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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

2024-04-29 22:37:02 作者: 端木搖

  殿外狂風肆虐、暴雨侵襲,響雷轟鳴,驚電閃爍,這個忽明忽暗的寢殿仿若地府。

  暗得毫無希望,亮得直逼眼眸。

  寂靜,如死。

  死水亦有微瀾,可是,完顏雍就這麼死死地、仇恨地瞪我,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瞪我,又似乎窮盡一生來恨我!

  「你就這麼容不下令福嗎?」他怒不可揭地吼,仿似猛虎咆哮,「你非要置她於死地嗎?」

  原來,他認定我殺死了令福,殺死了他最愛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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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他扭曲得不成人樣的臉孔,我想笑……我竟然笑出來了,他憑什麼認定是我殺死令福的?

  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侵入心間,五臟六腑寒徹,四肢僵硬。

  淚水橫流,神色哀痛,他再次厲聲質問:「為什麼殺令福?」

  他究竟憑什麼認定是我殺死令福的?

  假若我說,不是我殺的,我只是碰巧當了第一個發現令福遇害的人,他會不會相信?

  完顏雍疾走三步,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劍,迅捷地抽劍出鞘,劍鋒直逼我的咽喉。

  我坦然看他,他怒目而視,滿面痛色,滿目恨意,殺氣騰騰。

  從未見過他這般殺氣滾沸的駭人神色,像要在我身上刺出幾個血窟窿,似想將我大卸八塊,如此才能泄恨!

  「為什麼……」他聲嘶力竭地怒問。

  「如你認定我是真兇,就此殺了我,為你最愛的女子復仇!」我冰寒地笑,心灰意冷。

  「不是你還有誰?」

  「有人證嗎?有物證嗎?」

  「我一進來,就看見你站在床榻前,傾身握著那匕首;你身上血跡斑斑,難道這些不是證據?」他痛心疾首,這世上最纖長的眼睫被淚水染濕了,微微地眨動,傷慟隨之輕眨。

  「既然你認定我是真兇,那麼,你便一劍刺死我!」

  他已經認定了,還有什麼可辯的?

  大哥,你最愛的女子死了,你悲痛得失控,一心要為她復仇,但我不痛嗎?此生最愛的男子仗劍鎖住我的咽喉,為了旁的女子殺我,我比你更痛、更絕望,你可明白?

  緩緩閉眼,靜待劍鋒封喉的那一瞬間。

  沒有等到那一刻,等到了他的問話。

  他的聲音悲愴得令人落淚,「為什麼你在這裡?」

  「令福親手做了涼糕,邀我前來一同品嘗。」我睜開眼,淡然以對,「踏入臨雲閣大門,就見不到一個宮人;接著,我看見令福躺在床上,流了很多血,已經沒氣了。」

  「是嗎?」

  他的話音未及落地,左肩陡然一痛,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痛。

  我駭然睜目,忍著劇痛,捂著左肩的傷口——

  此生深愛的男子,在悲憤、傷痛交加之下,在我的左肩留下一道刻骨銘心的劍傷。

  完顏雍,這就是你對我的愛!

  「午時,我和令福一起用膳。她頭疼,氣色不好,我讓她多多歇息。」他深黑如夜的瞳孔急劇一縮,怒聲質問,「她身子不適,怎麼會做涼糕?」

  「或許是她頭不疼了……」

  「狡辯!」

  完顏雍幾近崩潰,怒吼如雷,怒火如潮,幾乎將我吞沒。

  瞪我片刻,他扔了長劍,火爆離去。

  在踏出寢殿之前,他撂下一句話:「小樓,命人嚴加看守合歡殿,不許任何人出入!」

  這一夜,完顏雍留在臨雲閣,守著令福的屍首。

  這一夜,輾轉難眠,左肩的劍傷令人心痛致死。

  纖纖請了太醫為我包紮傷口,服了湯藥,傷口還是隱隱的痛。

  其實,隱痛的是心。

  那一劍,斬斷了我與他十三年來的愛戀與情意,斬斷了我對他的期盼與痴心。

  這一夜,淚水長流。

  此後半個月,好比當完顏亮的妃嬪的那一兩年,合歡殿變成了冷宮,我仍被禁足,與世隔絕,只有睿兒能自由出入。

  纖纖說,陛下親自追查令福遇害一案,勘察過臨雲閣里里外外,也問過不少宮人,卻找不到任何線索,真相更是無從談起。如此一來,我仍然是殺害令福的兇徒。

  我對她說,那日午後,臨雲閣的一個宮女來傳話,找到那個宮女了嗎?

