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羅漢綿拳 將軍遭險著
2024-04-25 18:52:55
作者: 梁羽生
金剛大力 怪客逞奇能
這珊瑚乃是雲蕾送與石翠鳳的聘禮,周山民如何敢接?雲蕾格格一笑,說道:「這本來是你家的東西嘛,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現在物歸原主,豈不應當?」周山民微慍說道:「雲妹,咱們分手在即,你何苦與愚兄開這個玩笑?」雲蕾面色一端,忽然莊容說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湯蹈火,亦所不辭。」雲蕾笑道:「此事不費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見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惱怒,又是悲涼,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這也罷了,卻何必行這移花接木之計?你豈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正想發話,只聽得雲蕾說道:「那石姑娘對我一片痴情,實是可憐。我豈能長此相瞞,誤了她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與我何干?」雲蕾眼圈一紅,道:「我無父無母,有了為難之事,不求你還求誰呢?我這件麻煩事,只有你可以代為解決。叔祖和轟天雷石英又是相識,最適當不過啦!」周山民道:「什麼,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雲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麼?我又不是要你馬上成親,你急什麼?我只求你收回這枝珊瑚,到有了適當的時機,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這也不肯麼?」周山民見她說得可憐,而所求的事情又並不悖乎常情,無可推託,只好收了。雲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謝,跨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愛是悲!
雲蕾一路無事,數日之後,到了京師。北京自金代中葉(公元一一五三年)建為中都,已具京城規模,到明成祖自南京遷都至此,悉意經營,建成了世上無雙的名都。雲蕾進得城來,但見紫禁城內殿宇連雲,鱗次櫛比,市內街道寬廣,百肆雜陳,說不盡一派繁華氣象。雲蕾先覓了一間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沒有一個熟人,那于謙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見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軍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應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驀然間她腦海中又現出哥哥那副對張丹楓仇恨的眼光,不覺嘆了口氣,心道:「當日匆匆忙忙,無法對哥哥說得明白。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親人,我便拼著受他責罵,都把心事說與他聽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報仇,那又如何?張丹楓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豈能傷害於他?呀,也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悅,與對「復仇」的擔憂混在一處,悲喜交織,有如春蠶作繭,無法自解。可是哥哥總是要認的啊!到哪裡去找哥哥呢?這倒不是難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風府來。
張風府以前曾對她說過,說若然她與張丹楓有機會到北京的話,定要請他們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給她。雲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漸漸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來到了張家。
張家雖還算不上是富貴人家,住宅亦頗寬廣,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圍牆,牆內樹木扶疏,裡面只有四、五間平房,雲蕾不覺納罕:怎麼留了這麼多空地?繼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張風府乃是錦衣衛的指揮,家中自然少不了有寬廣的練武場所。
雲蕾扣門求見,那管門的將雲蕾仔細打量,好一會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對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見外客。」雲蕾氣道:「你怎知他不肯見我?」那管門的道:「張大人早有吩咐,這幾日除了御林軍和錦衣衛的同僚之外,餘人一概不見。」雲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請來的,怎麼不見?」那管家的又打量了雲蕾一眼,搖搖頭道:「我不相信!」神氣之中,顯有輕視之心,好像是說:「你這個小哥兒有什麼來頭,我家大人會邀請你?」雲蕾一氣說道:「你不給我通報,我就自己進去了!」手握鐵枝欄柵,用力一搖,指頭粗的鐵枝竟然向內彎曲。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說道:「小哥兒不必動蠻,我給你通報便是,見與不見,那可得看張大人了。」
過了一會,那管門的獨自出來,說道:「雲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進去。你從右邊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個彎,有一道虛掩著的石門,你推門進去,我家大人在場子裡邊。我還在要此看門,恕不帶引你了。」邊說邊打開欄柵,讓雲蕾進內。雲蕾余怒未息,心道:「這張風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龍峽之時,說得似乎甚夠朋友,今日我登門求見,他竟然不來接我。哼,到底是一個官兒。」
