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被要挾
2024-04-29 23:09:23
作者: 棉花花
我回到秦府的時候,天已黑透。
僕婦恭恭敬敬地問我:「少夫人,飯菜已按少爺吩咐的做好了,都是您愛吃的菜,現在要端上來嗎?」
我道:「等少爺回來吧。」
我在臥房中整理秦明旭的衣物。
見屋角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箱子上刻著兩個字:桑榆。
我打開箱子,看到許多零碎之物。
一個手爐。紅銅色,爐蓋鏤刻纏枝菊花,光潔圓渾,平整素淨。爐身用陽文小篆刻著兩個字:風清。
我記得在揚州初雪的日子,我去渡口送程淮時,回來的時候,耽擱了時辰,城門快要關了。我碰到秦明旭,他往我手中遞了這樣的一個手爐,不過爐身刻的是「月明」二字。
月明,風清。
這手爐原來是一對。
還有,昔日,我為蔡青遙祝壽所畫的牡丹圖,後來,這幅牡丹圖到了張大人手中。秦明旭有段時間,被錯認成張大人的兒子,住在張府。他竟將這牡丹圖又帶回揚州了。
牡丹圖邊,新添了一行小字:牡丹昨夜方開遍。畢竟是、今年春晚。荼付與薰風管。
接著翻看,有一條十分舊的粗布帕子。
帕子上繡著一個「桑」字。
是我當年坐船從東昌府到揚州時隨身帶著的。不知怎的,尋不到了。
想是遺落在船上,被他拾去了。
關於我的點滴瑣碎,他都當作寶物,細細收藏著。
我將箱子蓋上,放回原處,心被夜色浸泡得柔軟而溫和。
二更時分,秦明旭從外頭回來。
我吩咐僕婦將飯菜熱了,端進房中。
「明旭,他留下你,說了什麼?」我問道。
他的神色已經比在公堂時平復了好多,沒有那般的緊張和不自然了。
他向我輕輕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道:「你別擔心,沒事的。無非是多出些銀兩罷了。錢財身外物,全當破財消災了吧。」
「明旭,那個管事,是從前張大人身邊的人,名喚鄒成。他本是瓊林書院的士子,武功頗高,為張大人所賞識,只聽命於張大人一人,甚是忠心的。他緣何投到了鄭府門下呢?我總覺得內中似有什麼隱情。」我斟酌道。
他盛了碗湯給我,道:「他從前忠心,是因為張大人是首輔,位高權重。現時,張大人故去,張府寥落,有道是良禽擇佳木而棲,他另投門庭也不奇怪。世情本如此。聽坊間傳言,鄭貴妃這胎,太醫們皆道十有八九是個皇子,萬歲爺動了易儲的心思。」
「太后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才讓萬歲爺立了太子,豈容輕易廢之?太子是國本,國本不會輕易動。」
他喝了口湯,道:「聽聞……馮廠公,幫太后做事?上回立太子的事,他出了不少力。」
我停箸,道:「東廠歷來不涉黨爭,只聽命於萬歲,你休要聽旁人胡唚。」
他頓了頓,為我布了菜,道:「你快吃,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以後再不提了。」
鄒成的事,這麼一岔,我倒是忘了提。
只憂心馮高。
他若果真為立太子的事出了力,想必鄭貴妃一黨定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了。
秦明旭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好久。
潦草食畢晚飯,他躺在榻上,雙手枕著頭。
「桑榆,如果我做錯了事,你會離開我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我覺得奇怪。
