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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奸宦弄權 沉冤誰與雪

2024-04-25 18:52:58 作者: 梁羽生

  擂台爭勝 俠士暗飛針

  雲蕾瞧見碧紗窗上,現出張丹楓的人影,不覺呆了。過了好一會子,才從迷惘中清醒過來,急忙迎著透有花香的晚風,吸一口氣,強攝精神,伏在窗外靜聽。

  只聽得張丹楓道:「脫脫不花雖然是瓦剌國君,軍權卻操在也先的手上,另外阿剌知院也有一部分兵力。所以瓦剌其實是三家分立的局面。王振這次主張扣留阿剌,我看是出於也先的授意。」于謙道:「這卻是為何?」張丹楓道:「借刀殺人,消除勁敵。我知道也先此人,野心極大,以成吉思汗的繼承者自居,他遲早必然篡位,阿剌與瓦剌國君脫脫不花比較接近,他先除了阿剌,將來篡位容易得多。」于謙嘆道:「聽君之話,頓開茅塞。可嘆我朝對於敵情,毫不知曉。」張丹楓道:「若然瓦剌發生內訌之事,這就是明朝之福了。」一聲苦笑,仰頭望向窗外,雲蕾急忙縮身藏在花中,心中想道:「張丹楓與明朝天子乃是世仇,他卻肯為明朝設想。」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澹臺滅明其實乃是在瓦剌土生的漢子,他與阿剌知院亦相處甚好,我昨日已與他相見,求他以大義勸服我的父親,推波助瀾,從中點火,促成瓦剌的內訌。」于謙道:「令尊肯麼?」張丹楓道:「實不相瞞,他確有搶奪大明江山之志,但他也未曾忘記自己乃是漢人。所以此事是成是敗,難以逆料。」于謙忽道:「世兄何以不親自回去勸說令尊。」張丹楓道:「我此次入關,還有一件極緊要之事,要取得一件關乎國運的寶物,是以不能即刻回去。」于謙又道:「期望瓦剌內訌,究竟是個未可知之數,瓦剌入侵卻已迫在眉睫,這卻如何是好?」張丹楓道:「中國之大,數十倍於瓦剌,若能萬眾一心,何愁強敵?」于謙道:「怕的就是不能萬眾一心!」張丹楓道:「驃騎將軍郭登,兵部主事楊洪,御林軍大統領張風府等都是一心為國的可用之人,大人可以早為布置。王振氣焰雖高,權勢雖大,但忠奸之辨,到底深入人心,到了國運存亡之際,大人振臂一呼,自必四方響應,王振一奸宦耳,焉能螳臂擋車,毀滅國脈?」于謙嘆口氣道:「成敗難知,我只求盡一己之力罷了。」張丹楓道:「邪不勝正,無可疑惑!」于謙道:「世兄見事甚明,深謀遠慮,實是當世奇才,何以不肯為朝廷所用?」張丹楓一笑說道:「人各有志,再說男兒報國,又何必立於朝廷?」于謙不覺默然。張丹楓自知說得過分,又一笑說道:「似大人是朝廷柱石,那自然又當別論。」

  雲蕾在外面聽得張丹楓與于謙侃侃而談,剖析敵情,策劃國事,一片報國的丹心,揭然如見。不覺又是驚奇又是歡喜,驚奇者乃是張丹楓的行事,人所莫測;歡喜者乃自己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張丹楓果然是個一腔熱血的奇男子。頓時間忽覺得兩家的積怨,「禍延後代」,實等於雞蟲之爭,甚是無謂。

  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我此次入京,冒險謁見,承大人深信不疑,異日若有所需,粉身碎骨,無以為報。」于謙道:「為了莽莽神州,世兄報國即是報我。」張丹楓道:「男兒當報國,何必再叮嚀。夜已深,大人也該安歇了,晚生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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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謙沉吟有頃,忽道:「你我何日再見?」張丹楓道:「當見之時我自會前來相見。」于謙道:「古人語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羽生註: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有些人做了一輩子的朋友,大家頭髮都白了,卻還似初相識的一樣,彼此並不了解。有些人只在路上相見一面,停車下來,揭開車蓋交談,卻似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所以友誼的深淺,並不在於時間的久暫,而在於了解與不了解。)此話真是不假。我到了晚年,還能結識世兄這樣一個忘年知己,實是大快平生。世兄琴棋詩畫,無一不佳,我前日得了一幅趙佑的《梁父吟圖》,煩世兄替我寫一首詩,以為他日之思,世兄可肯慨允?」張丹楓道:「長者有命,豈敢推辭?就用鄭思肖的詩句好了。」雲蕾在外面聽得狼毫掃紙如春蠶食葉之聲,想見他運筆如飛的豪概。不一刻,只聽得于謙吟道:

  愁里高歌梁父吟,猶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踐亡吳計,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鴻哀破國,書行飢虎齧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

  于謙讀完之後,擊節贊道:「寄託遙深,的是好詩。不知此詩也是世兄心胸的抒寫麼?」張丹楓忽地一陣狂笑,重複吟道:「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晚生無酒亦醉,請大人恕我狂態畢露。後會有期,請大人不必送了。」接著便聽得于謙開門,張丹楓腳步走出之聲。

  這霎那間,雲蕾情思紛亂,見呢還是不見,一時間實是難以決定,只聽得張丹楓已走出書房,正在請于謙留步,雲蕾突然想起張丹楓的說話:「當笑便笑,當哭便哭,何必強抑?」想道:「那麼我亦應當見便見,何必顧慮人言?」氣血上涌,心頭如焚,正待一躍而出,忽覺背後微風颯然,腰間似給人碰了一下,雲蕾把手一摸,那把師父所賜的青冥寶劍竟已給人拔去,只剩下了一個劍鞘。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敢叫喊,反身一躍,雙掌左右一掃,忽然手臂一酸,眼前人影一晃,雲蕾空有一身武藝,竟然冷不防給人點了麻穴,挾起便跑,喊也喊不出來,耳邊似依稀聽得張丹楓叫道:「放他下來,放他下來。小兄弟,小兄弟,果真是你麼?」張丹楓似是從後面急速追來,可是那人腳步快到無以形容,雲蕾給他挾著,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張丹楓的輕功已是江湖罕見的上上功夫,而那人竟比張丹楓還快,片刻之間,已把張丹楓甩在背後。

  雲蕾又驚又惱,卻是掙扎不得,忽覺那人在自己背上拍了一下,隨即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上。雲蕾頓覺氣血流通,四肢活動,正想發作,抬頭一看,只見把自己挾來的人,竟是昨日所見用大力金剛手將澹臺滅明打傷的那個怪老頭兒!

  雲蕾罵聲已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怪老頭兒將青冥寶劍捏在手中反覆把玩,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雲蕾,驀地發聲問道:「你的師父是不是川北小寒山的飛天龍女葉盈盈?」雲蕾道:「正是。」那怪老頭兒嘆了口氣,說道:「我已有十餘年沒見她了,見劍如見人,她既肯將青冥寶劍付託與你,想來你師祖要她做的兩件事情都做好了。」十二年前,飛天龍女犯了與謝天華私相授受劍法之罪,被玄機逸士罰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五年,並限她在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此事雲蕾曾聽師父說過。此時聽這怪老頭兒提起,對他的身份再無疑惑,急忙叩頭請安,問道:「你老可是金剛手董大師伯麼?」

  那怪老頭兒正是大力金剛手董岳,聞言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女娃兒也聰明得緊,昨日我在張風府家中見你背著這把寶劍,已在留神,只因見你女扮男裝,不敢相認。果然你是我的師侄。你可知道我為何不許你動手麼?」雲蕾茫然問道:「什麼?」心想:「我可並沒有想與誰動手呀。」董岳道:「你剛才不是想跳出去刺殺那個張丹楓麼?你若殺他,你就錯了。」雲蕾給他誤會,哭笑不得,卻將錯就錯問道:「怎麼錯了?」董岳道:「那張丹楓雖是張宗周之子,但聽其言而觀其行,卻是赤心為國之人。我昨日與澹臺滅明惡鬥之後,晚上曾到蒙古番王所住的禮賓館去探聽,正聽得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說話,原來他們二人正在商量一件機密大事,這事你不必知道,總之是對中國有利的便是了。因此我本來想再打澹臺滅明一掌的,也饒了他了。」雲蕾心中暗笑道:「此事我早已知了。」董岳續道:「試想你若殺他,豈不是鑄成大錯。再說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對手,唔,你還沒有見他露過本領吧?」雲蕾道:「曾見過一鱗半爪。」董岳皺眉說道:「唔,那就更不該了。武林俠士不該徒逞血氣之勇,應該量力而為。你叫什麼名字?」雲蕾說道:「我叫雲蕾。」董岳「啊呀」一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你就是雲重的妹妹,這真是太妙了!唔,怪不得你明知不敵也要刺殺張丹楓了。」

