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生如夢如煙,只待煙消雲散,夢盡荒蕪
2024-04-29 22:37:05
作者: 端木搖
很冷,寒氣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湧來,圍繞在我周身,揮之不散。
我依稀看見一個到處是巨大冰塊的冰窖,冰寒之氣縈繞在半空,如煙如霧,鑽入身軀,滲入心房,刺骨的寒冷令人無法忍受。
忽然,冰窖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幽深的山谷。這個山谷鳥語花香、綠水淙淙、雜花生樹、碧樹蔥翠,卻瀰漫著白色的霧氣,無法看清山谷的一切……一陣陰風襲來,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人,從天而降似的,我驚怕地後退,卻聽到這人叫我的聲音,很熟悉,「阿眸……」
定睛一眼,竟然是完顏亮。
他身上血跡斑斑,前胸有一道長長的刀傷,傷口很深;左胸還有一個血窟窿,應該是箭傷,不斷地往外冒血,怵目驚心。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卻滿目戾氣,暴戾得令人心驚肉跳。
我想逃,可是,為什麼走不了?為什麼雙腿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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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死了睿兒……你不是一個好母親……你該死……還朕兒子……還朕兒子……」他拖長了音調,向我伸出手,好似要抓我。
「睿兒死了?睿兒死了……我也不想的……」一想到睿兒被完顏雍絞死了,心就劇烈地痛。
「最毒婦人心,為了一個男人……你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兒子……」他扣住我的身,眼中戾氣滾滾,「朕要殺了你……」
「睿兒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殺了我,我去找睿兒……」
完顏雍的冷漠與殘忍,他絞殺了睿兒……那種痛,好似萬箭穿心,令人如何承受?
完顏亮用勁地搖我,目眥欲裂,暴戾地吼:「殺了完顏雍!殺了完顏雍……為睿兒復仇……」
為睿兒復仇……為睿兒復仇……為睿兒復仇……
吼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纖纖驚喜的聲音,「夫人醒了……」
原來,我受激過度,在仁政殿昏厥,完顏雍命人抬我回來。太醫為我把脈過,說沒什麼大礙,醒來就好,服兩日湯藥便可。
纖纖說,我昏睡了兩個時辰,眼下是夜裡。
突然,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殘酷一幕重回我腦中,我著急道:「你告訴我,睿兒沒有死,是不是?睿兒好好的,是不是?」
她傷心地哭,「夫人,殿下……已經不在了……陛下和那些大臣絞殺了殿下……」
晴天霹靂!
原以為只是做夢,原以為噩夢是假的,卻沒想到是真的。
完顏雍,你竟然絞殺了睿兒!
完顏雍,我必定為睿兒復仇!
完顏雍,你我再無任何瓜葛!
殿外傳來通稟的聲音,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完顏雍,我不會輕易饒過你!
纖纖為我披衣,勸我冷靜點,和陛下好好說,然後,她退出寢殿。
準備好一切,等待他的到來。
那個曾經讓我迷戀的高峻男子踏入寢殿,如今,我只覺得他面目可憎!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他沉沉走來,眉宇宛若一塊堅硬的冰玉,散發出冷冽的光,面孔映著疏落的燈影。
窗扇開著,夜風度窗,燭影搖風,帷幔輕拂。
「三妹……」只此一聲,好似悲痛得再也說不出話,他的眼眸綴滿了歉疚與痛色。
「陛下有何指教?」我冰冷道。
「我來看看你。」完顏雍語含關切,停了片刻才道,「睿兒的喪事,我命人好好操辦,以親王之禮來辦。」
「不必了,睿兒不喜歡。」我不會讓他以此求得心安。
「三妹……」
「陛下可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靜默須臾,他痛聲道:「記得。」他靠前兩步,「三妹,聽我說。」
那便洗耳恭聽。
他的嗓音飽含悲傷與愧疚,「群臣奏議絞殺睿兒,我應允了。我的確有意不讓你知道我的決定,因為我想出一招『偷龍轉鳳』。在行刑的時候,以一個身患絕症的孩童代睿兒受刑,讓大臣親眼目睹睿兒已被絞死。接著,我派人秘密送睿兒出宮,安排數人照料睿兒,妥善安置睿兒,讓睿兒衣食無憂。」
我冷笑,「用一個身患絕症的孩童代替睿兒受刑,那些大臣會認不得嗎?」
完顏雍道:「侍從帶人出來的時候,用黑布蒙著頭,大臣看不到真面目,如此就能以假亂真。」
我怒道:「可是,為什麼受刑的是睿兒?」
「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的黑眸被淚水染紅,「那些大臣洞悉了我的想法,猜到了這招『偷龍轉鳳』,暗中吩咐侍從,帶睿兒出來,而不是那個身患絕症的孩童。當時,我以為此計不會有什麼疏漏,轉過身,沒有看受刑之人究竟是不是睿兒……我的疏忽,讓睿兒活活被絞死,是我的錯……三妹,是我的錯……」
「睿兒已經死了,你說什麼都可以!」淚如雨下,我悲憤地吼,「什麼偷龍轉鳳,什麼身患絕症的孩童,什麼疏漏,都是假的,你巴不得睿兒早點死!」
「是真的……我視睿兒為親子,怎麼會讓他死?」他痛聲悲沉,眼眶的淚珠欲墜,「睿兒那麼可愛乖巧、聰慧英武,我怎麼捨得睿兒死?」
「因為睿兒是完顏亮的兒子,你恨死完顏亮,怎麼會視睿兒為親子?」我反駁道,「因為有傳言說完顏亮餘黨會利用睿兒奪位,讓金國大權重回完顏亮一脈。」
「睿兒也是你的兒子,我怎麼會害睿兒?再者,那個傳言只是傳言,我派人查過了,有人故意散播傳言,根本沒有餘黨。」
「無論如何,睿兒已經死了,被你活活絞死了……」
「三妹,為什麼不信我?」完顏雍痛入心扉。
「你又何曾信過我?」我撕心裂肺地喊。
淚眼相對,兩行清淚滑落他的臉龐,我亦淚眼模糊。
半晌,他握我的雙臂,哀傷道:「令福死了,睿兒死了……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就想通了,令福離開了我,想必也不希望你和我變成這樣,她必定希望我們好好的,恩愛偕老……我早就決定不追究令福一事,只是我打算了結睿兒一事之後再和你詳談,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想的……」
我奮力掙開,血脈在體內奔涌,血氣往上涌,「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殺令福!睿兒卻被你活活絞死!如何扯平?」
他雙目微睜,浮現一抹驚色。
忽然間,我明白了,憤憤道:「你認定我殺了令福,就決定為令福復仇。因此,你絞殺睿兒,讓我也嘗嘗喪子之痛!」
他咬牙,「你竟然這麼看我!」
我滿目仇恨,「殺人填命,血債要用血來償還!」
完顏雍呆呆愣愣,好似聽不懂我的話,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袖間藏著一柄匕首,我迅速抽出來,刺向他的胸口。
他眸心一跳,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刺殺的力道。
兩相角力,就此膠著。
「三妹,你就這麼恨我嗎?」他悲聲沉沉,淚落如雨,「誤殺睿兒,我是無心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殺了你,為睿兒復仇!」咬牙切齒。
「為什麼不信我?」
「你信過我嗎?」
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當著一個女子的面悲痛欲絕地哭,意味著什麼?
這個瞬間,好像這柄匕首刺入我的心,慢慢轉動,那種悶悶的痛變成尖銳的痛,變成噬骨、噬心的痛,令人無法承受。
大哥,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大哥,這就是你我的緣,你我的孽!
大哥,此時此刻,我終於醒悟,這一生,真的痴心錯付!
大哥,這是最後一次喊你「大哥」了。
我痛哭流涕,完顏雍亦痛不欲生。終於,他有了決定,「殺人填命,好,我讓你為睿兒復仇。」
他鬆開我的手腕,轉而包握我的手,深深地、深深地看我……
陡然間,他猛地用力,匕首刺入他的心口,熱血飛濺,落在我的臉上,尚有餘溫。
我震駭地僵住,不敢動彈,聽到了一聲因為痛而發出的悶哼。
他面不改色,冷峻如石,眸光輕輕地顫動,一眨不眨地凝視我。
「還不夠深,再刺入一點……」聲音低沉,痛而澀。
「三妹,再刺入一點,就能為睿兒復仇。」見我沒有反應,他又催促。
我呆呆地看他,腦子裡亂糟糟的,白茫茫一片,只有簌簌的風雪聲。他的眼眸深邃如萬丈深淵,繚繞著漫天的白霧,令人看不清前路,怎麼走也走不出這個可怕的地方。
猛然間,魂魄飛回來了,我看見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雖然不是很深,但傷口不斷地冒血,我驚慌地撒手,步步後退,無措地看他。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玄色衣袍,眼前一片怵目的血色,頭很疼、很暈,體內泛酸,想嘔……
纖纖和小樓進來,看見這驚心的一幕,面色劇變。
傳太醫的傳太醫,包紮的包紮,寢殿裡忙得不可開交。
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著那張蒼白的俊臉,思緒紛亂,心中飄飛著漫天的柳絮。
處理好傷口,太醫勸完顏雍回寢殿歇息,完顏雍吩咐纖纖好好伺候著,就走了。
纖纖扶我坐好,憂心道:「夫人,弒君可是殺頭的死罪,您怎麼這麼傻?」
他最好殺了我,我就可以去找睿兒了。
為什麼不刺深一點?為什麼手下留情?為什麼放他一條生路?
