來的故事,只是因著病弱,話語難免輕飄無力。
惠明公主未曾回頭來看,目光仍然落在那兩株海棠之上,嘴角甚至輕輕上彎,勾起了一抹笑痕。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那時,我以為父皇和母后待我也是一樣好,不,應該是比待阿姐還要好。畢竟,是我害阿姐受了傷,可父皇也好,母后也罷,卻是一句斥責也沒有,只是柔聲勸哄,反倒是阿姐,被罵了一通,母后責她沒有看顧好妹妹,父皇說她行事魯莽不周全,罰她傷好後抄寫兵書……我那時還替阿姐傷心,覺得父皇母后真是偏心。直到後來,我當了母親,才知道,父皇和母后是偏心的,只是偏的不是我。不過也是理所應當,畢竟,我不是親生的。」
說到此處,惠明公主總算是轉過頭望了來,雖然面上還是帶著笑,一雙眼睛卻是疏冷,「一時忙著回憶往事,倒是疏忽了,母親與阿姐快些坐下吧,當心身子。」言罷,她已經款款走至窗下的矮榻,斂裙坐了下來。
榻上矮几之上擺放著茶具,她們說話的當口,小爐上煨著的水已是沸了,她拎起水壺,開始慢條斯理的烹茶,姿態優雅而從容,籠在霧般的白煙之中,越發雲山霧罩一般,讓人看不真切了。
走了這麼一段路,又說了方才那一席話,太后臉色已很是難看,額際鬢邊都是浮汗……
長公主沉默地扶著太后走到矮榻邊,在惠明公主對面坐了下來。長公主和徐皎則無聲立在了身後。
室內陡然沉默下來,只能聽見惠明公主烹茶時弄出的響動,太后一雙眼微微眯著,隔著裊裊的白煙打量著面前的婦人。
惠明公主由著她打量,動作仍是有條不紊,待得茶烹好,她笑著奉了一杯到太后跟前,「多少年沒有烹茶了,也不知道這手藝是不是退步了。我這手烹茶的手藝還是當初父皇手把手教的,彼時就常被誇贊,母后不妨嘗嘗看,是不是還是記憶當中的味道。」
太后卻並不喝那杯茶,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開,仍是牢牢釘在惠明公主面上,「你今日約見到底想要說什麼?不必這樣拐彎抹角,還是有話直說吧!」
「母后從前養氣功夫絕佳,如今倒是越發沒有耐性了。」惠明公主低聲笑道。
「哀家老了,這一口氣還不知能存到幾時,委實再經不起半點兒耽擱。」太后沉聲應道,浸淫權力頂端半輩子的無言威勢浸透在舉手投足之間。
「既然母后都說到這裡了,那我也就不再繞彎子了。早前,我家老爺就已經派使臣送了檄文,不知皇帝到底是什麼打算,明日可就是除夕了。」惠明公主仍是微微笑著,可字裡行間卻都透著鋒銳。
居然是來要答案的,這還真是要先禮後兵?徐皎微微挑眉。
「朝政大事豈是你我婦人能置喙的?」太后擰眉道。
「總歸有從前的情分在,母后還是好生勸勸陛下吧,否則,我是真怕他一時鑽了牛角尖,害了自己,萬劫不復。」惠明公主一字一頓,卻是字字如刀。
「大膽!」太后臉色一變,厲聲斥道。
「我還就是大膽了,母后難道還指望著我如從前那個傻了吧唧的小娘子一般,任由你們搓圓捏扁嗎?」惠明公主終於斂了笑。
太后養尊處優這麼些年,哪怕是顯帝違逆於她,也不敢這樣疾言厲色,登時有些受不住,臉色一變的同時,便是開始咳嗽起來,咳聲中帶著喘鳴,聽著甚是駭人。
長公主連忙疾步上前,一邊替太后拍著背順氣,一邊從衣襟里掏出一隻瓷瓶,從中倒出一粒藥丸,餵太后服下,又端起方才那杯茶,讓太后喝了兩口,這才轉頭望向惠明道,「夠了,阿寧!」
惠明公主目下微微一閃,緩了語氣,卻並未就此停下,「母后,恕我直言,檄文之上所言就是給你們最好的選擇,若是執迷不悟,真要到兵戈相見之時,只怕就是兩敗俱傷了,那又何必?」
「你不用說得這樣好聽,哀家與先皇將你養大,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是養了一匹狼,反口就要咬死養它的人!你孟家一門忠烈,如何就出了你這樣一個……不忠不義的竊國之賊?」太后咬著牙,這番話,不可謂不重,每個字都蘊滿了痛恨。
惠明公主嗤笑了一聲,「忠,也要看值不值得,忠,要看是對誰忠。母后怕是要說那封先帝密令乃是偽造構陷了吧?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先帝自然不敢告訴母后,可是母后在宮中多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又是先帝的枕邊人,我不信有些事情,母后猜不出。母后不過是裝傻罷了,就和當初一般,先帝說我自己走失了三年,他一直暗中查找我的下落,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將我找到了,母后便果真信了。母后難道就沒有想過那三年我究竟遭遇了什麼,又當真半點兒不知道父皇如何對我的?母后,若換了我是阿姐,父皇會捨得那樣對我嗎?而母后,又捨得裝傻,對我不聞不問嗎?」惠明公主的平靜終於被撕裂,雙目充紅瞪著太后,目眥欲裂。說完之時,她眼裡的淚亦是不堪重負一般,滾滾而下。
