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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喝雉呼盧 名園作豪賭

2024-04-25 18:52:59 作者: 梁羽生

  揚聲擲骰 俠客儆凶頑

  雲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腳登粉底鞋,頭戴白方巾,襯著粉雕玉琢的面龐,笑吟吟地縱上擂台,姿態美妙之極,真有如玉樹臨風,梨花飄雪,端的是人物俊秀,瀟灑出塵,這一登台,滿場武士都給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贏得一片喝彩聲。皇帝坐在正面看台,心中也暗暗贊道:好一個風流人物!笑對總管康超海道:「這人倒應該去考文狀元!」康超海含糊應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張丹楓,面上顯出疑惑的神色。只見張丹楓向正面看台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從皇帝祈鎮面上一掠而過,皇帝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道:「這人看來儒雅風流,眼光卻充滿殺氣!」他哪裡知道,張丹楓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爭奪江山的大仇人!

  張丹楓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雲蕾意料之外,于謙和雲重也是萬萬料想不到!于謙想道:「張丹楓乃當世奇才,我屢次勸說他為朝廷效力,願以身家性命保薦他,他都不允,怎麼他卻會來考這勞什子的武狀元?」雲重更是吃驚,心道:這廝明明是瓦剌的奸賊,為何他也來與我爭奪狀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卻又礙於他乃是自己頂頭上司張風府保薦的。因此雲重雖然深心憤恨,卻是做聲不得。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一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急得直淌冷汗,但見擂台之上,張丹楓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剛喝得一個「好」字,雲重寶刀一起,青光疾閃,刀隨掌發,又已從斜刺劈來!這一掌雲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張丹楓輕描淡寫地卸勁化開,心中實是吃驚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絕不留情;而張丹楓暗運內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剛能抵消雲重左手的勁力,心中也是暗自贊道:「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法,果然名不虛傳!」不敢怠慢,一個反身拔劍,就在雲重的寶刀堪堪劈到之際,刷的還了一招。這一招擋得恰到好處,雲重也不覺道出了一個「好」字,刀鋒一轉,急急變招橫掃。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拼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一聲長笑,長劍一圈,身形一轉,只見劍光疾起,倏時冷電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擂台之上,都是張丹楓的影子,就如有數十人持劍,從四面八方疾攻而來。雲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動半步,但見人影閃時,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閃電,雲重的橫截斷門刀法雖然狠辣,但張丹楓身法快到極點,有如蜻蜓點水,一掠即過,雙方鬥了五七十招,兀是毫髮無傷。皇帝看得眉飛色舞,大叫:「好啊,好啊!」雲蕾卻是心急如焚,既怕張丹楓傷了雲重,也怕雲重傷了張丹楓。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雲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更比雲重為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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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重出盡全力,還只是堪堪打個平手,心頭焦躁之極。更兼他適才與陸展鵬苦拼了一場,耗了不少氣力,而今與張丹楓又是一場惡戰,拼了六七十招,漸感氣力不支。張丹楓仍是揮灑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處,忽疾忽徐,絕不讓雲重露出敗象,仍是維持著平手的局面。這時連雲重也覺出他是有意相讓了,越發火起,猛運金剛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連劈三掌,施展師門絕技,金刀夾掌,把張丹楓逼到離身數尺之外,驟然一個翻身,拖刀便走,張丹楓心中暗笑道:「你這拖刀詐敗之計騙得誰來?」將計就計,挺劍直逼,哪知雲重又是一個「鷂子翻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錚錚數聲,六七粒鐵蓮子破空飛出,互相激盪,或走直線,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飛來,全是奔向張丹楓的要害穴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機逸士的獨門絕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彎打穴,直把場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聲音微細,在鐵蓮子激盪的聲音遮蓋之下,看台上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但云重卻是入耳刺心,只見所發出的鐵蓮子全都被打落台下。雲重是名師高足,自然知道這乃是被張丹楓所發的暗器擊落,但聽聲辨器,不過是梅花針之類的極微細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發出,而且體積比梅花針大數十倍的鐵蓮子打落,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張丹楓這一出手,立刻令雲重想起剛才的一樁怪事!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暗算陸展鵬的竟然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這霎那間,雲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還有幾分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聽得張丹楓笑道:「看劍!」眼前白光一閃,張丹楓又是刷的一劍刺來,雲重本能地還了一刀,正在思量,這個武狀元該不該拱手相讓,忽然發覺張丹楓的劍光已把自己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都封著,看他劍勢如虹,下一手便是殺手,雲重大吃一驚。習武之人,遇險必救已成習慣,這時該不該照江湖規矩——心知不敵,便該相讓,已是無暇考慮,急急左掌橫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雲裂石」的招數硬接硬解,忽聽張丹楓低聲說道:「這招不行,快用三羊開泰!」雲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連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開泰」招數。張丹楓使的是「八方風雨」的封閉劍術,這時劍尖剛剛畫了半道圓弧,招數尚未用盡,忽被「三羊開泰」的招數一衝,頓時反客為主,門戶大開,尖叫一聲,雲重招數使開,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連劈三刀,只見張丹楓連連後退,到雲重第三刀疾劈來時,似是無可抵敵,忽然一個「細胸巧翻雲」,翻身一個倒縱,身形如箭,向後疾飛,竟然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飄落地下。勝敗已判,張丹楓輸了!滿場高手,都不禁轟然喝采,稱讚雲重那一手反敗為勝的「三羊開泰」招數,真是妙到毫巔。除了雲蕾,誰也看不出是張丹楓故意相讓!