不明白自己,我終究下不了手嗎?
睿兒,娘親是不是很沒用?睿兒,娘親對不住你,無法為你復仇……
睿兒,娘親應該怎麼辦?
一夜噩夢。
夢中不是睿兒被絞死的一幕,就是完顏亮質問我的暴戾樣子,或者是睿兒痛哭流涕喊我的可憐樣兒,我走向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纖纖端來早膳,我沒有胃口,讓她撤下去。
午膳也是如此。她語重心長地勸:「夫人,殿下和明哥、羽哥不在了,奴婢明白,您心裡苦。雖然弒君能為殿下復仇,可是您也要賠上一條命,奴婢覺得不值,往後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愣愣的,不想開口。
她繼續道:「聽聞陛下傷勢頗重,假若再深一點,陛下就……夫人刺陛下那一刀,就當是為殿下復仇了。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您何去何從。」
最後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瞬間清醒。
繼續留在這裡為睿兒復仇,抑或離開這個傷心之地、遠走他鄉,如何抉擇?
睿兒,就此放過完顏雍,你會不會怪我?
雖然他害死了你,可是金國不能沒有他。金國宗室子弟大多已死,唯有他是民心所向,也只能他能讓群臣擁戴、效忠,讓金國和宋國的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睿兒,那一刀就當為你復仇了,好不好?
這夜,我收拾好換洗的衣袍和銀兩,獨自離開合歡殿。
站在殿前,最後望一眼夜色籠罩下的寂靜的殿宇,心中充滿了悲酸。
安心變成令福之前,曾以為即將開啟幸福美滿的下半生,曾以為完顏雍和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沒料到,世事急轉直下,轉到一個殘忍悲痛、無法挽回的境地。
這座合歡殿,承載了太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如今,一朝離開,將永遠不再回來。
永別了。
走過一座座殿宇,越過一一棵棵碧樹,穿過一條條宮道,心中越來越苦澀、悲愴。
曾經相思苦,而今愛恨成灰,灰飛煙滅。
忽然,我看見,前方的昏暗中站著一人,暗影挺拔。
我慢慢止步,他沉沉走來,遠處昏黃的燈影映在他的臉上,昏影重重。
完顏雍不笨,早已猜到我的心思。
「三妹,能不能……不要走……」他的聲音虛弱無力,不知是因為有傷在身,還是因為他也知道如此懇求本身就很無望。
「你我早已恩斷義絕,再無任何瓜葛。」雖然心意已決,心中仍然澀痛。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他走過來,眼眸沉沉如水,語聲悲慟,「三妹,假若還記得臨安的上元節,假若還記得汴京的煙柳春雨,假若還記得臨安的桃花塢,假若還記得相思木蘭、紅豆白玉露,就為我留下來。」
「那一劍,已經斬斷了這些年美好的回憶;睿兒死了,你我之間的一切隨之煙消雲散。」
「不是的,我們可以從頭來過……」越著急越結巴,他捂著心口,好像那裡很痛,「到如今我才知道,我最愛的是你……年少時,我對令福因憐生愛,因為她的死,我心中負疚,覺得虧欠她。時隔二十三年,突然發現她尚在人世,我更加愧疚,想補償她,一心給她幸福……其實,這是愧疚心作祟。令福死了,我心痛難忍;但你走了,我如何面對餘生?如何面對自己?」
這番話,可謂情真意切,令人心動、動容。
然而,我已心如止水,不會再有絲毫漣漪。
完顏雍站在我面前,悲愴道:「三妹,我對你,是入心入肺的愛,是深入骨血的情。」
饒是如此,也早已不復當初,說愛談情,還有什麼意義?
物不是,人已非。
他的眼眸染了深濃的血色與痛意,用祈求的語氣挽留我,「你我之間再無旁人,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只有我們二人,我們會很幸福。」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不知道,還是不願面對?
他緩緩握我的臂膀,痛徹心扉道:「三妹,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那些不開心的、痛苦的,都已經過去了,就讓它們煙消雲散,往後只有我們和我們的孩子……」
完顏亮也說,重新開始,一切會變得很美好。
為什麼男人總喜歡重新開始、從頭來過,倘若真有回頭路,人世間就不會有這麼多悲慘的事。
他想抱我,我推開他,漠然反問:「斷裂的絲帛還能恢復如初嗎?破碎的鏡子還能重圓嗎?人死還能復生嗎?」
他如遭重擊,捂著心口,眼中浮現一抹絕望,直抵心間。
「情已盡,緣已滅;聚散離合,一切隨緣。」我越過他,往前走去,「珍重!」
「三妹……」完顏雍哀嚎,哭音沉重。
身後,陣陣冷風吹過,他的叫聲隨風飄散。
揪心十三年的愛戀,終於了斷了。
離別之際,真心道一聲:珍重。
此生此世,永不再見。
策馬南下,小島上的竹屋是睡夢中溫馨的家。
回到平江府,買了一些藥材、綢緞和糕點,正準備僱車回去,卻看見街角站著一人。
秋風送爽,衣袂飄飛,那人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靜靜地望著我,好像痴了一般。
昨晚我才到平江府,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的行蹤?
一襲純白錦衣,一頂碧色玉冠,一張俊美玉臉,丰姿俊朗,神采絕世。
趙瑋緩緩走來,白如雲絮的廣袂飛揚而起,面若冠玉,一塊無甚表情的冷玉。
我叫了一聲「二哥」,他拉我的手,進入附近一家酒樓。
「為什麼孤身去中都?」他劈頭蓋臉地問。
「那時我聽聞睿兒在中都,即將被絞殺,我想一人方便些,就……」
「結果呢?睿兒還不是被完顏雍殺了?」他怒我不爭,氣不打一處來。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多事……」想起睿兒被絞死的那一幕,心劇烈地抽痛,「是我害死了睿兒……是我的錯……」
「我要為睿兒復仇!」趙瑋猛地扣住我雙臂,「你不想為睿兒復仇嗎?」
「我刺了完顏雍一刀……」
熱淚盈眶,心痛如割……是我窩囊,是我沒用,無法為兒子復仇……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溫潤如玉的眉宇變得狠厲,殺氣隱隱浮現,「若你願意,整個大宋會為你復仇!」
淚水靜靜滑落,「不必了……他只是誤殺了睿兒,我刺他一刀……就當為睿兒復仇了……」
他厲聲道:「你就這麼放過完顏雍?你這個當娘的怎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淚落無語。
趙瑋俊眸睜大,激動地搖我的身,「三妹,你是不是下不了手?是不是因為你愛他所以放過他?是不是?」
或許吧,雖然恨完顏雍,但到底還有情分,我下不了手,做不到狠絕、冷酷。
睿兒,娘親太窩囊了,娘親對不住你……
「完顏雍殺了睿兒,你竟然因為情分而放過他!睿兒在天之靈,如何安息?」他怒不可揭。
「我也不想的……我想殺他為睿兒復仇,可是我真的下不了重手……」
「那便由我為睿兒復仇!」他的眼中迸出森厲的殺氣,「你隨我回臨安,看我如何為睿兒復仇。」
「我不會隨你去臨安。」
「父皇已禪位於我,三妹,你放心,我會勤政愛民,讓大宋富國強兵,讓金人知道我們大宋國並不是好欺負的。」趙瑋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會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明主,可是我不許大宋公主成為金國皇妃,不許你愛金人。三妹,我只想你在臨安好好地活著,我會盡一個男人所有的力量保你一世安穩。」
原來,二哥已經即位為宋帝。
他說,他六月登基,改名趙眘。他初登寶座,政務繁忙,昨晚半夜,他收到飛鴿傳書,他的下屬在平江府看見我,於是他拋下朝政,漏液趕來,只為見我。
我道:「二哥,我不會再愛任何人,只想回家和爹爹、哥哥在一起,過簡單、平淡的日子。」
他氣憤,「難道你不想為睿兒復仇嗎?」
我淡淡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就算我殺了他,睿兒也回不來了。二哥,你聽說我,我很累很累,只想清靜地過日子。假若你真地在乎我,就不要勉強我,讓我回家,我會很感激。否則,你我之間的兄妹情誼,也將如我和完顏雍那般,恩斷義絕。」
他愣愣不語,呆呆地看我。
「十三年來,我不是在金國,就是在宋國,不是被囚在金宮,就是被困在宋宮,而我最厭惡、最憎恨的就是皇宮。二哥,你要我跟你回臨安,是想在我千瘡百孔的身心再刺入一刀嗎?」
「不是,我只是……」
「我只想要平靜、平淡的日子,別無所求,難道這樣簡單的希望也是奢望嗎?」我費心費力地說道,「二哥,我真的很累,需要一個清靜溫馨、與世無爭的家來療傷,煩請你放手,讓我走,好不好?」
趙眘凝視我,眸光微閃,似在思索。
半晌,他有氣無力地說:「好,我不勉強你,我讓你走……」
這寥落的語氣,充滿了濃濃的失望。
我真心誠意道:「二哥,你將會成為大宋最英明神武、最有魄力的明君,我相信,大宋在你的治理下,將會蒸蒸日上、富國強兵,甚至會讓金人刮目相看、忌憚害怕。不要輸給完顏雍,不要讓我失望,好不好?」
他點頭,「我會竭盡全力,不讓你失望。」
「離家很久了,我該回去了。」
「好。」
「二哥,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當年娘親讓父皇抹去她在皇室玉牒、民間記載中的一切,起初我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娘親是大宋帝姬、長公主,卻當了幾年的金國皇后,娘親覺得這不僅是她的恥辱,也是大宋的恥辱,寧願大宋史上沒有她這個人,也不願遭後世議論。完顏雍已經抹去我在完顏亮後宮的一切,勞煩二哥也抹去大宋沁寧公主的一切記載」
「你決定了?」
「二哥,你會答應我的,是不是?」
「好,我會盡力。」
「謝謝二哥。」
趙瑋摟過我,輕輕地抱我,好似不願再放開,「有空來臨安看我,若有機會,我來平江府找你。」
分別之際,難免難過,我道:「好,保重。」
他鬆開我,眸光深沉若海,眼眸紅紅的,水光搖曳,「珍重。」
我展顏歡笑,儘管眉骨酸脹、淚水盈眶,儘管心中澀痛。爾後,我邁步離開。
離開酒樓的那一刻,淚水轟然而下。
二哥,願你一生珍重,此生永不再見。
回客棧取那些採買的東西,卻在廊上遇到一個完全沒有料到的人,纖纖。
她不是要養活一家人嗎?怎麼也南下?難道是追隨我而來?
