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對不起,等我
2024-05-24 11:11:03
作者: 酌顏
那人影卻沒有聽見一般,腳步不停,頭也不回,眨眼間就沒入了黑霧之中。
黑霧從四面八方擁攏而來,眨眼間將徐皎吞沒其中,恍惚間,徐皎聽得那霧中傳來赫連恕的冷嗓,帶著滿滿的無奈,「阿皎,你忘了嗎?我說與你的,我有生死大劫。不過了那劫數,便不可見你!」
那聲音,果真是隔著重霧一般,漸漸朦朧。
徐皎心慌得不行,想說胡說,你分明只是說等到過了那所謂的生死大劫,我們就做真正的夫妻,什麼劫數不過便不見我?胡說!胡說!
可她喉間卻好像上了鎖般,越是著急,越是半點兒聲音也發不出。
就在那時,一道刺目的天光破開重重黑霧往她眼前射來,她不得不閉上眼睛…——
再掙扎著醒來時,入目是熟悉的海棠色輕紗繡著草蟲的帳頂……
徐皎愣愣望著,腦中好似還籠著那重重黑霧,一片空茫。
「郡主……」身邊傳來一聲小心翼翼的呼喚,是負雪,一直不敢閉眼地就這麼守著徐皎,甚至從赫連恕失蹤開始,她就連夫人都不叫了,只是喊她郡主,小心地不給她半點兒刺激。
可……又哪裡是她想避開就能避開的呢?
徐皎驟然從枕上彈起,語調淡淡問道,「在何處?」
負雪沒有吭聲,這些日子也瘦了好些,顯得一雙眼睛都大了許多,微微圓瞠著望著徐皎,似是不解。
徐皎也不多言,只是轉頭望著她,雙目幽幽。
負雪便是繃不住了,眼角微微紅著道,「方才陛下賜了棺槨,如今,已是將正堂收拾了出來,暫且收殮在裡頭了,可是……很多事還得等郡主來做主……」
負雪說著時,徐皎就已經開始起身穿衣穿鞋,待得穿戴妥當,便是逕自朝著屋外走去。
「郡主……」負雪喊了一聲,連忙跟了上去。
院子裡清靜,來往的人在管事們的安排下,身上都系了白,有的正在掛白綢,有的在掛白燈籠,見得徐皎,紛紛行禮。
她卻恍若未見一般,如一道遊魂般穿堂過院,直接到了正院。
抬眼見得正堂中央那口黑漆的棺槨,便是跨過門檻,轉過了身對身後一直緊跟著的負雪道一聲「誰也別進來」,就是直接關上了門。
「郡主!」門外負雪喊著,卻又不敢進去,那喊聲里已是帶了隱隱的哭腔。
徐皎這會兒卻都顧不上了,她順手將門給拴上,房門關上,正堂里的光線登時暗了下來。白色的燈燭幽幽亮著光,襯著面前漆黑的棺槨,詭譎非常。
徐皎直直走到棺槨前,不去看那半張雖是扭曲變形,但明眼人都可以認出,確確實實是赫連恕的臉,她沒有半點兒猶豫,驀地就是拉開了屍體的衣襟。
當指尖落在屍首上,雖然已經發黑腫脹,除了胸口破開的那個洞,卻可以清楚瞧見光滑一片,沒有那個狼頭刺青的胸膛……她乾澀了許久的眼睛驟然又是濕潤了,眼淚如珠,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跳……
「赫連恕,你混蛋!」這一聲恍如低喃自語。
「赫連恕,你混蛋!」後頭這一聲卻是拔高了音量,恍若怒罵。
門外的人聽著,都是一愣,下一瞬,卻聽著門內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二郎君?」負雪早就急紅了眼,聞聲忙抬頭望向身邊之人。
景欽眸色沉黯,正抬起想要破門而入的手緩緩收回,沒有說話,神情卻是一緩,哭出來好,能哭出來,比什麼都好。
所有人都當徐皎是悲痛至極,這才將自己獨自鎖在靈堂之中,哭了差不多半個時辰。
等到哭完,再從靈堂內出來時,她卻是直接又往地上栽了去。
之後,她便是病了,直接病得起不了身,對於赫連恕的喪事全不過問,更是也無法往靈堂守靈,向來弔唁的人答禮。
所有的事情,外有景欽景鐸幫襯,內有琴娘和負雪操持,她也全然不管,她甚至也不見客。
哪怕是崔文茵、李熳來了,王菀來了,就是長公主來了,她都一樣不例外地請吃閉門羹。
因為赫連恕是凶死,加之找到時屍體已是不成樣了,徐皎又萬事不管,最後還是顯帝直接下旨拿了主意,儘快下葬。
因而停靈七日便要下葬,那一日,徐皎終於是一身孝衣,來送葬了。
漫天紙錢飛舞,白幡獵獵。徐皎那身新做的孝衣尚且空蕩蕩的,越發顯得她清瘦蒼白,弱不勝衣。
雖是沒有哭,可那副空洞蒼白的模樣,落在人眼中,倒更似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王菀和崔文茵一左一右扶著她,見她這模樣,反倒都是鼻頭一酸,低低啜泣起來,倒好似替她哭似的。
那些知情人看著,不由嘆了一聲。
從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如今卻是情深太過惹天妒啊!
