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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狂風翻翠幔,雨澀燈花暗

2024-04-29 22:36:39 作者: 端木搖

  翌日早間,睿兒吃完早膳,便去聽先生授課。

  估摸著完顏雍應該在仁政殿批閱奏摺,我決定去找他談談。然而,明哥、羽哥為什麼一個早上都不見人影?在忙什麼?

  問了宮人,宮人說半個時辰前,她們二人匆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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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出大殿,就看見她們跌跌撞撞地走來,面色蒼白,身軀微彎,右臂捂著腹部。

  發生了什麼事?

  我立即迎上去,她們的五官扭在一起,一步步地走著,步履越來越沉重,終究不支倒地。我大聲喊人,衝過去摟著羽哥,輕扣她的手脈,有宮人趕來,扶著明哥。

  她們身中劇毒,毒已攻心,回天乏術了。

  怎麼會這樣?她們怎麼會中毒?

  我大慟,「是誰下毒害你們?」

  「夫人……」羽哥的手握著我的臂膀,眉心緊蹙,低弱的語聲斷斷續續,「奴婢不能陪您了……奴婢原以為……這輩子可以跟在您身邊……服侍你……追隨您……如今是不能了……奴婢捨不得離開您……」

  「奴婢也一樣……」明哥忍著劇毒的噬咬,急劇地喘著,「夫人,秦王殿下是……陛下的骨血……您務必保護殿下……不受任何傷害……為陛下留下最後的血脈……」

  她們忠心的到底是完顏亮,而不是完顏雍。

  眉骨酸澀,仿有細細的銀針扎心,細密的銳痛瀰漫在心間,我道:「放心,我會的。是誰害你們?告訴我……」

  「沒有人害奴婢……是奴婢咎由自取……」羽哥的口中湧出烏黑的血。

  「夫人,不要問……」明哥握著我的手,「請夫人記住……秦王殿下終究是陛下的骨血……」

  「倘若夫人……想護秦王殿下不受任何傷害……最好離開這裡……」羽哥劇烈地喘,「奴婢言盡於此……夫人保重……」

  「夫人……保重……」明哥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眼眸閉上,手臂垂落。

  緊接著,羽哥亦閉上了眼,氣絕身亡。

  為什麼?

  是誰毒害她們?

  雖然她們只是服侍我的宮女,但是她們對我是真心的,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我,早些年我就視她們為妹妹,對她們承諾過,與她們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她們被人下毒害死,必定是因為我……我非但沒有兌現我的承諾,反而害死她們……

  五臟六腑絞在一起,扭痛,抽痛,淚落如雨,肝腸寸斷。

  明哥,羽哥,我不會讓你們死得不明不白!

  宮人抬走明哥和羽哥的屍首,我吩咐那兩個負責治喪的宮人好好辦理她們的喪事。

  所有雜事都弄好,已是午後,纖纖抽調了兩個可靠的宮娥服侍我和睿兒。然後,她勸我歇一歇,說才有精神查出毒害明哥、羽哥的真兇。

  也許,一覺醒來,就有清醒的頭腦想事了。

  睡了一個時辰,臥床苦想,忽然,明哥、羽哥臨終前所說的話浮現在腦海。

  她們讓我不要問,她們說是她們咎由自取,她們說睿兒終究是完顏亮的骨血,最好離開皇宮……她們究竟想說什麼?或者想暗示什麼?難道有人會謀害睿兒?

  完顏雍的妃嬪會謀害睿兒嗎?最有可能害睿兒的是李賢妃,可是,睿兒又不是他的親子,她為什麼害睿兒?福安殿是天子寢殿,誰有天大的膽子害我身邊的人?害死明哥、羽哥有什麼好處?