出了宮,她自然不再是宮女的裝束,著一襲素樸的男子衣袍,雖然相貌普通,但這身男子裝扮比女子裝扮多了三分清逸。
她跟我回房,自稱叫完顏纖,揚眉淺笑,不若以往低著頭、恭敬的神態。
我微驚,不明白她為什麼道出真名。
「我是嘉福帝姬的女兒。」完顏纖的下頜微微揚起,眉目間那股傲氣仿若與生俱來,「我娘和你娘是姐妹,年紀相當,也是紅顏薄命,在我八歲那年就離世了。」
「嘉福帝姬?你父親是誰?」我詫異。
「父親乃太祖第四子,戰功赫赫,功勳卓著,熙宗朝若無父親,只恐大金國危矣。」她為自己有如此名垂千古的父親而驕傲、自豪。
原來她和我一樣,是宋國帝姬和金國宗室子弟結合的後代,身上都留著金國、宋國宗室的血。
她父親病死後,家道中落,加之完顏亮大肆屠殺宗室子弟,她和乳娘被迫離開上京,四處漂泊,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對了,她並沒有一大家子要養,為什麼要留在宮中掙銀兩?
完顏纖冷靜自若地笑,「你心中有很多疑問,且待我慢慢說。」
如此自信的神情,和以前大為迥異,判若兩人。
「遷都中都後,有一年冬,天寒地凍,米糧吃光了,乳娘病了,沒有銀子請大夫,我就出去打獵,用獵物換銀子。不幸的是,我碰到了一隻餓了幾日的小熊,不小心被小熊傷了,危急時刻,有人射來一箭,射死了小熊。」她的唇角滑出一抹溫柔的笑,「射箭救我一命的人是海陵郡王,也就是我的亮哥哥。」
「完顏亮?」我大吃一驚。
「後來,我經常打聽亮哥哥行獵的日子,每次都裝作和他偶然相遇,如此就能和他相聚數日。」
「你喜歡完顏亮?」
「我相貌平平,亮哥哥擁有無數後宮佳麗,怎麼會看得上我?」她淒冷一笑,「再說,亮哥哥只愛一人,不會再愛其他女子。」
想不到她也是痴情女子。
完顏亮俊美迷人、文武雙全,自然有很多女子傾心於他。
完顏纖道:「我打聽到,亮哥哥深愛的女子是你。我求他讓我進宮當宮女,近身服侍他一輩子,可是他不許。他說,進宮會誤了我一生,他讓我找一個好夫君嫁了,或者他給我賜婚。我拒絕了,仍舊和乳娘相依為命。」
看來,完顏亮對她頗為憐惜,不願誤她終生,許是因為他們相識於宮外吧。
「過了幾年,我聽說你逃出中都,亮哥哥一定悲痛欲絕。我使了銀子進宮,近身服侍他、安慰他、鼓勵他,最終,亮哥哥振作了,揮軍南伐。我想隨他出征,他不讓,我就偷偷地跟在大軍後面,到了南京,他也沒法子,只好讓我跟著。」
「他命喪瓜州渡,你一直在他身邊?」
「後來,我回到中都,在明哥、羽哥的引薦下,服侍你和殿下。」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面色突變,眸光驟冷,「之所以進宮,是因為,我不能讓亮哥哥最愛的女子再嫁他人,不能讓亮哥哥最愛的兒子認賊作父。」
我恍然大悟。
她進宮,是抱著這樣的目的。
那麼,先前發生了這麼多事,與她有關嗎?
我不敢斷定,卻隱隱覺得,應該與她有點干係。
我問:「你做過什麼?」
完顏纖微微揚臉,淺淺微笑,「你覺得,我做過什麼?」
我顫聲問:「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兒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關?」
「不急不急,且聽我慢慢說。」她以勝利者的得意目光看我,語氣中含著冷冷的傲慢,「亮哥哥有睿兒這樣聰慧英武的兒子,我大感安慰,但是,我不能讓睿兒喊完顏雍為『父皇』,不能讓睿兒認賊作父。因此,我就……」
「你就挑唆明哥、羽哥!」我打斷她,忽然間想通了一些事,「她們念舊,對我和完顏亮忠心耿耿,你挑唆她們,利用她們對睿兒說金國不能有兩個皇帝,說完顏雍奪了完顏亮的帝位,說完顏亮已經死了,被完顏雍害死的,是不是?」
「說『挑唆』就太難聽了,我只是略加提點罷了。她們覺得亮哥哥死得很不值,覺得完顏雍趁亮哥哥南征時奪了江山是不義之舉,更覺得睿兒不應該和害死父皇的仇敵相處融洽,我只是讓她們這種心思更加強烈而已。倘若她們沒有這種心思,我如何打動她們?」她語聲緩緩,「我故意和她們聊起這些,讓睿兒聽見,如此,睿兒就逼問她們。我還讓她們明白,完顏雍表里不一,表面上仁厚賢明,實際上又如何?睿兒到底是仇人的兒子,他怎麼會視仇人之子為親子?有朝一日,他必定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睿兒。」
原來如此,害死明哥、羽哥的真正兇手,是完顏纖。
沒想到暗中挑撥離間的是完顏纖,這個毫不起眼的女子竟然有這般歹毒、可怕的心思。
完顏纖勾唇冷笑,「雖然明哥和羽哥的所作所為危害到完顏雍,不過完顏雍也夠心狠手辣。倘若他當真仁厚賢明,就不會殺她們,而是讓她們出宮,眼不見為淨。雖然明哥、羽哥死了,但她們為亮哥哥而死,是她們的榮幸。」
她所說的,不無道理。
身為帝王,對一些頑固之人,完顏雍當屬心狠手辣。
我試探地問:「令福是你殺的?」
她意味深長地笑,「睿兒不再認賊作父,接下來,我要阻止你和完顏雍。令福是一個性情溫婉、善解人意、心胸寬廣的女子,不介意和你共侍一夫,遲早你也不會介意,因此我必須做一些事,讓你看清完顏雍的真面目。」
「你收買了臨雲閣的宮人,讓宮人到合歡殿傳話,又派人傳話給完顏雍。你算好了時辰,先殺令福,接著我去臨雲閣,發現令福死了,完顏雍隨後到了,親眼目睹我在寢殿,就會認定我是殺死令福的兇手。」
「你的推測與事實差不多,這個天衣無縫的布局,我想了很久,連完顏雍追查多日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我殺了無辜的令福,嫁禍給你,就是要完顏雍恨你,要你痛徹心扉,要你看清楚他的心。相信你也看清楚了,完顏雍最愛的人是令福,而不是你。亮哥哥只愛你一人,相比之下,亮哥哥對你的愛,不是更值得你看重嗎?」
「令福是無辜的,你殺了她,你良心何安?」我怒斥。
「亮哥哥已死,我的心跟著他去了。再者,即便我有心,也沒有良心,只有一顆歹毒的心。」她冷冷看我,目光陰沉、殘忍。
這樣的人,不必再浪費唇舌講道理,因為她的確已經沒有心,更何況良心。
完顏纖繼續道:「完顏雍殺了明哥、羽哥,以為你懷恨在心,就殺了令福,以此泄恨,還能獨占他。他不信你,認定你是殺人兇手,你看清他的真面目,心灰意冷、心中悲痛,只會恨他,不會和他結合。」
我手足發顫,她太可怕了,布局精妙,手段高明,毫無破綻。很明顯,完顏雍和我都不是她的對手,也許只有完顏亮才能看破她的妙局。
明哥、羽哥因為她的挑唆而被殺,令福無辜喪命,我和完顏雍從愛生恨、恩斷義絕,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這個可惡、可恨的人,應該受千刀萬剮之刑!