  雲蕾哭笑不得,董岳又道:「昨晚我聽得張丹楓說今晚要來會于謙,故此我也跟來,但路上另有點小事阻擱了一下,到了於家,他正走出,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你聽到嗎?」雲蕾無心細說,道:「我也聽不清楚,只聽得什麼瓦剌啊,中國啊,要弄得瓦剌內訌啊等等,囉里囉唆,記不得那麼多了。」董岳道:「唔,那就是了。聽說雲重也在此地,你們兄妹見過面了麼?」

  雲蕾黯然說道:「哥哥已被調進宮中當侍衛了。」董岳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志向不差,但他以為先要在朝廷圖個出身,然後才能為祖父報仇,為國家雪恥,這想法卻錯了。」雲蕾道:「權臣當道,李廣無功,大師伯說的是。」這兩句是董岳寫給金刀周健信中的說話。董岳道:「嗯,那封信你也看過了。可惜重兒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這麼說來,我們是難以見到他了?」雲蕾道:「半月之後,或有機會。」將張風府的推測告訴董岳。董岳道:「我此次突然回來,乃是為了一件緊急之事,要見你的師祖,所以連慕名已久的金刀周健也無暇拜訪,這次經過京師,順便探聽一下重兒的消息,也不能久留的。你見到哥哥時,可將我的說話轉告於他。」雲蕾點頭答應。董岳又道:「你們要報張家的世仇,按武林慣例,此事我不能管。但張丹楓乃是我輩中人,而且上代之仇亦與他無關,若能化解就化解了吧。不過你哥哥乃是長子,報仇之事,你該聽他的意思。我的話你只須告訴他,讓他考慮。」武林中的慣例,凡涉及父母祖先之仇的,即師父尊長亦只能勸解,不能用命令去阻止不報,是以董岳有這番說話。

  董岳又道:「至於那張宗周是好是壞,我尚未知。天華三弟困在胡宮,他的確實消息,亦不知道。我這次去見你的師祖,想請他提前放你師父下山。」雲蕾道:「二師伯此時怕已到小寒山了。」將潮音和尚的訊息約略說了一下,董岳笑道:「好,好!我們四個同門,看來又要在胡邊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了。只怕將來你的師祖亦要被牽動下山。」玄機逸士閉門封劍已三十餘年,雲蕾還沒有見過他,心道:「若要牽動他老人家下山,這一定是極為難極棘手之事。」長輩之事,不敢多問。董岳一看天色,道:「已快四更啦,明早我便要離京,你住在哪兒,我不送你回去啦。」雲蕾道:「我住在客店,大師伯你請便,我也不送你啦!」他們這時身在郊外,立足之處,旁邊有個水潭,月光照下來,水光閃耀,潭中照出二人的影子。董岳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在冰天雪地里消磨了十餘載光陰,連頭髮也斑白啦!咳,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與你師父分手之時,你師父還像你如今一樣。」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師父與三師伯的情孽牽連,對大師伯的說話,似解不解。抬頭看時,大師伯已去得遠了。

  雲蕾一個轉身,不回客店,又向于謙家中奔去,到達之時,聽得剛剛敲了四更,只見于謙的書房,燈火猶自明亮,雲蕾奇道:「咦,他還沒有睡覺!」悄悄走到房前,輕輕敲了幾下,于謙把房門打開,含笑說道:「雲姑娘,你請進來,我等你已經等得久了!」雲蕾女扮男裝,一路上無人識破,見于謙一見面便稱她「姑娘」,不禁怔著。于謙微微笑道:「張丹楓早已把你的事情、你的相貌都告訴我啦,你到現在才來見我麼?」