  她搖頭,說無人見過那個宮女,自那日後,那宮女從皇宮消失了,很有可能被滅口了。

  這事太蹊蹺,如此看來,幕後真兇殺死令福,嫁禍給我,布局天衣無縫,毫無破綻,沒留下任何線索,想查也無從查起。

  幕後真兇究竟是誰?和那些妃嬪有關嗎?

  令福死了,我背負殺人罪名,完顏雍恨我,再不會愛我、寵我。如此,一箭雙鵰之計,除去我和令福,得益的自然是那些妃嬪。因此,真兇大有可能是完顏雍的妃嬪。

  可是,這只是推測,沒有真憑實據。

  纖纖還說,查不出真兇,兇徒便是我,陛下早已認定是我殺死令福,只是沒有將我收押,只將我禁足在合歡殿。

  收押監牢,禁足在合歡殿,又有何區別?

  本以為終於苦盡甘來,餘生可以廝守,與他偕老,卻沒料到,我和他之間會突然冒出令福;更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

  還有什麼事比這更諷刺、更荒唐?

  也許,我與他根本就沒有緣分,上蒼也根本不讓我們長相廝守。是我們誤會了上蒼的旨意,是我們逆天而行……他最愛的是令福,我只是替補,不該再對他有迷戀、期盼,不該再對這段愛戀給予不切實際的希望……

  睿兒如常去上課聽講,卻常常問我,為什麼總是待在寢殿和後苑,為什麼不出去玩玩?

  纖纖說,近來夫人身子不適,太醫說不能出去吹風,只能在後苑走走。

  如此,睿兒才不再喋喋不休地問。

  一夜,我寬衣就寢,纖纖沒有退下的意思,神色不安,好像有話想說。

  「想說什麼就說吧。」我知道,她必定聽到了與我有關的事,才會這般欲言又止。

  「奴婢……不敢說……」她低垂著頭,臉上布滿了凝重與懼色。

  「說吧。」我坐在床上,洗耳恭聽。

  「前日,奴婢相熟的一個姐妹送來膳食,對我說了一件事。」她好似下了決心,道,「這姐妹送膳食去臨雲閣,意外聽見陛下和華福的對話。」

  「他們說什麼?」

  「華福說夫人殺死令福,殺人填命,天經地義,理當處死夫人。陛下沉默,華福很生氣,問陛下是不是根本不想殺夫人。陛下還是不語,華福更氣了,大聲問陛下,是不是執意包庇夫人?陛下說不是,只是眼下她還不能死。」

  「然後呢?」我冷笑,他不想我死,還是暫時不殺我?

  纖纖接著道:「華福火冒三丈,質問陛下,眼下不殺夫人是不是因為那個傳言?」

  心中一動,我問:「什麼傳言?」

  她想了片刻,緩緩道:「重瞳女子……紅鸞艷骨;得鸞者,得天下……對,就是這樣。」

  心中起了疑惑,「華福怎麼會知道傳言所說的女子是我?」

  她淡定道:「陛下也問華福如何知道這個傳言,華福說是令福對她說的。」

  而令福之所以知道這個傳言,是完顏雍對她說的。看來,他與令福坦誠相對,毫無隱瞞。

  心中忐忑,我問:「接著陛下說什麼?」

  「華福質問陛下,傳言所說的女子是夫人,陛下是不是因為這個傳言才不殺夫人。」纖纖模仿著華福的語氣,得其三分神韻,「陛下沒有回答,華福接著問陛下,陛下留夫人在宮中,不讓夫人走,其中一個緣由是不是因為這個傳言。」

  「陛下還是沒有回答?」

  「是的,陛下沒有回答華福。」

  我讓她退下,她勸我早點就寢,不要胡思亂想,就出去了。

  完顏雍,你不回答,是不想回答,還是默認了?

