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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2024-04-29 22:36:37 作者: 端木搖

  四月,初夏的風暖暖的。

  令福和華福搬離了西三所,住在福安殿附近的臨雲閣,想必是折中的法子。

  明哥說,完顏雍每日都去臨雲閣,最多只待半個時辰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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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哥說,西三所宮人安心與陛下的事傳揚開來,只是大多數宮人不知內情,也不知安心的真正身份,只是非常不理解,為什麼一個毀了容貌的中年女子為什麼能得到陛下的青睞。

  許是因為完顏雍下了禁令,漸漸的,宮人不再明著說,轉為背地裡議論。

  照料睿兒的宮女纖纖說,這些日子陛下總是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常常在子時起身,在小苑的亭子裡一坐就是半個多時辰。

  也許,他想和令福再續前緣,被她嚴詞拒絕,他才這般苦惱、煩悶吧。

  一夜,哄睿兒睡著後,小樓匆匆趕來,神色焦急,好像出了大事。

  原來是從未酗酒的完顏雍今夜喝高了,有點醉了,卻還要喝,小樓勸不住,這才來找我,求我去看看、勸勸。

  初夏的夜風涼爽怡人,檐角的宮燈隨風飄搖,橘黃的燈影隨之飄搖,在地上碎成片。枝頭的碧葉摩挲出一曲輕柔的夜曲,在宮牆上映出交織纏綿的黑影。

  完顏雍只著純白中單,站在亭中,舉著玉壺,往口中倒酒,步履不穩,顛來倒去。兩個宮人勸不住,被他推開,接著他靠在朱色圓柱上,對宮人吼道:「去拿酒!快去……」

  小樓連忙過去,扶他坐好,「陛下,夫人來了。」

  他望向我,目色成赤,面孔布滿了酒色,透出薄薄的粉紅,「三妹,來,陪我飲酒。」

  「拿兩壺酒來。」我坐在他身側,「今夜我就陪大哥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夫人……」小樓猶豫道,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做。

  「磨蹭什麼……還不去拿酒……」完顏雍眯著眼瞪他。

  我對小樓使眼色,他這才拿來兩壺酒,然後退下。

  大哥滿身酒氣,已有三分醉意,和尋常判若兩人。他一邊斟酒一邊大著舌頭道:「三妹,今夜良辰美景……我們喝個痛快……痛快……」

  「好,喝個痛快,不醉不歸。」我手持酒杯,「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喝一杯酒說一句真心話。」

  「好!這個好……」他幾乎拍手稱快,「喝!」

  「陛下是否煩心令福一事?」我笑吟吟地問。

  「三妹真聰明,一猜即中。」他苦惱地皺眉,「我讓她搬至福安殿……她不肯,我依了她的意……讓她和華福住在臨雲閣。」

  我為他斟酒,「令福性子倔犟,只怕強求不得。」

  完顏雍一飲而盡,「二十三年前她就這樣,倔犟得很。」

  我徐徐一笑,「她不願和大哥再續前緣?」

  他赤紅的俊眸燒著了似的,好像睜不開,半睜半眯,手指著自己,「你猜對了,我以為她死了……我以為我害死了她……我內疚了二十年……原來她沒死,我以為我可以好好照顧她……以為我們終於可以相守一世……可是,她不願意……她不肯嫁給我……你說,她為什麼不肯嫁給我?她究竟在想什麼?」

  也許,令福和我一樣,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不想一女侍二夫。

  也許,她想成全完顏雍和我。

  也許,她因為毀了容貌而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也許,她真的從未想過與他結成夫妻,與我共享他的愛。

  我淡淡地笑,「也許,她覺得,假若她嫁給你,就要和我共侍一夫,如此一來就會傷害我。為了不傷害我,為了成全你和我,她堅持不嫁給你。」

  「你猜對了……我對她說……你不會介意……」他的眼眸蓄滿了秋水般的悲傷,「可是……她還是不肯嫁給我……她還說,若我再逼她……她就會從世上消失……」

  「在你心中,令福才是你最想娶的妻,是不是?」

  「令福……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我不想有遺憾……我要護她一世,給她平安喜樂……」

