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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風滿袖,煙水隔,長相憶

2024-04-29 22:36:22 作者: 端木搖

  沒想到睡著了,許是晝夜趕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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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時,我看見完顏雍坐在床邊,頭靠著牆,睡得很沉。

  屋外寂靜無聲,只有明晃晃的日光映了一地的明媚。

  我靜靜地看他,他鼻息勻長,睡容沉靜,纖長的眼睫像是蝶翅停留於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宛若精心雕琢的玉石,柔軟的雙唇透出粉色,冷硬的下巴布滿了短小的青須,黝黑的臉孔完美如鑄、鬼斧神工,有別於二哥美玉般溫潤的俊美,是一種陽剛、冷峻的俊美。

  這張臉,這男子,是十二年來午夜夢回的夢魘與心痛。

  上蒼給我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們圓夢,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我不再是當初的我。

  被困金宮七年多,傷痕累累,身心俱疲,千瘡百孔,我已不再完整,一顆破碎的心還能承受多少?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愛,只想回家,什麼都不想,無憂無慮。

  然而,如何割捨這份煎熬十二載、苦盡終於甘來的愛?

  大哥,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撫觸他的臉,卻又縮回手。

  完顏雍似有感覺,醒了,展眉笑起來,「三妹。」

  「我想到外面走走。」我下床,有意避開他誘人至深的目光。

  「我正有此意。」

  他牽著我的手,往外走去,理所當然似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我沒有掙開。

  日頭西斜,晴燦的陽光籠在身上暖洋洋的;午後的風吹在身上分外涼爽,鄉野的林木碧樹發出「沙沙」的響聲,尤顯得寧靜祥和。走在樹蔭下,舉目四野,眼前的一切仿若世外桃源,沒有明爭暗鬥、陰謀算計、痛徹心扉,只有相愛的兩個人。

  如此平靜的時刻,能維持多久?

  一棵參天大樹枯死,粗壯的樹幹橫臥,完顏雍扶我坐在樹幹上,涼風吹過臉頰,鬢髮紛亂。

  曾經,很嚮往這樣的時刻,無人打擾的寧謐鄉野,和喜歡的人攜手漫步,無聲勝過有聲,如此便是一生。

  如今,這一幕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卻恍然如夢,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萬籟俱靜,只有風的聲音,只有風過樹梢的聲音。

  我用心地感受這一刻,感受期盼了多年的一幕如願以償所帶來的感覺——心中甜蜜,更多的卻是無力。

  是的,我很累。

  無須轉頭,我亦知道,他一直在看我。也許他瞧得出來,我並非那麼開心。

  完顏雍沉聲問:「三妹,在想什麼?」

  我搖頭,「你聽到風的聲音嗎?」

  「風的聲音?」他訝異。

  「風有聲音,呼呼聲,沙沙聲,嗚嗚聲,也可以摸得到。」

  「如何摸得到?」

  「這樣。」我張開雙手,風從指縫滑過,「我摸到了,風千變萬化、來去無蹤,令人無從捉摸,卻自由自在,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他伸出一隻手,「來去無蹤,自由自在,倘若可以,我也想像風一樣,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我轉頭看他,他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顏雍握住我的右手,目光略略一沉,「風是風,人是人,只怕我這輩子無法像風那般瀟灑。三妹,你在想什麼,告訴我,可好?」

  如若我坦誠相告,他會放手嗎?

  「在想,風……」

  「那不如聽我說。」他將我的雙手攏住,嗓音沉朗,「這些年,我放棄過、放手過,我懦弱無能,讓你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折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無論我如何補償,都無法彌補……三妹,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我無法原諒自己,就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補償你,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

  「不是你的錯,不要這麼說……」

  「是我的錯!是我懦弱無能!」他悔恨道,「你在上京宮中,我無力救你;你在中都宮中,我亦無力救你;你逃出上京,在中都郊外,我應該帶你走;在臨安,我更應該帶你遠走高飛……一次又一次,你可知我多麼痛恨自己?我讓你等我,給我一些時日,可是,一等就是這麼多年……是我害了你,罪魁禍首是我!」