  原來張丹楓之所以參加比武,目的就在於暗助雲重奪取武狀元。張丹楓知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兄弟也參加比武,這兩人武功與雲重不相上下,尚有數名高手,武功亦不過比雲重略遜一籌,照考試的規矩,最少要連打兩場才能休息,則雲重實是毫無把握,因此張丹楓才冒這絕大的危險,叫張風府作保,也來參加考試。在前日的淘汰賽中,他不與雲重同組,而與康超海的另一個師兄,及名武師金鉤吳鋒、衛士路明等高手同組,張丹楓將這三人全都淘汰,給雲重減少了勁敵,臨場之時,又暗助他打敗了陸展鵬,最後自己接著上場,又指點了他一招,故意讓他反敗為勝,這才成全了雲重的功名。張丹楓的苦心,連于謙與張風府都不明白。

  雲重這樣得勝,實是夢想不到,這時滿場的喝彩之聲尚未停息,雲重呆呆地站在台上,竟似痴了,腦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該走下台來,請求休息。忽聽得正面看台上一聲大喝:「快快捉這叛賊!」

  雲蕾、雲重聽得這一聲暴喝,都驚得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只見伴著皇帝在正面看台上的那個大內總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著校場中張丹楓的背影,喝令武士們快快捕捉。原來康超海的那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在青龍峽被張丹楓與雲蕾聯劍殺敗後,逃回京師,曾對康超海說起兩人的形貌,尤其對張丹楓印象深刻,更是說得詳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今日雖不在場中,康超海見了張丹楓的形貌已是心裡懷疑,暗中留意,這時打定了「寧可捉錯,不可放錯」的主意,恃著大內總管的身份,竟然就當著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張丹楓的命令。

  滿場的喝彩之聲給康超海這一聲暴喝登時鎮壓下去,護場的御林軍與武士們尚未弄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得幾聲狂笑,一聲尖叫,張丹楓倏地衝到了場邊跑道,而看台上的康超海卻一個倒栽蔥跌落台下,原來他也冷不及防,給張丹楓的飛針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撥落,那匹寶馬狂沖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王振手顫腳震,連聲說道:「這、這還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上來!」忽聽得皇帝說道:「且慢,先問問康超海這是怎麼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強,這時已運氣解了穴道,但關節的軟筋被利針所傷,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癒,一跛一拐地走上台來,皇帝道:「你怎麼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內總管,平日總想與張風府爭奪京師第一高手的稱號,愛面子得緊。而今張丹楓被張風府的一個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卻被張丹楓的暗器所傷,這種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對皇帝直說,只得訥訥言道:「奴才急於捉拿叛賊,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個張丹楓是叛賊嗎?」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經傷了御林軍的大統領張風府,劫去了張風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個叛將周健的兒子,張風府不是稟奏過皇上嗎?那劫賊就是這個張丹楓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飾自己師叔被張丹楓打敗的事實,將過錯都推到張風府頭上,皇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愛卿,你想必看錯人了?若然那張丹楓曾傷過張風府,張風府如何肯給他做保人?我看張丹楓此人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給你嚇跑了。你好好尋他回來吧,不准嚇唬他!」這位皇帝平日雖是受王振所挾制,卻也不算昏庸,而且還歡喜賣弄點小聰明,這時自覺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頓,得意洋洋,覺得康超海無事自擾,實是愚蠢。張風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並不追究。