  越想越想不通、越錯綜複雜,我喊來纖纖,問:「今日一早明哥、羽哥出去,你可有看見?」

  「奴婢一早出去了一趟,回來時碰巧她們正要出去。」她回道,神色恭謹,「她們沒有看見奴婢,奴婢知道,往日那個時辰,她們不是陪著殿下就是陪著夫人,因此奴婢有點奇怪,就追過去問她們去哪裡。」

  「接著你問到了什麼?」我緊張地問,所幸還有這個平日裡寡言少語的纖纖知道一點。

  她卻搖搖頭,我不解地問:「她們沒對你說,還是……」

  她低垂著頭,眼中布滿了懼色,「奴婢不敢……說……」

  我察覺到這件事的不同尋常,厲聲質問:「為什麼不敢說?有什麼事,由我擔著!說!」

  「奴婢……追上去,可是她們走得很急……」纖纖懼怕地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奴婢遠遠地看見,明哥和羽哥跟著一個宮人走了……」

  「那宮人是誰?是男是女?」

  「是男的……若奴婢沒看錯,應該是小樓……」她忽地跪地,慌亂地祈求,「奴婢還想留在宮中掙銀兩養活一家人……奴婢懇求夫人不要供出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見她淚珠搖搖欲墜的可憐樣兒,我答應了。

  倘若真是小樓叫走了明哥、羽哥,那麼她們中毒而死,就與完顏雍有關。

  可是,纖纖說的話可信嗎?

  她是明哥、羽哥引薦來服侍睿兒的,說她曾在完顏亮的昭明宮服侍過幾個月。完顏雍放歸宮人,她為了掙銀兩養家,就留在宮中繼續當宮女。

  這個容色尋常的纖纖,二十五歲上下,寡言少語,手腳麻利,循規蹈矩,所說必然是真。

  大哥,真的是你毒害明哥、羽哥嗎?

  夜裡,睿兒早已睡著,宮人來報,完顏雍回了寢殿,我匆匆趕去。

  小樓正為他寬衣解帶,我不經通傳就直闖進去,他面色冷沉,示意小樓退下。

  他拉我坐在床沿,冷峻的臉孔布滿了倦色,「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可好?」

  「你很累、很乏嗎?」

  「看了一日奏摺,還是沒看完。」完顏雍淡淡地笑。

  「是嗎?」

  「三妹,怎麼了?」他似乎才發現我異樣的情緒。

  「莫非你沒聽聞今日一早明哥、羽哥中毒身亡嗎?」語聲冰冷、心間寒徹,我不知他故作不知還是真的不知。

  他怔忪地看我,眸色越發凝重,卻緘默不語。

  我想給他一個自白的機會,道:「這些年,明哥和羽哥一心一意服侍我,我早已視她們為妹妹。她們死得這麼慘,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仍然不語,似乎沒有坦言相告的意思。

  原來,真的是他!

  大哥,為什麼殺她們?她們是我看重的人,她們礙著你什麼了,你非要殺她們?難道你不知,你殺了她們,如同在我心中插入一刀嗎?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既然你不珍惜,我也無須顧及什麼。

  寒意一分分地漫上心田,我問:「她們該死嗎?陛下為什麼非要殺她們?」

  完顏雍終於承認:「是!是我命人下毒!是我要她們死!我不能讓她們再留在你身邊!」

  這番話,就像一柄利劍,筆直襲來,直封咽喉。

  「為什麼?」我怒問,滿心悲痛。

  「你可知,她們的心一直向著海陵郡王?你可知,她們阻止你與我在一起?你可知,她們對睿兒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他的嗓音驟然提高,沉厚有力,飽含怒火,「我警告過她們,也給過她們機會,她們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越來越過分,我怎能再留她們一命?」

  「也許她們做錯了,但你可以告訴我,讓我阻止她們!或者你讓她們出宮,有必要殺她們嗎?」我聲嘶力竭地吼。

  「我要她們出宮,她們誓死追隨你,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幾次饒她們一命。可是,她們根本不珍惜,反而變本加厲!」完顏雍激動道,臉膛緊繃如弦,似乎隨時會斷裂。