  沒有答案。

  仿有一枚細細的銀針刺入心口,那種尖銳、細密的痛,令人難以承受。

  假若他當真因為傳言而留我在身邊,那麼,這裡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

  四日後,午夜,月明星稀,分外燥熱。

  在纖纖的掩護下,我裝扮成宮人逃離,而睿兒沒有回合歡殿,藏在一個安全之地。

  在守衛換班的時刻,我順利出了合歡殿。

  疾走幾步,我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道高峻挺拔的身影,很像一個人。

  完顏雍。

  他緩緩轉身,清霜般的月華在他的臉上抹上亮色,更添冷峻。

  我站定,心中冷冷地笑——果不其然,他命人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沉沉走來,在我身前三步處止步,眼眸陰鬱,「想走?」

  「陛下不讓嗎?」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走!」

  「那不如殺了我!」

  「何時殺你,我說了算!」

  我淒冷一笑,「你已經定了我的罪,為什麼還不處死我?」

  完顏雍寒聲道:「你很想死嗎?」

  我冷目而視,「背負殺人罪名,生不如死。」

  「你還不認罪?」

  「沒有做過,何從認罪?」

  就算我如何辯解,他都認定我是殺死令福的兇徒。

  他不信我!

  百口莫辯。

  誰能料到,我和他會走到這一步?這樣的境況,又是誰造成的?

  左肩的劍傷已好,可是,心中的傷,此生再難癒合。

  我道:「陛下文韜武略、天縱英明,必將成為金國最賢的仁君。有沒有我,對你的帝業與江山都沒有影響。」

  他不語,眉頭微蹙,似在沉思我的話。

  我淡淡而語:「重瞳女子,紅鸞艷骨;得鸞者,得天下。這個傳言,陛下應該聽說過。陛下以為,留下我,就能永葆帝業嗎?甚至可以統一江南、統一天下、名垂千古嗎?」

  他仍舊緘默,面色沉重,好像有點驚訝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說不會放我走,你要我留在你身邊,有兩個緣由,一為圓了多年夙願,二為這個傳言。」我含笑道出,心間寒徹。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完顏雍陰鷙道,好似克制著噴薄的怒氣。

  「想不到仁厚的陛下也有陰鷙的時候。」我笑得越發燦爛,「這一生,陛下曾經擁有最愛的女子令福,若能統一江南、統一天下,便圓滿了。不世偉業,名垂千古,陛下英名永存!」

  「三妹!」他的語氣怒火叢生。

  「勞煩陛下記住,我完顏縵再不是昔日的阿眸,也不再是你的三妹。」我絕然道,心痛至死,「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

  話落,我立即轉身,大步回合歡殿。

  身後,寂靜的夜愈發深沉。

  回到寢殿,纖纖服侍我就寢。她連聲嘆氣,「此次被陛下逮個正著,假若夫人往後想出宮,只怕不是易事。」

  我莞爾冷笑,今夜逃走,只是試探他罷了。試探他會不會讓我走,試探他是不是因為那個傳言強留我,試探他對我是何態度……試探出來了,他不會讓我走,他要我伴他餘生,對我說令福和我都是他深愛的女子,其中一個緣由是那個傳言……

  纖纖又道:「其實,夫人何必說那些話?又何必說得那麼絕?陛下對夫人,並非無情……」

  我道:「他對我並非無情,卻不及對令福的情;他認定我是殺死令福的兇徒,親手傷我,你教我如何再笑顏對他……我和他已經完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再說什麼,靜靜退下。

  這一夜,輾轉反側。

  雖然完顏亮喜好美色、有眾多妃嬪,最愛的卻只有我一人;雖然完顏亮也曾不信我,可是他是假裝不信;雖然完顏亮也親手傷我,然而是我傷他在先……完顏亮對我的愛,炙烈狂熱,燒傷了我,也燒傷了他自己,卻是全心全意愛我,將我捧在手心寵著、哄著……

  曾經以為完顏雍對我的愛不比完顏亮少,曾經以為完顏雍的呵護與情愛不會傷我,曾經以為我和他可以細水長流、恩愛偕老,原來,一切都是美夢。

  兩相比較,完顏亮並不比完顏雍差。

  只是我滿心、滿目都是完顏雍,一葉障目,沒有好好體會、珍惜完顏亮對我的情,才造成那麼多糾葛與傷害……那是怎樣的傷害?我傷他,他傷我,互相傷害,互相折磨,彼此遍體鱗傷,到最後,他因為我而命喪瓜州渡……

  這一生,愛著一個遙遠、夢幻的男子,辜負了一個為我付出所有的男子。

  這一生,我是被自己辜負了嗎?

