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日暮長江空自流,空目斷
2024-04-29 22:36:24
作者: 端木搖
這夜,我與二哥大吵。
我執意要走,他執意留我,苦口婆心地勸我留下來。
趙瑋道:「三妹,沒用的,父皇派了很多護衛守在前門和後門,他們只聽命於父皇,不會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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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是你害我被軟禁的,你務必幫我想一條妙計逃出去。」
「你激怒了父皇,父皇正在氣頭上,你走不掉的。不如這樣,過幾日父皇氣消了,我求求父皇,父皇回心軟的。」
「二哥,不要天真了,你以為父皇會放我走嗎?」
「沒有試過,如何知道父皇不會放你走?」他握住我雙肩,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你誤解父皇的心意了。父皇並非故意囚禁你,而是眼下江淮一帶風聲鶴唳,宋金兩軍即將開戰,你留在臨安是最安全的。父皇不想你再被金主捉去,才執意留你在臨安。」
「完顏亮猜到我在臨安,臨安並非最安全的,而是最危險的。」我反駁道。
「你怎麼這麼固執?就算臨安不安全,你家就安全嗎?江淮一線一旦開戰,殃及池魚,你家所在的小島也會遭殃。」
也許他所說的是事實,可我只想和爹爹、哥哥在一起,「無論如何,我不會留在臨安。」
趙瑋靜靜地看我,半晌,緩了語氣道:「我知道,父皇不顧我們的生死,你傷心失望,不願再當大宋公主。三妹,你放心,等父皇氣消了,我一定說服父皇,讓你回去。眼下局勢緊張,你真的不能回去。你想想,你好不容易逃出金主的魔掌,倘若再被他捉住,你甘心嗎?你願意嗎?」
是的,我絕不能再被完顏亮捉住。
他繼續勸說:「你在想什麼,我都明白。你討厭、憎恨皇宮,只想與最親的親人在一起,過簡單、平淡的日子,我會讓你如願。可是,我淪為階下囚的一年多,你煞費苦心營救我,犧牲了自己,犧牲了終身幸福,你教我這個當兄長的如何酬謝、如何報答?」
我酸澀道:「二哥,早些年,你數次捨命相救,我又如何報答?就算我不去找完顏亮,他也會抓我回去,結果都一樣,我逃不出他的魔掌。你我之間的情誼、恩義,就一筆勾銷吧,誰也不欠誰,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嗎?」
他爽快道:「好!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是,你暫時不能離開臨安。我剛剛收到消息,金賊即將渡淮,前往廬州,倘若……倘若江淮戰事失利,後果不堪設想。三妹,就當是為了躲避金主,你就勉為其難地留在臨安罷。」
深入想想,在小島家中,不如在臨安安全。我只好作罷,暫留臨安。
數日後,宋帝來看我。
他帶來了宮中御廚做的糕點和羹湯,讓我多吃一點,補補身子。
他笑眯眯的,滿目慈祥,滿面和藹,對我一如既往的寵,仿佛日前的大吵未曾發生過。
我態度冷淡,言簡意賅,不假辭色,他自覺無趣,訕訕的,沒多久就回宮了。
越幾日,趙瑋告訴我一件事,一件令我們都意想不到的事。
從北邊傳來消息,十月丙午,金國東京留守、曹國公即皇帝位於遼陽宣政殿,改元大定,廢黜完顏亮。不僅如此,他歷數完顏亮幾條大罪:弒皇太后徒單氏,弒太宗及宗翰、宗弼子孫及宗本諸王,毀上京宮室,殺遼豫王、宋天水郡王、郡公子孫等數十事。
我駭然,完顏雍登上了金國帝位!
完顏亮出征在外,遠在江淮,實則金國無主,完顏雍趁虛而入,即位於東京遼陽。即使完顏亮統軍百萬,亦鞭長莫及,分身乏術,除非立刻撤兵北歸。然而,在後院起火的形勢下,完顏亮沒有北撤,繼續南進伐宋。
我不明白,為什麼完顏亮不擔心整個金國落入完顏雍的手掌心,為什麼堅持伐宋?