  「三妹呢?三妹怎麼辦?」

  「三妹……三妹也是我的……」完顏雍拉著我的手,猛地用力,抱住我,頭靠在我肩上,聲音越來越混亂不清,結結巴巴地說道,「令福和三妹,都是我深愛的女子……」

  「假如,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呢?你怎麼選?要令福還是要三妹?」假若我是他,也許也不知道怎麼選吧。

  「她們是好女子,不會要我選擇……不會介意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是啊,令福不會介意,我也不會介意,然而,我和令福都相信,情有獨鍾,真愛只有一人。

  他趴在我身上,一動不動,想必睡著了。

  我笑了笑,一滴淚緩緩滑落。

  一湖碧水,一川明媚。

  艷陽高照,萬丈光芒妝點了整個天空,處處流光溢彩;碧空如洗,湖水清澈見底,倒映出悠然的雲捲雲舒。暖風習習,青山綠水,滿目的碧綠令人心曠神怡。

  今日的令福,著一襲清素的衫裙,髮髻簡約,整個兒溫婉大方。雖然她比我年長,但心境平和,心慈則貌美,形容她最為恰當。

  一葉扁舟緩緩而行,我看著對面的令福,眯眼笑道:「泛舟鸞湖,悠然閒適,果真是美事。」

  她莞爾一笑,「只是泛舟嗎?」

  「三日前夜裡,大哥借酒消愁,喝醉了。」

  「是嗎?」

  「你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我含笑道,心中卻冷涼如秋,「他沒有錯,錯的是時至今日上蒼才給你們相守的緣分。」

  令福漠然道:「你也說了,到如今上蒼才讓我和烏祿大哥相見,便是不讓我們相守。」她的左臉仍用濃密的黑髮遮掩傷疤,嗓音冷冷,「我知道你想勸我,但你不必白費心思,我不會改變主意。」

  我道:「若你忍心看大哥這般傷心痛苦、日漸憔悴,你便堅持己見罷。」

  她微微一笑,「那便勞煩你多多開解他、陪伴他,有你在他身邊,他會好起來的。」

  我氣結。

  令福轉頭欣賞靈秀的湖光碧色、蔥翠的苑囿林木,眸色溫婉,面龐沉靜。

  忽然想起一事,我問:「對了,我娘究竟有何遭遇,你了解嗎?」

  她淡淡道來:「沁福姐姐的遭遇,我也是聽其他姐姐說的,知道的只是大概,並不詳盡。」

  然後,她講述了娘親悲慘的遭遇、苦難的一生。

  靖康國變,娘親被當時的皇太弟強占為妾;娘親與身為金國大皇子的爹爹相識在先,傾心相愛,私定終身。然而,爹爹心愛的女子被皇叔,也就是皇太弟強占了。因此,娘親在金國皇太弟府中的日子並不好過,身在曹營心在漢,身心撕裂,痛不欲生……機緣巧合,娘親南歸,得到了宋帝的眷顧,封為寧國長公主,曾在軍中效力。後來,娘親聽聞大宋太上皇病危,匆匆趕往金國,而這正是爹爹的圈套。如此,娘親嫁給了爹爹,成為金國皇后,與爹爹相守數年,生下一對龍鳳胎。這對龍鳳胎便是我和哥哥。

  太上皇離世,娘親誤以為是爹爹害死太上皇,離開了爹爹和我們。回到臨安,娘親被宋帝軟禁在別苑,再後來,娘親離開了臨安,四處遊歷,而爹爹也禪位給完顏撣,帶我和哥哥來到江南,尋找娘親……

  雖然令福說得很簡略,但我想像得到娘親的心有多麼苦。娘親在靖康國變後的遭遇的確令人感喟、同情,夾在爹爹和皇太弟之間,處在大宋和金國之間,愛恨交織,痛徹心扉,多少人能受得住這焚心噬骨的折磨與煎熬?