赫連恕在鳳安城除卻文樓並無根基,因著他是為救駕而死,顯帝很是感念其忠義,所以這墓地是顯帝御賜的,下葬的規格也直接比照王侯辦理。
下葬時,甘內侍還親自來了,同時還帶來了一卷明黃的聖旨,上頭說了一堆的誇讚之詞,也表達了顯帝對痛失肱骨的哀慟,最後,冊封了赫連恕一個忠勇侯的爵位。
徐皎跪接了聖旨,伏下身謝恩,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平靜到木然的樣子。
甘內侍見狀,長嘆一聲道,「郡主還要節哀順變,多多保重自己啊!陛下很是掛心郡主,還有太后娘娘與長公主……過些時日,郡主心情平復了,還是得多往宮裡走動走動……」
「多謝甘內官!」徐皎卻仍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樣子。
等到人下了葬,客人們陸續離開,王菀又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卻被她攆著回了宮。
王菀再怎麼受寵,畢竟是宮妃,接二連三為了她出宮,即便顯帝給她兜著,卻難保不會引出什麼禍端。
徐皎知道王菀擔心她,可她也怕王菀因自己惹來什麼麻煩,所以再三保證自己沒事,這才將王菀勸走了。
回過身,看著那些下人們正被琴娘指揮著將那些白綢和白燈籠拆下,明明還是有不少人,落在徐皎眼裡,卻只剩了滿目清寂。
她曾以為,這裡會是他們的家,可如今,他不在了,便什麼都不是了。即便明日,那塊御賜的忠勇侯府牌匾就會掛到門楣上去,那又如何?
徐皎環顧著四周,倒好似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
她邁開步子,回了明月居,說有些乏,要睡會兒。
負雪望著她,欲言又止。
徐皎抬眼就見到了她滿眼的擔憂,還有她亦是比之前清瘦蒼白了許多的臉,以及眼下濃濃的黑影。
徐皎嘆了一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尋死的!我從以前便告訴過赫連恕,他若死了,別想我會為他殉情。我會活得好好的,何況……」何況什麼,她沒有說,不過嘴角卻是微微彎起,望著負雪的眼神也少了兩分之前的空洞,又有了些許神采。
負雪看得微微一愣,她卻已經輕聲道,「讓你放心就放心,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不算數了?瞧瞧你,這些時日又哪裡睡過一個囫圇覺?你若是病倒了,誰來看顧我?去吧,你也去睡一覺,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負雪聽著這些話,看著她,眼圈卻是一紅,可嘴角卻是牽了起來,帶著放心與釋然,應了一聲「是」,便是屈膝退了下去。
郡主不知道,她這些時日其實害怕極了,到了這一刻,這顆惶惶不安的心才算終於落定了。
徐皎望著她的背影,嘴角跟著牽了牽,半晌,收了笑,轉身走進了屋。
抬起眼,目光不經意一掃,落在桌上,卻是頓住——八仙桌的桌面上放著一個油紙包。
徐皎快步走了過去,見那油紙包里是一袋還帶著餘熱的糖炒栗子,可那栗子都是剝好了的,一粒一粒都是黃橙橙的栗子肉,她的眼睛驟然就是紅了。
將那油紙包拿起,目光便是帶著急切,四處逡巡,房裡房外……
然而她眼裡的光,很快就熄滅了,沒有人,他能來這一趟,放下這個東西,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又哪裡還會再留下?若被她纏住,脫不了身怎麼辦?在他心裡,她原就是個只會撒嬌賣痴,不顧大局的小女子啊!