雲蕾氣憤憤地走到了場子外邊,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對張風府說話,忽聽得內面一陣刺耳的笑聲:「嘻嘻,哈哈,哼,小心了!」這笑聲竟然是澹臺滅明的笑聲。雲蕾吃了一驚,推開石門,只見場子周圍擠滿了御林軍的軍官和錦衣衛的武士,張風府站在前列,見雲蕾進來,遙遙點首示意,場子裡澹臺滅明正與一個武士比試,雙掌相抵,忽然大笑兩聲,左腳閃電一勾,那名武士撲通倒地。
澹臺滅明笑道:「再來,再來!」又一名武士跳上前道:「我也領教領教澹臺將軍的絕技!」澹臺滅明道:「好極,好極!」那武士挺腰坐馬,「蓬」的一拳直搗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看他拳勢如風,頗見功力,雙足釘牢地面,猶如打樁一般,下盤功夫更見沉穩。澹臺滅明推了他兩掌,只推得他上身搖晃,竟未跌倒。
雲蕾大為奇怪,澹臺滅明乃是護送番王的瓦剌使者,怎麼卻在張風府的家中與中國武士比起武來?張風府聚精會神地觀看,雲蕾不便找他談話,只得雜在人堆之中,聽眾武士嘁嘁喳喳的談論。
雲蕾聽眾人談論,才知道是這麼一回事:原來澹臺滅明到京多日,與眾武士頗有往來,自然免不了談論武功,各夸技藝。澹臺滅明久有瓦剌第一武士之稱,有些人便想見識見識他的武功,澹臺滅明人頗爽快,兼之他也想見識見識中原武士的武功,便請張風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證」(即比試之意)。本來武林之士,彼此印證武功,事情極是尋常;可是因為澹臺滅明乃是瓦剌國的第一勇士,這便暗含了「兩國之爭」的成分在內,武士之中有愛國心的,無不爭著出來,以擊倒澹臺滅明為榮,因此氣氛弄得甚為緊張,實非澹臺滅明始料所及。
比試已進行了三日,澹臺滅明連敗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無敵。今日乃是最後一日,若然仍是無人能夠抵敵,中國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丟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緊張沉重。
場中與澹臺滅明比試的這位武士,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名叫楊威,有一身橫練的鐵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臺滅明的掌力,這時已拆了十餘二十招。楊威用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硬拳硬馬,拳拳挾風,威勢亦頗驚人,澹臺滅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鐵琵琶」掌法,輕描淡寫地將楊威的重拳一一架開,斗到了約三十來招,只見楊威汗如雨下,拳法漸亂。澹臺滅明一笑道:「楊統領,你也歇歇吧!」身軀霍地一翻,拍拍拍連環三掌,把楊威雙拳分開,倏地欺身一撞,將楊威撞得跌倒塵埃。澹臺滅明道聲「得罪」,將楊威扶了起來,笑道:「這是第十場了,還有哪位賜教麼?」
張風府再也忍受不住,躍出場心,抱拳說道:「我來領教領教澹臺將軍的高招!」澹臺滅明哈哈笑道:「久聞張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這回幸逢對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語之中,雖是對張風府推崇,其實甚為自負,這一戰,乃是兩個「第一」之爭,若然張風府輸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試了。
張風府道聲「領教」,與澹臺滅明對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這乃是名家比武的見面禮儀,其實內中卻是暗藏勁力,以逸代勞。澹臺滅明自是識貨之人,微微一笑,雙掌一合,還了一禮,手未分開,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著張風府的天靈蓋劈下。張風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一揮,霎那之間,還了兩招,澹臺滅明虛虛實實,那一掌將劈未劈,驀然手指一划,勢捷如電,一個變招,雙指徑點張風府的腰脅軟骨,這一下若然給他點中,張風府立刻要癱瘓倒地,但張風府也是久經大敵之人,一見不妙,立刻趁勢前撲,竟不換招,掌力直迫澹臺滅明前心,這乃是拼個兩敗俱傷的險著,澹臺滅明若然給他打中,最少也要嘔血當場!
澹臺滅明叫道:「這一招倒打金鐘,果是高手!」話聲未了,只見他身形飄動,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宮,直搶過來,反手一掌,猛切張風府的手腕,眾武士不覺譁然驚呼,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人雙掌一交,各自斜躍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後,雙方多半會各立門戶,蓄勁待敵,眾人方鬆了口氣,正待看他們後著如何攻守,卻不料澹臺滅明身子一傾,龐大的身軀竟似一根木頭般地倒壓下來,雙掌呼呼齊發,腳跟尚未立穩,居然就勢搶攻,身法招數之怪,實是武林罕見!
這兩拳避無可避,但見張風府小臂劃了半個圓弧,雙掌緩緩往外推出,澹臺滅明的來勢極猛,張風府出掌舒緩,看來實似無可抵禦,連雲蕾也不覺觸目驚心。忽聽得澹臺滅明叫道:「好一個綿掌功夫!」身軀似彈簧般忽然彈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雙掌一分,將張風府的招數化開,霎眼之間,又進了三招!
原來張風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臺滅明,但好在他學的乃是內家正宗的功夫,在「綿掌」上有非常造詣,綿掌講究的是以柔克剛,練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輕輕一掌,擊石如粉,張風府雖然還未到這個境界,可是內勁暗藏,就勢反擊,澹臺滅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給他舉重若輕的化解開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覺歡然喜躍,但云蕾卻是暗暗擔心,只見三招過後,張風府神情貫注,看得出極是緊張,而澹臺滅明則仍是神色自如,也不見他怎樣用力,卻是每一掌都挾著風聲,既似輕描淡寫,又是狠辣猛撲。原來若練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剛」,但若雙方功力有所距離,那柔勁防身的功夫,卻也未必擋得了金剛猛撲!