  我感同身受,因為娘親和我的遭遇太像了。只是,我沒有經歷過國破家亡,沒有娘親那種強烈的國讎家恨——我身上,流著金國皇室和宋國皇室的血。

  娘親,這樣的經歷,這樣的痛楚,我能理解;想必你也是心力交瘁、千瘡百孔吧,想必到最後你也是萬念俱灰、才決定遠離紅塵的吧,想必你厭倦了塵世間所有的愛恨與酸甜苦辣,只想在山明水秀的桃源靜靜地過完餘生。

  而爹爹終究找到了你,在你人生的最後三年,我們一家四口總算團聚了,度過一段快樂、開心的日子。你離世後,爹爹的心也跟著你去了,再不理會世間任何事,沉湎於你們二人的世界……

  娘親,安息吧。

  沉默良久,令福喚醒我,我才發覺小舟已駛向湖畔。

  小舟行將靠岸,我望見一行人匆匆趕來,當中為首那人步履如風,玄色金紋的袍角飛揚如翅,氣度凜凜,氣勢懾人。

  只有完顏雍,才有如此攝人心魂的氣魄。

  我咳了兩聲,忽然,小舟劇烈地晃動,歪向這邊,又倒向那邊,好像很快就會傾覆。

  令福嚇得花容失色,雙手緊緊抓著船沿,「怎麼了?這小舟……啊……」

  船夫緊張道:「許是小舟漏水……」

  「那怎麼辦?」

  「此處離湖畔不遠,二位跳入湖中,游過去。」船夫道。

  「不行……我不識水性……」

  令福慘烈地尖叫,小舟倒向一邊,她掉入湖中。小舟翻了,我也落入湖中,在水中撲騰。

  完顏雍遠遠地看見這一幕,一陣風似地疾奔過來。

  令福喊著「救命」,在湖中浮浮沉沉,喝了不少水。我也在水中浮沉,和她有一段距離,雙手撲騰著,喊著「救命」,慘聲叫著。

  我看見,大哥二話不說地躍入湖中。

  令福和我與湖畔的距離差不多,他會先救誰?

  他奮力地游著,向她游過去……冰冷的湖水浸透了身,漫入體內,漲滿了心田,冷透了心……她沉入水中,他潛入湖中尋人,半晌後終於抱著她露出水面……然後,他拖著她用力地游過來,滿面是水……而我,心灰意冷,就讓湖水沒頂也罷……

  完顏雍先救令福,再救我,在他心中,令福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我。

  令福落水受寒,他立刻傳太醫為她診治。

  我倒是好好的,直至夜裡他才來看我。

  為什么小舟翻了,他沒有多問,囑咐我好好歇著,就回去了。

  過了一個夜晚和一個白日,入夜,睿兒就寢的時辰到了,我不讓他睡,為他穿好衣袍。

  「娘親,睿兒好睏,睿兒要睡覺。」他眯著眼,含混不清地說。

  「睿兒乖,你父皇在江南等我們,我們去找父皇,好不好?」

  「好啊好啊!」睿兒興奮道,睡意一掃而空,眼眸清亮。

  然後,我帶著兒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寢殿,從偏僻的角落離開福安殿。

  墨黑的夜幕繡著一枚乳白的上弦月,借著清冷的月輝和昏黃的燈影,我正要打開殿門,聽見身後似乎有腳步聲。睿兒轉過身,愕然道:「娘親,是父皇。」

  完顏雍站在前方,僅著中單,衣袂隨風輕拂;他的臉孔冷峻如石,劍眉飛拔入鬢,仿若一柄尖刀,眉宇間似有寒色。

  乳娘匆匆走過來,抱起睿兒,徑直回寢殿。

  他走過來,牽我的手,直入天子寢殿。

  宮燈低垂,昏光暗迷。他坐在床沿,好似極力克制著什麼,「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站在一側,明知故問。

  「我問你,為什麼要走?」他驟然提高嗓音。

  「陛下不會不知。」

  「我說過,不要胡思亂想,待我與令福的事處理好了,我和你好好說。」完顏雍氣急敗壞,「不要再叫我『陛下』!」

  他憑什麼生氣?憑什麼?