我踱至榻邊,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放在胸口上:「我不願你離開我。我很珍惜現在這樣的日子。桑榆,與你成為夫妻,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我的內心很安寧,從未有過的安寧。世間最大的幸福不過如此,我回家來,有一盞燈亮著等我。我不想失去。」
「我本是再醮之身,既嫁與你,自是想和你白頭到老的,哪裡會輕言離去呢?」我道。
話音剛落,外頭小廝來報:馮廠公來了——
我起身,走到外屋,馮高已經進來。
他身上背著裝滿公文的行囊,趕得很急。
「姊姊,巡鹽事畢,我今晚得回去了。」
我往廚房走去:「我給你做點吃的,你吃飽了再走。」
他解下行囊,放在椅子上,爾後,隨我去了廚房。
他看著我揉面、做餅子,倚在門框道:「姊姊,今年歲尾,我就可以回來了。」
歲尾,是鄭貴妃臨盆的日子。
「果真?」我喜道。
「嗯。姊姊要相信我,我素來算無遺策。」
他鄭重道:「我那會子跟母親說了,她也很開心。我不想再讓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住在青岳館。早早回來與她做伴,儘儘孝道。」
鍋里的油燒熱,面下鍋,發出嗞嗞啦啦的聲響,熱鬧又歡慶。
是啊。
他是算無遺策的廠公大人。
多大的波折都經歷過了。
只要他想,他一定能全身而退、平安歸來。
餅子做好了,端上桌,他連吃了幾個。門外的番子催,他抓起行囊便走了。
鏡里孤鸞。
庭前玉樹。
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回到榻上安歇。秦明旭緊閉雙眼,已經睡熟了。
那廂,馮高回京,才發現行囊中的公文被動了。
有些頁碼亂了,顯然是倉促之間,沒有來得及復原。
馮高身旁有個小太監,是他兩個月前從十二監調來東廠的。這小太監名喚張鯨,原先在宮裡刷馬桶。尿盆子洗得乾淨,人又伶俐,恭謹,會說話。馮高被關進詔獄時,好多人做了牆頭草,唯有這個張鯨,一句壞話都沒說,還給關在獄中的馮高偷偷送去些湯水。馮高出獄後,調查了這個張鯨的背景,見他家世清白,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便將他調到身邊近身服侍,升了五品執事太監。張鯨可謂是一朝幸運,平步青雲。
這回到揚州,張鯨亦隨行在側。
公文被動的事,張鯨也發現了。他小心問馮高道:「廠公大人,此事要不要查?」
馮高前思後想,行囊只在姊姊房中離身過,他搖搖頭,示意張鯨莫要吱聲。橫豎,公文沒有被偷,不是大事。
他已經算到了是怎麼回事,但他沒有告訴我。
他希望我的婚後生活,無風無浪。
他只是派張鯨暗中敲打了一下秦明旭。
而這些,我都不知道。
人只要做錯一件事,就不得不繼續做許多事來掩蓋那件做錯的事。秦明旭有把柄握在鄒成手中,才會被鄒成所挾。
一開始,鄒成讓秦明旭翻馮高的公文,不過是試探。
秦明旭照做了。
這個舉動越發讓鄒成覺得,秦明旭可以利用。
馮高派張鯨敲打秦明旭,反而讓秦明旭更加惶恐。惶恐失去。一錯再錯。直到走入深淵。
我們每一個人,都裹挾在滾滾洪流中,無意識地推動著悲劇的發生。
翌日,天還沒亮,有人「砰砰」地敲門。
我迷迷糊糊從床上起身,開門,花練上氣不接下氣道:「東家,出事了!」
「怎麼了?」我一下子全然清醒過來。
「老爺,老爺半夜出恭,摔了一跤,恐怕,恐怕……」花練面色惶惶。
我連忙穿了外衣,擦了把臉,就往祝府趕。秦明旭醒了,忙道:「桑榆,我跟你一起去。」
我爹花白的頭髮散開,衣裳皺巴巴的,躺在榻上。