  騷動過後,比武繼續進行,雲重連勝兩場,取得了決賽的資格,暫告休息。此次參加武試特科的舉子雖多,但經過初試、複試與淘汰賽之後,只有二十四人有資格參加擂台比武,爭奪狀元,至張丹楓止是第十五場,尚剩下九場,強存弱亡,優勝劣敗,很快就比出個結果。九場比賽完了,只有一人能連勝兩場,與雲重決賽,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師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衛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傳授,與雲重相差甚遠,決賽時不到十招,就被雲重的金剛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滿場歡呼聲中,皇帝親自給雲重披紅掛彩,宣布今科武試功德圓滿,雲重奪得了武狀元。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布,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奪得了武狀元之後,如醉如夢,聽著眾人道賀,自己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他未受新職之前,還是宮中的輪值衛士,在內廷與外廷分界之處,有一排房間,是內廷衛士們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房門,同伴們紛來道賀,他都不予接見。有的以為他中了武狀元就擺架子,有的則以為他比武之後,身體疲倦,需要休息,應該原諒。誰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狀元之後,心情卻是落寞之極,甚是不安。這時正一個人閉上房門,冥思默想。

  別人不知,雲重自己心中卻是明白,這武狀元可並不是憑自己的本領奪來,而是張丹楓有意相讓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讓,這豈不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但狀元已經到手,難道還去對皇帝說明真相?雲重思潮起伏,越想越悶,忽聽得大小太監敲門叫道:「皇上召見。」

  雲重又驚又喜,匆匆整好服飾,隨太監走過長廊曲榭,到文華殿的御書房,只見書房內燈火熠耀,皇上一人獨坐看書,見雲重到來,揮手令太監退下,關上房門,笑道:「卿家武藝高強,大魁天下,可喜可賀!」雲重滿面通紅,訥訥說道:「承皇上謬賞,微臣粉骨碎身,無以為報。」皇帝看了雲重一眼,問道:「卿家是哪裡人氏?」雲重略一遲疑,答道:「臣祖居河南開封。」皇帝眼珠一轉,又盯了雲重一眼,忽道:「如此說來,你與前朝的大臣雲靖乃是同鄉同姓了。你和雲靖是怎麼個稱呼?」雲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雲欽使是我的爺爺。」

  雲重身是罪臣之後,身份隱瞞多時,從不敢對人提起,這時皇上問起,不敢不說,只見皇帝面色一變,道:「雲狀元,你心中對朕可有懷恨麼?」雲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為國,求皇上洗滌罪名。」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皇帝本無眼淚,卻也假作以袖拭淚,說道:「你的爺爺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賜他自盡,本不是我的主意。」雲重一怔,不禁抬頭看看皇帝。皇帝續道:「不過要替你爺爺洗雪罪名卻還要待諸異日。」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為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奏道:「求皇上賜我效命邊關,統率師旅,將來戰事一起,勤王之師四集,我有了兵權,打退瓦剌後,便可回師肅清君側了。」皇帝微微一笑,道:「這也暫緩!」雲重好生失望,只見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個與你比試的舉子,是叫做張丹楓不是?他的武藝也很不錯呀!」雲重面熱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張丹楓的武藝實在微臣之上,這武狀元乃是他有意讓與我的!」在此之前,雲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說出實話,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訝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實,其實你不說朕也看得出來。」雲重不覺又是一怔,心道:「皇上養尊處優,料他不懂武藝,張丹楓讓我那招,滿場高手,無一知曉,他怎麼看得出來?」心中疑惑之極,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張丹楓是什麼人嗎?」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剌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市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皇帝輕描淡寫的幾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帖帖,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雲重大為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為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然是皇室之人嗎?」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著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畫中的賊王是偽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為什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了,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註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尋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蹤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剌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剌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宿世冤讎,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讎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為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才會有「宿世冤讎」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的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才有遣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為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旦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臺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剌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了,這個村叫做澹臺村,這個湖就叫做澹臺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臺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臺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臺湖。我們的縣誌里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徵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岳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臺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剌有個大將叫做澹臺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為「澹臺」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在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冢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臺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的嗎?澹臺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臺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一介武夫的澹臺滅明也有什麼崇高的胸襟抱負?」

  雲重繞過澹臺湖,進入澹臺村,心中不住地想澹臺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臺滅明武功遠勝於己,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又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臺,彼一澹臺,此澹臺不是彼澹臺,何必想它。」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臺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裡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為是在大漠旅行了。」進入茶亭,系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只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提著茶具出來,給他倒了一杯碧綠的香茶。那少女雖是荊釵裙布,面目卻自有一股清秀之氣,雲重心中嘆道:「江南水秀山清,連村女娥眉都不帶一點俗氣。」閒著無聊,問那老嫗的姓氏,那老嫗道:「我們這一村都是複姓澹臺,你就叫我澹臺大娘好了。」正與那老嫗搭訕聊天,忽見一騎快馬經過茶亭,馬上騎士相貌粗豪,並不下馬,就放開喉嚨問道:「喂,我問你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個白馬書生,經過這裡?」「白馬書生?」雲重不由得驀然一驚,這人所探問的「白馬書生」,豈不是張丹楓嗎?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是故意替她掩飾的。那老婆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才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繡有七朵紅花,有大有小,道:「這是第七個!」