兩人一柔一剛,進退攻守,打了一盞茶的時候,仍是未分勝敗,但張風府已漸漸額頭見汗,眾武士還未覺得什麼,雲蕾卻已知道不妙。她雖然也未看出張風府有何敗象,但心中暗想:「張風府的武功與張丹楓在伯仲之間,在古墓之中,澹臺滅明與張丹楓試招,張丹楓只能擋到五十多招,張風府功力雖比張丹楓稍高,看來也絕不能擋到七十招。而今他們已廝拼了將近五十招,只怕張風府就要難逃一敗。」
張風府也自知不妙,再擋了七、八招,更覺呼吸逼促,自思:「若然敗了,聲名還不打緊,中原武士的面子豈不給我丟光了?」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險,拼全力,把內家勁力都運到掌心,澹臺滅明呼的一掌橫掃過來,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張風府突然掌心一縮,大喝一聲,掌力盡吐。高手較技,最怕一掌撲空,給人反擊,若然是別人遇此,「剛極易折」,不待對方反撲擊中,就要手腕脫臼。
但澹臺滅明是何等樣人,焉能如此輕易受算?他一掌雖然撲空,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方圓一丈之內,全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張風府料不到他功力如此深湛,這一來弄巧反拙,自己的殺手神招,反變成了孤注一擲的硬打硬接,只覺胸口如受千鈞之力,呼吸受阻,全身發熱!幸而他剛才掌心一縮一登,內勁先斂後發,已把澹臺滅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難於抵擋。
這時雙方各以真力相接,變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澹臺滅明也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張風府雖然功力較低,但他的綿掌功夫,卻是內家的上乘功夫,剛柔兼濟,也是武林一絕,澹臺滅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膠著,擺脫不得。澹臺滅明暗暗叫聲「苦也。」自己雖無傷人之心,但處此形勢之下,掌力收不回來;而且張風府的綿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較技,到了「死拼」之時,又不能相讓,迫得全力施為,不讓對方的掌力發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這一廝拼,旁觀高手無不觸目驚心,但見二人各自沉腰坐馬,掌鋒相接,四目瞪視,狀如鬥雞。片刻之後,張風府發出微微的喘息之聲,額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擺動,似是在消解敵人兇猛的攻勢,看神情,顯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際,旁人縱想上前拉開,也無人有此功力。
雲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勢,若任由他們廝拼下去,張風府不死也得重傷,自己又無法相助,想起張風府雖是朝廷軍官,卻還算得上是個熱血男子,不由得替他大為著急,再過片刻,張風府喘息之聲更粗,稍解武藝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絕險之境,再過須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時全場靜寂,連一根繡花針跌在地下,也聽得見響。
忽聽得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場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臉色焦黃,三絡長須,約摸有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直裰大褂,拿著一把破蒲扇,儼如剛剛從田間耕作回來的鄉下老漢。眾人全神貫注,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都不禁大為驚詫。只見他一晃眼間,就到了兩人跟前,輕聲笑道:「兩位大爺累啦,歇一歇吧!」聲音語調雖有不同,所說的話,卻和澹臺滅明剛才調侃那個被打的武士一樣。澹臺滅明心中一震,只見那個怪老頭子閃電般地將破蒲扇在兩人當中一隔,嘶嘶嘶一陣連珠密響,那破蒲扇登時裂成無數碎片,一絲絲倒垂下來。張風府大叫一聲,倒躍出一丈開外,澹臺滅明也搖搖晃晃,倏地雙掌一收,面上現出無限驚奇之色。
要知怪老頭兒這一手實是非同小可,竟然借著破蒲扇一隔之力,將兩人的內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卻毫髮無傷,這種卸力化勁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運用得恰到好處,剛好趁著兩人換氣之際,這才能一舉見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險!
眾人正在驚奇,只聽得澹臺滅明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今日始得幸會高人,我澹臺滅明倒要請教了!」那貌似鄉下老頭的怪客提著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顫巍巍的惶恐說道:「澹臺將軍休得說笑,我這個鄉下老漢懂得什麼把式啊!」澹臺滅明面色一沉,說道:「老先生真不肯賜教麼?」對面三尺,攏指一划,只聽得聲如裂帛,那把扇十數條扇骨都齊根斷了,就如一下子給利刃削斷一般!眾人看得大驚失色,心中又是納罕非常,驚者乃是澹臺滅明這手鐵指銅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納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適才一舉而分開二人,舉重若輕,看來毫不費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禦,竟任由澹臺滅明還以顏色。
其實眾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適才那橫空一隔,實是半憑巧勁,半憑功力,將澹臺滅明與張風府兩人的內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讓他們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髮無傷,只毀了一把蒲扇;而今澹臺滅明突然出手,實乃出乎他意料之外,倉猝之間,只能運氣護身,不及兼顧那把扇子了。這種上乘武功的奧妙之處,只有張風府一人能夠理解,心中感慨萬分,暗自想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來以武功自負,而今看來,不但澹臺滅明遠勝於我,即這貌不驚人的老漢也勝我多多。看這兩人各具神通,鹿死誰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臺滅明乃是瓦剌使者,張風府等人與他比試,原意不過是想挫折他的威風,叫他知道中國有人,萬不敢置他於死;但這怪客不知是何等來歷,他與澹臺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雙方武功,深不可測,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傷,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動起手來,當無所顧忌,而且即算有所顧忌,到了緊要關頭,性命相博之際,就像自己剛才與澹臺滅明一樣,誰也不能相讓了。張風府心中想道:「若然澹臺滅明喪命,這禍事難以收拾,但若這老頭喪命,他曾經救我,我又焉能坐視?呀,我剛才與澹臺滅明交手,有他能夠分開,若然他們二人交手,又有誰能夠分開?」
眾武士與張風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們希望這二人交手一試,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場中數十對眼睛,都看著那怪老頭兒。張風府心中不住地道:「快別比吧,快別比吧。」
那怪老頭兒將蒲扇一揚,忽道:「你將我的扇子毀了,我不要啦,送給你吧!」那「蒲扇」其實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見他雙指一彈,扇柄疾如流矢,徑射澹臺滅明額角的「天靈穴」,這一下,澹臺滅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閃已不及,聽那刺耳的裂帛之聲,不亞於一枝利箭。澹臺滅明大叫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眾武士齊都失聲驚叫,只見澹臺滅明在間不容髮之際,雙手縮入袖中,長袖一揮,「波」的一聲,衣袖穿了一個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過場心,「嚓」的一聲釘在一棵柳樹上。澹臺滅明叫道:「指上的功夫,彼此都見識過了,我再領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躍而起,身未落地,已是連環兩掌,相繼拍出。那怪老頭兒雙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麼真的要打我這個鄉下老漢?」澹臺滅明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哼」的一聲,腳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頭兒雙手合成半環,如抱嬰兒,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這老骨頭啦!」雙方拳掌其實還未相交,但那兩人的衣裳、頭髮已全都給那拳掌之風,吹得飄飄搖動!