  這一生,終究痴心錯付了嗎?

  這夜以後,完顏雍再未踏足合歡殿。

  如此,過了一個月。

  猜得出,他不殺我,也不放我走,就這麼囚著我。

  總會想起娘親,娘親不是被金人囚著,就是被自己的兄長、宋帝囚著,境遇與我驚人的相似;總會想,被囚的時候娘親在想什麼,是否想著逃離的法子?是否心力交瘁?

  娘親,為什麼縵兒的遭遇和你這麼像?

  七月,暑熱漸漸消散,秋風乍起,一場秋雨一場涼。

  纖纖說,昨日睿兒上完課正要走,太子和兩個皇子堵住了去路,有意挑釁,出言不遜,說他的娘親是殺人犯。睿兒不堪受辱,拿起案上的硯台扔向太子,太子閃避不及,額角受傷,血流不止。宮人立即向陛下稟報,陛下了解了事發經過,安撫了太子,將睿兒帶回福安殿。

  太子年已十七,竟然對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出言挑釁!

  今時不同往日,不知完顏雍會如何處置睿兒。

  可恨的是我出不了合歡殿。我問:「現下睿兒還在福安殿?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睿兒?」

  「奴婢請人去福安殿打探消息了,不過打聽不到。」纖纖亦憂心忡忡,「早前殿下憎恨陛下,不知陛下會不會藉此機會重罰殿下?」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睿兒傷人,畢竟不對。」

  「奴婢再去打聽打聽。」

  睿兒,是娘親連累了你。

  向天祈禱,睿兒千萬不要有事,睿兒……

  慶幸的是,晚膳時分,小樓送睿兒回來,毫髮無損。

  我問小樓:「陛下如何懲處睿兒?」

  他回道:「陛下已懲處過殿下,夫人不必再罰殿下。」

  我詫異極了,讓纖纖送小樓。

  沉吟片刻,我問睿兒:「陛下如何罰你?」

  「我在寢殿等了一個時辰,皇叔就回來了。雖然我憎恨皇叔,不理皇叔,但是皇叔沒有生氣。皇叔對我說,太子出言侮辱娘親,是太子的錯,我可以告訴皇叔,讓皇叔懲罰太子。但是,我用硯台打人,是更大的錯,假若我打死人,就變成殺人犯了。」睿兒有條不紊地說道,字正腔圓,「我說我錯了,皇叔就罰我站立兩個時辰、面壁思過兩個時辰。」

  「昨晚殿下在哪裡就寢?」纖纖問。

  「我不喜歡皇叔,但皇叔要我和他一起睡,說睡在小榻上會受寒。」睿兒墨染的眼瞳輕輕地眨。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懲罰?」我不解,完顏雍對睿兒的懲處這麼輕?

  「沒有。」睿兒重重地點頭,「雖然我憎恨皇叔,但是皇叔說得對,我用硯台打人就是不對。」

  太子是完顏雍親生的長子,而且是王妃烏林答氏所出,他一向喜歡太子,給予厚望。此次太子被睿兒所傷,沒想到他沒有重責睿兒,反而用一種恰當的方式教導睿兒,讓睿兒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裡。

  養子總是比不上親子,而這一次,他明顯偏袒睿兒。

  這又是為何?

  數日後,纖纖對我說了一個可怕的傳言。

  朝堂和宮中都在流傳,完顏雍寵愛養子勝過親子,有易儲之心。佐證便是,睿兒打傷了太子,他非但沒有重懲睿兒,反而讓宮人帶睿兒到福安殿,以免睿兒受到責難與傷害。還有,他與睿兒同榻而眠,對這個養子的寵愛可見一斑。

  流言蜚語在宮中橫行,他並沒有下令禁止,還時常傳睿兒去仁政殿、福安殿陪他。

  越五日,朝野上下又流傳出一個更可怕的傳言:睿兒是海陵郡王的親子,海陵郡王的餘黨利用睿兒博得完顏雍的寵愛,企圖扶睿兒坐上儲君之位,日後登基,讓金國帝位回歸海陵郡王一脈。

  纖纖對我說的時候,我心驚膽顫。

  怎麼會傳出這樣無稽、荒唐的流言?

