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自請上賊船
2024-05-24 11:12:54
作者: 酌顏
徐皎一進門,就瞧見了一道負手而立的身影。
正是景尚書,一身半舊的灰色道袍,因著他清瘦的身形,還有那一頭半散在肩頭,不知何時全然霜白的頭髮,竟有兩分仙風道骨的感覺,他正仰頭看著牆上掛著的那幅畫,正是出自九嶷先生之手,徐皎頭一回看時就兩眼放光的那幅青綠山水圖。
徐皎看著眼前的景尚書,心中驟然騰升起一絲不忍,眼前這位垂垂老矣的老頭子,其實也是個可憐人。他最看重的兒子,為了這個家族,憋屈不甘地死去。而如今,他最看重的孫子,又重蹈覆轍。
白髮人送黑髮人,本就是人間至痛,而這至痛,眼前這老人卻經歷了一回,再一回。何況,他失去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兒子,或是一個孫子,更是景氏強盛的希望。徐皎突然有些明白為何她離開時,景尚書不過花白的頭髮為何會一年之內就全白了,或許就是因為真正傷心了,所以,他什麼都顧不得了,真的只想帶著闔府上下,回鄉去?
許是她許久沒有動靜,一直負手而立的景尚書覺得有異,狐疑地看了過來。
徐皎暫且壓下種種疑慮,蹲身斂衽深福了一禮喚道,「祖父!」
景尚書果真蒼老了許多,面容清癯,之前面龐紅潤,如今卻盡顯老態,透著不太健康的青白之色,眼窩深陷,越發顯得一雙眼睛銳利。而此時,那雙銳利的眼睛再沒了從前溫和的偽裝,帶著不再掩藏的審視,將徐皎緊緊盯著。
若換了旁人,只怕早在這如同刀子般的目光中沉不住氣了,徐皎卻沒有半點兒異樣,由著他看,眼觀鼻,鼻觀心,她兀自沉靜,波瀾不驚。
景尚書目光閃動了一下,總算收回了視線,沉聲問道,「為何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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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個再聰明通透不過的,如今的鳳安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按理,以她的聰明,不該回來才對。
「本不打算回來,可收到了鳳安的消息。因著如今中原的局勢,我收到消息有些晚,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回來。」徐皎目光清澈,語調更是平淡,可正因如此,在官場浸淫了大半輩子的景尚書一眼就能看穿她這番話的真假。
景尚書挑起眉,「知道了,回來了,你又待如何?」
「那祖父呢?祖父又待如何?當真要丟開這裡的一切,帶著一家子回鄉去?」徐皎不答反問道。
景尚書眉心一跳,望著她的目光沉了下來,片刻後,卻又再度轉開視線,如方才那般,仰頭望向牆上垂掛的那幅畫。
徐皎一時氣噎,眼前這隻老狐狸再清楚不過她的真實身份,莫說她只是個冒牌貨,就算她是真的景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景尚書只怕有些事也絕不會輕易對她吐露。
徐皎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語氣,抬起頭與景尚書一般抬眼看著那幅青綠山水,才又道,「有些事祖父怕是不知,從我還沒有出嫁時,陛下便讓我臨摹起了父親的畫作。」
徐皎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總算是引得景尚書心口驚跳,驚得他驟然轉眸望向徐皎,眉眼間俱是藏不住的複雜與驚駭。
徐皎平平靜靜地回視於他,嘴角輕勾,「昨日我剛回來,陛下居然又是提及此事,真真有些迫不及待。而今日我來景府,也是昨日離宮前,陛下特意等著,提點我的。」