  雲重好生納悶,他情知這兩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諱,禁不住問道:「什麼白馬書生?那快活林又是什麼地方?」那老婆婆盯了雲重一眼,笑道:「你這位客官為人很好,我說與你聽。快活林是蘇州一個銷金場所,聽說以前張士誠在蘇州稱帝時,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宮。後來張士誠戰死,快活林被官家當作逆產處置,產給商賈。現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頭獅子殷天鑒,他把那大好園林,變成秦樓賭館,弄了不少造孽錢,廣買田地,買到我們吳縣來。澹臺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雲重道:「如此說來,這九頭獅子也算得是個大惡霸了,但這與白馬書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們這個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個月要來收三兩六錢銀子,我們欠了三月租錢,他昨日就派了兩個武師來,說要拉明兒作他的丫頭,抵償租錢,恰恰那個白馬書生經過,替我們還了銀子,又將那兩個武師打得個狗吃屎。」那少女插口道:「媽,那書生可沒有打人,是那兩個武師打他。哈,真妙極了,那兩個武師拳頭剛碰著他的身體,就哎喲喲直叫起來,也不見那書生還手,那兩個武師就跌倒地下亂滾,爬起來時,我瞧見他們的拳頭都腫得像海碗般大。客官,你見多識廣,這可是什麼邪法?」雲重心知這是一種類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嘴中卻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兩個武師本領不濟,口卻很硬,對那白馬書生道:『有種的你到快活林見見我們的九頭獅子。』那白馬書生仰天大笑道:『過兩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頭獅子是怎麼凶法?』」

  雲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張丹楓到蘇州來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寶與地圖,卻怎的沒來由多管閒事,與一個惡霸作對,不怕露了身份麼?若說行俠仗義,那麼將那兩個武師折辱了一頓,替這兩母女還了銀子就算了,天下惡霸打之不盡,何況他又有大事在身,豈可意氣用事,輕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見所聞,張丹楓的每件行事,都是計劃縝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續道:「那位白馬相公把兩個武師趕跑之後,又對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後日都到快活林瞧熱鬧去,我有銀子分給他們。客官,你當然不稀罕他分銀子,可也想瞧瞧熱鬧麼?」雲重道:「我久慕蘇州園林之名,何況又有熱鬧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錢,立刻告辭,偷眼一瞥,只見那少女的錦緞上已繡了第八朵紅花。

  雲重馬行快速,日頭未落,已到蘇州,只見街道全是五色斑斕的大小石卵鋪成的石子路,別具一種清新的風格,房屋建築精雅之處,更非別的城市可比,但見處處綠蔭掩映,梧桐楊柳高出圍牆,只覺這個城市之中到處都是園林,與雲重所熟悉的大漠風光,恰恰是個極強烈的對比,心中不禁嘆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話當真是說得不差!」

  雲重拿了皇帝的密旨到撫衙探問,那七名高手,還沒一個到來。雲重以皇命在身,雖然同伴未來,但既知張丹楓蹤跡,當然要去追查,宿了一宵,第二日便扮成一個普通的茶客,到快活林去。

  那快活林在蘇州北郊,乃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園林,進得園門,便是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兩面壁上,有歷代的書家法帖無數,一塊塊的嵌在壁上,只是園林主人不知保護,已現出剝落模糊的痕跡,雲重雖然對書畫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嘆。出了長廊,兩邊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構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軒,美妙精雅,有如畫圖。只是林中遍設賭攤,兼之茶客眾多,呼盧喝雉,嘈嘈雜雜,與當前風物大不調和,真有如佛頭著糞,糟蹋盡園林妙景!