  痛徹心扉,悔恨噬心,令人動容。

  從來不知,他竟然這麼想。

  可是,大哥,這不能怪你,只能怪上蒼弄人。

  完顏雍自嘲地冷笑,語聲微顫,「虧我還是宗室子弟,竟無本事救你逃出生天。三妹,若我不是那麼無能,若我有魄力一些,若我有點能耐,你就不會被囚這麼多年。」

  大哥,不是你沒有本事,不是你無能,而是完顏亮太殘暴、太奸詐。他殺了太祖、太宗等宗室子弟和反對他掌政的重臣,縱然你想有所作為,也無人幫你、助你一臂之力;你只能避開他的鋒芒,只能暗中培植勢力、等待良機,只能在他的監視下安分守己。大哥,我明白你的苦楚與心意,你不必恨自己。

  他墨染的瞳孔被水光淹沒,「這麼多年,我一事無成、碌碌無為,我這樣的人,也許你早就……」

  心中悲酸,我道:「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我從未怪過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我怎能不怪自己?」他萬分誠懇,語聲悲澀,「三妹,上蒼見憐,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就當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

  「你忍心此生你我不再相見嗎?你忍心嗎?」

  不忍心。

  但我沒說出口,只是凝視呆呆地看他,心揪成一團。

  完顏雍的眼角微露欣喜,「我知道你不忍心,是不是?」

  不知如何回答,我選擇了沉默。

  翌日早間,飯後,完顏雍帶我在附近轉轉。

  北國秋早,紅艷的朝陽慢慢變成一輪金黃的火球,長空湛藍,水洗似的一塵不染。萬丈光芒將整個鄉野妝點得仿若明媚璀璨的仙境,晨風習習,涼得入骨,空氣清新而冷冽,枝葉上、草叢裡的露珠晶瑩剔透,映射出點點金芒。

  前方有一片野花,五彩繽紛,在涼風中搖曳。

  置身花叢,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在陽光下起舞。

  回眸望去,但見他一眨不眨地看我,痴了一般,眼梢含笑,眸光迷離。

  臉頰立即燒起來,我默默往前走。不期然的,他跟過來,「三妹,方才我在想,如若你我從此住在這裡,誰也找不到我們,那該多好。」

  此處距遼陽很近,距中都也不遠,完顏亮有心找我,不會找不到。

  誰也找不到我們,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可惜……」完顏雍沉重地嘆氣,「我這是自欺欺人。」

  「那便不要做無謂的美夢。」

  「我也知道,美夢總會醒。若要活下去,保護想保護的人,就要變得強大!就要所向無敵!就要成為世間手握權柄、至高無上的人!」

  心頭微震。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不會再任人宰割,他要取代完顏亮,成為金國皇權最頂端的那個人,成為九五至尊。

  他做得到嗎?他想怎麼做?以完顏亮為榜樣、弒君奪位?

  他拉住我的手臂,沉聲問:「只有如此,我才能保護你。三妹,你明白嗎?」

  我頷首。

  我怎會不明白?完顏亮一日在位,就一日不會放過我們,我們就沒有好日子過。那麼,如若想過舒心的日子,完顏亮就必須死!

  這正是我希望的!

  「若有一日,陛下因我而死,你會不會……」他略有遲疑。

  「我恨不得他立刻死在我面前!」我切齒道。

  繼續前行,好像踩到一顆石子,趔趄了一下,完顏雍及時扶住我,我才沒有摔跤。

  他順勢攬住我,四目凝定,目光交錯,氣息漸漸急促。

  點點金芒落進他的眼中,似光亮,似火花,灼人的眼。

  他收緊雙臂,不再遲疑,吻我。

  輕輕地碰觸,似是試探;我四肢僵硬,腦中白茫茫一片,他立刻加深了這個吻,溫柔綿密。

  進,還是退?推,還是迎?

  已是心力交瘁,卻無法抗拒他的靠近,心仍然為他悸動,魂魄仍然為他顫動。

  就順從內心的感覺吧,就放縱一次吧,了卻多年夙願。

  淪陷在他的柔情里,沉醉在他的熱烈中,心與心相依相偎,魂魄與魂魄深情相擁。

  良久,完顏雍鬆開我,雙手捧著我的臉,鼻尖輕觸我的鼻尖,「三妹,我想儘快娶你為妻。」

  「我……」

  「我從未介意過,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們蹉跎了十二年才能在一起,就不要因為那些無謂的事傷神,可好?」

  「好。」

  他欣喜地笑了,緊緊抱我,壓得我的身骨有點痛,好像擔心我會變成一縷來去無蹤的風,消失不見。

  這個胸膛令人心安,這個擁抱令人忘卻所有,這個男子令人深深沉陷。

  無力自拔。

  心,為什麼那麼痛?