  雲蕾看他親切的笑容,就如同自己的親人長輩一樣,不禁淚如雨下,拜倒地上,于謙俯身將她扶起,說道:「我點翰林那年,是你爺爺做的主考,不嫌有僭的話,我可要叫你一聲侄女。」雲蕾聽他提起爺爺,更是傷心,抽噎說道:「我爺爺是怎樣死的?當真是皇上御旨賜死的麼?伯伯你可知道內情?」

  于謙叫雲蕾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道:「你且揩乾眼淚,聽我細說。」雲蕾拭淚聆聽。于謙嘆了口氣,說道:「你爺爺遇難那年,我已做到兵部侍郎,聽得雁門關外傳來你爺爺的噩耗,文武百官,無不驚奇悲憤,大家都說你爺爺羈留異國,在冰天雪地里牧馬二十年,始終堅貞不屈,真是節比蘇武,古今罕見,如此冤死,人天共憤。有一個不怕死的御史,就上了一本奏章,替你爺爺申訴冤情,請皇上昭雪,更正罪名,另加封贈。皇上看了奏本,竟然說道:『雲靖死了嗎,朕也不知道呀,待朕回去問問,你的奏本,且先擱下吧。』說罷就下令退朝,大臣劉得新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追入御書房問道:『那麼賜死雲靖的詔書,不是聖上寫的嗎?』皇上支支吾吾,司禮太監王振聞訊趕來,說道:『皇上,你自己寫的詔書也忘記了嗎?』皇上忙道:『啊,是、是、是朕寫的詔書。他是什麼罪賜死的,讓朕想想。』王振在旁說道:『他身為使臣,靦顏事仇,是以賜死。』皇上道:『對,對!是為了這個罪名賜死的!』劉得新大罵王振道:『明明是你這廝假傳聖旨,害死忠良,卻將惡名推給皇上,叫皇上失盡人心!』王振老羞成怒,立刻發作,將劉得新捕下天牢,捏了一個罪名,要把他處死。滿朝文武不服,交章彈劾,後來劉得新才得免一死,削職為民。那個替你爺爺伸冤的御史,也被流放海南,不久就給王振害死了。其他出頭彈劾的人,各各受貶,我那時也給貶到江西去做巡按。」

  雲蕾悲憤之極,道:「好可恨的奸閹,原來我的爺爺是他害死的!他為什麼要害死我的爺爺?」于謙道:「後來我們打聽出來,原來王振這廝,早已和也先父子有所勾結,將中國的鐵器換蒙古的馬匹,暗中大做買賣,賺其大錢,聽說這些買賣在蒙古都是公開交易的。你爺爺是前朝大臣,極有聲望。更兼守節二十年,忠貞不下蘇武牧羊,若然回來,必然要整頓朝綱,肅清奸黨。我猜想王振一來是怕你爺爺在蒙古已知道他勾通外國的情事,二來是怕你爺爺回朝之後,對他不利,是以假傳聖旨,先下毒手!他是司禮太監,皇上的印璽也在他手上,內外章奏,除了是大臣親自抱本上朝所奏的外,都要經過他的手,他要假傳聖旨,那是易於反掌。」

  雲蕾聽了之後,在悲憤之中,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張宗周叫澹臺滅明送給他爺爺的三個錦囊。

  要知這三道錦囊,來得十分奇怪,所以雲蕾當年雖然年幼無知,但長成之後,潮音和尚、金刀周健以及後來的張丹楓都曾對她提過,第三道錦囊中便藏有一顆蠟丸,內里有一張字條,是王振寫與脫歡(也先之父)、張宗周二人的信,商量以鐵器換馬匹的買賣的。這一道錦囊推斷雲靖被捕,叫謝天華入京,將蠟丸交與于謙,參劾王振。這第三道錦囊的推斷雖然落空(雲靖不止被捕,而且是被立刻害死),但總算是張宗周的一番好意。雲蕾想道:「若然這顆蠟丸當年交與于謙,王振的羽翼及勢力都尚未如今日之盛,有了真憑實據,把他扳倒,也說不定。」

  于謙話說完了,嘆口氣道:「雲大人沉冤未雪,但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女兒,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想起爺爺的慘死,憤火又生,擊掌誓道:「我不把這奸賊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于謙搖搖頭道:「雲姑娘,這個時候,我卻不贊成你去報仇。」