  雲重暗裡留心,察覺園中遍布打手,想是那九頭獅子,為了迎戰白馬書生,暗中已作了布置。雲重坐了一會,紅日已過中天,仍未見張丹楓出現,心道:「難道他臨時變卦,不來了麼?」正自猜測,忽聽得人聲喧譁,一伙人擁進園來。為首的是個年約五十的虬髯漢子,大聲叫道:「九頭獅子,今日我來與你賭幾手消遣!」

  園中登時靜了下來,各處賭攤也都停了。雲重聽得有人悄悄說道:「海龍幫的龍幫主來賭,這分明是有意拆九頭獅子的台,今回可有熱鬧看了。」雲重卻是大出意外,他一心等候張丹楓,誰知卻來了這個什麼海龍幫的龍幫主,聽閒人閒話,這個海龍幫幫主,似乎也是蘇州一霸。

  前面的人兩邊分開,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漢子,卻穿著長袍馬褂,故作斯文,打扮得不倫不類,帶著七、八個武師,越眾而出,抱拳說道:「龍幫主,今日什麼好風吹你到此?請坐,請坐,喝杯好茶。喂,孩兒們吩咐裡面弄些精緻的點心來。」那龍幫主板著面孔,冷冷說道:「九頭獅子,我今日癮起,特地要來和你賭一場,喝茶不忙,先賭幾手再說。」那九頭獅子殷天鑒似乎對他頗為忌憚,笑臉說道:「咱哥兒倆何必傷這和氣,你有什麼吩咐,小弟辦得到的,儘管吩咐下來便是。」龍幫主倏地一聲冷笑,道:「老殷,開飯館的還怕肚皮大的食客?你既開賭場,豈能拒絕我來賭錢?你怕我沒錢麼?你問我有什麼吩咐,我就是要和你賭錢,這你總辦得到吧。」殷天鑒面色大變,道:「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你既在眾人面前擠兌我,那麼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好吧,你要賭什麼?」龍幫主道:「賭擲骰子最爽快,就擲骰子。喂,老郭,你手氣好,你替我擲!老殷,你自己擲還是叫你的大師傅替你擲?」

  只見龍幫主側面轉出一個貌不驚人的枯瘦老頭,扯下頭戴的瓜皮小帽,道:「俺郭洪拜見大哥。」帽子不脫猶可,一脫下來,全場注目,原來他貌不驚人,頭髮卻是驚人之極,滿頭都是紅髮,猶如一堆亂草,又如一團火雲,盤在頭上。雲重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奇道:「哈,原來是紅髮妖龍郭洪,怎麼他也來了?」這郭洪乃是奸宦王振的心腹武士,長年匿在司禮太監府中,專司保護王振之責,很少外出,非但江湖上少人知道,即京中見過他面的也不多。因他發色奇特,張風府曾對雲重提過,所以雲重雖然也未見過他,只看他的紅髮,就知道他是王振府中的神秘人物——紅髮妖龍郭洪。

  雲重想道:「王振富甲天下,何以派人來與一個土霸爭奪園林?以郭洪的身份,也不該做一個地方幫會幫主的副手,此事真是萬不可解。」只聽得那九頭獅子殷天鑒道:「這位郭師父替你賭嗎?好,我不用別人替代,我自己下場。」

  龍幫主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道:「好極啦,這裡是十萬兩銀票,都是大錢莊的,你看清楚了。這一口骰子,就賭十萬兩銀子!」九頭獅子殷天鑒道:「我手頭上可沒有這許多現錢。」龍幫主又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你的家底我還不知道嗎?你的田地店鋪值銀四十萬兩,這快活林也算它值四十萬吧,你的賭本一共是八十萬兩,你放心賭吧。」殷天鑒心中氣極,也打了個哈哈,道:「原來你是想要我的快活林。」龍幫主道:「你還未賭就怕輸了麼?」殷天鑒道:「只怕未必能如你願。好,這骰子你先看過。」郭洪把那副骰子拿起一掂,龍幫主道:「郭大哥,料他不敢弄假!」郭洪又將骰子遞過去道:「九頭獅子,你是這裡的莊家,你先擲!」

  殷天鑒雙手一搓一擲,喝聲:「殺!」六粒骰子在海碗中滾動激盪,只聽唱攤的叫道:「二六一四,十六點,大!」須知擲骰子十八點乃是最大,十六點亦已甚為難得,殷天鑒抹抹冷汗,道:「好,姓郭的,你趕吧!」那紅髮老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骰子接到手中,指頭微微顫動,猛地向碗中一擲,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殷天鑒面色發青,叫道:「有鬼!再擲!」那紅髮老人道:「好,再擲,這一口是賭二十萬了!」殷天鑒手心淌汗,顫聲叫道:「全色!」一擲下去,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巧極了,又是十七點!」擲到十七點幾乎可以說是穩操勝券,殷天鑒微現笑容,只見那紅髮老人不聲不響,隨手一擲,圍觀的人全都變色,唱攤叫道:「六紅四,全色!」全色最大。紅髮老人笑道:「你叫不來,我不叫它反而來,好,這一口是賭四十萬了!」殷天鑒面色更是難看,頭筋紅脹,道:「這口你先擲!」那紅髮老人道:「好,便我先擲!」雙手合抱,將骰子在掌心一搖,擲入碗中,頓時鴉雀無聲,殷天鑒面色如土,過了一陣,只聽得唱攤的顫聲唱道:「六個六,十八點兼全色,通殺!」按照擲骰子的規矩,擲到十八點或全色那是不能再趕的了。