「後院起火,金主繼續南進,可謂失策。」趙瑋分析道,「倘若大哥掌控了中都,縱然金主在江淮一戰後凱旋北歸,也要和大哥拼個你死我活,人馬疲乏,多半是將江山拱手讓人。」
「你看好大哥?」
「後院起火,百萬金軍必定人心浮動,宋金一戰,誰輸誰贏,還未可知。」他凝眸窗外,「據傳,大哥殺了金主派去監視他的人,利用西北契丹造反之機,調遼陽軍,起兵舉事。」
的確,這是上天給完顏雍絕無僅有的良機——完顏亮統軍攻宋,只要他掌控了遼陽、中都,就能接掌整個金國江山。完顏雍等這個良機等了這麼多年,終於成事。
心中到底是欣喜的。
趙瑋忽然道:「倘若父皇將皇位傳給我,我的對手便是大哥。」
是啊,若大哥成為金國皇帝,二哥成為宋國皇帝,他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對手。
而我呢?
我應該在小島上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完顏亮何時殺害徒單太后?」我問。
「聽說早在八月,徒單太后力勸金主不要伐我大宋,金主大怒之下,殺了徒單太后,並命人焚燒其屍,將屍骨扔在水中。而且,徒單太后的十幾個侍婢也被殺了。」
「當真?」我驚駭,心怦怦地跳。
「九月傳來的消息,應該是真的。」趙瑋氣憤道,「金主殘暴不仁、冷酷無情,竟然連嫡母也殺,愧為人子,更不配當天子。」
完顏亮早就想殺徒單太后,只是他的生母在世時一再阻攔,後來,他擔心被臣民詬病才一直沒有下毒手。徒單太后多活了幾年,也算是幸運。
忽然想起一事,我問:「徒單皇后和太子也在汴京宮中,完顏亮沒對他們怎樣吧。」
我想知道的是,睿兒沒什麼事吧。
趙瑋道:「金主寵愛太子完顏光英,這對母子應該沒事。完顏亮率軍南下,詔他們留守汴京。」
腦中又閃過一道光亮,那麼,睿兒應該由徒單皇后照料,應該在南京宮中。
完顏亮率百萬雄兵伐宋,橫越兩淮,進迫長江。
敗績的消息一個個地傳回臨安,兩淮前線宋軍潰敗,金軍如入無人之境。
趙瑋說,朝野上下人心浮動,臨安城內人心惶惶,擔心金軍打到臨安,有一些富商南下避難。
一日,他匆匆趕回來,面色凝重,眉宇間有不易察覺的慌亂。
我問:「二哥,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完顏亮已至和州,金軍主力逼近建康。
假如長江一線抵擋不住金軍,金軍渡江南下迫在眉睫。
這夜,臨近子時,我收拾了行裝,剛打開房門,就看見門前站著一人,趙瑋。
這麼晚了,他怎麼還沒就寢?難道他猜到我要走?
他緩緩轉身,俊白的臉孔隱在黑暗中,瞧不出是何神色,「三妹,我所料不差,你終究要走。」
「你特意來攔我?」
「是,也不是。」
「就算你想攔我,我也要走。」我行至他面前,堅決如鐵。
「你一人無法離開這裡。」他的聲音溫淡如水,「若有我相助,那就不一樣了。不過你必須告訴我,你回家還是去別的地方?」
他是否猜到了什麼?