我恨得咬牙切齒,「睿兒也是你害死的?那些無稽的傳言是你散播的?」
「亮哥哥僅有睿兒一點血脈,我怎麼會害睿兒?」完顏纖冷酷地眨眸,「我料定,完顏雍不會殺睿兒,如此,我就再布一局,讓你和他決裂,再也無法挽回。那些傳言雖然無稽,也沒有依據,但那幫文武大臣寧可信其有,紛紛上奏、絞殺睿兒。完顏雍決定用一招『偷龍轉鳳』解決這個難題,只是,誰也沒料到,被絞殺的是睿兒。」
「你想讓我恨完顏雍,但是,假若睿兒沒有死,完顏雍遲早會告訴我,那時我就會原諒他。」
「在他告訴你之前,我會讓你離開皇宮、離開中都,不會讓你們有機會和好如初。」
「原來如此。」我怒吼,「你害死睿兒,你高興了?滿意了?完顏亮在天之靈,也會恨你!」
「對!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睿兒被完顏雍絞死,這是我的疏忽、我的錯,我承認!」完顏纖扣住我的雙頰,力氣奇大,「亮哥哥不會怪我,倘若他知道我逼得你和完顏雍反目成仇、恩斷義絕,逼得你離開中都,從此永不再見,亮哥哥會很開心。」
「你做這麼多事,就是要睿兒不再認賊作父,要我和完顏雍反目成仇、離開他?」我拍開她的手,怒目而視。
「是!我不能讓亮哥哥最愛的女子再嫁他人!更何況是亮哥哥最恨的完顏雍!」她的雙眸瞪得大大的,迸射出戾氣。
「現在我已知道這一切只不過是你暗中搞鬼,我大可回中都。」
「你不會去!我也不會讓你去!」她切齒道,自信滿滿。
「我怎麼不會去?」我冷笑。
「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你和完顏雍這段情已經千瘡百孔,還能再完美無瑕嗎?就算你知道了你和完顏雍之間皆是誤會,你也不會回去,因為明哥、羽哥和睿兒的確是被他殺的。再者,你厭惡皇宮,怎麼會再回去?」
她看透了我,的確,我不會再回去。
情已盡,緣已滅,那段情已經不堪入目,不再是我想要的當初的模樣,我再也不會要了。那個繁華的皇宮,那個傷心之地,我只想逃離,逃得遠遠的。
完顏纖湊近我,冰冷而炙熱的口氣噴在我臉上,「亮哥哥為了你南征,命喪瓜州渡,你一點愧疚心都無,你可知他多麼傷心難過?」
我愧疚過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也不知道。
沒有了恨,以一種淡定的心態看待完顏亮對我的愛,看待那些年和他的糾糾纏纏,只覺得悵然。完顏亮對我的愛,完顏雍對我的愛,孰輕孰重?孰多孰少?
完顏亮的愛,太炙熱太激烈太狂熱,很容易傷人,也讓人無法承受,
完顏雍的愛,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愛,溫潤平和,細水長流,讓人容易接受。
也許,我害怕受傷,就一心想著逃離完顏亮,向完顏雍靠近,如此一葉障目,我未曾好好體會過完顏亮的心意,將一腔情意系在完顏雍身上。最後,我才知道痴心錯付。雖然最後完顏雍也說最愛的是我,可是,已經不純粹,不如完顏亮的愛純粹。
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是完顏亮,最傷我的人也是完顏亮。
完顏纖輕拍我的臉腮,邪惡道:「你當真鐵石心腸!亮哥哥這麼愛你,因為你失了江山、丟了性命,因為你忍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痛,這樣的愛,誰能比得上?誰能做到?從今日開始,你必須愛亮哥哥,每日為他焚香禱告,超度他的亡靈;這輩子,你只能愛亮哥哥一人,不能愛上別人,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世上竟有這樣為愛癲狂的女子,為了完顏亮,她可以做盡壞事、可以做一切匪夷所思的事。
她和完顏亮是同一類人。
完顏纖再次扣住我的兩頰,「你不要不信,也不要嗤之以鼻,我這雙眼睛會盯死你,你妄想逃出我的視線!」
這個瘋子。
我憤怒地推她,「你殺了那麼多人,不擔心我為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兒復仇嗎?」
她陰狠地冷笑,「即使你有心復仇,也無法復仇,因為你算計不過我,身手也比我差。」她拍我的肩,「你省省吧。只要你本分地過日子,不和其他男人有牽扯,我不會現身。否則,一旦我現身,便是那男子飛來橫禍的日子!」
「你怎能這樣?」我氣得發抖。
「亮哥哥死了,你要為亮哥哥守寡一輩子。」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轉身離去,「好自為之。」
關上門,我愣愣的,心中紛亂。
若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明哥、羽哥和令福、睿兒就不會死。如果說完顏雍是兇手,那麼,完顏纖也脫不了干係,也是兇手之一。
我應該為他們復仇嗎?
罷了罷了,冤冤相報何時了。
該安息的已安息,該了斷的已了斷,該結束的已結束,該心死的已心死。
泛舟碧湖,那宛如世外桃源的竹屋即將出現在眼前。
在這秋高氣爽的日子,頭頂碧空如洗,眼前青山綠水,身上涼風習習,心中坦然無牽掛。
從此以後,再無任何悲喜、愛恨,再無任何痛苦、歡樂,只有平靜、平淡。
人生如夢如煙,只待煙消雲散,夢盡荒蕪。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與君絕,豈料更相思。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尾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建康,深秋。
秦淮河緩緩流淌,流水淙淙,沿岸的楊柳、碧樹皆已飄黃,滿目蕭瑟。
一個女子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河景,眉目溫和,眉心卻隱藏著憂心。
這裡,遠離了秦淮河最熱鬧、最繁華的鬧市,偏僻幽靜,最適合隱居避世。
大隱隱於市,此處距鬧市不遠,又沒有鬧市之喧,是一個養傷的最佳之處。
這女子又站了一會兒,回身行至床前,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子。這男子閉著雙眼,臉頰凹陷,面色蠟黃,是那種久病的病色,不過,這張臉堪稱俊美如鑄、完美無暇,饒是因為傷病而瘦骨嶙峋,他仍然是世上最俊的男子。
那雙劍眉仍然挺拔入鬢,那個鼻子仍然挺直高聳,那張嘴唇仍然擁有最美的弧度,那個下頜仍然是世上最冷硬的……總之,在她心目中,他完美得猶勝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她默默地凝視他,眼眶盈著熱淚,目光痴迷而悲痛。
她握著他的手,輕輕地揉著,忽然,有一個中年漢子敲了兩下房門,然後推開房門,微微屈身,恭敬道:「主子,小的已經查清楚,城西五十里的那個神醫,是騙人錢財的神棍,只懂得一點點醫術。」
「別的州府有沒有醫術高明的大夫?」她的眼中浮現一抹濃烈的失望。
「已經廣派人手去打聽。」中年漢子回道。
「我不想再聽見這樣的話,我要你立刻帶大夫回來!」她怒吼。
「是!小的知道了!」他看向床上那毫無動靜的中年男子,「小的儘快找到醫術高明的大夫!」
「還不去?」
「小的告退。」
屋中恢復了寧靜,靜得令人心慌、令人手足無措。
她問天、問地、問自己,為什麼上蒼讓他承受這樣的遭遇與苦難?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只不過是愛一個女子愛得發瘋發狂、滅天滅地,上蒼卻讓他身受這麼殘酷的懲罰。
老天爺,你為什麼這麼偏心?
倘若再找不到能醫治他的神醫,倘若他毫無起色,就只有半個月的命了,就連最後微弱的脈息也沒了,就永遠離開這個人世了……她一定要找到能讓他醒過來的神醫!就算上天入地,就算做盡壞事,就算受盡屈辱,她也要找到!
沒有什麼事是她完顏纖做不到的!