  雲蕾憤道:「老伯這話,是何用意?」于謙道:「王振此時權傾朝野,邸中甲士如雲,這也罷了。軍中將領,也有許多是他的乾兒,現在咱們正要全力對付瓦剌入侵,若操之過急,只怕反為誤了大事。俗語有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罪惡滿盈,又哪能有好下場。將來他奸謀更露之時,就是你不去親自報仇,也自會有人將他除掉。再說你雖精通武藝,卻是孤掌難鳴,最少也得見了你的哥哥再說。」

  雲蕾一想這話也是正理,當下默然不語,淚濕衣衫。于謙緩緩起立,將玻璃窗格推開,意味深長地道:「嗯,天就要亮了。蕾侄,你住在哪兒?」雲蕾道:「我住在客店。」于謙道:「客店人雜,你單身一人,又是女扮男裝,想必諸多不便,不如搬到我這兒吧。我這兒消息也靈通一些。」雲蕾道:「既然老伯吩咐,侄女兒也不客氣了,待我回去收拾,立刻搬來。」隔房有一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叫道:「爹,你又一晚沒睡覺嗎?」

  于謙笑上眉梢,道:「就睡啦。」對雲蕾道:「我的女兒催我睡啦,你快搬行李來吧。我常常因為事忙熬個通宵的,這也沒有什麼,就是冷淡了這個孩子。」雲蕾見他們父女的親愛情狀,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爺爺與爸爸。于謙的年歲和十年前的爺爺差不多,可爺爺對自己卻沒有于謙那樣慈祥。

  雲蕾回去結了店帳,搬到於家,于謙的女兒叫做於承珠,今年不過九歲,聰明伶俐,活潑非常,雲蕾改回女裝,承珠直追著她叫姐姐。雲蕾和她甚為相得,自此就在於家住下來。雲蕾住到於家,心中還隱藏有一個希望,希望張丹楓會再來會見于謙,可是一連住了半個月,張丹楓卻沒有來過。至於那番王和澹臺滅明,也早在雲蕾搬到於家之後的第六天,就因談和失敗而歸國去了。

  住到半月之期,雲蕾想起了張風府所說的今年武舉特科,不住地問于謙消息,于謙總笑著道:「乖侄女,別心急,你哥哥若然出考,我總叫你見著他便是。」雲蕾問道:「已經開考了嗎?」于謙道:「現在還是初試,人多著呢,待我到兵部查查,看你的哥哥成績怎樣。」又過了五天,一日早晨,于謙突然把雲蕾叫到跟前,笑道:「你想見哥哥嗎?」雲蕾跳起來道:「伯伯你今兒就帶我去見他嗎?」于謙道:「是呀!可你要委屈一下。你扮作我的隨從,我帶你到校場看比武去。」

  雲蕾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又換了男裝,扮成于謙的童僕,原來今日乃是最後的一道考試,讓通過複試的人比武定武狀元。本來武試沒有要舉子互相比武的,但因為今科是特科,為的是招攬天下奇才異能、武藝高強之士,因此在通過了第一場的考弓馬,第二場的考兵法之後,還要來一場比武。這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主張,說既是特開的武科,就應當以武藝為主,武藝有多種多樣,不止限於彎弓馳馬,盤刀弄槍,若不比試,焉能識別真才?皇帝祈鎮在宮中正自悶得慌,一聽有熱鬧可看,這可樂了,立刻准了康超海所奏,索性命人在校場裡搭起擂台,又在四邊搭起看台,除了自己親臨之外,還叫各部尚書和大臣們也陪著去看。康超海這個主張其實也藏有私心,原來他有兩個師兄弟也參加今科武試,他的兩個師兄弟武功甚高,但對於兵法策論,卻是平平,是以康超海想叫他們在比武這一場大顯威風。

  校場周圍有御林軍把守,場中搭起五個看台。于謙帶了雲蕾和兵部、戶部各大臣在東邊的看台,皇帝和各親王、太監占著正面的那個看台。于謙悄悄說道:「你瞧,那個穿著龍袍,背後列有一排武士的人便是當今皇上了;皇上左邊站著那人,便是太監王振。」雲蕾狠狠地盯了王振一眼,把他的相貌牢牢記著。