我淡淡一笑,「我還能去哪裡?自然是回家。」
趙瑋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不是回家,你要去汴京尋人。」
我蹙眉看他,他以平淡的語氣道:「三妹,你為金主生養了一個兒子,金主尤為寵溺。你離開中都,沒有帶兒子走,牽腸掛肚。如今,金主率軍南進,不在汴京,你想趁此良機帶走兒子。」
他越來越厲害了,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問:「你是幫我,還是阻攔我?」
他看似雲淡風清,口氣卻篤定,「我陪你北上,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你是宋國皇子,怎能離開臨安?倘若你被金人擒獲,金人以你要挾宋國,如何是好?」
「只要我們喬裝得好,就不會被認出來。再者,我會帶二十餘個高手保護我們,不會有事的。」
「二哥,你想再嘗嘗階下囚的滋味嗎?」
「憑你一人之力,能闖進汴京宮中嗎?能帶走兒子嗎?三妹,我不想你有去無回!」趙瑋氣急道,「要麼我和你一起去汴京,要麼你乖乖待在這裡,你自己選。」
如他所說,憑我一人之力,的確很難帶走睿兒。可是,我更不想再次連累他。
他扣住我雙肩,「要走,現在就走!」
也罷,有二哥相助,也許我真的可以帶走睿兒。
這夜,趙瑋命下屬掩護,我們偷偷溜出別苑,漏液北上。
二十餘騎分成五批人北上,兩個護衛近身保護我們。
疾馳一夜一日,我們在一個小鎮的客棧進膳、歇息,打探江淮一線的戰況。
此時已是十一月,據傳完顏亮所率主力軍駐紮在和州,不日渡江。我們又打聽到,知樞密院事葉義問督視江淮軍馬,已經到了建康,罷負責淮西軍務的王權,以李顯忠代之。
然而,趙瑋說,葉義問膽小如鼠,無法掌控大局;而李顯忠還沒趕到採石,可以說,採石守軍沒有主帥,勢必軍心大亂。
原本,二哥打算從採石渡江北上,如今金軍逼近,即將渡江南進,我們強行渡江,很危險。
他面色沉重,沉吟良久,道:「王權、葉義問皆為膽小鼠輩,李顯忠尚在池州,軍無主帥,金軍渡江易如反掌。」
金軍一旦渡江,氣勢如虹,宋軍紛紛潰散、逃奔,何談抵抗?
怎麼辦?
「三妹,如此情形,我們必須先去採石。」他眸光冷毅,面孔緊繃,「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金軍渡江!」
「軍情緊急,我們就去採石。你好歹是皇子,有皇子督軍,必能振奮士氣。」
「此處距採石不遠,三四個時辰就能趕到。我們即刻啟程!」
趙瑋面孔剛毅、神色激昂,拍拍我的肩。
長江沿線守住了,臨安便安全了;若守不住,宋國半壁江山也將守不住。
縱然前往採石有可能被完顏亮捉住、有危險,但形勢緊急,我和二哥必須去。
進入採石地界,一路前往駐軍大營,卻越來越心寒,越來越失望、生氣。
金國大軍就在北岸,隨時會渡江,而南岸採石卻荒無人煙,不時有幾個士兵逃跑。更氣憤的是,看不到宋軍駐守、巡視,更看不到軍紀嚴謹的將士,趙瑋臉如鐵寒,如刀如劍的目光隨時可殺人於無形。
江面遙遙在望,南岸卻無兵駐防,我亦氣得想殺人。
此時,我看見不遠處站著四個人,和我們一樣,遠眺江面、江北。
二哥也看見了,「其中一人應該是朝中大臣。」
那四個人策馬過來,照面之下,大吃一驚,連忙下馬行禮:「微臣叩見王爺。王爺怎會來此?」
二哥沒有明說,只說擔心採石軍情,來看看。
原來,其中一人是中書舍人虞允文,是葉義問遣他來採石犒軍。
我作男子打扮,二哥沒有介紹我,就當我是他的隨從。虞允文說,他也剛到採石,沒想到採石的情況這麼糟糕。
一行數人下馬步行,往江邊走去。一路上,但見四周無人,平民百姓已大多遷走,荒涼肅殺。
駐軍散落四處,面有慌色,人心惶惶,全無士氣與軍紀,好像在江邊等死。