這一生,唯有一件事是她辦不到的,那就是:得到他的愛,得到他的心。
她打來一盆溫熱的水,為他擦身。
慢慢擦著,她的腦中浮現了那些美好的回憶。
漫天風雪中,她坐在冰冷的雪地,絕望地盯著前面虎視眈眈的小熊,在這危急時刻,一支利箭追風逐月地射來,穿越了風雪,穿越了她的絕望,穿越了她的心,筆直地刺入小熊……這一箭,射死了小熊,也射到了她的心,從此,她的心只為他跳動。
她知道,他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只有對她不俗身手、精湛騎射的欣賞。每當與他並肩策馬、追逐射殺獵物的時候,她就開心得忘記了一切,眼中只有他,心中只有甜蜜,心滿意足。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無論是容貌還是身世,都無法和他匹配,她也沒有非分之想,將這份苦澀的心思藏在心中,默默地愛他,這就足夠了。
她懇求他帶她進宮,當一個卑微的宮女,近身服侍他,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她苦苦哀求,他總是直截了當地拒絕,說宮中不適合她,她屬於宮外廣闊的天地。
其實,她知道,他不讓她當宮女服侍他,是因為,他擔心她進宮後謀害他最愛的女子;也因為,她的容貌太普通了,普通得可以用「毫無可取之處」來形容。
如此,她只能打消了進宮的念頭。
後來,她進城買藥,順道去皇宮打聽消息,卻聽聞他最愛的女子逃出鸞宮,離開了他,她立即使了銀子進宮,去鸞宮,去昭明殿,安慰他,鼓勵他,開解他……可是,那個女子的離開對他打擊太大,她無法令他振作,無法將他從黑暗的深淵拯救出來。
「她已經回江南,說不定已經被宋帝帶回臨安宮中,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再這樣作踐自己,只會永遠失去她……」她逼不得已,聲嘶力竭地對他吼,「你孬種,連自己的妃嬪都看不住!你孬種,連自己的女人都不去搶回來!你孬種,只知悲痛欲絕什麼都不做!你孬種,我看不起你,你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無能的人!」
完顏纖罵醒了他,他終於清醒,振作起來,決定御駕親征。
她跟在大軍後面來到南京,跟著他率軍伐宋,寸步不離,她女扮男裝,兵士們都以為她是男子,是他的親衛。
每當他獨處,或是站在將士們前,抑或指揮作戰,她就崇拜、痴迷地凝望他,將他的冷峻若石、意氣風發、指揮若定、迷人的氣度和懾人的氣勢刻在腦中、珍藏在心中。
金軍渡淮,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那次,她最愛的亮哥哥在採石遭遇了宋軍頑強的抵抗,金軍失利,只能另謀渡江的渡口。
其實,採石失利可以避免。
那些將軍、副將上奏,採石駐軍區區一萬多人,潰散如一盤散沙,金軍一渡江,宋軍就會望風而逃,不足為懼,金軍必能順利渡江。
這一路未曾遇到宋軍抵抗,他志得意滿,比尋常時候狂妄、輕敵,相信採石駐防空虛,金國百萬雄師一到,文弱的宋兵就會倉惶逃散。
幾個將領走了以後,她說出自己的憂慮,建議再派人去探敵軍虛實。
他不以為然,說即使採石有五萬駐軍,也無法與百萬雄師抗衡。
出乎他的意料,採石大敗,敗得慘烈,很多金兵害怕上陣殺敵,懼怕宋軍,軍心動搖,士氣低落。他唯有率軍北還,溯江而下,前往揚州渡口,瓜州渡。
這次失利,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教訓。
他御駕親征,卻吃了敗仗,顏面盡失,軍心渙散……他知道因為自己輕敵、自負而失利,她勸了好久,他才重拾信心,從此,他變得謹慎了,不看小覷宋軍。
幾日後,他帶了二十幾個親衛離營,她知道,他去抓最愛的女子,冷眸。
只可惜,他沒有帶回那個女子,只帶回了輕傷。
瞧得出來,那女子還很恨他,恨不得殺死他,不然他的臉上、身上就不會有傷了。
她恨那個叫做冷眸的女子,恨那女子霸占了他的心,更恨那女子有眼無珠、有心無情,看不到他的愛,看不到他的好,更不懂他的心……她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一點都幫不上忙……她曾想過,把那女子抓回來,如此他就會開心了,可是,他警告過她,不許她去,不許她動那女子一根汗毛!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亮哥哥那麼愛冷眸?冷眸有什麼過人之處?
永遠忘不了那一夜,軍中兵變前夕,他獨自出帳,站在江岸,遠眺夜空下的長江。
冬夜的風冰寒凜冽,刺骨得很。浪濤陣陣,營區寂寂,潮水擊岸的聲音為深夜增添了幾分神秘。完顏纖遠遠地看見他站在那裡,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呆呆地看他。江面黑魆魆的,仿佛醞釀著可怕的陰謀,讓人防不勝防。
他甲冑在身,冰寒的鐵片泛出冷冷的銀光,周身仿佛縈繞著一股逼人的殺氣;江風吹亂了他的鬢髮,為他添了三分滄桑、三分落拓,令她怦然心動。
身穿長袍的他,俊美俊朗,令人無法抗拒;身穿甲冑的他,多了幾分冷厲與戾氣,更讓她情不自禁地欣賞他。
完顏亮知道她在身後,問她有什麼事。
「纖纖想,陛下深愛的女子必是天人之姿、容色傾城。」她走過去,站在他左側。
「阿眸的確很美、很美……美得令人屏息……」他語聲沉淡,「朕承認,起初被她的美貌吸引,不過,朕與她在上京宮中偶遇之後,朕就無可救藥地喜歡她,之後越陷越深,付出了所有。」
「有朝一日,希望纖纖能有機會見見她。」
「會有機會的。」
「纖纖還是不明白,除了美貌,陛下還喜歡她什麼?」完顏纖壯大膽子問。
「美貌,性情……或許,朕喜歡她與眾不同的性情……」他莞爾一笑,笑得那般迷人,「年少輕狂的時候,朕想要哪個女子,不費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唯有她,無論朕付出多少心思、氣力,還是得不到她的心。」
「這麼說,開始時,陛下對她更多的是征服?好比如征服臣僚、征服宋國?」
「如你所說,起初是征服,但在征服中,朕不知不覺地愛上她。她越逃避、越討厭朕、憎恨朕,朕就越無法放手、越愛她、越要得到她的心。」
「這些年,陛下付出了所有,她還是逃了,根本沒有被陛下的愛感動。陛下覺得,值得嗎?」她覺得值得,好比自己,只問付出,不求回報。可是,她還是想聽聽他的真心話。
完顏亮沉聲道:「身為男人大丈夫,想要什麼,就要去爭,竭盡全力,若要問『是否值得』,那便不是最想要的,便可放棄!」
完顏纖明白了,她之所以喜歡他,也是因為如此,喜歡什麼,便要竭盡全力去爭取。
也許,他深愛的女子空有美貌,但愛一個人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好比她愛他,也不知道愛他什麼,為什麼愛他,只知這就是愛便可。
也許,冷眸不值得他的愛,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可是,他覺得值得便值得。
之後,她勸他早點就寢,明日才有足夠的精神指揮作戰。
然而,天一亮,就發生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誰也料不到會發生兵變,誰也料不到完顏元宜會謀反。事後,她分析過,還是亮哥哥自己誤了事。
完顏亮決定從瓜州渡江,幾個將領說大多數士兵厭戰,士氣低落,若強行渡江,只怕有去無回,紛紛勸他北歸。他暴跳如雷,不允許自己失敗,不允許後撤,下了強令,三日內若不能渡江,就軍法處置,重者處死。
如此嚴令,讓將士們寒心,更讓他們起了反心,終於釀成大禍。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陰沉的早晨。
長空陰霾,寒風呼嘯,江面灰濛濛的,負責伙食的士兵已開始埋鍋造飯,她端著一盆溫水,如常去完顏亮的營帳服侍他起身。
先服侍他穿衣,接著,他洗了一把臉,接過她遞過來的絲巾擦臉。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無聲無息地射進來。他們沒有察覺,也沒有防備,待他們看見這支追魂奪魄的冷箭,已經來不及——萬分危急的時刻,她想也沒想,迅捷地拉他一把,那支冷箭偏了,射中他的右胸。
驚心動魄,冷汗直下。
下一刻,數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進來,完顏亮正在取榻上的寶刀,其中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口。他後退兩步,坐在床上,臉孔瞬間白了,眉宇緊皺,好似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
如此好的射技,必定是將領們所發。
完顏纖沒遇到過這樣的突發狀況,心驚膽顫,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既害怕他被部下殺害,又擔心自己也被殺。
他手持寶刀,滿面怒火,目眥欲裂,眼中布滿了狂烈的殺氣。
他正想殺出去,卻有三個將領操刀殺進來,其中一個正是完顏元宜。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亂,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動,否則,便沒有絲毫生機。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男子對付三個大將的圍攻,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刀鋒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在血泊中……她克制著熱淚,漠然地看著這一幕……