  半晌,我找回自己,道:「我想去一趟中都。」

  完顏雍驚異地問:「為什麼去中都?」

  「我……完顏亮在南京,睿兒應該還在中都,我想帶睿兒走。」

  「皇太后、皇后和太子隨陛下去了南京,我想,睿兒應該也會隨行。」

  「當真?」

  他點頭。

  也是,完顏亮那麼寵愛睿兒,怎麼會將年僅五歲的兒子留在中都?徒單太后、徒單皇后和太子隨行去了南京,他更不會讓睿兒獨留中都。

  完顏雍安慰道:「放心,睿兒不會有事的,總有一日,睿兒會回到你身邊。」

  這夜,完顏雍說,明日一早就啟程,前往遼陽。

  月洗高梧,清華如霜,院子仿若籠著一層輕薄的細紗。

  坐在階上,我靠著他的肩頭,仰望那枚纖巧的下弦月。

  幽靜的夜涼如水,他的右臂攬在我腰間,並不覺得冷。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問:「大哥,這些年,你有幾個妻妾?」

  「妾侍三人。」

  「哦。」我就知道,他沒有續娶。

  「怎麼了?」他略略緊張,攬緊我。

  我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道:「我乃悍妒之人,大哥若想娶我,就不能有妾室,只有我一個妻。」

  完顏雍微驚,詫異地看我,顯然沒想到我有這樣的要求。

  靜默片刻,他為難道:「其他人倒還好,迅兒……我不好遣她走。他的父親李石對我有恩,我不能無緣無故地遣走迅兒。再者,若我想成大事,就不能得罪李石,李石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大哥永遠這般誠實,有什麼便說什麼,不會敷衍,也不會欺瞞。

  「既然李石對你這麼重要,你為什麼不將他的女兒扶正?」我生氣地轉過頭。

  「我想娶的女子,是你。」他扳過我的身,鄭重得幾乎發誓了,「我保證,你是妻,迅兒是妾,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假若李石不甘心他的女兒當妾,不讓你娶我呢?或者他非要他的女兒當妻,你怎麼辦?」

  「放心,我不會讓步,不會讓你受委屈。」完顏雍展眉道,「滿意了?」

  我撲哧一笑,「我說笑的,你還當真了呢。」

  他撓我的身,「好呀,你拿我尋開心,看我不罰你!」

  我站起身,奔回寢房。他追來,我無處躲藏,只好跳上床,他長臂一伸,拽住我的衣袖……笑鬧間,不知怎麼回事,我躺在了床上,他在我身上,目光膠著,像被吸住似的。

  唇齒相纏,炙熱如火;氣息錯亂,血脈疾行。

  身子發燙,再一次迷亂。

  我情不自禁地環上他的腰身,完顏雍的唇舌落在我的頸間,吻過鎖骨。

  他不再是日間的完顏雍,臉孔緊繃,目光迷離,纏火的黑眸只露出一條細縫,專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身子著火了一般,我難耐地扭著,好像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那種身心交融、情動心顫、靈魂相依的纏綿感覺,只有大哥能給我,讓我想要更多的撫慰與愛。

  卻有一道聲音告訴我:不!不行!

  縱然我與大哥再無障礙,縱然他不介意,我也不能和他結合。

  正想推拒,完顏雍好像感覺到我的心意,慢慢坐起身,火熱減退,慾念消失。

  我亦坐起身,拉好衣袍。

  「三妹,我會等到成親的那夜。」他攏住我雙手,似乎擔心我胡思亂想,「你不要多想。」

  「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不會強迫我。

  他讓我早點歇著,說明日啟程去遼陽才有精神。

  夜深沉,心悲酸。

  三更時分,我輕手輕腳地爬起身,收拾了行裝,留下一封書函,牽了一匹駿馬,疾馳南下。

  無人追來,許是他沒有發覺,待清晨發現我不見的時候,追不上了。

  完顏雍看見書函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離他而去——我說,被困多年,心力交瘁,千瘡百孔,只願在世外清靜之地度過餘生,像一隻小鳥,天高任鳥飛,像一條魚,海闊憑魚躍,不理會紛擾世事,亦不再思及兒女情長。

  大哥,你會明白的,是不是?

  大哥,這些年,輾轉於江南與北國,我很累,就讓我過一些安靜的日子,可好?