  靜了一陣,全場譁然,人人心中奇怪之極:何以那紅髮老人手風如此之「順」!雲重遠觀手勢,看出了其中破綻,原來暗器功夫極好的人,手力可以操縱自如,能把任何東西擲到任何方位,那麼手手擲出全色或十八點都不稀奇,只是這種上乘功夫,不但旁觀的人不懂,即九頭獅子殷天鑒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響字號的人,輸了便得認輸,何況那骰子又是自己的,更不能說人做弄手腳。因此殷天鑒雖然心痛如割,也只得苦笑說道:「姓龍的,這快活林是你的了!」龍幫主道:「你全部賭本八十萬,輸了七十萬,還可以拿回十萬,你願要田地還是願要現錢,姓殷的,有十萬身家,也算得是個富豪了,我從不趕盡殺絕,這回總算對得起你!」那紅髮老人道:「閒話少說,限你們日落之前,全搬出快活林去!」

  忽聽得一聲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來賭一賭!」雲重眼睛一亮,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從人叢中緩緩走出,自己剛才全神注意賭場,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九頭獅子殷天鑒瞪大眼睛,他從手下人所描繪的形貌,已知此人便是折辱他兩個武師的白馬書生,但這時他賭輸七十萬兩銀子,斷送了快活林,哪還有心情和張丹楓鬧事,只是呆立一邊,抱著「隔江觀火」的態度,看張丹楓與那紅髮老人又是如何賭法?

  那海龍幫的龍幫主和紅髮老人郭洪見了張丹楓全都變了面色,張丹楓笑道:「哈哈,你們不敢和我賭嗎?」

  原來張丹楓衣服麗都,一派公子的派頭,一到蘇州,便引起了海龍幫注意,海龍幫的幾個好手曾跟蹤他到客店,張丹楓早已發現,卻故作不知,故意將隨身珠寶搬出來把玩,那幾個好手也是老江湖了,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行劫,回去報給幫主知道。龍幫主本待接收了快活林之後,再查清張丹楓的底細,然後決定動手與否,料不到他卻不請自來,而且還要和自己豪賭。

  紅髮老人瞥了張丹楓一眼,道:「你賭多少?」張丹楓笑道:「你有多少賭本?」龍幫主冷笑道:「殷林主的產業都是我的賭本。」張丹楓道:「唔,那麼連你這十萬兩銀票也不過是九十萬兩。好,我就和你賭兩手消遣消遣!」紅髮老人道:「你賭多少?」張丹楓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串珍珠,個個又圓又大,白色晶瑩,一看就知是無價之寶,那串珍珠還繫著一塊寶石,發出閃閃綠光,耀人眼目。張丹楓道:「我這口骰子就賭這串珍珠和這塊寶石,你們估價去!」龍幫主接過珍珠串,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一陣,道:「我們賭錢公公道道,你這串珍珠共一百顆,每一顆都是一樣大小,毫無雜質的又圓又大的合浦珍珠,確是難得。本來每顆值一千五百兩,難得有一百顆這樣的珍珠,價錢應該算高一點,就折二十萬兩銀子吧!」張丹楓道:「晤,你還算識貨。這塊寶石呢?」龍幫主道:「這塊綠寶石更是難得之物,我也無法估價,折十萬兩你看如何?」張丹楓道:「折十萬是稍為少了一點,但反正是拿來賭的,我也懶得和你計較。好,兩注合共三十萬兩,我這口骰子就賭三十萬兩。換過一副骰子來!」

  管攤的下手連忙換過一副骰子,張丹楓掂了一下,道:「我若先擲,要是來了全色或十八點,你就沒有機會再搏了。我不占這個便宜,免得你輸了不服氣,你先擲吧!」

  雲重暗暗納罕,想道:「張丹楓的暗器功夫世間少見,要是他先擲,那是穩操勝算。現在讓這紅髮妖龍先擲,那就是必敗無疑的了!」

  紅髮老人接過骰子,掂了一掂,感覺似乎稍微輕了一點,也不在意,雙手一搓,擲入碗中,只見碗中先現出三粒六點的骰子,其他三粒尚在滾動,紅髮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片刻之間,又有兩粒骰子現出六點,紅髮老人面現笑容,接著那最後一粒骰子又現出六點,卻忽然轉動一下,定在碗中,現出五點。唱攤的唱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紅髮老人本想擲六個六點,現在雖未如心所願,十七點亦已十分難得。便笑道:「十七點便十七點,你趕吧!」

  張丹楓將骰子一拋,又接在手中,道:「十七點這可難趕得很啊!」兩眼望天,瞧也不瞧便一把擲出,頓時鴉雀無聲,紅髮老人睜大了眼!