所謂英雄末路,便是如此吧,悲愴得催人淚下。
完顏元宜命人將完顏亮抬到一個營帳,然後和其他將領商議如何處置屍首。
完顏纖偷偷地去看完顏亮,所幸他尚有一脈,還沒有死,於是和兩個對完顏亮忠心耿耿的親衛商議,決定在一個時辰後實施營救計劃。
他們殺了一個和完顏亮差不多身形的士兵,將士兵假扮成他,接著打暈看守的士兵,救出「屍首」,逃之夭夭;逃走不久,他們吩咐的士兵縱火燒了營帳。
眼見完顏亮的屍首燒焦了,完顏元宜等人為掩人耳目,將已燒焦的屍首再燒一次,以此對所有將士和金人表示:他們已經燒死完顏亮這個暴君。
讓她慶幸的是,完顏元宜沒有派人追來,也許他認定完顏亮必死無疑,無須再追吧。
在逃亡的途中,她為傷重的完顏亮止血、包紮,找了一個大夫治傷,可是只能暫且保住最後一口氣。她憂心如焚,在城中找來所有大夫給他診治,總算保住一命。
兩處箭傷,前胸後背傷痕累累,大夫說,這些都是外傷,除了靠近心肺的重傷較為致命,其他不算什麼,養個一年半載就能痊癒。她心花怒放,抱著他痛哭,總算逃過一劫,她怎能不開心?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昏睡,並沒有像大夫說的那樣甦醒。
她心急如焚,又找來大夫診治,這才發現,在和三個將領打鬥的時候,他的頭撞到了案角,也許這就是他無法甦醒的原因。
找了很多大夫,都說無能為力,除非華佗在世。金兵北歸,她帶他去建康求醫,當地的名醫也都束手無策,說他身受重傷、保住一條命已屬萬幸。幾個名醫都告訴她,用千年人參吊住他最後一口氣,也許還能活一陣子,不過,這樣活著,也是等死。
她不信老天爺這麼對他,日日夜夜地向天祈禱,祈求上蒼的憐憫、讓他醒來,給他重生。可是,縱然尋遍名醫,對他的病情都無計可施。她相信這些所謂的名醫都是庸醫,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神醫,於是,她讓那兩個親衛去打聽神醫、名醫,尤其是擅長醫治頭疾的大夫。
然而,尋遍名醫、神醫,看過無數個大夫,亮哥哥還是昏迷不醒。
看著他毫無甦醒之象的模樣,看著他日漸憔悴,看著他越來越瘦削,她淚落不止,心一陣陣地抽痛……她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恨自己救不了他,恨自己這麼沒用……
那兩個親衛,一個叫做哈圖,一個叫做木桑,因為完顏亮有恩於他們,他們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有一日,哈圖說,主子的元妃回中都了,傳聞是因為完顏雍要絞殺秦王殿下才回中都。
完顏纖大驚,亮哥哥只剩下秦王一個兒子,她絕不能讓他最後一個兒子被完顏雍殺害。
於是,她決定北上中都,讓哈圖和木桑照顧完顏亮。
來到中都,進宮後,她冥思苦想,想了幾招妙計,短短几個月,終究讓睿兒不再認賊作父,終究拆散冷眸和完顏雍,終究讓冷眸看清他的真面目,自行離開中都。
她還知道,冷眸真名是完顏縵,是當年的沁福帝姬和完顏磐的女兒。
不枉此行。
在平江府見過完顏縵之後,完顏纖立刻回建康,因為她接到飛鴿傳書,亮哥哥快不行了。
數月不見,完顏亮的身子越來越弱,假若再找不到神醫、對症下藥,再過幾日,他就永遠離開人世。她著急、焦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完全無計可施。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為他擦完身子,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眉心糾結,淚落如雨。
亮哥哥,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治好你?
有人推門進來,她也沒有拭淚,仍然痴痴地、絕望地看著他。
一個年約七歲的俊俏男孩捧著一方絲帕,有模有樣地放在床沿,接著展開絲帕,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銀針,略歪著頭,眨巴著大大的黑眸看著銀針,好像研究著什麼——這男孩的容貌和昏睡不醒的完顏亮有七分相似,俊俏可愛,惹人喜歡。
「睿兒,你做什麼?」完顏纖驚問,他捏著銀針,慢慢湊近躺著的男子。
「我……」睿兒嚇了一跳,見她疾言厲色,瑟縮著不敢動,「我想治好父皇的病,讓父皇醒來。」
「你不懂醫術,這銀針不能亂碰,會刺死人的。」她柔聲安撫,「睿兒乖,我已經派人去尋訪名醫為你父皇治病了。」
「我懂的,娘親說這是針灸。」他一本正經地說,「有一次,我病了,太醫說是一種很古怪的病,幾個太醫都束手無策。娘親給我把脈,用這種銀針扎在我身上,第二日,我就好了一半。」
「當真?」完顏纖欣喜若狂,「你娘親懂醫術?會針灸?」
「娘親會把脈,會針灸。」睿兒鄭重地點頭,「纖姐姐,就讓我試試吧,父皇病了這麼久,我要讓父皇醒來。」
「那不如找你娘親為你父皇治病,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擱下銀針,歡快地拍手,「我很想娘親呢,纖姐姐,快把娘親找來吧。」
當即,完顏纖叫來哈圖和木桑,吩咐他們去平江府找完顏縵,把她綁回來。
等了三日,睿兒終於見到了分離兩個多月的娘親。
那個熟悉的小男孩飛奔過來的時候,完顏縵驚呆了,伸臂抱他,緊緊地抱著兒子,又哭又笑……她以為睿兒已經死了,以為這輩子永遠也見不著了,當那兩個漢子拿著睿兒脖子上戴著的、完顏亮送的雕龍玉墜,她欣喜若狂,立即跟他們走……真的沒想到,睿兒還活著,好好地活著,她激動得不知所措……她在兒子臉上又親又吻,弄得兒子都想推開她……
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她此時此刻的興奮心情,任何人也無法妨礙她與兒子相見、相聚的時刻。
「娘親,我帶你去看父皇,父皇也很想娘親呢。」睿兒拉著她的手。
「哦,好。」她回過神,不敢置信,完顏亮也還活著?
完顏纖站在門口,輕倚著門牆,雙臂抱胸,淺笑吟吟。
完顏縵驚異地看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腦子裡都是解不開的結,愣愣的,任由兒子帶領,踏入臥寢。當床上那個變得有些不認識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她震驚得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個緊閉雙眼、滿面病色、骨瘦如柴的男子,是完顏亮嗎?是那個聰明絕頂、陰毒狠辣、冷酷殘暴、反覆無常、卑鄙無恥的男子嗎?是那個傷她至深、愛她至死不渝的男子嗎?
不是!
她不敢靠近,雙足像被釘在地上,不敢看他的臉——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拜她所賜!
他在瓜州渡遇弒,傳聞被部將射傷、砍傷、焚燒,為什麼還活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完顏纖救他的?
忽然,有人用力地拽她,把她拽到床前,以惡狠狠的語氣道:「亮哥哥昏迷了大半年,若你救不了他,再過幾日,他最後一口氣也沒了,就會死!」
「纖姐姐,你欺負娘親,哼!我不喜歡你了。」睿兒氣呼呼道。
「快叫你娘親救你父皇。」完顏纖粗聲粗氣道。
「娘親,你為父皇把脈、針灸,父皇就會醒來的,娘親……」睿兒拉著娘親的衣袖,可憐地懇求,「父皇病了,一直在睡,娘親,父皇這是什麼怪病,為什麼總是睡不醒?」
完顏縵猛地回神,看兒子一眼,坐下來,拿出完顏亮的手,凝神聽脈。
半晌,她緩緩道:「若非千年人參,早已保不住最後一口氣。」
完顏纖緊張道:「幾個名醫說,亮哥哥的腦中應該有淤血,這才昏迷不醒,你有沒有法子?」
完顏縵的面色無比的凝重,眉心深蹙,「腦中的淤血不只是一點點,我盡力而為。」
完顏纖衝口道:「亮哥哥是你的夫君,你怎能這麼說?你一定要要治好亮哥哥,難道你不想他甦醒、痊癒嗎?」
完顏縵不想解釋,起身道:「我去準備銀針。」
連續施針三日,完顏亮的脈息比以前略強了一些,眾人都很高興。
完顏縵開了一張藥方,將湯藥強行灌入他口中,多少能吃一些。除了湯藥,還灌兩次米湯,讓他的身子不至于越來越虛弱。
這夜,她哄兒子睡著後,就為完顏亮守夜。
看著他漸有起色,她很開心,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日,為他診治,而且是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從來,在她面前,他是強勢霸道的、高高在上的,從無軟弱的時候,而今,他「乖乖」地躺著,毫無反擊之力,任人宰割,倘若沒有她施救,他真的在睡夢中離開人世。
所幸,當年跟隨師父學醫的時候,師父醫治過一個頭部受創、有淤血的病患,她才有醫治完顏亮的良方。
她看著不省人事的他,心中悵然,說不出的感覺。
這幾日,給他針灸,給他餵藥,給他餵湯,為他擦身,為他活絡筋骨,心中複雜、紛亂,那種夾雜了諸多情緒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愧疚,憐憫,惆悵,希望,悲傷,還有隱隱的痛……
有時會想起在合歡殿、鸞宮一起度過的那幾年,想起那些或開心、或痛苦、或纏綿、或歡笑、或苦澀的回憶,想起他們之間的十三年,不禁感慨萬千。到頭來,他還活著,這麼慘烈、不幸地活著,他與她還有相見的一日,世事真奇妙,誰也料不准。
想起他對她的愛、情,她就無法平靜。
因為完顏雍,她才發覺完顏亮的好,才發現他對她的愛有多麼深廣、多麼磅礴,才發現他的愛、誰也及不上,這是不是很諷刺?
到如今,她才完全明白、理解他的愛,也許,太遲了。
倘若他真的醒了,他與她會怎樣?