  痛徹心扉……

  淚水如崩,我仇視他,「你可以告訴我,讓我處理這件事,可是,你有嗎?」

  他緊握我的雙臂,安撫道:「三妹,冷靜點……聽我說……」

  我奮力掙扎,「我不聽!就算她們錯得離譜,你也不該殺她們!」

  他的黑眸浮現一縷血絲,「那次你去鸞宮,在那裡待了很久,我去找你。本想給你一個驚喜,去聽見明哥和羽哥說起海陵郡王。」

  心一滯,「她們只是說說罷了,有何要緊?再說完顏亮已經不在人世,你緊張什麼?」

  「我緊張的是你的心!他死了,可是你會因為他的死而心存內疚,或者可憐他,我不許你心中有他的影子!」

  「他都死了,你還計較什麼?」我脫口而出。

  「是!我計較!」

  「你心胸狹隘!」

  「對!我心胸狹隘!我不許你心中有別的男人!」完顏雍怒道。

  未曾料到,他竟是這樣霸道的人。曾以為,他胸襟若海,能忍耐常人所不能忍,能容納常人所不能容,沒想到他是這樣心胸狹隘、斤斤計較的人。

  大哥,我看錯你了嗎?

  他箍緊我的身,「她們還做過什麼,你知道嗎?她們總在睿兒面前提起海陵郡王,說即使我這個父皇對他再好,也不能忘了那個親生的父皇。那次,睿兒闖入這裡,目睹我『欺負』你,也是她們教唆。她們對睿兒說我欺負你,還對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說我要搶走他父皇的妻,不僅如此,她們還對睿兒說,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死了,是我這個父皇奪了帝位,害死他的父皇。」

  我愣住了,想不到明哥和羽哥在背後對睿兒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做了這麼多事。

  明哥,羽哥,你們不是忠心於我嗎?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離間睿兒和完顏雍?你們不願看著睿兒認賊作父,是不是?可是,大哥不是賊……

  完顏雍亦心痛,「我給過她們三次機會,要她們不要再惹是生非,可是她們沒有收斂!再留她們在宮中,睿兒會視我為仇敵!你我也將受之影響!三妹,你教教我,我應該做?」

  「你應該告訴我,我會妥當處理這件事……」

  「你視她們為姐妹,你忍心讓她們走嗎?你狠得下心嗎?」他連番追問,讓我啞口無言,「她們做得太過分了,否則我也不會狠心殺她們!今日一早,她們說絕不會善罷甘休,絕不會讓睿兒認賊作父,我不得不賜給她們一杯毒酒。三妹,她們不死,我們三人就不會安生。就算你不能諒解我,她們必須死!」

  也許他是對的……也許他是錯的……

  假若明哥、羽哥真的做出那些事,我也不會原諒她們,可是,是真的嗎?

  我不信她們會這樣做,不信……她們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大哥,你怎麼說都可以……

  四肢冰寒,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完顏雍溫柔地拭去我臉上的淚,「三妹,若你不信,可以問問小樓,問問睿兒。」

  人已經死了,還問什麼?有必要嗎?就算是真的,你毒殺她們也是事實!

  我推開他,奔出天子寢殿,淚水洶湧。

  他喊了一聲「三妹」,那般低沉、那般傷慟。

  深愛的男子毒殺了看重的姐妹,我如何為她們復仇?如何為她們討回公道?

  難道就只能讓她們白白地冤死嗎?

  不知道……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翌日早上,我搬離福安殿,遷至合歡殿,睿兒和乳娘等人自然也跟來。

  合歡殿沒什麼變化,只是不若以往那般奢華、富麗。睿兒沒來過合歡殿,對這裡的一切頗感新鮮,奔來奔去,看到什麼好玩的、新奇的就叫我看。即使心中沉重,我也儘量擠出笑容陪他。

  看著合歡殿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看著寢殿的床幃、案椅與玉屏,看著書房的書櫥、檀木案與畫卷,看著殿中各個角落、細處,不禁感慨萬千。

  時隔多年,回到這裡,仿佛這裡的光陰靜止了,永遠不會前進,永遠停留在那一兩年。

  然而,終究物是人非。

  宮人忙碌地收拾著,睿兒逛了一圈,累了、乏了,問起明哥、羽哥,說為什麼一整個不見她們,是不是她們不搬到這裡?我讓乳娘帶他去歇會兒,才覺得周遭安靜下來。

  纖纖收拾好床榻後,讓其他宮人先退出寢殿。

  坐在床沿,舉眸四顧,心中空落落的。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合歡殿,回到了曾經與完顏亮糾纏不休的寢殿。

  而很多年前,我是那般迫切地想地逃離這裡。

  世事的確難料,誰又能料到明日、後日會發生什麼事?