  大哥,珍重。

  擔心被完顏亮的耳目、下屬認出來,我喬裝成一個乞丐,穿著破損,凌亂的鬢髮遮掩了面容。

  所幸,一路順風,應該沒有被人盯上。

  前方就是南京,睿兒就在城中,想進城,卻又擔心被完顏亮抓了。

  罷了,罷了。睿兒,不是娘親不要你,而是,娘親也是迫不得已。

  過了長江,很快回到那個仿似世外桃源的家。

  倘若宋金兩國開戰,長江一線便會烽煙滾滾、血流成河,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爹爹、哥哥所在的小島距長江不遠,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只怕我們也要儘快搬走。

  我離家多年,去了哪裡,遭遇過什麼,爹爹、哥哥沒有問,也沒說什麼。哥哥只說:你不是小姑娘了,凡事三思而後行;爹爹不會再管你,你的終身幸福,哥哥想管也管不了,你自己做主。

  假若爹爹知道我與宋國、金國的牽扯,不知會氣成什麼樣。

  而哥哥,從未離開過小島,滿足於一家三口的快樂與幸福,我不想讓他操心。

  既然回來了,就應該放下所有,當一條有飯就吃的米蟲,什麼都不想。

  這種身心放鬆、無憂無慮的日子,這種明月相伴、清風相隨的日子,這種花果飄香、青草茵茵的日子,平淡如流水,快樂似神仙,再愜意不過。

  哥哥的兒子已經八歲,聰明伶俐,英俊可愛,很討人喜歡。嫂嫂又生了一個女兒,因為難產,流了不少血,幸虧我在,及時施救,否則嫂嫂就此去見閻羅王了。

  每日都會想起遠在南京的睿兒,想得心痛。

  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唯有在思念中懺悔自己遺棄了兒子。

  我對爹爹說過,最好搬走,可是,爹爹不願搬,因為娘親睡在這裡,不能搬。

  他還說,金國打不過長江的,雖然宋主懦弱、宋國孱弱,但也有才德兼備的大將防守江淮。

  我憂心忡忡,卻沒想到,爹爹一語成讖。

  十月,哥哥的兒子不小心受寒,高燒不退,小島附近的藥鋪買不到一味藥,只能到平江府去買。嫂嫂、哥哥要照顧大的、小的,只有我去買了。

  進了城才知道,完顏亮已從南京出發,率軍南伐。

  看來,他執意踏平臨安。

  買了藥材,從藥鋪出來,忽然,前方突然出現兩個青衣漢子,堵住我的路。來者不善,我緊急轉身,後面也站著兩個青衣男子,形成圍剿之勢。

  他們是完顏亮的人?

  心念急轉,我急得腦子打結,其中一人道:「我家趙公子有請。」

  趙公子?是二哥嗎?他們不是完顏亮的下屬?

  隨他們來到附近的酒樓,走進一間廂房,果然是趙璦。

  房門關上,二哥激動地拉我的手,笑逐顏開,「三妹,終於找到你了。」

  我也開心地笑,「二哥。」

  離開金國,他又變回那個風度翩翩、俊美傾城的宋國普安郡王。他身著一襲梅花淡紋錦袍,腰懸一枚清透碧玉,三分矜貴,三分瀟灑,四分雍容,相比在中都被囚的時候,氣色紅潤,胖了一些,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病色。如此看來,他的身子已恢復到被囚之前的康健。

  不經意間,趙璦擁我入懷。

  我愣住,一時之間沒有推開,想來他太激動了才會抱我。

  一到平江府就遇到他,怎麼會這麼巧?

  半晌,我掙了一下,他鬆開我,我問:「二哥,你怎麼會在平江府?」

  「金主南下,中都必定發生了什麼事,我命人暗中查探,這才知道,你已被人救走。」他拉我坐下來,為我斟茶,「我猜想,你離家多年,一定會回家看看。因此,我派人在平江府和附近找你。數日前,我收到飛鴿傳書,說有個島民見過你,我立即趕到平江府,一個時辰前才到。我正想去島上找你,沒想到在街上看見你。」

  「這麼巧。」我乾笑,不禁懷疑,有這麼巧的事嗎?

  「在這裡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他笑得有點不自在。

  「有一點。」我慢慢飲茶,思忖著他為什麼找我。

  「對了,你何時回到平江府?」

  「兩三個月前。」

  「之前大半年你在哪裡?」趙璦分外詫異。

  「我擔心一旦南下就被完顏亮捉住,躲在西北。」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你走了,金主必定廣派人手南下找你,絕對想不到你躲在西北。」

  我淡淡地笑,他凝視我,俊眸漸漸暗淡,似有心事。

  他怎麼了?