有人進來,完顏縵回神,見是完顏纖,問道:「睡不著嗎?」
「我相信,你心中有很多疑問想問我。」完顏纖站在窗前,倚牆而站。
「我的確有很多疑問,若你相告,感激不盡。」完顏縵也走到窗前,站在另一邊。
「你想知道亮哥哥為什麼沒有死。」完顏纖深深地笑,將瓜州渡兵變、完顏亮遇弒的經過簡略地說一遍,「當時,亮哥哥已經中箭,三人圍攻他,根本打不過。不過亮哥哥身子骨好,雖然遍體鱗傷,雖然箭傷靠近心肺,卻也尚存一脈。完顏元宜三人以為亮哥哥死了,命人將他抬出去。」
完顏縵了解了,他們誤以為他死了,完顏纖和兩個親衛及時救了他,逃出來,他才保住一命。
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死,讓他活。
她問:「睿兒呢?那日在仁政殿,睿兒不是被絞殺了嗎?」
屋中昏暗,完顏纖望向窗外濃重的夜色,「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睿兒已被絞死,我冥思苦想了五日五夜,才想出這個妙計。」
睿兒被侍衛帶出來之前,她潛伏在殿中,給睿兒服下昏睡的藥丸,讓他昏睡三個時辰。再者,她用五百兩黃金收買了行刑的侍衛,讓他們只用一成的力施刑,卻裝出使了十成的力道。如此,睿兒只是昏睡而已,並沒有傷及身子。而那五百兩黃金從何而來?她從宮中的庫房偷了一件簡直連城的寶物去變賣,就有了五百兩黃金。
完顏縵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切竟然都是完顏纖的計謀,她太可怕,心思太深,之前在宮中的偽裝沒有絲毫破綻,沒有人看出她的意圖和心思。而只有這招瞞天過海,才能瞞過所有人,瞞過文武大臣,瞞過完顏雍,也瞞過完顏縵。
實施了絞刑之後,完顏雍立即命人將睿兒放在備好的棺木中,在喪禮進行前,她抱出睿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睿兒護送出宮外,無人懷疑。兩日後,完顏縵離開中都,完顏纖也離開皇宮,帶睿兒南下、回建康。
完顏縵蹙眉問:「睿兒見不到我,應該會鬧,你如何安撫他?」
「我說,是你讓我帶他出宮,去江南找父皇。」完顏纖冷冷地勾唇,「睿兒一心想見父皇,自然對我言聽計從。再者,我說稍後你就會去江南找他們,他就跟我南下了。」
「你為什麼讓我誤以為睿兒被絞死?在平江府,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睿兒尚在人間?」
「我要讓你嘗嘗喪子之痛,只有這樣,你才會離開完顏雍,也只有這樣,你欠亮哥哥的,才能償還。亮哥哥只有睿兒一個兒子了,我要讓睿兒陪著他,而不是陪著你。」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冷酷,「我就是要你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要你愧疚一輩子,直到死也無法擺脫痛苦的折磨。」
「就算你在平江府警告我,你也不打算告訴我睿兒尚在人間,不讓我見睿兒,也不讓我見完顏亮。」完顏縵揣測道,「因為,你不想我和兒子、完顏亮相見、相聚,不過,你為什麼又找我來?」
「若非睿兒說你懂醫術、會針灸,也許救得了亮哥哥,我絕不會讓你和亮哥哥、睿兒相見。」完顏纖扣住我的手腕,語聲森冷,「若你治不好亮哥哥,我就殺了你,為他陪葬!」
完顏縵微微一笑,「我死了不要緊,只是睿兒會恨你,而且你要把他養大成人。」
完顏纖意味深長地笑,「還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你,一併告訴你吧。」
完顏縵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無可無不可。
完顏纖冷冷道:「你可知為什麼完顏雍會知道明哥、羽哥挑撥離間?為什麼認定你殺了令福?」
完顏縵搖頭。
完顏纖得意地笑,「因為我。我兩面討好,是你和明哥、羽哥信任的宮女,也是完顏雍信任的耳目。我對他說,我想掙一點賞銀為母親治病,他就信了,讓我監視你們,將你們的事密報給他。明哥、羽哥對睿兒說的話,我添油加醋地告訴他,他也親眼目睹過、親眼聽過,深信不疑,所以殺了她們。」
「令福呢?」完顏縵氣得手足發顫。
「令福死之前,和你見過幾次,我收買了臨雲閣的宮人,然後對完顏雍說,你和令福見面,每次都起口角、有爭執,每次你都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貶損令福,每次你都說不會和別的女子共享一個男人,每次你都逼令福離開皇宮,每次你們都不歡而散。他自然會派人去印證,那些宮人所說的語焉不詳,說聽見你們的說話聲、爭吵聲很大,他就會相信。」
「原來如此,你好惡毒!」完顏縵恍然大悟,難怪在令福死之前,完顏雍問過她,是否和令福經常見面。原來,那時候他的言外之意是印證完顏纖的話。
「還有一件事,關於那個傳言,華福根本沒有質問完顏雍,是我瞎編亂造。我要讓你以為,他硬要留你在宮中,其中一個原因是那個傳言。」完顏纖高挑黛眉,春風得意。
「如此,我就會質問他,加深我和他的裂痕,我和他就再也無法挽回。」
「對!」
「你做到了,你很厲害,我承認,我鬥不過你!」完顏縵覺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又覺得自己太蠢、太笨,就算她的喬裝毫無破綻,而自己竟然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完顏纖兇狠地瞪她,「救不活亮哥哥,我就讓你陪葬!救活亮哥哥,若你不愛他,我也會殺你!」
完顏縵對上她狠戾的目光,這個女子太瘋狂、太暴戾。
她轉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後走了。
完顏縵呆呆的,想起和完顏雍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一樁樁,一件件……那些愛,那些痛,那些無法挽回的傷……假若沒有完顏纖的挑撥離間、陰謀詭計,她和完顏雍能繼續走下去嗎?會幸福地在一起嗎?
他們中間,終究有一個令福,她因為捨不得離開完顏雍而選擇接受令福的存在,是否能夠永遠不介意?永遠愛如當初?誰也不知道……
因為完顏纖的介入,她最終離開了完顏雍,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們在一起。
她甘心嗎?她是否應該原諒完顏雍?其實,原諒與否又如何?這一生,她與他再無任何瓜葛。
有些傷,有些痛,有些裂痕,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彌補,回不到原初的模樣了。
他的心一分為二,他的情一分為二,真的比不上完顏亮。
她坐在床沿,握著完顏亮的手,忽然間希望他睜開眼睛,希望他好起來,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子,那個總是欺負她、卻不顧一切地愛她的男子。
也許,到了今日,將近十四年了,她還能和他相見、相聚,這才是真正的緣分,是上蒼真正的旨意。
連續施針、服藥十日,完顏亮仍然沒醒,只是脈息越來越強,身子也不再那麼虛弱。
完顏縵相信,終有一日,他會醒來。
這日午後,天高雲淡,初冬的日光在半空中流轉,斑斕多彩,恍若琉璃。冷風襲人,日光卻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愜意舒適。她讓哈圖、木桑將完顏亮抬到庭院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的空氣。
他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安靜地睡著,氣色比前幾日好多了。
睿兒站在右邊,捏著他的臂膀,她坐在左邊,按捏他的腿。
「娘親,為什么爹爹還不醒?」睿兒聽娘親的話,改口叫「爹爹」,「是不是爹爹不想見我?」
「不是,你爹爹太累了,要多睡幾日。」她柔聲道。
「我這樣捏,可以嗎?」他有模有樣地捏著。
「可以,睿兒可以再用勁一點。」她溫柔地笑。
「哦。」睿兒甜甜地笑,看向完顏亮,「爹爹,娘親說,每日要為爹爹按捏,還要和爹爹說話。娘親說,即使爹爹睡著了,也會聽見睿兒說的話。爹爹,假若你聽見了睿兒的話,就睜開眼睛對睿兒說你聽見了。」
完顏縵搖頭失笑,孩子就是孩子,天真單純。
睿兒嘟著嘴道:「睿兒和爹爹分開好久了,爹爹總是睡著,不陪睿兒騎馬,不和睿兒捉迷藏,不買好吃的給睿兒吃,不陪睿兒練劍、射箭,睿兒會生氣哦。」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永遠有說不完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說,不厭其煩。
這幾日,她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
她笑,「睿兒,口渴嗎?我斟一杯茶給你喝,可好?」
睿兒也笑,「好。」
她起身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兒子尖叫一聲,匆促地轉身回來,驚得一身冷汗,「怎麼了?」
「爹爹……我看見,爹爹的手指動了……眼皮也動了一下……」睿兒激動道。
「當真?」她驚喜不已,但是完顏亮還是和剛才一模一樣呀,睡得很死。
「真的,我看見了。」睿兒鄭重道,指著爹爹的手。
「快叫爹爹醒來。」她坐下來,等著完顏亮睜開雙眼。
「爹爹快醒……睿兒好想爹爹,爹爹快快醒來,好不好……」睿兒一聲聲地呼喚,猶有稚氣的聲音令人心生惻隱。
完顏縵握著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他,緊張得手心出汗,焦慮得心揪得緊緊的。
為什麼他還不醒?師父醫治的那個病患,八日就醒了,他都十日了,為什麼還不醒?