低垂下眼,她目光又是一頓,眨了眨被淚霧熏紅的眼睛,微顫著手指將那張方才被壓在油紙包下,沒有瞧見的字條拿了起來。字條上沒有抬頭和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兩句話——對不起!等我!
徐皎將那兩句話五個字看了許久,卻是驟然將那字條揉成了一團,帶著兩分狠勁,咬著牙槽,從齒間擠出兩個字道,「混蛋!」
將揉成一團的字條扔在桌上,掂起一顆栗子肉餵進嘴裡,狠狠嚼著,又扔了一顆……似是恨不得嚼的是某個人的肉。
那栗子肉香甜軟糯,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卻又好像有那麼一絲絲不同了。
徐皎咀嚼的動作一頓,下一瞬,目光落在被她揉成一團,又丟棄在一旁的紙團,過了片刻,才又帶著兩分遲疑將紙團取了過來,遲滯了一息的工夫,才又將那字條一點點展開,在面前攤著一次又一次地捋平。皺巴巴的紙張上,是她熟悉的字跡,徐皎看著那幾個字,卻是瞪了眼。
嘴裡哼道,「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我告訴你,這回的事兒大了,我是真的生氣了,你怎麼樣都哄不好的那種。還有什麼……等你?你說等就等啊?混蛋,我才不等你!絕對不等!」
說著,她眼裡的淚霧終於是積聚成型,不堪重負一般從她眼角滑落,啪嗒一聲就落在了那字條上,將那墨跡氤氳開來……
赫連府府牆外一條人跡罕至的狹窄夾道里,一個人影帶著兩分遲滯,從高牆上一躍而下,可身形卻又一瞬僵住,維持著那一個姿勢過了好半晌,他這才緩緩扶著牆,一點點站直了身子。
剛剛站直,耳根一動,聽著一聲細碎的聲響,雪亮的刀光一閃,他手裡的短刀就已是往身後刺去。
「是我!」身後人被嚇了一跳,忙一邊往後急縮,一邊驚喊道。
刀勢險險收住,停在離來人喉間不過寸許處……然後驟然收回,原本站得筆直的人卻是一個趔趄,捂著胸口便險些往地上栽去。
後來的那人面色大變,忙伸手將他扶住,張口就是斥責道,「你不要命了嗎?那兩支箭可是扎得結結實實,你是運籌帷幄,將事情都謀算得半點兒不差,可這箭再多半寸,你就活不了了。剛剛醒來就偷偷跑來這裡,是當真不想活了……都說了你有什麼話,讓我來帶就好,你非要不聽話,親自來這一趟。」
碎碎念,碎碎念,喋喋不休,男人斗笠下一雙冷眼如霜覆雪,朝著他冷冷一瞥,恍若刀子,「有些事情你替代不了,若非你辦事不利,我又何須如此?」
那人語遲,抬手按了按下巴上已是粘得很牢實的絡腮鬍子,咳咳了兩聲道,「不是你說的嗎?該狠心的時候得狠心,多少人盯著呢,夫人若是露出半點兒端倪來,落在有心人眼裡,那不是糟了嗎?還是那樣反應更真實一些,也更容易騙過所有人的眼睛,不留後患。再說了,那個時候你生死懸於一線,我哪兒還顧得了別的?」
後頭的話在一記如刀的眼風中漸漸氣弱。
「你也就只剩一張嘴了。」斗笠下傳來一聲冷哼。
「什麼意思?」絡腮鬍一蹙眉心,好似從這句話里聽出了侮辱。
「我是說,你只剩嘴能說,卻把腦子丟了。」斗笠下傳來的冷言冷語告訴他——你領會到的確實是侮辱,沒錯!「阿皎她不像你,即便你不告訴她,她自己也發現了那個人不是我!你小瞧了她,她即便知道死的人不是我,也知道如何更能騙過眾人的眼睛。還有最要緊的一點,我做這麼多,不是不想活,而是太想活!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想要一直好好活下去。」
後頭這一句話恍若自言自語一般,讓絡腮鬍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由得駐了步。
斗笠後的冷眼朝他一瞥,「不走留在這兒做什麼?說什麼替我來傳話都是假的,分明是你自己想偷偷來瞧負雪吧?」
「阿恕……你學壞了,怎麼盡往人傷口上撒鹽,太損了吧?」
「彼此彼此,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咱們什麼時候啟程?」
「儘快。」
「唉……這回咱們怕是將夫人和負雪得罪慘了,咱倆真成難兄難弟了。」
「我與你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我成親了,你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等到成親那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