  躺下來,微微閉眼,那些經年的往事出其不意地浮現在腦中,一件件,一幕幕,那般清晰,如在眼前……酸甜苦辣,悲歡澀痛,愛恨痴纏,仿似久遠,又似就在昨日。

  這張床榻,完顏亮與我度過了無數個夜晚,水乳交融也好,抵死纏綿也罷,或是身心劇痛,都已經遠去,卻在我的身心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永遠忘不掉……

  猛地睜眼,我急喘著,為什麼想起與完顏亮榻間纏綿的一幕?為什麼一想起來,仿有一股異樣的激流竄過脊背,四肢綿軟?

  這是怎麼了?

  喊來纖纖,讓她叫宮人繼續收拾,我前往後苑。

  這夜,我與睿兒早早地滅燈就寢,宮人來報,完顏雍就在殿外。

  堅決不見。

  次日早朝後,他又來合歡殿,我以身子不適為由,不見他。

  午後,令福帶了一些糕點來看睿兒,不過他正在午憩。

  她氣色不錯,裝扮仍然那麼素雅,眉心蘊著淡淡的笑意。

  客套兩句,她說起正題,「明哥、羽哥中毒身亡一事,我聽說了。」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我冷下臉,早已猜到她今日來是為了這事。

  「你當真為了她們和陛下僵持下去?」令福憂心地問。

  「只要是對我好的人,我都會看重。假如這次受害的不是她們,而是你和華福,我也會如此,不會善罷甘休。」

  「你我在西三所洗衣的日子雖然很短,但我瞧得出來,你重情重義,對你好的人,你會銘記在心,肝膽相照,兩肋插刀。」她無比鄭重地問,「我只問你一句,死者已矣,你當真為了她們從此與陛下生了嫌隙?甚至永遠不原諒陛下?你忍心離開陛下嗎?忍心讓陛下為你費心費神嗎?」

  是啊,明哥和羽哥已經死了,無法挽回,我不原諒完顏雍,又能怎麼樣?為她們復仇?我下得了手嗎?為她們討回公道?怎麼討?

  我還能怎麼做?

  不知道……

  腦中紛亂。

  她的質問很尖銳,切中要害。這麼僵持著也不是法子,只會讓兩人都受煎熬,要麼原諒他,要麼不原諒他,我離開。

  說「離開」,很容易,當真離開,卻很難。

  令福深黑的秀眸閃著智慧的光,「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不捨得陛下,不忍心讓陛下費神,你只是一時無法原諒他,是不是?」她輕拍我的手背,「我明白,你夾在中間,很為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聽我說,給陛下一些時日,也給自己一些時日,但不要太久,嗯?」

  也許,真如她所說,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兩難。

  我黯然道:「只怕到時候仍然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那就要看你怎麼想了。」她諄諄教導,「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陛下殺她們,必定有非殺不可的理由,因為他在乎你、在乎睿兒,才不允許有人在你們之間挑撥離間。而明哥和羽哥也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相信她們在做那些事的時候也想到了會有什麼後果。」

  「她們那麼做,對我和睿兒並無惡意。說實話,我也沒料到她們在背後做了這麼多事。」

  「她們做那麼多事,是為你和睿兒好,但是,假如她們真的為你們好,就不應該挑撥離間。海陵郡王已不在人世,你和睿兒還要活下去,而陛下是你們的依靠。我相信,陛下不會虧待睿兒,更不會讓你受委屈。」她娓娓道來,所說的道理讓人信服,「這件事,明哥和羽哥做錯了,陛下也未必是對的,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如今只能將傷害降到最少、最小。」

  「話雖如此,我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好比你,不也是堅持著不該堅持的?」我委婉一笑。

