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花練的心意
2024-04-29 23:09:25
作者: 棉花花
趙家的家丁們聽得此言,方知眼前這人,是准姑爺。
恐惹了禍,紛紛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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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趙家的小姐並不覺自己方才失言,只是惱著祝西峰為了一個野丫頭,便嚷嚷著「不娶親」,有失體統,憤憤地扭頭進了鋪子,向趙老爺告狀。
須臾,趙家老爺走出來,以准岳丈的身份,教導了祝西峰幾句。
原以為祝西峰會借坡下驢,說幾句軟話,此事便過了。
誰知,祝西峰不僅不道歉,還拉著花練就跑了。
當著眾人,趙老爺面上難堪。
遂即,打發小廝將聘禮退回祝府。
趙家小廝向我爹說了今日的事,並道:「我們老爺說,貴府少爺心性未定,不敬尊長,我家小姐高攀不起。貴府還是為少爺另擇佳偶吧。」
我爹聽了這些話,不免上火,喝下去的湯藥吐了出來,直指著祝西峰,大罵:「逆子!逆子!」
祝西峰跪在門檻外頭,嘴裡嘟囔著:「她家不樂意,我還不樂意呢,便是娶妻,我也該娶個自己歡喜的,那趙家小姐,心跟針眼一樣窄……」
我爹道:「畜生!你還敢頂嘴?」
我連忙勸慰道:「爹不必動怒。許是西峰跟那趙小姐沒緣分。」
花練隨著祝西峰跪在外頭。
她總覺得這樁婚事黃了,是她的責任。她深悔不該在米店門口鬧一場。我爹本就身子不好了,趙家的退婚更是讓他的病情雪上加霜。
黃昏的時候,咯了三回血。
秦明旭忙前忙後,重金請了遊方的神醫來為他診治。
晚間,我爹睡下了,我將他們倆攙起來。
花練低頭,道:「東家,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帶少爺去胡鬧。」
祝西峰瞧著她的臉色,手心握了又松,鬆了又握。
好半天,他一咬牙,一跺腳,鼓足勇氣道:「花練,你將我的婚事搞黃了,不如,你將自己賠給我當媳婦吧!」
花練一懵。
她啐了一口:「混說!」
她幾乎是逃一般地回了屋。
祝西峰見狀,坐在門檻上,圓圓的臉覆滿失落。
「姊姊,花練瞧不上我。」
他兩道粗粗的眉,向下耷拉著:「姊姊,我是不是太沒用了?讀書讀不好,學武沒學成。我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他自小被林月慣得蠻橫霸道。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能這樣清醒地反思自己。
我坐在他身旁,伸手拍了一下他的頭:「你呀,做什麼都沒有長性,怎怪做不好?便是對花練,你也許就是一時興起,順嘴一說,調戲人家,難怪花練生氣!」
他拼命地搖頭。
「姊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我對死丫頭是認真的……她越是對我凶,我就越想往她跟前湊,她打我,罵我,我也不惱……我悄悄跟你說——」
他神神秘秘地湊近我,臉紅道:「姊姊,我從前雖然收了兩個房裡人,但那都是母親做主的,不是我自己要討的。母親說大家子少爺,三妻四妾尋常事。我……我……我那時候太小了,我稀里糊塗的……母親去世後,我就讓爹把她們遣散了……你能不能跟花練說,說,說我不是那樣壞……我怕她聽說了那些子事,嫌棄我……」
我道:「你可是真心喜歡花練?」
他將手舉起,認真道:「姊姊,我發誓,我發誓我對她是認真的。我要是撒謊,讓我嗓子眼裡生瘡,頭上長癩,天打五雷轟……」
我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去跟她說說。若這事成了,你可一輩子不許負她。花練是個好姑娘,我素來把她當妹子看待的。」
「是,是,是。」
他喜得手腳不知往哪兒擱:「謝姊姊,謝姊姊,姊姊是天字號第一好的人。你放心好了,我哪裡敢負她?她不打我,我便阿彌陀佛了。」
我哭笑不得:「你老老實實待著。我可不保證一定能說成。最終還是要看花練自己的意思。咱們祝家的人,不能幹強人所難的事。」
他點點頭,又緊張又擔憂,同時,又充滿期待地看著我離去。
花練房間的門是掩著的。
我抬手叩門。
她喊了聲:「少爺,別鬧了!」
「是我。」我輕聲道。
「東家。」她忙打開了門。
屋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
我走進去,道:「花練,我今夜來找你,不過是以西峰姊姊的身份。你不要把我當東家,我也不把你當夥計。」
她掏出火鐮,點了燈。屋裡有了些亮光。昏鏡重明。
她有些心神不定。
「東家,對不起。」
「花練,你無需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打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直白的性子,活得真實。」
我頓了頓,道:「我爹一病不起,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在活著的時候,看著西峰成親。西峰跟我說,他想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她緩緩坐下來。
「東家,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事。我腦子亂得很。我就是個山裡的野丫頭,我不會做少奶奶的。」