  我道:「二哥,上官復是契丹人,真名耶律復,是遼國天祚帝長子晉王的兒子。不過,他死了。」

  他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回事。

  我道出耶律復與我相識以來對我的利用與機心,道出在西北發生的事,二哥聽完後,唏噓不已,「想不到他竟然是遼國皇族遺孤。雖然耶律兄用心不良,雖然他幾次想利用你,但最後寧願自己死也要兄弟放了你和大哥,不失為一個鐵骨錚錚的血性漢子。」

  我悵惘道:「他選擇死,也許是不願再夾在手足與我之間左右為難,也許是覺得愧對我。」

  後來我常常想,他非要自盡嗎?有必要嗎?想了好久才得出一個結論,也許,他早已抱著必死之心,只為成全我和大哥。

  「耶律兄令人敬佩。」趙璦感慨道,「若他沒有死,率領契丹人與金人抗爭,也許真的會復國。」

  「是啊,我也不明白。」

  「也許他覺得,他的兄弟不會放過你和大哥,就以他一命換你們兩條命。」

  「或許吧。」

  沉默半晌,他忽然道:「對了,三妹,去年二月,父皇立我為皇子,封我為建王,賜名瑋,如今我叫『趙瑋』。」

  我弄不懂,為什麼宋帝總是給他改名,改來改去,多麻煩。

  他含笑勸道:「父皇很想你,三妹,你去臨安見見父皇吧。」

  我堅決道:「我不會再去臨安!也不會再見父皇!」

  趙瑋心虛道:「為什麼?三妹,你畢竟是大宋沁寧公主。」

  「他根本不當我是女兒,他的寵與愛都是假的,我為什麼要見他?二哥,你也不要當什麼皇子、建王了,他懦弱昏庸、膽小無能,不顧我們的生死,世間有這種狠心、無情的父親嗎?虧他還是一國之君,竟無半點擔當與氣魄!」我一口氣說出來,發泄出心中的怨憤。

  「父皇不是不顧我們的生死,而是,營救我們涉及家國大事,父皇不得不慎重。」

  「慎重?就算不能明著派人去中都救人,也可以暗地裡派人去救!二哥,你知道嗎?耶律大哥對我說,他求父皇求了很久,父皇才答應他去中都救人。而且,父皇不給他一兵一卒,讓他單槍匹馬去中都。身為人父,作為一國之君,他也算開天闢地了。」我嘲諷道。

  「你不能這麼說父皇!」趙瑋輕聲斥責,「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他不是我的父皇,他只是我的舅舅。」

  「三妹……」

  「你不必再說。」我站起來,「家中有要事,我必須拿藥回去。」

  他連忙走過來,安撫道:「就算你對父皇有怨氣,也應該去臨安和父皇說清楚。」

  我冷嗤道:「沒必要。二哥,我必須立即回去!你回臨安吧,不要再來找我!」

  他出其不意地搶了我兩包藥,分外堅定,「就算是綁,我也要把你綁去臨安。」

  我瞠目結舌,沒想到他真的綁我去臨安。

  趙瑋派人將兩包藥送到我家,然後快馬加鞭地趕回臨安。

  我說我絕不會再入皇宮,態度堅決,趙瑋終究妥協,安排我住在朝露夕苑。

  觀察過這座別苑的巡守,頗為森嚴,若想逃出去,還真不容易,只得作罷,從長計議了。

  二哥也住在這裡,一半陪我,一半防範我逃跑。自然,他待我極好,任何事都依著我,除了一樣:不讓我走。

  歇了一日一夜,宋帝終於在早膳後駕臨別苑。

  那個明顯蒼老了的富態男子從晨曦中走來,初冬涼薄的日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圓潤的臉孔看似透明。他身穿一襲玄色金紋錦袍,頭戴金冠,金光燦燦,與日光輝映。

  見我站在廊下,他臉上綻開一朵燦爛的花,笑眯眯地伸展雙臂,「瀾兒。」

  我知道他想抱抱我,可我沒有如他所願,屈身行禮,冷淡道:「父皇。」

  宋帝尷尬地僵住,微笑凝固在臉上,看向站在一旁的趙瑋,又看看我。

  「皇妹知道父皇喜歡坐在外面,就命下人將膳案搬至廊下,可一邊閒聊一邊飲茶。」趙瑋伸臂引他坐下來,接著示意我坐在他身側。

  「瀾兒,朕知道,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宋帝握住我的手,眼中布滿了疼惜,「是父皇的錯……父皇沒有及時派人去救你們……」