  我克制著心中隱隱的痛,「你已做出選擇,我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他站起身,「你是指昨日你和令福落水一事?」他眼眸一亮,忽然間明白了,「你們落水,不是意外,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

  我承認:「是!我故意約令福泛舟鸞湖,故意約你前來,故意讓船夫翻船,故意試探你。」

  他注目於我,眼中浮現一縷傷色,「我先救令福,你很傷心,因此決定離開?」

  我頷首,眉骨漸漸酸澀,「令福是你最看重的人,也是你最愛的女子,上蒼讓你們白白浪費了二十三年光陰,餘生你們應該相守相愛。」

  「那你呢?」

  「我有睿兒,還有爹爹和哥哥,而令福,除了你就一無所有了。」

  「饒是如此,我也不讓你走!」完顏雍箭步上前,狠狠摟過我,「我說過,我不會放你走!」

  「你還要我怎麼樣?」淚水不爭氣地滑落,我用力地推他,卻推不開,「你愛的不是我,是令福,為什麼不讓我走?」

  「我先救令福,是因為令福不識水性,而你在江南長大,也許熟悉水性,我就先救令福。」他收緊雙臂,「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樣重要,沒有孰輕孰重之分。我不能沒有令福,也不能沒有你;我愛她,也愛你,一樣的愛,不多不少。」

  「一顆心,可以準確地分成兩半嗎?一份情,可以不偏不倚地分成兩份嗎?」我啞聲問,心痛難忍,「假若我真的不識水性,你先救她,還是先救我?」

  「要麼一起救,要麼誰也不救,我和你們一起死!」他重聲道,劍眉微結,俊眸潮濕。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他。

  完顏雍擁著我坐下來,拭去我臉上的淚,「我知道這些日子傷了你的心,我緊張、在乎令福,讓你覺得我愛她、不愛你。你錯了,我只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她毀了容,無法接受她就在宮中、而我卻一無所知、白白蹉跎了二十年,我悔恨、愧疚,才會失控,才會做出一些讓你誤解的事。」

  我不敢相信,心中矛盾,「真的嗎?」

  他的掌心貼著我的臉,「很早之前,我就對你說過,我對令福是因憐生愛,對你則是刻骨銘心的愛。而今,你們二人,都是我最看重的人,是我深愛的女子。」

  一個男子,真的可以同時愛著兩個女子嗎?真的可以將一顆心分成兩半嗎?真的可以將愛不偏不倚地給予兩個女子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信誓旦旦:「三妹,相信我,我保證,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終究被大哥說服,留下來。

  他說,眼下令福態度堅決,他只能慢慢來,以溫柔的攻勢讓她改變心意。

  的確,令福有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他,他不能操之過急。

  那晚帶睿兒離開,無法成事,卻惹出一個麻煩:睿兒總問我,為什麼不去找父皇了?為什麼父皇不讓我們去了?那父皇什麼時候讓我們去?或者父皇什麼時候回來?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只能以各種藉口搪塞,暫時糊弄過去。

  四月,完顏雍下詔,降封完顏亮為海陵郡王,諡號「煬」。

  他不再提起冊後一事,想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冊誰為後了吧。

  一日,他告訴我,徒單皇后回到中都,暫住在完顏亮生母大氏的故居。

  沉吟片刻,我道:「如今她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想想也覺可憐。那幾年,她待我很好,暗中幫我不少,我想去看看她,可好?」