張風府駭然失色,想不到這兩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見那澹臺滅明迅如怒獅,飛身力撲,一掌接著一掌,連環猛擊;那怪老頭兒身如水蛇,四週遊走,突然一個翻身,閃電般一掌拍出,澹臺滅明大叫一聲,雙拳齊出,拳掌一交,龐大的身軀震得飛了起來。那怪老頭兒也「哼」了一聲,倒躍三步,搖搖晃晃!澹臺滅明面色大變,叫道:「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算你天下無雙!老英雄,我交你這個朋友,你可肯將姓名來歷賜告麼?」那怪老頭兒又是「哼」的一聲,冷冷說道:「鄉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澹臺滅明大怒喝道:「你當我當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頭兒倏地變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兩宗看家本領都抖出來了,好一個鐵琵琶手與羅漢拳的功夫呀!」澹臺滅明的師父叫上官天野,以鐵琵琶手、羅漢拳、吳鉤劍、一指禪、飛蝗針五樣功夫並稱武林五絕,四十年前,即已與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當世,武林後學提及他的名字也誠惶誠恐。澹臺滅明見這怪老頭兒居然敢對自己的師父不敬,越發大怒,拳如鐵錘,掌如利刃,攻勢越發凌厲!
那怪老頭兒貌雖狂傲,心中可實是不敢輕視,一掌護身,一掌迎敵,用大力金剛手將羅漢拳與鐵琵琶手迫住,兩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飛,圈子越展越大,圍觀諸人,身不由己地都給掌勢拳風逼得連連後退,站到離場邊數尺之地。羅漢拳本來是很平常的一種少林拳法,鐵琵琶手也並不難學,可是到了澹臺滅明手裡,威勢卻煞是驚人,拳掌兼施,攻守並用,兩種普通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竟是極尋常處才顯出極深奧的功夫。那怪老頭兒不論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都是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之勢,也變化無端,或側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風響,或輕飄飄地拍出,聲息毫無,但每一掌都是最厲害的金剛手功夫,不論輕發重發,都有千鈞之力!以澹臺滅明那樣強勁的攻勢,也如洪水遇著長堤,百般衝擊,都沖不破。但怪老頭兒的大力金剛手卻也破不了澹臺滅明的鐵琵琶手與羅漢拳。
澹臺滅明適才與張風府之戰已令觀戰的武士看得瞠目結舌,但若與怪老頭兒這一戰相比,則剛才之戰,簡直有如兒戲,不可相提並論。與張風府之戰不過是想挫折對方,而且強弱分明,雖「險」不「烈」;而這一戰則雙方直似以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廝拼了數百招還看不出誰強誰弱。有時明明看澹臺滅明一拳已打到怪老頭兒身上,卻忽地給他輕輕一掌撥開;有時明明看到是怪老頭兒占了上風,金剛手已封閉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卻又忽地給澹臺滅明兔脫,而且突施反擊。眾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緊張精彩之處,簡直令人不敢透氣!