徐皎注意到自己每說一句,景尚書面上的表情就有一瞬的變化,只是那變化卻是情緒寸寸深斂,待得她說完時,景尚書面上已是一片端凝,半點兒情緒也看不出了。
這隻老狐狸!徐皎今日可沒有那個興致再與他彎彎繞,眉心一皺,便是斷然道,「當年父親入宮那一月,到底是做什麼去了。那幾幅畫怕就是在那個時候所作,畫中有秘密,而且還是不小,且絕不能讓旁人知曉的秘密,所以,父親出宮之後不久,大伯父就出現在了出征名單之中,這根本就是針對父親所設的殺局。」
「父親清楚,祖父也清楚,父親為了景家,即便心中不甘,也是別無選擇。而祖父,為了保全景家,便捨棄了我父親。」徐皎目光定定將景尚書說著,再不藏著掖著,清澈的眸光注視之下,恍若一切隱藏的污垢都無所遁形,字字鏗鏘,字字如刀,割得人心間生痛。
景尚書端凝的面容被寸寸割裂,蒼老枯瘦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徐皎瞧見了,雙瞳不落忍地微微一縮,卻又暗自一咬牙想道,不能心軟,她就是要徹底打破老頭子的防備,才能與他開誠布公,他們明明有相同的敵人,他們明明可以站在同一陣線上,何況,九嶷先生也好,景欽也罷,理所應當該為他們討回公道的,不該只有她這個女兒和妹妹,還有他這個父親與祖父。
「捨棄便捨棄了,我父親的死,為景家換來了十幾年的太平和富貴,祖父只怕早就忘了。可如今二哥哥呢……祖父明明都知道,那都是誰的錯。二哥哥為他賣命,可他呢,一旦出事,就毫不猶豫推二哥哥出來背黑鍋,說捨棄便捨棄,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們父子二人都是一樣的涼薄,那咱們就只能認命,咱們家的兩條人命就這樣輕易算了嗎?那可是兩條人命,那是我的父親和兄長,那是祖父您最看重的兒子和孫子,難道祖父當真甘心嗎?當真連公道也不為他們討還了?」
徐皎字字如刀,不留情面,專挑著景尚書的痛處扎,直刺得景尚書所有的克制都成了徒勞,他面上的血色隨著心底的傷口,掙扎著一點點流出體外,一張面容白慘慘的,他站不住了,踉蹌著往後退去,腿彎碰到身後的椅子,一軟,他便是癱坐在了那張椅子裡,過了半晌,他才積聚起力量,重新抬起眼望向面前長相甜美,此時卻面沉如水,眉眼間俱是威勢的年輕女子。
「你想要做什麼?」景尚書語調有些氣弱無力地問道。他知道眼前這女子聰明狡黠,卻怎麼也沒有料到她居然將家中隱秘看得那樣清楚。此時此刻,看著面前這人,他心情是複雜的,若這是他的親孫女兒,那或許……
「祖父不必忌憚於我。」徐皎輕易洞悉了景尚書複雜的眸光中摻雜著的一絲猜忌與戒備,語調淡淡道,「即便我身上沒有流著景家的血,可我認自己是我母親的女兒,我便是景玥,也永遠不會做有損於景家之事。」
因為她這一句話,景尚書心中那一瞬的惶惶總算平息了大半,另外一半卻還是縈繞不去,讓他一顆心惶惶無依地懸在了半空之中,「這些你都知道,那你到底想要怎麼做?怎麼……討回你所謂的公道?」
「不怎麼,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而已!我骨子裡就是個睚眥必報的,見不得我的仇人,一次次地傷害我的親人,卻還能高高在上,總要讓他也跌進泥潭裡,嘗嘗失去一切,又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徐皎甜甜笑著,卻用最軟糯的嗓音,說著最狠的話。
即便是景尚書那一瞬間都覺腳底生寒,哪怕他不是她的仇人。
「所以……祖父會與我合作的吧?畢竟,我們的目的一樣。」徐皎笑眯眯道。
這一回,景尚書當真覺得寒意直竄背脊,這回,是替自己寒的,他縮了縮雙瞳,望著面前笑微微的女子,轉眼汗浸衣背。
「祖父這是想問我如何知曉的?」徐皎見他嘴角翕張,卻半晌沒有吐出言語,遂笑著道,「其實我剛開始聽說祖父居然起了心思想要舉家回鄉時,確實又是生氣又是疑惑,氣祖父你居然當真要放任父親與二哥哥這樣白白死了,以為祖父你老糊塗了,不知道你這一走,怕是會為景家招來滅頂之災,可再仔細一想,這事兒外間並無傳聞,方才祖母也未曾向我透露,想來,這還是捂得緊的秘密,想必大嫂嫂也是得了吩咐,不得外傳的。」