  參加比武的舉子在擂台下面的涼棚休息,未上擂台之前,看台上可看不到。于謙對雲蕾道:「今年的特科,雖說是任何人都可參與,但除了現有軍職之外,其他的人還需要有一個三品以上的武官做保人,所以皇上敢放心來看。」雲蕾心道:「原來如此。那江湖上真正有極大能為之人,斷乎不會來了。」

  只聽得「咚,咚,咚」三聲鼓響,比武開始。雲蕾緊張之極,聚精會神地看那跳上擂台比武之人,卻是兩個陌生的粗魯男子,兩人演出單刀對花槍,不一刻使單刀的贏了,接連又比試了三對,雲蕾的哥哥都沒有出現。敗者淘汰,勝者繼續主擂,連勝兩場之後,可以休息,讓其他各對先比,待比完之後,再來一個複賽。雲蕾也無心記他們的名字,第四對比完之後,站在台上耀武揚威的得勝者,是一個身高七尺,魁梧奇偉的人,手使兩柄鐵錘,甚是神氣。

  兵部尚書與于謙同一看台,說道:「這位是我們兵部新提拔的將軍胡大慶,兩臂有千斤之力。這次特科,應試者甚多,通過前兩場考試的也有九十六人,本來都應該參加擂台比武的。皇上說要看就看最精彩的,又想在一天之內看完,所以昨天先在兵部舉行了一場淘汰試,從九十六人中挑出二十四人。胡將軍在淘汰試中的成績好極了。」

  于謙微微一笑,他知道這個胡大慶乃是兵部尚書的親戚,兵部尚書自然望他得勝。擂台前的旗牌官叫道:「第九號舉子林道安上台!保人禮部主事李順。」這樣一叫,眾人就知道這號舉子並非現職軍官。雲蕾不覺一怔,只見一個舉子手搖摺扇,跳上台來,他雖然穿了武舉規定的服飾,戎裝披掛,但相貌斯文,有如女子一般,手搖摺扇,配著那身戎裝,更顯得不倫不類。這人正是轟天雷石英一個好友林莊主的兒子,數月之前曾向石翠鳳求婚,給石翠鳳用計打敗的那個林道安。

  林道安抱扇一揖,陰聲怪氣地道:「胡將軍手下留情。」胡大慶暗叫一聲:「倒霉,哪來的這樣一個不陰不陽的怪物!」錘頭一擺,喝道:「什麼留情?這裡是朝廷掄元之所,你當是玩耍麼?還不快亮出兵器?」林道安嬌聲說道:「晚生的兵器,就是這把扇子!」胡大慶大怒,呼的一錘劈下,他哪知林道安的點穴功夫又准又狠,只見他摺扇一合,扇頭一指,徑奔胡大慶脅下的軟麻穴。胡大慶身軀高大,轉動不便,兩柄大鐵錘雖使得呼呼風響,卻攔不住林道安,數招一過,只聽得「咕咚」一聲,胡大慶水牛般的身軀倒在台上,林道安一腳將他掃下擂台,笑道:「晚生承讓了!」

  皇帝祈鎮看得好不開心,笑道:「妙啊!」王振道:「下一場更妙呢,皇上快看!」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號!」跳上來的高舉一面鐵盾,卻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路家兄弟中的弟弟路亮,他們兩兄弟參加比試,哥哥路明在昨日的初次淘汰賽中就給一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打敗,只有他參加複試。

  路家的混元牌法,雖然要劍盾合使才見精妙,但只有一面鐵盾,也夠林道安應付了。路亮把鐵牌展開,就如在身前擺了一面屏風,林道安哪裡攻得進去,兩人鬥了三五十招,路亮故意賣了一個破綻,鐵盾一攫,讓開一線的空隙,林道安的點穴法見隙即入,已成自然,扇柄倒轉,立刻點他胸際的「璇璣穴」,哪料鐵盾突然一合,「咔」的一聲,把林道安的描金鐵扇當中震斷,林道安折了扇子,如乞丐丟了化子棒,沒得舞弄,急急跳下擂台。