「什麼意思?你們在說什麼?」長公主望了望偏頭抹淚的惠明公主,又徵詢一般望向神色陡然委頓的太后。
徐皎亦是心口微顫,三年……消失的三年,難道是……她驟抬雙眸望向惠明公主。
視線所及處,惠明公主卻是扯著嘴角嗤笑了一聲,「看來父皇與母后還真是將阿姐瞞得密不透風啊,是不想讓她發覺自己尊敬的父母原來才是這世間最最偽善之人嗎?明明做盡了惡事,卻還想要留著個善名,憑什麼?」
「阿寧!」長公主拔高嗓音喊了一聲,望著惠明公主的臉色已不再隱藏的不贊同。
惠明公主轉頭看著長公主,一雙美目被淚水浸濕,她看了一眼長公主身後的徐皎,這才又望向長公主,牽唇笑道,「我知道阿姐的性子,只怕最不想做那糊塗之人,既是他們將你蒙在了鼓裡,我今日便讓你看看清楚,誰是誰非。」
「阿寧!」這回喊惠明公主的人變成了太后,她望著惠明公主,臉色灰敗,眼神里透著難以言說的哀求。
然而就是這個眼神卻刺得長公主心口一縮,她掉頭,目光灼灼望向惠明公主道,「母后,你讓她說!我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什麼來。」
惠明公主望著她,一扯唇角,「看來,阿姐對父皇還真是有信心,連那封鐵證如山的密令也只當成是我隨意炮製構陷的?」
長公主沒有說話,嘴角卻是抿緊了,平定的眼神卻並無半分波瀾,徐皎看著便知長公主對她的父皇果真甚為尊崇,只是……瞄了一眼惠明公主,她悄悄在心裡嘆了一聲,作為對先帝所做之事有些了解的知情人,徐皎真怕一會兒長公主的世界觀會就此崩塌。
「阿姐可還記得,那年我回鄉祭祖,在中途便消失了,聽說阿姐還專程去搜尋過我,卻半點兒蛛絲馬跡也沒有。父皇是不是對阿姐說,為了我的名譽著想,不可聲張,所以不讓人明著找,只是暗地裡派人找,對嗎?」
長公主神色一瞬恍惚,沒有說話,徐皎便知道,這確實是事實。
「阿姐當真以為我們的好父皇派了人暗地裡不遺餘力地找我嗎?」惠明公主笑里的譏嘲幾乎漫溢而出,「他根本沒有找我,因為我根本沒有丟,那根本就是我們一早商量好的。我那個時候是多麼崇拜他,多麼信任他,將他當成了我的親生父親,當他告訴我,我的父母是如何被羯族算計、屠殺之時,他在我的心裡便種下了一顆復仇的火種。我是他和母后養大的,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在他刻意的誘導下,我對羯族恨之入骨。為此,我自十歲起就入了文樓學藝,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報父母血仇。而那時離開,便是因為父皇覺得,時機已到。」
「那個時候,墨啜處羅收服了草原絕大多數的大小部落,建了北羯,成了大可汗。他野心勃勃,染指中原之心昭然若揭。按著父皇的計劃,我要潛伏到墨啜處羅身邊,為他套取情報,等到時機成熟之時,重創北羯軍隊,那也算得為父母報仇了。不管是為了給父母報仇,還是為了幫助父皇,那個時候的我,當真是義無反顧,父皇說什麼,便是什麼。」
「都要出發了,父皇卻與我說,我太單純,好惡都寫在臉上,怕是不易騙過心機深沉的墨啜處羅。所以,父皇他替我想了一個再好不過的萬全之策。」
說到這兒,惠明公主停頓了一下,嗤笑了一聲,眼中卻是滿滿的悲涼與憤恨,幾乎化為實質,奪眶而出。
「阿姐知道,那是個什麼法子嗎?」
長公主沒有說話,徐皎注意著她臉上的血色不知何時褪去了大半,而垂在身側,掩在寬袖中的手卻是悄悄拽握成了拳頭,指節都泛了白,卻還是克制不住地微微發著顫。
「那母后呢?母后與父皇做了半輩子的夫妻,可能猜到他給我想了個什麼法子?」惠明公主又睞向太后,問道,她嘴邊漾著笑,眼底卻是幽冷一片,恍若此時屋外未曾化盡的殘雪,透著森寒凜冽。
太后也好,長公主也罷,只怕一個是確實不知此事,另外一個,雖然知曉一些,卻也並不是全部,聽得這些種種,神色都是怔忪,茫茫然迎著惠明公主的目光,誰也沒有說話。
「你們不說話,不知是沒有猜出,還是隱約猜到了,卻不敢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