  完顏雍應允,說她對我有恩,去看看她是應該的。

  兩日後,我去看她,看見了一個蒼老了十歲的女子,一個從雲端落入塵泥的憔悴女子。

  完顏亮降封為郡王,她自然也不再是皇后,只稱「夫人」。她只著樸實的衣袍,形銷骨立,憔悴蒼白,臉頰和眼窩皆凹陷,以往的豐潤無影無蹤。看得出來,夫君被害、兒子被殺,對她是多麼沉重的打擊,沉重得令人無法承受。

  她的身邊,只有九娘跟隨。

  九娘倒是忠心耿耿,主子落魄,她依然伴在左右,不離不棄。她說,從南京到中都,她們走了半年,因為,徒單太后被夫君殺害,夫君被部將殺害,兒子也被害死,她遭受連番打擊,身心被掏空了,就病倒了。

  由於病勢沉重,她們只能在路上找大夫治病,身子好些了就上路,過幾日又病了,只好又停下來治病。如此反覆,終於回到中都。

  「九娘,你先下去吧。」徒單夫人的嗓音輕輕的,是病患的那種衰弱。

  「奴婢去沖一壺茶來。」九娘躬身退下。

  「你不是離開中都了嗎?為何又回來……」徒單夫人眼眸微亮,「哦,想必是為了睿兒。」

  「夫人身子大好了嗎?」我不想對她說自己和大哥之間的事,「不如我給你把把脈。」

  「好得差不多了。」她微弱地笑,「回到中都,那種漂泊無依的感覺也就沒了,身心放鬆,好好歇幾日就能痊癒。」

  瞧得出來,喪夫、喪子對她的打擊是摧毀性的,摧毀了她的身心,摧毀了她的一生。夫君和孩子都不在了,剩下她一人,孑然一身,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雖然她還活著,但她的心已經隨著夫君和兒子去了吧,只剩一具軀殼。

  徒單夫人說起當時的心情,臉龐浮現病患的蒼白,滿目悲痛,感人至深,「陛下被殺的噩耗傳到南京,我心慌意亂、六神無主,覺得整個天塌下來了,黑乎乎的,望不見前方。所幸九娘一直陪著我,開導我,我才從悲痛中熬過來……不幸的是,沒過幾日,阿魯補也被殺害……」她捂著心口,淚流滿面,悲傷欲絕,「阿魯補是太子,活不了,我想保他一命,卻保不了……」

  她吸吸鼻子,大慟的模樣令人動容,「若非九娘攔著,我早已隨他們去了……我留在世上做什麼?我應該去陪陛下、陪阿魯補,去陰間和他們團聚……」

  「就算夫人去陪他們,也於事無補。」見她如此傷悲,我也很難過,「陛下、太子被殺,非夫人所能阻止。死者已矣,生者還要活下去;夫人並非一個人,九娘會一直陪著夫人,與夫人相依為命。」

  「九歲那年,九娘就服侍我左右,這麼多年,她盡心盡力地服侍我,忠心耿耿,從無怨言。我視她為妹妹、親人,如今,只有她能給我一點點安慰。」

  「這世上還有九娘關心夫人,夫人就勉為其難地活下去,不要讓她失望。我想,假若失去了夫人,九娘會痛不欲生。」

  徒單皇后點點頭,聽進了我的勸。

  我問:「夫人今後有什麼打算?」

  她拭去淚水,憂傷素白的臉給人一種淒涼、可憐之感,「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打算?天朝易主,陛下讓我住哪裡,我就住哪裡,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完顏亮,人人憎恨,作為完顏亮的妻,她變成了孤家寡人,只怕沒人願意幫她了。

  我一笑,「陛下仁厚,讓夫人住在這裡,便是善意。倘若夫人想回娘家,或者夫人有什麼想法,我可以為夫人解憂。」

  她致謝,說往後有什麼想法,會跟我說。

  完顏亮在位,她是皇后;今時不同往日,這座熟悉的宮殿,不再屬於她,她只是暫住在這裡。也許,在她心中,不願住在這裡的吧,不願觸景傷情的吧。

  徒單皇后忽然問:「如今,你已是……陛下的妃嬪?」

  我搖頭。

  「陛下仁厚賢明,與郡王相較,是截然不同的君主。」她改了對夫君的稱呼,「我知道,你和陛下相識在先,是郡王橫刀奪愛……陛下的確是一個懂得如何疼惜女子、呵護妻妾的偉丈夫,倘若你與他真心相愛,便嫁給他,不必理會什麼『一女不侍二夫』的說法。」