  仔細一想,才發覺這些流言的不同尋常。這些流言以睿兒為主,表面上將睿兒捧上天,實際卻是害慘了睿兒,讓睿兒處於風口浪尖。

  緊接著,朝上發生了駭人的事。

  鑑於種種流言,朝臣群情激奮,既擔心完顏雍易儲,又擔心海陵郡王餘黨利用睿兒奪位,紛紛上表,說睿兒是海陵郡王的親子,不能留,理當立即處死,不留禍患。

  不久前,眾臣欲殺睿兒,完顏雍以妙計壓下,此時竟然舊事重提,置睿兒於死地。

  怎麼辦?這一次,完顏雍會如何應對?維護睿兒,還是殺睿兒?

  纖纖擔憂道:「夫人,眼下風頭火勢,怎麼辦?夫人要不要帶殿下逃出中都?」

  想過帶睿兒離開,但是走得了嗎?完顏雍會讓我走嗎?

  過了兩日,完顏雍還是沒有做出決定。

  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合歡殿耐心地等,相信他早晚會來見我。

  他來的時候,我在後苑賞月。

  他站在月光里,面孔淡冷,衣袂當風,給人一種孤寒蕭蕭的感覺。如水的月輝湃在他的臉上,流淌在他的眉宇間,染白了袍裾,染白了沉澱在心中的、多年的情愫。

  這段情,經歷了多年風霜,滄桑,斑駁,不復當初的純淨與明澈。

  甚至於,我根本不知道他對我的情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多少源自令福。

  已經恩斷義絕,剩下的,僅僅是了結。

  然而,心依然抽痛,依然翻江倒海。

  完顏雍走過來,在我身側站了片刻,終究開口:「三妹,當真與我恩斷義絕嗎?」

  「你想效仿完顏亮,囚我一輩子?」我不答反問,裝得淡然。

  「我未曾料到,你我之間會變成這樣,三妹,我……」

  「我也未曾料到,你我之間會出現另一座大山,令福。」

  「三妹,為什麼你總是把令福想像成你我之間的障礙?令福根本不是什麼大山,也不會妨礙你我,我們三人可以開開心心地在一起!」

  他對令福的愛未曾消逝,未曾減弱一分一毫,令福離世,將在他心中永生,永遠是他的最愛。

  活人永遠比不上死人,我永遠比不上令福。

  既然已經恩斷義絕,就沒有了再爭執的必要。我轉身面對他,「說這些已無意義。群臣上表處死睿兒,陛下如何決斷?」

  完顏雍的眼眸盛滿了清霜般的憂傷,「我怎麼會處死睿兒?」

  我定定地看他,如此,最好。

  四目相對,時光靜止。

  涼涼的夜風從鬢邊拂過,從眼梢滑過,從指尖溜過,冷了我們的眼角眉梢、我們的心。他的眸光不再有往昔的溫柔疼惜,我的目光也不再像以往那般痴迷眷戀,我們都變了,變得彼此都覺得陌生,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變得鐵石心腸。

  「三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的聲音微含痛意。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弄人。」我亦心痛。

  「令福不在了,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他的嗓音因為哀傷而有些顫抖。

  「陛下以為呢?」我寥落地反問。

  完顏雍沒有回答,看我半晌,逕自轉身,離去。

  那樣的步履,沉重而孤單;那樣的背影,蕭瑟而冰冷。

  我讓纖纖派人去打探消息,假若睿兒一事有變故,立即來報。

  如此過了三五日,風平浪靜。

  群情激涌,文武大臣的奏議,不知完顏雍如何壓下來。

  總覺得事有蹊蹺,總覺得這件事不會這麼容易就壓下來,總覺得好像遺漏了某些事,我惶惶不安,寢室難安,問纖纖朝上如何,她總說陛下暫時壓住了,睿兒沒有性命之危,讓我不要擔心。

  想放心,卻放心不下。

  這幾日,我不讓睿兒外出,他憋壞了,吵著要出去玩、去上課。

  這日,他鬧得凶,我只好讓他去上課。

  可是,他離開合歡殿後,再也沒有回來……我悔恨、痛徹心扉,即使肝腸寸斷也無用……

  申時,宮人來報,說那幫大臣要絞殺睿兒。

  心魂大震,我驚呆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像聽不懂她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片刻後,我拔腿就跑,沖向仁政殿。

  秋風呼呼而過,我逆風疾奔,奔過一條宮道,穿過一座殿宇,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睿兒不能死!絕不能死!我一定要阻止!