她向老天爺祈求,求老天爺發發慈悲,讓他甦醒……
忽然,睿兒興奮得喊:「娘親,爹爹醒了……睜開眼睛了……爹爹,爹爹……」
她欣喜若狂地看他慢慢睜開雙眼,激動得說不出話,眉骨酸熱,似有什麼悄然滑落。
完顏亮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面部僵硬,想笑卻笑不起來,想哭也哭不起來。兒子不停地歡呼、不停地叫「爹爹」,而阿眸又哭又笑,顯然也很激動,他有點弄不清狀況,為什麼兒子會在這裡?為什麼她也在這裡?他究竟怎麼了?
一些回憶湧入他的腦中,他記起來了,完顏元宜等人兵變弒君,置他於死地……他記得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血戰,由於他已中了兩箭,抵擋不住三人的圍攻,被他們所傷,傷痕累累……他殺紅了眼,拼盡所有力氣,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死,他還要見阿眸,還要和兒子、阿眸開心地在一起,他不能死……
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記得了。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還活著,而且妻兒都在身邊。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是不是?
「爹爹醒了,太好了……爹爹,渴不渴?睿兒去斟茶給你喝……」睿兒笑得合不攏嘴。
「不……必……」完顏亮艱澀道,也許是好久未曾說話,咽喉有點難受。
「你覺得哪裡不適?」完顏縵的手輕扣他的手脈。
「還好……頭有點疼,肚子有點餓……」他喜不自禁地笑起來,真好,睜開眼睛就看見兒子和阿眸,但是,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哪裡?
「爹爹,你睡了好久好久,娘親說你昏迷了大半年,還說這幾日就會醒來。」睿兒喜吱吱地笑,「娘親醫術高明,治好了爹爹。爹爹,以後不能睡這麼久,睿兒和娘親會擔心的。」
「好。」完顏亮摸摸兒子的頭,原來自己昏迷了這麼久,而這裡,想必是世間某一個寧靜、隱秘的避世之所吧,「我想坐起來。」
完顏縵扶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
他低聲道:「睿兒乖,先去玩兒,爹爹和你娘說會兒悄悄話。」
睿兒做鬼臉,好像知道爹爹要和娘親做什麼似的,蹦蹦跳跳地進屋了。
完顏亮握住她的手,語氣從未有過的平淡,「現下是什麼形勢?」
她淡淡道:「今日是金大定二年十月初六,二哥趙眘已登基為帝,改元隆興。」
他緩緩地笑起來,「原來我睡了這麼久。」
她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朕」了,是不是已經接受了江山易主的事實?
「是你救了我?」他望著眼前郊外初冬的蕭瑟景致,不遠處那一棵棵黃葉稀疏的大樹在冷風中輕輕地抖動,「你不是恨我嗎?不是恨不得殺死我嗎?為什麼救我?」
「上蒼讓你重生,從今往後,你和我能否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她也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態面對他,有點不知所措,「若你不再惦念你曾經擁有的一切,建康的秦淮河或許是你下半生最佳的隱居避世之處。」
「假若有你和睿兒相伴,世上任何地方都是我喜歡的隱居避世之處。」完顏亮轉頭看她,明白她的話中深意,她要他放棄江山、放棄已經不屬於他的金國帝位,「江山可拋,美人不可拋。」
完顏縵不語,亦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說話,靜靜地靠著她,冷風吹在臉上,有點涼,心卻火熱。
所幸,他還能醒來;所幸,她還在身邊;所幸,他或許還有機會。
江山可拋,美人不可拋。
這一生,執著於江山、美人,他豁然明白,也許,失去江山,才是贏得美人的最佳契機。
這一生,執著於權勢、權謀,他做過很多令臣民無法理解、諒解的事,可是,他真的用心治理大金國,努力讓大金國更加強盛繁榮。
這一生,執著於得到阿眸的心,到如今,什麼都沒了,孑然一身,卻能靠著她,享片刻寧靜。
他知道,過了大半年,此時的金國已被完顏雍掌控,他再怎麼翻騰也無法奪回失去的一切。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民心所向,或是軍權,他都輸了;唯獨一樣,他絕不能輸——阿眸。
完顏亮嘴角微翹,眸光深沉,「如你所說,我們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在建康的秦淮河畔,重新開始,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一起撫養睿兒長大成人,好不好?」
「說實話,我已經放下了過往的愛與恨,能否和你重新開始,能否接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完顏縵說的是真心話,「為了睿兒,我願意一試。」
「這是你第三次嘗試接受我、喜歡我。」他亦誠懇,篤定道,「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她輕輕地笑,他柔情款款地笑起來,眼中的微笑被午後的日光染了一層金黃,直抵心房。
他靠著她,引她的雙臂摟住自己,然後握著她的雙手,閉上眼,感受日光、冷風的味道。
那裡,完顏纖站在寢房的窗前,望著這寧靜的一幕,微微一笑。
次日,完顏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她留下一封書函,上寫:勿念!勿尋!
完顏亮看了書函,沉沉道:「她在中都做過什麼事,昨晚都告訴我了。」
那麼,他也知道她曾經想再嫁完顏雍,完顏縵有點不安,「你……會不會怪我?」
他搖頭,摟過她,「纖纖說,你沒有另嫁他人。」
次年,三月,草長鶯飛。
他們去郊野踏青,駿馬慢慢地走,他們三人一邊欣賞沿途景致,一邊哼著歌兒,嘻嘻哈哈,好不開心。
晴天藍藍,白雲悠悠,青山隱隱,綠水迢迢,滿目青翠,滿目幸福。涼爽的春風拂過草地、曠野,蝴蝶、蜻蜓在大片的野花叢中飛舞,淺草沒足,他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在河邊捉魚、烤魚,在藍天之下、綠地之上歡呼、微笑。
完顏亮坐在草地上,嘴叼一根綠草,看著不遠處的阿眸和睿兒摘野花。
他早已痊癒,豐潤了許多,俗話說,心寬體胖,他甚至比以往胖了一點。
這樣的日子很悠閒,他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只要阿眸在他身邊,他真的可以當一個平凡的男子,好比世間千千萬萬的凡夫俗子,開一間鋪子,掙一點銀子,養家餬口,日夜都和妻子痴纏在一起,和兒子笑鬧,沒什麼比這更幸福的。
雖然日子平淡,但也充實快樂,他的心境不一樣了,覺得以往九五至尊的日子太孤單、太忙碌、太可悲,不是費心家國政事、金宋邦交之事,就是日夜想著如何制衡臣僚,不讓一人、一黨獨大;或者是周旋在妃嬪之間,操心後宮瑣事。
還是現在過得愜意,隨心所欲,簡單的快樂,實在的日子。
完顏縵手持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走回來,睿兒還在采野花,樂此不疲。
「娘子,這束花是不是送給為夫?」他笑眯眯道,拉她坐下。
「你一個大男人,收什麼花?」她嬌嗔。
「那為夫送給娘子。」他搶過野花,裝模作樣地獻給她。
她斜睨他一眼,放下那束野花,拿起水囊喝水。
完顏亮摟住她的腰肢,將她移在自己身前,摟抱著她。
她放下水囊,「做什麼?」
他賊笑,「跟你商量一件事,睿兒有點孤單,咱們努力一下,為睿兒生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此一來,睿兒就不會孤單了,娘子以為如何?」
「你先問問睿兒。」完顏縵失笑。
「我問過睿兒了,他歡呼雀躍,恨不得現在就有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給他玩。」
「騙人,我自己去問。」她想起身,卻起不來。
他箍著她的腰肢,吻她的脖頸,鼻息驟然急促。
她推他,哭笑不得,這可是郊野,「睿兒看著呢……放開我……這樣會教壞小孩子……」
完顏亮暗啞道:「不要緊,我會跟兒子說明白的。」
唇舌落在她的唇上,溫柔濕熱,狂野痴纏。
她慢慢陷入他的熱情里,已經習慣了他的強勢與霸道、溫柔與激烈,這輩子都無法抗拒了。
很早以前,她被他傷害,將完顏雍想像得很美好,想著完顏雍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自己最好的歸宿;而一旦靠近,她才發現,完顏雍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好,有些事,要親身經歷,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愛對了人,是否錯過了人。
看清完顏雍的真面目,被他傷過,她才看到完顏亮的好,看到他的情深。
完顏亮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個。
前緣有太多的傷害、屈辱,她將那些傷痛、不堪的回憶封存在生命的最深處,從頭來過,將他看作一個全新的男子,重新審視他……也許是被他的深情感動,也許是被他的溫柔融化,也許是被他全新的一面吸引,她接受了他,也看到了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愛,也慢慢地釋放了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一起跳動。
那麼,他和她的餘生就此交織在一起,不離不棄。
藍天為證,綠地為媒,完顏縵和完顏亮,歷經千山萬水,歷經千劫百難,歷經悲歡離合,心心相印,魂靈相依,白首偕老。
野花叢中,睿兒望向這裡,咧嘴笑起來,像大人似地搖搖頭,轉回頭,繼續採花。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