  「一女不侍二夫,我的確這樣想過。」我莞爾道。

  「在我們大金國,倘若夫君早逝,應當再嫁同宗男子,以繁衍後嗣。因此,你再嫁陛下,是我們大金國的習俗,無可厚非。」

  「我會想清楚的。」

  九娘拎一壺茶進來,斟了兩杯之後就退出去。

  我慢慢飲茶,想著稍後就告辭。

  靜默片刻,徒單皇后道:「郡王……」見我沒有不悅,她的神色頗為堅決,「郡王已不在人世,但有些話,我還是要告訴你。」

  我靜待下文,她的口氣很是感慨,「也許你不知,你離開中都後,陛下傷心欲絕,寢食難安,日漸消瘦。也許你不知,郡王執意南伐,是為了你。那時,郡王與朝臣商議伐宋之事,不少臣僚反對南征,但郡王一意孤行。在南京,仍有不少臣僚反對伐宋,太后的反對最為強烈,郡王索性殺害太后,如此一來,就無人再敢反對。縱然再多的人反對伐宋,縱然不得人心,縱然軍心動搖,郡王仍然執意伐宋。正因為他一意孤行,才會在瓜州渡發生兵變,他才會被完顏元宜殺害。」

  完顏亮的一意孤行,害死了自己。

  然而,他的一意孤行,是因為我。

  她笑得悲涼,「郡王明明知道伐宋不得人心,明明知道這場戰未必能贏,明明知道是孤注一擲,仍然執意伐宋,是因為,他一定要找到你!」

  我能說什麼?

  感慨,感嘆,感喟。

  完顏亮,你這麼做,是自尋死路。你為什麼非要糾纏到底?

  徒單皇后的清淚緩緩滑落,「在南京,我也勸過郡王。他跟我說過:就算血洗天下,就算失去江山,就算被世人、後世唾罵,他也要找到你;就算是綁著你、囚著你,也要把你留在身邊。」

  心魂一震。

  想起最後一次見完顏亮的時候,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這一生,朕最看重的只有兩樣:江山和你。為了你,朕不惜血洗天下、毀了江山,也要找到你、得到你。阿眸,在這世上,還有誰比朕更愛你?

  當時,我不信他這番話,以為他又在花言巧語。

  如今,她說出類似的話,難道完顏亮果真是這麼想的?

  「郡王有多麼愛你,你明白嗎?」徒單皇后啞聲問,染了歲月、世事的風霜的眼眸含著熱淚。

  「明白。」

  雖然早就知道完顏亮對我的愛,但聽到這番話,難免傷感。

  她對夫君深愛的女子說出夫君的心聲,她的心胸究竟有多寬廣?

  這樣的女子,何其賢淑、美好?

  不幾日,完顏雍下詔,著海陵郡王原配夫人徒單氏回歸上京的娘家。

  這是我向完顏雍請求的結果。

  自然,這是後話。

  這日,從徒單夫人的住處回福安殿,途中遇到匆匆趕來的纖纖,才知道出了大事。

  乳娘哄著睿兒,睿兒氣呼呼地轉來轉去,腮幫子鼓鼓的,而完顏雍坐在另一邊,面色沉沉。

  見我回來,睿兒立即奔過向我,三分委屈,七分悲傷,「娘親,父皇已經死了,是不是?娘親快告訴睿兒,父皇是不是死了?」

  心下大驚,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問:「是誰告訴你的?」

  「娘親先告訴睿兒,父皇是不是死了?」話音未落,他就「哇哇」大哭。

  「不是,你父皇怎麼會死呢。」我選擇了說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娘親騙人……方才父皇對睿兒說,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死了……嗚嗚嗚……」睿兒傷心地哭。

  我看向完顏雍,他頷首,劍眉微蹙。

  他為什麼對睿兒說這件事?睿兒還這么小,他為什麼傷害睿兒?