  「的確如此,勸人容易,涉及自身,卻很難。」令福溫柔道,「陛下政務繁忙,又碰上我們這兩個麻煩的人,勞心費神,這日子真沒法過了,不知李賢妃等人是否恨死我們了?」她頓了一下,淡淡道來,「昨晚,陛下跟我提起你們起了爭執。」

  我不語,完顏雍竟然將我們之間的事說給她聽。

  她和氣道:「你與陛下相識十餘年,他秉性如何,你不會不知。他說他計較、心胸狹隘,其實都是氣話,想必你心中也清楚吧。我所了解的陛下,器宇軒昂,胸襟若天,仁厚豁達,不會計較個人得失。你想想,他不介意你我跟過別的男子,又怎麼會介意旁的?」

  我仍然沉默,不苟同她的說辭——他不介意我當了幾年完顏亮的妃嬪,也不介意令福當了幾年完顏撣的妃嬪,但是,他介意的是,我們心中是否有別的男子。

  令福道:「你和我給陛下添了不少麻煩,正如你所說,我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想通。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旁人而和陛下心生芥蒂,這樣就不值了,是不是?」

  她說的不無道理,我頷首,心中感嘆:她的確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

  完顏雍對我到底有情,難道她一點都不覺得傷心難過嗎?難道她當真對我全無芥蒂、戒心嗎?為什麼還這樣勸我和她深愛的男子和好?

  最後,令福叮囑我,如果一時之間無法原諒陛下,那就給彼此一些時日,不過為了陛下能夠專心朝政,儘量不要為難他。

  想原諒,並不容易;想釋懷,也做不到;想忘記,更非易事。

  就這麼拖著,過了一個月。

  我從未主動去找完顏雍,倒是他來過合歡殿十次,我見了他五次,很多時候都是相顧無言。

  他有話想說,我冷顏冷目,他就說不出來了。

  他靜靜地看我,我安之若素,不理不睬,待了半晌,也就走了。

  他長長地嘆氣,眼底眉梢藏著濃重的憂色。

  最後一次,是在後苑。

  五月的黃昏雖有微涼的晚風,卻還是燥熱。

  日墜西天,血紅的夕陽染紅了整個深藍的雲海,宛如一匹無垠的紅錦旖旎於長空。

  我在後苑乘涼,思緒悠悠,飄忽不定。

  一會兒想著原諒大哥,一會兒想著不能這麼快與他和好,一會兒想著多少時日才最恰當,一會兒又想到纖纖說他三夜留宿在臨雲閣……他終於以溫柔的攻勢贏得令福的心,她終究和他再續前緣、結成夫妻……

  他的身邊已有堪稱完美的令福,還需要我嗎?

  完顏雍走近我,我才察覺。心中泛起一絲欣喜,卻立即克制住了。

  「想什麼這麼入神?」他的眼梢含有輕微的笑意,不易察覺。

  「沒什麼。」我冷淡道。

  「三妹,你還沒想清楚嗎?」

  「你已經有了令福。」話一出口,才發覺這語氣酸溜溜的。

  「她是她,你是你。」他的嗓音忽然冷下來,「最近你和她時常見面?」

  我點頭,即使和令福在一起閒聊,我也不敢問她和他之間是否恩愛、痴纏。

  聽到那些肯定的話,只怕心會痛。因此,什麼都不問,仿若不知。

  陡然,完顏雍從身後抱住我,低沉的聲音悲痛得令人心傷,「三妹,我給你時間想清楚,可是已經一個月了,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我閉眼,眉骨酸澀,心中劇痛。

  他哀聲道:「我說過,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樣重要。我保證,你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會受到任何委屈。相信我,嗯?」

  類似的話,他已經說過。

  他很了解我,橫在我們中間的,不僅僅是明哥、羽哥之死,還有令福。

  完顏亮有多少寵妃,最愛哪個女子,我不在意,因為我不愛他;而完顏雍,我在意他有多少妃嬪,在意我和他中間還有一個令福。更在意的是,他對令福的愛,多於我。

  我怎能不在意?