  只聽得唱攤的唱道:「雙四兩五又雙六,四五六,全殺!」張丹楓隨手擲出四五六全勝的骰子,雲重並不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大覺稀奇:紅髮老人的手風之佳已是奇蹟,而張丹楓的「運道」還要比他更好!那紅髮老人也是暗暗納罕,他練有毒龍掌的功夫,及擅打奇門暗器「毒龍釘」,勁力大小,可以隨心所欲,所以人稱紅髮妖龍,他擲骰子的手法更是練過千百遍,要多少點就多少點,從無一失,不料今日卻敗在張丹楓手下。

  紅髮老人不知,原來張丹楓已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在一掂一搓之間,已暗運內家真力,將骰子的骨質震得鬆軟,這種上乘內功,須運用得恰到好處,勁力稍大會把骰子震裂,勁力稍輕又不見效,所以連紅髮老人也著了道兒。他不知骰子已經變質,仍是用剛才擲「全色」的一樣力道,所以想擲十八點卻只擲了個十七點來!

  張丹楓勝了一場,若無其事,淡淡說道:「連本帶利一共是六十萬兩了,這一注就賭六十萬兩!」紅髮老人稍一思量,道:「好,再陪你賭一口,這次讓你先擲!」此言一出,雲重又是暗暗納罕,心道:「經過了適才這仗,紅髮妖龍難道還不知道張丹楓也是打暗器的好手?為何還敢讓他先擲?」只聽得張丹楓笑道:「讓我先擲,好,那你可別後悔。」拿起骰子,瞧也不瞧,又是一把擲了下去,碗中六粒骰子正在滾動,紅髮老人陡然一聲猛喝:「殺!」六粒骰子定了下來。唱攤的唱道:「雙二一一,五點,小!」紅髮老人笑道:「哈,原來是個臭五!」擲骰子最大是十八點,最小是四點(一、二、三通賠,不算在內),擲出個五點,那幾乎是必敗之局了。雲重聽他這一聲大喝,已知他是用「傳聲震物」的功夫,把張丹楓骰子的點數變了。賭擲骰子呼盧喝雉乃是習慣,誰也不能干涉,雲重心道:「呀,張丹楓這個啞虧是吃定的了。」

  紅髮老人得意洋洋,抓起骰子,嘩啦一聲往腕中擲去,只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唱攤的唱道:「雙一一二,四點,四點!」重複兩次,聲音顫抖,顯得非常驚訝。張丹楓笑道:「哈,原來是個臭四!」紅髮老人面色如蠟,他擲骰子輸了,也即是在暗器的手法與內功的較量上都輸了!

  張丹楓手指一搭,「啪」的打了一響,笑道:「你兩口骰子共輸九十萬,恰好把賭本輸清,銀票,產業,連這快活林都是我老張的了!」

  九頭獅子殷天鑒突然一躍而起,呼地一抓向張丹楓肩頭抓去,喝道:「哼,你這騙子,你敢搶我的快活林?」喝聲未了,忽地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張丹楓笑道:「呀,獅子爪斷了!」眾人看時,只見殷天鑒的五隻手指都已屈折脫節,血肉淋漓,痛得暈了過去!

  殷天鑒的打手蜂湧而上,張丹楓道:「呸,不要臉,願賭服輸,何況我這快活林又不是從你姓殷手上贏的!」衣袂飄飄,左一拳右一腳,片刻之間,把那些打手全都打跌。紅髮老人伸手一格,叫道:「九頭獅子,不要丟了吃江湖飯的面子!」明是幫張丹楓斥責殷天鑒,實是暗下毒手,哪知張丹楓機靈之極,知他手掌有毒,衣袖一撲竟將他的掌力卸了開去,佯作不知,故意笑道:「這才是句人話!」吸了一口冷茶向殷天鑒頭面噴去,殷天鑒悠悠醒轉。龍幫主道:「九頭獅子,這次我們都認栽了,你到我海龍幫去做個香主吧,這快活林看他保得多久。」龍幫主也是武林好手,看出連紅髮老人也非張丹楓之敵,只好作出江湖氣概,願賭服輸。