  睿兒奔向他,掄起小拳頭捶打他的腿,「壞人!壞人!是你害死父皇的……是你害死父皇的……我恨你!我要為父皇復仇……」

  我驚駭地瞪大眼,睿兒為什麼這麼說?

  完顏雍任由睿兒打,無可奈何地看我;迫不得已,他抓住睿兒的手,睿兒反應靈敏,掙扎,反抗,捶打,他只得使出一點力氣,握住睿兒的雙臂,不讓他亂動,鄭重道:「睿兒,父皇沒有害過你的父皇。你父皇在江南被部將殺害,與我無關。若不信,你問問你娘。」

  「你騙人!」睿兒尖聲吼道,倔犟地扭著,「她們說是你害死父皇的,你騙人!」

  「我再說一遍,我從未害過你父皇。」完顏雍又著急又無奈,「是誰告訴你的?睿兒,告訴我,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你是壞人,我不說!」睿兒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漲得通紅,晶亮漆黑的眼眸布滿了仇恨。

  「睿兒,跟娘說,是誰告訴你的?」我柔聲問,使眼色讓他放開睿兒。

  睿兒看看我,又看看他,好似不再相信我,奔回寢殿。

  心中忐忑,我問:「睿兒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你為何對他說完顏亮已經死了?」

  完顏雍一臉凝重,道:「方才我特意來看看睿兒和你,沒想到,剛剛進來,睿兒就奔出來問我他的父皇是不是已經死了。我猶豫了一下,他很聰明,不許我騙他,我唯有說出真相。然後,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父皇……」

  是什麼人告訴睿兒的?

  這件事,必定不尋常。

  我道:「小孩子容易受人挑唆,我好好跟睿兒說,你先回去吧。」

  他唯有先回去,轉身之際,他掃了一眼大殿上的三個宮人,明哥、羽哥和纖纖。

  我注意到,他的眼風冷如冰雪,可是,我沒有放在心上。

  睿兒趴在錦衾上,滿臉通紅,雙眸紅紅的,看來很傷心。

  我輕拍他的肩頭,「你父皇說過,睿兒是男子漢、偉丈夫,不能輕易掉淚。假若你掉淚,你父皇看見了,會責罵睿兒不是男子漢、偉丈夫。睿兒,你想讓父皇失望嗎?」

  他翻過身,坐起來,低垂著頭,想哭,卻又擔心被父皇看見,傷心道:「父皇死了……」

  「父皇不是死了,父皇飛到了天上,每時每刻都看著睿兒呢。」我想出一個令他可以接受的說法,「無論睿兒在做什麼,父皇都會看見,就像你每個夜裡看星星、星星也在看你一樣。你想著父皇,父皇也想著你,是不是?」

  「真的嗎?」睿兒將信將疑,「父皇在哪裡看著睿兒?」

  「在天上,在一個遙遠、美麗的地方。」

  「為什麼她們說宮中這個父皇害死了父皇?」

  「宮中的父皇一直在宮中,怎麼會害死父皇呢?」

  他撅著嘴,眨巴著雙眼,好像在想這個複雜的問題。

  我將他抱在懷中,「睿兒不信娘親嗎?」

  睿兒斜著眼,嘟囔道:「是宮中的父皇把父皇趕到江南的,父皇才會死。」

  我驚詫,追問道:「是誰告訴你的?睿兒,告訴娘親,是誰說的?」

  他堅定地搖頭,「不能說。她們說,倘若我告訴娘親和父皇,她們就會死。」

  究竟是誰告訴他的?為什麼告訴他這些事?

  此事必定不尋常,好像有人故意在背後挑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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