雲蕾心中嘖嘖稱奇,暗思:「看這怪老頭的金剛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素聞我大師伯的金剛手天下無對,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師伯麼?」玄機逸士門下五人,除雲蕾的父親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門絕藝,論武功劍法是三弟子謝天華最強,但論到火候功力之深,卻要數大弟子董岳的金剛手功夫登峰造極。雲蕾又想:「我聽師父說過,大師伯和三師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儀容,若然是他,怎的會是這副鄉下老頭的模樣?而且他十餘年來雲遊蒙藏,又怎麼會突然出現京都?」
雲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見場中形勢又是一變,澹臺滅明與那怪老頭兒倏地分開,適才是運掌如風、出拳如電,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卻是慢騰騰地你一拳我一腳,圈子反而越縮越小,有時甚至相對凝視,都不動手,突然大喝一聲,彼此同時躍起,換了一招,又倏地分開。表面看來,形勢沒有適才猛烈,實則是各以平生絕學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著殺機!張風府等識貨的高手看得目不轉睛,有時看到怪老頭兒一掌劈下,澹臺滅明似已無可逃避,但卻忽地一下子輕描淡寫地化開,在他未出招之前,眾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後,又都心中同聲讚嘆:「啊,這一記尋常的招數,我們卻都沒有想到!」其實最尋常又正是最不尋常,眾人因見雙方的殺手厲害,在後一招未應之前,盡從複雜繁難的化解招數上想,卻不知雙方都是頂兒尖兒的角色,最複雜的招數也瞞不過對方,反不如本著正宗的拳理,隨機應變,大家都想先保持著不敗,然後反攻。可是這樣一來,端的是各以真才實學相拼,最為損耗內力,戰不多時,只見兩人頭上都如頂著一個大蒸籠似的,頭頂熱騰騰冒氣,張風府大驚失色:這樣下去,一定兩敗俱傷,但卻又無從解拆!
澹臺滅明一生來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中也不禁暗暗發慌。他的性子較為急躁,雖然明知此際變招,極為冒險,但又不願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內傷,於是當那怪老頭兒以大力金剛手運勁猛逼之際,陡然大喝一聲,招數大變,左拳右掌,又如暴風迅雷般地疾卷過去,比起剛才更是驚人!
那怪老頭兒「啊呀」一聲,連連後退,但見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雖退不亂,仍是一掌護胸,一掌迎敵,看是只守不攻,但卻潛具極大的反擊之力,澹臺滅明狠攻不下,還屢被金剛掌力逼退回來,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我縱橫二十餘年,除了一個謝天華堪稱敵手之外,就是這個老頭兒了,謝天華的劍法自是天下無雙,但功力深湛,卻還似是這老頭兒稍勝。咳,難道他也與謝天華一樣,是我師父大對頭的門下弟子麼?」三十餘年前,澹臺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曾與玄機逸士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上官天野這才遁跡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臺滅明心有所疑,但此時此際,正是生死搏鬥的緊張關頭,哪容發問。那怪老頭兒年紀雖比澹臺滅明大了十年,卻是內勁悠長,氣力毫不輸蝕,只見他守中帶攻,單掌翻飛,或拍或抓,揮灑自如,把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澹臺滅明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嘆道:「呀,還是一個僵持之局!」急攻不下,招數又變,左手羅漢神拳右手鐵琵琶掌,或此攻彼守,或此守彼攻,拳掌相引,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綿綿不斷,將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要知這是上官天野苦心獨創的絕技,將兩種尋常的拳法構成一種最不尋常的武功,配合起來,極見神奇,天下無人能破!澹臺滅明自思,我不急攻,看你能奈我何?拳來掌往,雙方又惡鬥了三五十招,仍是一個不分勝負的相持之局,兩人頭上的熱氣越發冒得濃了。
場中武士看得十分緊張,心情也是矛盾之極,他們大半盼望那怪老頭兒獲勝,給中國武師爭一口氣(其實他們不知,澹臺滅明也是漢人)。但看這形勢,若要分出勝敗,只怕總有一方傷亡,澹臺滅明如有不測,後果難以收拾!大眾一心,正在患得患失之際,忽見那怪老頭兒身形不動,左手劃了個圓弧,右掌一握一放,呼的一聲推了出去,一個回身側步,趁著上一招的余勢,又輕飄飄地拍了一掌,澹臺滅明長拳一架,那怪老頭兒突然一個轉身,守護前胸的左掌猛然反掌一擊,喝一聲:「著!」這三掌輕重接替,正反互用,澹臺滅明接第一招時,覺得有一股大力迫來,正在用力相抗,陡然對方一松,勁力竟似在一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撲空,那怪老頭兒第三記怪招突發,以護身的左掌,反手一掌,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實是無以抵擋!
怪老頭兒,接連三掌,竟把澹臺滅明攻守俱備、嚴密異常的拳法破開,雲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師伯還有誰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了一聲:「好啊!」忽見澹臺滅明肩頭一沉,「蓬」的一聲,如擊敗木,竟中了那怪老頭兒一掌,張風府大叫一聲:「不好!」與數名高手,同時躍出,說時遲,那時快,澹臺滅明肩頭下沉,怪老頭兒的手掌竟似給他牽引下去,未及抽起,澹臺滅明已突地橫腰一擊!