  「也許,再過一些時日,我就想清楚了。」

  「好,我再給你五日。」

  完顏雍鬆開我,默默離去。

  轉過身,我看見,他的背影那麼落寞、那麼憂傷。

  殘陽如血,如泣如訴。

  三日後。

  睿兒在書房練字,臨雲閣的宮人來傳話,令福親手做了涼糕,讓我去嘗嘗。

  纖纖出宮去採買絲線,其他宮人也在忙,我便一人前往臨雲閣。

  行至半途,風雲突變,天空烏雲滾滾,狂風肆虐,捲起飛塵、細屑漫天飛舞,天地一片淒迷。

  如此情形,雷雨將至。

  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前往臨雲閣,反正也快到了。

  踏入臨雲閣大門的時候,一道驚電劈下來,嚇人半死。我驚駭地望天,烏雲遮天,一記悶雷轟隆隆地滾過。

  怎麼前院一個人都沒?難道都躲在殿內?

  快下雨了,我奔向大殿,卻還是看不到一個宮人,心中微覺詫異。

  又一道銀白的閃電急速閃過,響雷震耳欲聾,令人心驚膽顫。

  大殿昏暗,狂風橫掃入殿,翠幔飛卷,給人一種陰森之感。我叫了兩聲,無人應我,我一步步走向寢殿,心中越發奇怪,宮人不在,令福不可能不在啊。

  莫非出了事?

  剛至寢殿,突然響起一聲巨響,我嚇得心膽俱裂……定睛一瞧,才知道是案上的一隻小瓷瓶被狂風掃落,落地成碎片……舉目四顧,閃電照亮了暗乎乎的寢殿,只是一瞬之間,黑白互換,寂靜與轟響,駭人至極……帷幔飄飛,床榻幔帳也隨風飄動,好像有人躺在床上……

  是令福嗎?可是她為什麼在睡覺?

  我叫了三聲,她沒有應我,越發覺得古怪。

  閃電雷鳴,就算她睡了,也該被鬧醒,怎麼睡得這麼沉?

  慢慢走過去,忽然,宮磚上一灘鮮紅的血刺疼了我的眼……躺著的那人的確是令福,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心跳加速,我捂著怦怦猛跳的胸口,走過去,掀開錦衾……

  掀開的剎那,驚電耀白了床幃,照亮了可怖的一幕——

  無法克制地驚叫!

  令福倒在血泊中,全身都是血,胸口插著一柄匕首……猩紅的血染紅了床榻、錦衾,怵目驚心……閃電照在她慘白的臉上,更為可怖……

  我頭皮發麻,腦子裡一片空白……

  為什麼會這樣?是什麼人殺死令福?

  流了這麼多血,她必定死了,可是,為什麼沒人發現?

  呆了半晌,忽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我是第一個發現令福被害的人?

  應該逃離這個可怕的寢殿,還是喊人來,或者是看看兇徒是否留下了什麼?

  那柄匕首吸引了我的目光,匕首的柄上刻著繁複的獸紋,雕工上乘,應該說,這匕首不是街市小攤販上賤賣的尋常之物。

  突然,我察覺有人進寢殿,轉頭望去——完顏雍和小樓、兩個侍從站在那裡,仿似匆匆而來。

  一聲巨大的雷在天空炸響,仿佛要撕裂大地、掀開屋頂,震撼人心。

  他的目光滑向床榻,眼眸遽然睜大,箭步走來……一步步靠近床榻,他的眉心深深地蹙起來,五官扭曲,神色大慟……他略略屈身,伸手撫觸令福死寂的臉……兩行清淚滑落,他悲痛得嗓音都啞了,「令福……」

  暴雨終於從天而降,以瓢潑之勢侵襲人間。豆大的雨點打在琉璃瓦上,咚咚咚作響,仿佛敲打在心田,噼噼啪啪,分外響亮。驚電不斷地閃過,黑白交替,整個寢殿仿如地府,森冷恐怖。

  「為什麼?」完顏雍直起身,沉痛地質問,冷郁地瞪我。

  「什麼?」我懵了。

  「你就這麼容不下令福嗎?」他怒吼,淚水長流,臉孔似被閃電撕裂。

  容不下令福?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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