我道:「你不必想著要不要做少奶奶,你只需想,願不願做西峰的妻子。西峰那孩子,跟我一處長大,我知道他的。他雖然不成器,愛搗蛋,也不會說話,沒心眼子,但他……」
花練脫口而出道:「少爺沒有那麼不堪的,少爺要是認真起來,比誰都細心,裝船的貨物他都一筆筆記上。少爺心地善良,我跟他在路上瞧見一隻受傷的雀兒,少爺將雀兒帶回來,治好了才放生的。少爺還很勇敢,上回在渡口,明明知道打不過人家,還死死拖住人家的腰,就是為了不讓人家害我的蛇……」
我笑了:「竟不知西峰有這許多的好處。」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低頭,雙手來回絞著。
好半天,她才抬頭看我:「東家,你有沒有嘗試過,在黑暗裡奔跑的滋味兒?」
我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她盯著桌上燃著的燈油,道:「我從小沒了娘,我爹有肺癆,干不得重活兒,我六歲就下地,八歲跟著我們村裡的人進山打獵。有一年春天,我爹病又發了,我想上山捉條蛇賣了,給我爹抓藥。春天雨水多,我走得滿腳都是泥。到天黑,我仍是一無所獲。我聽到野獸的叫聲,我並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我必須得做家裡的頂樑柱,我沒有害怕的本錢。我捉到了一條母蛇。可我發現它懷孕了。我不忍心,就把它放了。有一匹狼,盯上了我,眼睛綠油油的。我拼命地奔跑,薄霧漫過山嶺,月色朗照小溪,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那時候,我想,日子有時候很短,眼睛一眨,就過去了。可有時候很長,就像跑不完的大山,翻過一座,還有一座。我每翻過一個山坡,都想著,如果能碰到一個人,來救我,多好。但是,沒有。一直沒有。」
「我那天跑到天亮。狼沒有跑贏我。我滿頭大汗,倒在回村的小路上睡著了。後來,我經歷了好多次這樣的事情。我越來越有經驗。我知道怎麼抄近路,怎麼爬樹,怎麼越過山崖。我已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我。我殺死了我所有的期待。」
「在街上遇見東家那天,我爹死了,我賣些山貨,想買口棺材,把我爹葬了。少爺嬉皮笑臉的,我立刻斷定他不是好人。我準備跟他拼命。」她笑了笑:「我總是這樣,很容易想著要拼命。大概,從心底里,我覺得我的命,是不值錢的吧。我們村里人都說,沒見過我這樣不怕死的姑娘。」
「少爺說,不想讓人殺死我的蛇,因為我會難過。碼頭上的人都笑了。大家都覺得這樣的行為是很可笑的,對不對?少爺被打得滿頭是血。我忽然覺得,他根本不怯懦。」
「我無數次地在山裡奔跑。春天的時候,野花壓滿枝頭,熱熱鬧鬧。夏天的時候,鳥兒成群回巢,烈日照在頭頂。秋天的時候,葉子一片片飛舞。冬天的時候,雪從滿樹的梅花上跌落。我有好多的話,跟大樹說,跟蛇說,跟鳥說,跟花說,唯獨不會跟人說。」
「山裡的小溪,無論跑多遠的路,還是會流入河中。從碼頭回來的那個黃昏,我偷偷地哭了。從來沒有人,像少爺一樣,在意我是不是難過,在意我的蛇會不會死掉。我追打他,滿院子跑,他也不生氣,他裝出一副怕我的樣子。他大概不是怕我,是在意我吧。」
「如果,我回到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希望,爬過山坡,等我的那個人,是少爺。」
「我不要少爺與我一起廝殺。我一個人廝殺就好。少爺只需等我,就是很開心的事了。」
夜,靜悄悄的。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我從來沒有聽花練說過這麼多話。
她還是深山裡徒手捕蛇的少女,一雙眼純淨而野性。
七月七,乞巧節。
秦明旭與我張羅著,為祝西峰和花練辦了婚禮。
祝西峰的嘴,一直咧著,就沒合上過。他屋前屋後地穿梭,大著嗓門兒,發放喜糖,招呼客人吃酒。
他的身軀里仿佛裝不下那樣多的歡喜,潑灑出來,走一路,淌一路。
我爹起初對花練的身份、家世,頗有微詞。但很快被我勸服了。人的一生,十分短暫,很多東西都是稍縱即逝的,薄涼又冷漠。而愛,會使人變得勇敢,抵禦人世的無常、洶湧。
我爹看見婚禮上祝西峰的笑容,徹底地釋懷了。
他欣慰而滿足。強撐著,從床榻上起來,被僕役們扶著,坐在椅子上,喝了花練敬上的新媳婦茶。
當晚,賓客們散去,秦明旭和我,忙到三更方歇。
穿過迴廊的時候,我眼睛一花,體力似乎不支,腳下踉蹌。
秦明旭焦灼地扶住我,命小廝去喊大夫。
大夫來了,把過脈,連連恭喜秦明旭:「尊夫人有喜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秦明旭像是掉入一個豐盛的夢裡,不可置信:「果真?」
大夫忙道:「老朽行醫多年,喜脈焉能號錯?尊夫人初有一月身孕,當好生調理,切不可過度操勞。」
一月前,我與秦明旭在酒坊後院的小屋中,共度一夜。
便是那一夜,有了孩兒。
我撫摸著小腹,謝菩薩垂憐。
失去豌豆以後,我的心總像是缺了一塊兒。
現在菩薩,把豌豆還給我了。
七月七,得雙喜。
秦明旭送給大夫六錠金元寶,又命管家,賞秦府、祝府兩府僕役三個月的月銀。
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他攙著我,回到房中。我們坐在榻上,他俯下身來,將面孔貼在我的肚皮上:「桑榆,我多幸運。我多幸運。往後餘生,我會用我的性命對你好,對孩子好……」
他的眼淚隔著衣裳滲入我的身體。
溫溫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