那老頭兒「哼」「哈」兩聲,身形倏然飛起,竟從眾武士頭頂掠過,轉眼之間,就從牆頭飛出,攔也不及。雲蕾只覺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頭撲通一跳。
張風府適才拼命與澹臺滅明相抗,氣力兀未恢復,躍出場時,稍為落後,兩名武士,搶在前頭,正想將澹臺滅明扶起,澹臺滅明盤膝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見兩人搶來,忽然肩頭一擺,左右兩掌斜推,只聽得「啊喲」兩聲,兩名武士都給掌力震得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肋脅作痛,不禁同聲叫道:「什麼?」
張風府猛然醒悟,急搶上前,將後面的武士攔住,說道:「澹臺將軍正以最上乘的內功運氣護身,大家不要擾他!」澹臺滅明臉上含笑,向張風府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讚賞。
原來怪老頭兒最後那掌,以大力金剛手法全力劈下,澹臺滅明本來不死也得傷殘,幸他也是個功力極高,慣經風浪的人,在絕險之際,肩頭一沉,硬接了金剛手,這一沉將金剛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護身金甲,金甲也給震裂,但五臟六腑,卻幸而得免震傷。那怪老頭兒大約也是料不到他如此應著,金剛手給他肩頭一沉之力所引,來不及撤掌護身,竟也給他一記鐵琵琶攔腰橫掃,幸而澹臺滅明正在運勁護身,力分則薄,這反擊之力,不及平常掌力十之二三,要不然這怪老頭兒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饒是如此,他飛出張家之後,也吐了一口鮮血,回到寓所,也要靜坐半日,才能運功恢復。
澹臺滅明雖然得免內傷,元氣卻已大耗,外傷更是不輕,當下不敢說話,盤膝靜坐,行氣活血,張風府瞧他一眼,對眾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諸位請回府吧。」眾武士只恐澹臺滅明有所不測,牽連到自己身上,樂得讓張風府一人料理,於是一個個地陸續退出,只有三數名武士,面有異容,兀自不走。雲蕾等得不耐煩,正欲上前相見,忽見留下來的兩名武士,同聲對張風府道:「時候尚早,澹臺將軍亦未復元,俺兩兄弟且待留些時……」張風府截著道:「不敢有勞兩位。」那兩人續往下道:「俺兩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臺將軍,二者是想趁此時機,繼續今日的盛會,領教領教張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證一下武功,諒張大人不致於不屑賜教吧。」
張風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來這兩人乃司禮太監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曾教過太子讀書,而今以司禮太監的身份,掌握大權,陷害忠良,勢力極大。這兩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喚路明、路亮,家傳六十三路混元牌法,這種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可以衝鋒陷陣,亦可以短兵相接。這兩兄弟,卻一人練劍,一人練盾,兩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厲害。張風府今次本來沒有邀約他們,他們卻擅自混了進來。
張風府一聽,便知路家兄弟來意不善,要知張風府正在惡戰澹臺滅明之後,氣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當著澹臺滅明的面,張風府又不願將這個原因說出,拒絕路家兄弟的挑戰,當下慨然說道:「既然兩位有此雅興,張某隻好奉陪,咱們彼此印證武功,點到為止,勝敗不論。」路家兄弟笑道:「這個自然,是勝是敗,都樂得一個哈哈。」兩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劍。
雲蕾好不煩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麼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勸阻,只好在旁觀看。只見張風府抽出緬刀,道聲:「進招吧!」路明道:「張大人先請!」張風府知道他們已布成了攻守兩利之勢,以逸待勞,不肯示弱,笑道:「那麼得罪了!」緬刀揚空一閃,用「五虎斷門刀」中的「截」字訣,橫刀截斬路明的手腕,只聽得「當」的一聲,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著刀鋒便砸,張風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鐵牌,順勢彈起,青光閃處,一招「紅霞奪目」,刀鋒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劍一揮,搶攻硬削張風府的臂膊,張風府回刀一隔,將他的攻勢一舉化開。
路明一看,盾牌與刀鋒相接之處,竟給戳了一個小指頭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駭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卻還有如此氣力。」不敢怠慢,將盾牌舞得呼呼風響,掩護兄弟進攻。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厲害之處,全在這面盾牌,砸、壓、按、劈,善守能攻,確有幾路獨門手法。至於那口劍不過全在盾牌掩護之下,施行攻襲,不過因他有盾牌掩護,可以全采攻勢,威力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時,這兩兄弟自然不是張風府的對手,可是如今張風府氣力尚未恢復,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速戰速決,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已搶攻了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帶攻帶守,竟令張風府不能各個擊破。三五十招一過,張風府氣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個「迅雷貫頂」,向張風府當頭打下,張風府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氣力充沛的話,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氣衰力竭之時,卻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張風府這麼一閃,路亮的鐵牌如影隨形,追著緬刀硬碰硬壓,立刻把張風府迫得處在下風,路明的利劍,攻勢驟盛,如毒蛇吐舌般隨著鐵牌進退一伸一縮,劍劍不離張風府的要害。
雲蕾尚未知內中含有危機,看得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是怎麼回事?看來可並不像只是印證武功啊!」忽見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盾牌翹起,一招「橫掃千軍」,攔腰便劈,張風府急忙一個「龍形飛步」,從鐵牌之下掠出,一甩腕,還了一招「螳螂展臂」,刀鋒下斬敵人雙足,哪知真箇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招數剛剛使出,路明卻突然從側面一劍刺來!