  完顏雍,你騙我!你故意讓前朝後宮風平浪靜,讓我以為你不會殺睿兒,讓我以為睿兒沒有性命之危……今日,你「偷偷」地殺睿兒……你怎能這樣對我?你怎能對一個七歲孩童下殺手?你卑鄙陰毒、心狠手辣,和完顏亮有什麼區別?

  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我撲倒在地,卻感覺不到疼,立即爬起來,繼續狂奔。

  完顏雍,你敢傷睿兒一根毫毛,我絕不會放過你!

  終於到了仁政殿,殿前大院站滿了人,圍得水泄不通。

  內圍是文武大臣,外圍是侍衛,大殿前面站著幾個人。我一眼認出,正中那人就是完顏雍,他的身旁是小樓和其他侍從。

  金國皇帝站立在瑟瑟秋風中,玄色衣袂隨風拂動;他面無表情,不露喜怒,上唇的一撮鬍鬚為他添了三分雍容、冷冽的氣度,帝道十足,再也沒有以往的仁厚賢達。

  這些道貌岸然、手握權勢的人竟然這麼對待一個孩童!竟然這麼殘忍!

  血氣頓時往上涌,我正要衝過去,卻有一個侍衛發現了我,立即用長戟攔住我。緊接著,所有人都發現了我,我再也無法上前一步,因為四支長戟夾住我的身,讓我動彈不得。

  「完顏雍,你膽敢傷睿兒,我恨你一輩子!」如今,我唯有這麼說了。

  「直呼陛下名諱,理當治她大不敬之罪!」文武大臣中,有一人指著我,厲聲下令,「不要讓她過來!」

  「放了睿兒……他只是一個孩子,礙著你們什麼?他根本沒有奪位之心,也沒有本事奪位,你們這幫執掌朝政的大人,對一個七歲孩童下殺手,你們還是人嗎?你們不怕遭天譴嗎?」我悲憤地怒吼,「放了睿兒,我會帶睿兒離開中都,在金國消失,甚至在這個人世消失……」

  「行刑!」剛才下令的那個大臣冷酷道。

  「不能殺睿兒……我求求你們,給睿兒一條生路……我求求你們……陛下,不要殺睿兒……陛下,你答應過我,不殺睿兒……你怎能言而無信……陛下……」我聲嘶力竭地叫,聲淚俱下。

  如此情形,我還能怎麼做,才能救睿兒一命?

  與我遙遙相對的完顏雍,仍然站在那裡,面目冰冷,不應我一句話、一個字。

  心急如焚,淚眼模糊。

  我哭喊:「陛下,我求求你,救救睿兒……一命抵一命,我替睿兒死……你們要殺就殺我,不要殺睿兒……」

  他無動於衷,遙遙遞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雪冰寒;片刻後,他終究轉過身,視若無睹。

  兩個侍從帶著一個男孩從大殿出來,心口猛跳,我激烈地掙扎,卻無法突出重圍,只能一聲聲地喊「睿兒」,不停地懇求他們……那男孩的確是睿兒,卻耷拉著頭,閉著眼,好像被迷昏了。

  那個大臣抬起手臂,兩個侍衛走上前,用黑布套住睿兒的頭,接著用一條長長的白綾繞在睿兒的脖頸,一人各執白綾一端。

  這個瞬間,血脈疾行,迅速上涌至頭,我拼了所有力氣掙扎,用盡所有力氣哭喊……然而,我什麼都做不了,根本阻止不了……那兩個侍衛同時用力地拽白綾,就這麼絞死了睿兒……

  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周遭安靜得可怕,這個可怖的人間死寂如墳場,聽不到任何聲音……侍衛鬆了手,睿兒緩緩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下雨了嗎?

  雨越來越大,模糊了雙眼,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

  模糊中,這幫心腸歹毒的人冷酷地笑,完顏雍始終沒有轉身,側對著我,背對著睿兒……

  濃濃的黑暗淹沒了我,陣陣的寒氣封住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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