  王振眉開眼笑,皇帝奉承他道:「公公的武士果然本事!」只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一號舉子沙無忌上台,保人御林軍副統領楊威!」雲蕾又是一怔,想不到這個心狠手辣的綠林大盜,曾向石翠鳳求婚不遂的沙無忌,居然搭上御林軍的線,也來參加比武。

  沙無忌一跳上台,毫不客氣,雙掌一錯,便道:「俺就用這對肉掌接你這面鐵牌!」路亮大怒,鐵牌一挺,立刻當頭壓下,喝道:「好,你就接吧!」牌挾勁風,少說也有七八百斤氣力,沙無忌一跳跳開,劈面還了一掌,路亮一看,沙無忌掌心漆黑,那是毒砂掌的功夫,不禁大驚,急忙把鐵盾收回護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無忌出手如電,「啪」的一掌,在他肩頭一按,路亮大叫一聲,登時滾下擂台。本來路亮武功不弱,若以鐵盾護身,沙無忌的毒砂掌雖然厲害,也打不進去,沙無忌工於心計,一跳上台,就激他出手,乘其不備,一掌奏功。

  路亮未到三招,就被打下,王振氣得面色鐵青,衛士總管康超海笑道:「公公不必生氣,下一場就要叫這小子受不了,兜著走!」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二號陸展鵬上台,保人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跳上擂台,他腰纏金絲軟鞭,卻不解下,微微笑道:「你的毒砂掌果然厲害,我就讓你先打三掌!我若閃避,就算我輸!」沙無忌一怔,只聽得陸展鵬連連催道:「打呀,怎麼不打?這是比武的擂台,你若不打,就給我滾下台去!」沙無忌心中想道:「我這毒砂掌厲害非常,難道他練得周身毒氣不侵麼,我可不曾聽說過有這種本領。」他心中氣極,卻是不動聲色,冷冷說道:「我這手掌有毒,陸爺你得當心!」話聲未了,倏地一掌拍向面門,他想:「打在身上有衣物隔著,只怕他另有化解之法,打你面門,難道你的麵皮也練有功夫?」哪知一掌拍出,陸展鵬肩頭一聳,朝他的手肘一撞,沙無忌痛入心肺,手臂也吊了下來,但他好不狠毒,拼著口氣,趁勢向陸展鵬脅下死穴一抓,若給他抓著,金剛羅漢,也受不了,雲蕾這時也看得出神了,心中正想這一抓若不許還手可怎生化解?忽聽得沙無忌慘叫一聲,陸展鵬身形未動,沙無忌已捧著斷臂,滾下擂台!雲蕾大驚失色,這正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心中想道:「有這樣的高手參加今科武試,只怕我的哥哥未必搶得了武狀元!」

  這陸展鵬正是康超海的師弟,武功與康超海不相上下,這時正在洋洋得意,忽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四號舉子上台!」雲蕾一看,又喜又驚,此人非他,正是她的哥哥雲重!

  陸展鵬舉手笑道:「雲統領也來了,請亮兵器!」雲重入御林軍沒有多少時候,但武功出色當行,已隱隱有與京師三大高手並駕齊驅之勢,陸展鵬不敢輕敵,解下金絲軟鞭,搶在上首,立了一個門戶。他這金絲鞭乃用金絲虎筋與千年山藤等物纏成,可以克制刀劍,端的十分厲害,雲重使的是一口紅毛寶刀,在兵器上先吃了虧,只見陸展鵬打了一個招呼,拉開架式,反手一鞭,就向雲重攔腰疾掃!

  這一鞭勢捷如電,但他快雲重也快,只見雲重身形一晃,旋風般隨著鞭梢直轉出去,金絲軟鞭看看卷到他的身上,卻是差了幾寸,連他的衣裳也沒沾著。雲重反手就是一刀,陸展鵬好生了得,一個「彎腰插柳」,刷!刷!刷!連環三鞭,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竟如狂風猛掃,好不驚人。雲重縱躍如飛,在鞭影籠罩下搶著進招,陸展鵬見「迴風掃柳」的連環三鞭也打他不著,手腕一沉,又使出殺手絕技。只見那軟鞭一拐,呼的一聲,忽然圈了轉來,向雲重的手腕疾纏,若給他纏上,這口刀立刻便要脫手。雲重「嚇」的一聲,左手一推,那鞭梢忽然抖得筆直,盪了開去,掌風颯然,印向敵手胸膛,這是大力金剛手的上乘功夫,陸展鵬叫聲「好啊」,只見他腳步不動,上身陡然向後移了半尺,左手五指駢指一划,兩掌相接未接之際,忽地雙方已變招,鞭飛刀舞,又已移宮換位,纏作一團,把人看得眼花繚亂!