  張丹楓道:「九頭獅子,把你的田地鋪契與家中現錢都搬出來!」殷天鑒用藥裹好手指,垂頭喪氣地道:「都依你!」張丹楓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點,你有多少田地產業現錢,我都知道,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個頭,我都砍了。喂,你們隨他去搬東西!」只見一大群人歡聲雷動,都涌了上來,原來這群人有些是澹臺村的村民,有些是蘇州的貧民,都是張丹楓叫來的。

  張丹楓把九頭獅子的田地鋪契一把火燒個乾淨,將現金白銀全都分散,鬧了一個下午,才處置停當;九頭獅子、龍幫主和紅髮妖龍郭洪等一干人面上無光,早已悄悄溜走。張丹楓將九頭獅子的財產散盡,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蓮塘里摘了一朵荷花,吟道:「還我名園真面目,蓮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淚來。雲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業如此被人糟蹋,所以心中生感。」這時人群漸漸散去,雲重怕張丹楓發現,也悄悄地溜走了!

  雲重回到撫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來了兩人,卻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雲重在奪武狀元之時曾打敗這兩人的師侄陸展鵬,算得是有點小小的「梁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這點仇怨大家也不便再提。雲重將快活林所見之事對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說了,這兩人都是江湖老手,聽了雲重之言,相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皺起了眉頭,過了一陣,鐵臂金猿龍鎮方說道:「此事蹊蹺,紅髮妖龍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為何要幫海龍幫搶快活林?張丹楓揮金如土,行蹤無定,他卻又為何偏偏要這快活林?聽你所說,這快活林是張士誠以前的避暑行宮,說不定張士誠的寶藏與地圖都埋在快活林之內。」

  雲重也覺有理,於是三人吃過晚飯,歇了一會,聽得譙樓打了三更,便都換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來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張丹楓趕跑,這時偌大的一個園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顯得神秘幽美。

  這三人都是輕功絕頂,翻過圍牆,悄悄飛入,正待分頭搜索,忽聽得東面傳來聲響,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後。只聽得一人說道:「張丹楓那小子諒是怕了咱們,所以聞風先避!」又一人道:「莫非他已經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們來得不遲。」說話這人,正是紅髮妖龍郭洪。雲重暗暗吃驚,心道:「原來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來的。張丹楓到蘇州尋寶的風聲怎麼會傳了出去?」繼而一想,王振在宮中耳目極多,耳目極靈,皇帝識破張丹楓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蘇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聽出來了。

  只聽得郭洪又道:「按圖中所示,就是這裡了。你看這裡有挖掘的痕跡,但山石卻還未弄開,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寶,聽得我們大隊到來,便先逃了。」接著只聽得一陣鋤頭掘石,鐵枝挖石之聲。雲重肩頭一聳,卻忽被三花劍輕輕一按,在他耳邊說道:「別忙,待他們掘出之後,咱們再來個黑吃黑!」

  雲重從石隙縫中瞧出,只見一塊形如猛虎的太湖石之前,圍著十來個人,正在挖掘,過了一陣,一人叫道:「得了,得了,你看這個洞穴,哈,還有一塊白玉碑封著!」一人舉起鐵鍬,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聲,濺出無數火星,郭洪大叫道:「快閃開!」洞中倏地射出無數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紅髮妖龍郭洪道:「好厲害的毒箭!」等了一陣,毒箭射完,郭洪還不放心,取過一面盾牌,一面揮舞,一面察看,忽然大聲叫道:「哼,咱們都著了這小子的道兒了!」退後數步,雙手各執一把鐵鋤,奮力一擲,把那白玉碑撞開,洞中一無所有,這十多個人紛紛咒罵,背了受傷的同伴,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鐵臂金猿道:「咱們瞧去!」雲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見那塊斷碑上刻著四行大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諸君到此,毒箭奉嘗。大周皇帝張士誠立碑。」雲重悚然一驚:」原來張士誠料得有人掘他遺寶,竟然預先布下毒箭,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淺,傳說之中張士誠的寶藏如山,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覷。三花劍道:「我看張丹楓一定還未將寶藏掘去。」雲重道:「何以見得?」三花劍道:「一者是這石洞不像藏寶之所,再者張丹楓只是孤身一人,又在郭洪與海龍幫眾人監視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將大批寶藏帶出城去。」鐵臂金猿道:「師弟所見不差,但若他還未掘出寶藏,卻又為何離開了快活林?莫非寶藏不在快活林中麼?」雲重小心再瞧,忽見石碑旁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幾行小字是:「一飲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費力。雲重我兄,走為上策。弟張丹楓。」雲重氣得哇哇大叫,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相對苦笑,不發一言,這時已是雞鳴五鼓了。正是:

  神龍見首不見尾,氣煞京中覓寶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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