人上了年紀,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新傷勾著舊疾,藥石無醫,氣息奄奄。
祝西峰伏在榻邊,哭得雙眼紅腫。
我爹看見我,將泛黃的手伸出:「桑榆,桑榆——」
我連忙上前,將他的手握緊:「爹,我在這裡。」
我爹哽咽道:「桑榆,你娘在下面向我招手了。她說她苦得很,叫我下去陪她。」
我搖頭,道:「不會的,我娘最是善解人意,她會在黃泉路上,等爹大壽足了再去。」
「我這一輩子,窩囊啊……一點子祖業,敗得乾乾淨淨……幸虧……幸虧你娘收養了你,讓我老來有靠。如今,我福也享了,有什麼捨不得去的呢?西峰,被你教得越來越懂事了,我到了下頭,也算對得起林月。」他顫巍巍地說著。他的兩個妻,他都不想辜負。
「岳丈的福氣,沒享完。岳丈愛吃暹羅茶,小婿著人去南境弄了好些,下月便能到揚州,岳丈想喝多少,便喝多少。」秦明旭道。
我爹笑了,渾濁的老淚落下,鬍鬚抖動著:「祝家養了好女兒,得了好姑爺……」
他向我道:「桑榆,取紙筆來。」
「爹這會子要紙筆做什麼?」
他掙得額上青筋凸起,堅持道:「快給我取紙筆。」
我依言,拿來紙筆。
我爹掙扎著,握起筆,寫起遺言來:我死之後,祝家花釀的方子,留予養女祝桑榆,准其全權處置……
我眼眶一熱:「爹,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的。」
如果說,剛到揚州時,他還對我存著幾分戒備。
此刻,則是全然的真心。
這段時間,朝夕相對,我對他極盡孝養。
他真的把我當女兒了。
他將最珍貴的東西留給我。
他信我會一生善待祝西峰,不需要契諾。
他信我會經營好祝家酒坊。
寫完,他舒了口氣。
轉而,指著祝西峰,對我和秦明旭道:「桑榆,姑爺,我死前有個心愿……」
我和秦明旭齊聲道:「爹,您儘管說,我們一定照做。」
「西峰這孩子大了,該娶親了。我前些日子,跟趙記米店的趙老爺說了親事,他家的大小姐跟西峰年齡相配,趙老爺允了。桑榆,姑爺,你們趕緊……趕緊把西峰婚事辦了……我就算立時蹬腿去了,也圓滿……」
我想了想,道:「聽爹的。」
祝西峰乍一聽說要與趙小姐成婚,很是茫然。
他拉著花練,道:「咱們偷偷去趙記米店,瞧瞧那趙小姐是何模樣。」
花練不作聲,悶頭跟在他身後去了。
他一路咕咕叨叨的。
花練猛地一拍他的肩膀道:「討厭鬼,以後有那趙小姐管著你,你可再也不必煩我了!」
祝西峰道:「休想,我就算娶一百個媳婦,還是要煩你,天天煩你。」
兩人打打鬧鬧,到了趙記米店。
門外停了一輛馬車,丫鬟扶著一個穿著嫣紅色衣裙的小姐從馬車上下來。
花練拉著祝西峰,躲在一旁。
只聽得那小姐說道:「爹真是不該,稀里糊塗就將我許了人。誰人不知,那祝家是祝桑榆當著家,有這麼個厲害的姑姐,進了門,日子怕是難過。」
丫鬟道:「小姐,您想岔了,祝家憑甚就一外嫁的女子頂門戶?說不過去的。祝西峰才是祝家正經八百的少爺,將來成了家,祝家的都是小姐的,聽說那祝西峰心無二兩肉,呆愣得很,想必很好拿捏。待小姐嫁過去,便趕走那祝桑榆,當祝府的家……」
那小姐點頭道:「你說得很是。」
花練氣得面色發白,衝上去,道:「你說誰呆愣?你說誰心無二兩肉?我們少東家前陣子還談成一樁大買賣,輪得著你們嫌棄他麼?」
那丫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是哪根蔥?管得著麼!」
兩人廝打起來。
那丫鬟不是花練的對手,喊了米店的夥計們過來幫忙。
祝西峰見花練被團團圍住,急了,大吼一聲:「我看誰敢欺負我家死丫頭!這個親,小爺不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