  原來陸展鵬「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也是極為厲害,雖然制服不了雲重的大力金剛手,卻也敵得他住,雲重的金剛手猛擊三掌,都給他卸了猛勢,也是吃驚非小。這時雙方都展出了平生絕學,斗兵器,斗內功,斗掌法,幾種功夫混合運用,只要哪方稍弱,就立刻要震下擂台,性命難保。皇帝看得連連叫好,雲蕾卻是暗暗心驚!

  只見兩人刀來鞭往,殺得天昏地暗,兀是不分勝負,雙方腳步,都漸見遲緩。雲蕾暗想:這一場就算哥哥贏了,也必然累得筋疲力竭,比武規矩,要連勝兩場,才能休息,要是下一場又有一個像陸展鵬那樣的硬手,這武狀元就准得丟了,何況這一場也未必能贏!

  兩人鬥了一百來招,功力悉敵,雙方都甚焦急。雲重志在必得,連使險招,金剛手一輕一重,忽快忽慢,尋瑕抵隙,務求制勝。陸展鵬人較老練,不為所動,凝神對付。忽見雲重一個蹌踉,俯身跌進金絲軟鞭舞成的圈子裡面,右刀左掌,向陸展鵬上三路急襲,這一招用得險極,若然一擊不中,己身不死也傷。陸展鵬道聲:「來得好!」吞胸吸腹,軟鞭倏地往內一圈,既避掌力,又施反擊,這招數也是用得狠毒之極,雲蕾幾乎喊出聲來,忽聽得陸展鵬「哎喲」一聲,雲蕾未及看清,只見他已撤鞭跌倒,滾下擂台!原來他剛剛出招反擊,手腕忽如給利針一刺,高手較技,哪容遇著意外,幸他閃滾得快,這才不至於斃在大力金剛手之下。他心中暗罵:「哼,這小子居然掌心還扣有暗器,受這暗算,真箇不值!」可是比武並不禁止暗器,他也做聲不得。其實他卻不知,這飛針暗器卻並不是雲重發的!

  看台上的雲蕾,擂台上的雲重,都是大惑不解!只聽得旗牌官又叫道:「十五號舉子張丹楓上台,保人錦衣衛指揮兼御林軍總教頭張風府!」雲蕾一聽,靈魂兒飛上半天,登時呆了!張丹楓竟然也會參加比武,與自己的哥哥爭奪狀元,此事可真是絕對料想不到!正是:

  又見張郎施妙算,神針寶劍解深仇。

  欲知張丹楓與雲重誰人奪得武狀元,請看下回分解。

  (上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萍蹤俠影錄是梁羽生得意之作,曾拍攝多部電視劇。本書通過朱明王朝與張士誠後代的矛盾、奸宦與忠臣義士的鬥爭,以及中原與蒙古之間的民族衝突,表現出愛國保民的主題。主角張丹楓在漠北瓦剌部落長大,為報先祖兵敗長江、飲恨受戮之仇,回到中原,意圖與朱元璋的子孫再爭天下。旅途中與明室忠臣雲靖的孫女雲蕾相遇,墜入情網後方始發現兩家原屬世仇。張歸國不久,瓦剌入侵中華,之後發生明朝皇帝「御駕親征」為敵所擄的「土木堡之變」。張丹楓毅然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王霸之業,決心助朝廷柱石于謙抗敵,將先祖寶藏獻于謙作軍餉,並甘冒萬險,重回漠北,救出累世宿仇朱元璋的後代明英宗朱祁鎮。作者將張丹楓與雲蕾的愛情波折,有機地與國家命運交織在一起,譜成了豪俠浪漫美好絕倫的傳奇故事。

  主角:張丹楓、雲蕾

  前集:《還劍奇情錄》

  續篇:《散花女俠》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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