  「父皇,皇妹回來了,過去的事無須再提,今日就說點兒開心的吧。」趙瑋笑道。

  「不,朕一定要說。」宋帝沉沉地嘆氣,「瀾兒,也許你會覺得朕懦弱膽小,可是,不是朕不想派人去救你們,而是不能。」

  「為什麼?」我冷冷地問,就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靖康國變後,朕一直沒有派人去救父兄,不少臣民斥責朕冷酷不孝、無情無義。」宋帝的神色頗為誠懇,「朕沒有派人去救父兄,自然有私心,朕不怕承認。時隔多年,你們被金主囚在中都,倘若朕派人去營救你們,就會有臣民說:朕派人去救養子養女,為什麼當年不派人去救父兄?」

  照他所說的去想,這個理由的確說得過去。

  然而,他的所思所想仍然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清譽與聖名,不顧養子養女的生死,還是冷酷無情。在我看來,他的想法和作法都是可恥的,我不會輕易被他說服。

  趙瑋順勢勸道:「皇妹,父皇是有苦衷的。身為兒女,生在帝王家,應該體諒父皇的苦處。」

  宋帝真誠道:「瀾兒,父皇不求你的原諒,但求你諒解。」

  心中冷笑。

  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想法,既然無法苟同,那就不必爭辯。

  於此,我淡淡一笑,沒有出聲。

  宋帝以為說服了我,樂得笑不攏嘴,「瀾兒,跟父皇回宮。你還是大宋尊貴的沁寧公主,是朕寵愛的金枝玉葉。」

  「瀾兒只想和爹爹、哥哥過簡單、平淡的日子,榮華富貴不是瀾兒想要的。」我疏離道。

  「三妹……」趙瑋使勁地使眼色,讓我不要說一些無謂的話。

  「瀾兒在金宮吃盡苦頭,心力交瘁,千瘡百孔,只想和最親的家人過完餘生,還望父皇成全。」

  「只要你願意,朕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宋帝加重語氣,抬高聲音。

  「瀾兒只想要,遠離宮廷,回到屬於自己的家。」我亦重聲道。

  「你非要拒絕朕嗎?」宋帝怒道,面有不悅之色,眼中浮動著縷縷寒氣。

  我心中狂笑,你憑什麼生氣?憑什麼逼我跟你回宮?憑什麼?

  我再也忍不住,一股腦兒地發泄道:「我叫你一聲『父皇』,是敬你是長輩,是娘親的兄長。我不跟你回宮,是因為我討厭皇宮,討厭宮裡的人與事。就算你求我、命令我,我也寧死不屈!」

  趙瑋斥道:「皇妹,住口!」

  宋帝臉膛發暗,森冷道:「讓她說下去!」

  怒火直升,我大聲道:「我為什麼跟你回去?為什麼回去當什麼沁寧公主?我不稀罕!皇兄和我被困中都,你為了自己的清譽與聖名,不顧我們的生死,棄我們如敝履,這就是為人父的所作所為嗎?這就是一國之君的胸襟擔當嗎?我是女子,與你的父女之情很短,不到一年,你不救我,我無話可說;可皇兄是你從小養在宮中的養子,他被完顏亮囚在地牢,受盡折磨,飽受摧殘,生不如死,你不聞不顧,冷酷無情,令人失望至極。你不配為人父!不配為人君!」

  「不要再說了!」趙瑋低吼,動容於我所說的一番話。

  「啪」的一聲,宋帝賞了我一巴掌,力道很重,很疼,火辣辣的疼。

  「戳到你的痛處了,是不是?」我冷嘲熱諷道,「你的所作所為,如何讓人尊重你、敬愛你?想當年,娘親身陷金國,你也沒有派人營救娘親吧。不知娘親是怎樣的失望呢?」

  最後一句話,徹底激怒了宋帝。

  他死死瞪我,臉孔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烏雲滾滾,仿佛隨時會有電閃雷鳴,可怖駭人。

  我不懼地罵:「懦夫!昏君!」

  宋帝火冒三丈,陰鬱地下令:「從今往後,你就住在這裡,哪裡也不許去!」

  話音鏗鏘落地,他氣呼呼地拂袖而去,肩背僵硬。

  趙瑋趕忙追上去,許是想為我求情吧。

  囚禁我?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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