雲蕾驚叫一聲,手指急彈,將一枚「梅花蝴蝶鏢」飛出,路明這一劍刺出,滿擬在張風府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不料「錚」的一聲,劍尖突給梅花蝴蝶鏢打中,歪過一邊,未看清暗器來路,急忙按劍一閃,正待喝問,雲蕾也正想躍出,忽見那澹臺滅明突然飛身躍起,叫道:「我還要再打一場,你們兩位既然要留此伴我,為了酬謝盛情,我就捨命陪陪君子吧!張大人,請你退下!」話未說完,人已飛到,他運氣九轉,氣力已充沛如常,只見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鐵牌震得飛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劍也給他劈手奪過,拗為兩段,路家兄弟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澹臺滅明一手一個,倏地將路明、路亮舉了起來,喝聲:「去!」一個旋風急舞,將二人擲出數丈開外,痛得他們狂嗥慘叫,眼前金星亂冒,暈了過去。
澹臺滅明仰天狂笑,說道:「有生以來,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張風府點頭一禮,又向雲蕾打了個招呼,道:「我還要找那老頭兒去,少陪了!」邁開大步,走出張家的練武場。
張風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傷勢,只見路明給摔斷了兩根筋骨,路亮跌斷了兩隻門牙,澹臺滅明這一摔用的乃是巧勁,只令他們受了外傷,並不妨及性命。張風府給他們敷上金創止痛之藥,兩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地自行回去。
張風府嘆了口氣道:「呀,真是料想不到!」雲蕾道:「什麼料想不到?」張風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籠絡,這兩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來剛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於我了。」雲蕾想不到京師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願多問。只聽得張風府問道:「嗯,你那位朋友張丹楓張相公呢?」雲蕾面上一紅,道:「在青龍峽之後,我們就分手了。」張風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們二人在此,雙劍合璧,定可將澹臺滅明打敗。這三日來他連勝十場,幸有那怪老頭兒挫折了他一下銳氣,但各自受傷,也不過是打成平手。呀,這次可真是丟了我們京師武士的面子了。」雲蕾見他甚是難過,笑道:「你也並沒有敗給澹臺滅明呀!」張風府道:「幸是那怪老頭兒來得及時,要不然不說落敗,連性命恐怕也丟了!這怪老頭兒也不知是怎樣進來的?這麼多武士,竟沒有一人發現,給他擠進了場中。」頓了一頓,又道:「這澹臺滅明也怪,剛才若不是他那麼一插手,恐怕我也難逃暗算。嗯,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枚梅花蝴蝶鏢呢!」
雲蕾急不及待,無心多說閒話,張風府話聲一歇,她立即問道:「張大人,我今次入京,實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張風府道:「請說。」雲蕾道:「你部下那位姓雲的少年軍官呢?求你請他來與我相見。」張風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來就是為了此事麼?」
雲蕾道:「不錯,就是為了此事。」張風府道:「你與雲統領有何親故?怎麼我從未聽他提過?」雲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識。」張風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這理由可說不通。」雲蕾又道:「若張大人有事,請將雲統領的地址告知,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樣。」張風府忽然微微一笑,說道:「這事情且慢慢商量,請進內邊去說。」雲蕾心道:「這事情有甚商量,告訴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所詰問。
張風府帶雲蕾走出練武場所,讓雲蕾進客廳坐定,叫家人泡了兩壺好茶,道聲:「告罪,我進去換換衣服。」經過與澹臺滅明那場惡鬥,張風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給澹臺滅明用「鐵指銅琶」的功夫撕裂了好幾處,而且衣上沾滿塵沙,連頭髮也是一片黃色。雲蕾心中有事,未說之前,還不覺得,既說之後,仔細一瞧,見張風府就像經過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衣裳破碎,滿面風塵之色,果然十分難看,不禁笑道:「那澹臺滅明真是厲害,好在是你,還經受得住。」
張風府進去換衣,雲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張風府出來,急忙問道:「張大人,那雲統領究竟住在何處?」張風府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啜了口茶,這才含笑說道:「雲統領可難見到啦!」雲蕾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他遇了什麼意外麼?」一種對親人關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張風府瞧在眼裡,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過這『意外』乃是好事,他給皇上看中,調到內廷當侍衛去了,輕易不能出宮,所以說難於相見。」雲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喚他出來嗎?」張風府道:「現在他已不歸我所統屬,自然不能。」雲蕾道:「這卻如何是好?」張風府道:「你若想見他,半月之後,或者可有機會。」雲蕾道:「願聞其故。」張風府道:「半月之後,今年武舉特科開試,千里兄已報了名,想他武藝超群,嫻熟兵法,當有武狀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狀元,皇上自然賞以軍職,賜邸另居,不必再在宮內當侍衛了。」
雲蕾好生失望,當下便想告辭。張風府卻留著她談話,追憶當日在青龍峽之事,又誇獎了一頓張丹楓,說是全憑他的智計,金刀周健的兒子和自己才得以兩保全。雲蕾每聽他提起張丹楓,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張風府都瞧在眼內,心中極是納罕,忽問道:「張丹楓果是張宗周的兒子麼?」雲蕾道:「是的。」張風府道:「那就真是出於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為,實是一個愛國的男兒,可笑千里兄樣樣都好,就是對張丹楓卻固執成見,切齒恨他。」雲蕾心中一痛,說不出話。張風府忽又問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嗎?」雲蕾道:「我小時候在蒙古住過。」張風府道:「那麼與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這次來的番王與澹臺滅明是什麼樣的人麼?」雲蕾道:「我未滿七歲,就離開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為何特別問這二人?」