「只是我與大嫂嫂在閨中之時便素來交好,她又不知我的真實身份,只將我當成了景家女兒,她的小姑子,景家的秘密要保守,卻不會將我算在其中,這才會對我透露一二。」
「我突然想到一種可能,祖父精明了一輩子,就算二哥哥的事對您打擊頗大,也不至於讓您一蹶不振,甚至是糊塗至斯。即便您心灰意冷,當真生了回鄉之心,也不會讓闔家上下置於險境,景家要走,那便只能是完全安全之時才會走。只要紫宸殿那位還當權,那於景家而言,就不會有真正安全之時。大嫂嫂說年後開春兒時,想必那時鳳安城大事已定,可祖父是如何知曉的呢?」
「只能是因為祖父與李家軍通過氣了,咱們府上,有大嫂嫂在,祖父要與李家通上氣,並非難事。可這樣要緊的事,李家居然會告知祖父,只能說明祖父已是上了李家的船,或許,這才是李家謀逆,大嫂嫂身份尷尬時,咱們家也不肯退親,仍然堅持求娶的原因?」
說不出心中失望與否,可如今想來,一切才合乎現實。哪兒有那麼多的情深不變,尤其身在大家族,又是在景欽已死,景家只剩景鐸這麼一根獨苗的時候,他的婚事又豈是他一人好惡所能決定的。
而隨著她抽絲剝繭一般的解說,景尚書的臉色已是由最開始的震驚慢慢回落,成了一片死寂,徐皎一看便知自己果真猜對了,忙笑著道,「祖父當真不必如此,都說了咱們是一路人,告訴祖父這些,沒有別的心思,只是想告訴祖父,加上我,於你們的大計而言,不會有害處。」
事實上,她與李家軍的聯繫比起其他人都還要深的多,可不到萬不得已,徐皎不想揭露出來。
她想自請上賊船?景尚書終於明白了過來,「你想知道什麼?」過了片刻,景尚書緩和了臉色,沉聲問道,「先說好,能告訴你的我就告訴你,不能說的你不能勉強。」
徐皎燦笑如花,「那是自然。祖父該知道,我自來懂事,斷然不會讓您為難的。」
徐皎與景尚書在外書房裡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崔文茵派人來請他們去百壽堂才算歇下,景尚書和徐皎都是面色如常去赴了家宴,景大老爺和景鐸仍然沒有出現。
崔文茵內外操持著,很是能幹,只是如今的景府,很難將一頓飯吃到其樂融融。
徐皎來景府的目的已經達到,不想再留在那兒為難自己,也讓景家人不自在,用罷了飯便是起身告辭。
馬車晃晃悠悠從景府門前駛離,直到再瞧不見景府的門楣了,徐皎撩起車簾一角的手鬆開,帘子垂下,將視線遮蔽,徐皎這才淡淡瞥向半蘭問道,「打探得如何?」
半蘭點了點頭,「說是大郎君和崔娘子一直淡淡的,新婚夜大郎君喝得爛醉,直接誤了洞房花燭,之後大郎君更是直接搬去了書房住,崔娘子那頭隱約有話傳出來,好像是因為二郎君新喪的緣故,大郎君心裡不好受……」
半蘭其實也能夠理解,大郎君和二郎君同胞雙生,二郎君英年早逝,大郎君卻娶得嬌妻,春風得意時想起同胞兄弟,心中肯定不好受的啊!
徐皎卻總覺得有些奇怪,她從崔文茵那兒察覺出她和景鐸之間有些不對勁,這才授意半蘭去打探一番,倒不是要窺探他們的私事,而是出於關心,加上如今景府的處境,任何細枝末節,她都不敢疏忽大意。只是,她本想著即便這夫妻二人並不如之前以為的恩愛,那怕也是因為崔文茵察覺到了景府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是堅持迎娶她過門,並非是她以為的景府信守承諾,景鐸情深義重,而是存著別樣的心思,所以心中彆扭,有了心結,哪裡知道問題居然出在景鐸這裡?
「他心中難受卻還如同婚前那般,常常出門玩鬧嗎?」徐皎皺眉問道,語調里隱隱藏了兩分火氣。
半蘭瞄著她瞳仁里隱隱蘊著的怒火,不敢吭聲了,如果告訴郡主,大郎君不但與從前一般愛出府玩鬧,甚至常常夜不歸宿,只怕郡主會更生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