張風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議論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聽朝廷之事,並不追問。張風府卻視她如同知己,並不顧慮,往下說道:「這番王名叫阿剌,在瓦剌國受封為『知院』,即是『執政』之意,權勢在諸王之上,而在太師也先之下。這次來朝,與我國談和,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割雁門關外百里之地,兩國以雁門關為界。二是以中國的鐵器交換蒙古的良馬。三是請以公主下嫁瓦剌王脫脫不花的兒子。閣老于謙力爭不能接受此三條和約。說是中國之地,寸土不能割讓,鐵器讓與瓦剌,他的兵備更強,更是養虎貽患,萬不能允。至於以公主和親,雖是皇室內部的事情,但有傷『天朝』體面,亦是以不允為宜。」雲蕾道:「于謙是個正直的大臣,公忠為國,有何奇怪?」張風府道:「于謙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與瓦剌勾通,我等亦有所聞。雁門關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勢力所在,朝廷管轄不到,王振恨極周健,十年來屢有密令交與雁門關的守將,准他與瓦剌聯兵,撲滅周健。我們都以為他這次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雁門關外之地割與瓦剌了,誰知他也不允。再說到以中國鐵器交換蒙古名馬之事,十餘年來,王振就在暗中做這買賣。」雲蕾道:「也許是他內疚神明,不敢公然資敵。」張風府笑道:「王振此人,挾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黨羽,他有什麼事情不敢做,連皇帝也得看他顏色。再說當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話,這和約早已簽了。」雲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張風府道:「還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張將這次蒙古的來使扣下,倒是于謙不肯贊成。王振素來暗助瓦剌,這次竟會有此主張,朝廷百官,無人不覺奇怪。」雲蕾想起自爺爺出使瓦剌,被扣留下來,在冰天雪地牧馬二十年之事,不禁憤然說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來就不該扣留。」張風府道:「這事理我也明白,不過扣留使者之說,出於王振口中,總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談多時,天色已暮,張風府命家人備飯,並對雲蕾說道:「雲相公在什麼地方住,不嫌蝸居的話,請搬到舍下如何?」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諸多不便,急忙推辭。張風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個未出嫁的閨中少女,遠不及張丹楓的豪放快人。」晚飯之時,雲蕾問起于謙地址,張風府笑道:「你想見於大人麼?他這幾日忙於國事,就是他肯見你,恐怕門房也不肯放你進去。」但到底還是把于謙的地址說了。晚飯過後,雲蕾堅決告辭,張風府挽留不得,送他出門,又提起張丹楓,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狀元,我一定要做個魯仲連,替他擺酒與千里兄談和。你自然也要來作個陪客。」
雲蕾尷尬一笑,道:「張大人古道熱腸,我先多謝你這席酒。」辭別了張風府,獨自回到客店。
這一夜,雲蕾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一會兒想起了哥哥,一會兒又想起了張丹楓。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哥哥,而今遠道來京,偏偏他又調到宮內去當侍衛,雖說等他中了武狀元,可以相見,但事情到底渺茫,他中不了又怎麼樣?中了之後,另生其他枝節又怎麼樣?不禁暗自嘆道:「我怎生如此命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見不著。」心中想起了「唯一的親人」這幾個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張丹楓,張丹楓雖然不是她的親人,但云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卻總有一種親切之感,耳中又響起張風府的話,不禁苦笑嘆道:「你哪裡知道我家與他仇深如海,想勸我兄長與他和解,這苦心只恐是白費了。」
想起了張丹楓,又聯想到于謙,雲蕾摸出張丹楓托她轉交于謙的信,對著信封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如見其人,雲蕾心道:「張丹楓初次入關,怎會認識于謙?卻寫信介紹我去見他?」但想起張丹楓為人雖然狂放,做事卻甚縝密,從來不出差錯,也從來不說謊話,他既然能寫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門路去見于謙,不如就拿這封信去試試。嗯,門房若不放我進去又怎麼樣?難道也像在張家一樣,硬要闖進去麼?于謙是一品大臣,海內欽仰的閣老,這可不能胡來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輕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見他吧。」
第二日雲蕾養好精神,晚上三更時分,換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尋到於家,在雲蕾想像之中,于謙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樓高閣,堂皇富麗,哪知竟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後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與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雲蕾心中嘆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處,就可想像他的為人了。」當下輕輕一躍,飛上瓦面,幾間平房,一目了然,只見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雲蕾心道:「雅麗絕俗,真不像是富貴人家,這間房子一定是于謙的書房了。房中還有燈火,想他未曾睡覺。」放輕腳步,走近書房,忽聽得房中有談話之聲,雲蕾一聽之下,心頭有如鹿撞,這竟是張丹楓的聲音,這該不是夢境吧?他怎麼突然又來到這兒?雲蕾昨晚還夢見他,而今聽到他的聲音了,卻又不想見他。可是真的不想見他嗎?不,她又是多麼渴想見他一面啊,呀,只是這麼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雲蕾輕輕走近,偷偷一瞧,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張丹楓!正是:
碧紗窗上燈兒映,猶恐相逢是夢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