這一幕,令人心痛又憤怒。
金軍號稱百萬,一旦渡江,如潮湧來,就會淹沒採石。
趙瑋和虞允文皆眉頭緊皺,我道:「倘若金軍今日渡江,採石所有將士豈非引頸就死?」
「王大人已走,軍無主帥,軍心浮動可想而知。」虞允文屈身抱拳,「微臣雖非武將,未曾指揮作戰,然而,如此危急時刻,微臣必定竭盡所能,抵抗金軍。」
「虞大人有何良策?」趙瑋欣慰地問。
「為今之計,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振奮士氣,布防、布陣,以防金軍渡江。」
「事不宜遲,先找來駐軍副將問問情況。」二哥望向江面,憂心忡忡。
今日陽光普照,江面一片蒼茫,江風呼呼,南岸駐防空虛,北岸卻有密密麻麻的敵軍,以排山倒海之勢對南岸虎視眈眈,仿似一隻餓狼,緊緊盯著對岸的一塊肥肉。
虞允文五十出頭,身格魁梧,面孔冷硬,一看就知他秉性剛直、光明磊落,不是膽小鼠輩。不過,他鬍鬚花白,一頭髮絲亦有半數白髮,雖有慷慨之氣,卻是個文弱書生。
我擔憂道:「二哥,虞大人一介書生,未曾沙場作戰,我擔心……」
趙瑋亦憂心道:「我也有此擔心,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縱然他是書生,也必須統帥採石駐軍抵抗金軍。三妹,倘若我軍……倘若採石失守,你務必先行,不要被金主捉到。」
我決然道:「二哥,我和你共進退、同生死!」
他朝我一笑,我回以微笑,心中激盪。
縱然我軍慘敗,採石失守,縱然是逃,我也要和二哥一起逃。
要麼,一起死!
很快,副將來了,拜見二哥和虞允文。
虞允文問了情況,副將說,駐軍只剩下一萬八,因為王權走了,新的主帥未到,軍心渙散,全無鬥志,大多不想抵抗金軍,計議如何逃命。
虞允文吩咐他立即召集所有士兵,我問:「北岸江口的金軍統帥可是完顏亮?」
那副將驚詫於我的問題,也許是詫異我直言「完顏亮」吧。
他點頭,我心中忐忑。
駐軍只有一萬八,如何抵擋完顏亮的主力大軍?
今日,完顏亮與我僅有一江之隔。
明日,又將如何?
形勢危急,我們將散落沿江四處的士兵召集起來。
這些士兵,身穿戰衣,手握兵刃,面上卻全無鬥志,仿是病怏怏的患者。
看這些駐軍的模樣,趙瑋和我都來氣,卻只能按耐住。
虞允文揚聲道:「陛下命我前來犒軍,我本以為會看到軍紀嚴明的駐軍正士氣高昂地抵抗金軍,可是,我看到的是散兵游勇、膽小之輩、逃跑之徒。我明白,不是你們不願抵抗金軍,而是軍無主帥,無人統領你們,你們失去了信心,猶如一盤散沙。對岸的金軍隨時都會渡江,倘若我們再如此頹散,失守的不僅僅是採石,還有江南大片的國土,還有你們的家鄉。倘若我們不阻止金軍渡江,我們的親人不是死就是淪為亡國奴,備受屈辱,我們的兒女、孫輩將變成金人的奴僕,世代為奴。」
所有士兵安靜地站著,靜寂無聲,沒有了方才的散亂與頹靡,多了一分凝重。
「我知道,你們都不願你們的親人和兒女、孫輩變成亡國奴,不願你們的家園被金軍毀了,那麼,我們就應該團結起來,同心協力、共同作戰,用我們的性命抵抗金軍入侵!」他慷慨激昂地說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是宋國士兵,不僅背負保家衛國的使命,還背負著鄉親父老的希望。我們應該身先士卒,和金兵拼個你死我活,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就算遍體鱗傷,就算耗盡最後一口氣,我們也不能讓金軍渡江,在我們的家園燒殺搶掠!是英雄好漢的,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應該保家衛國!是大宋士兵的,就應該忠義兩全、報效朝廷,誓死守衛採石!」
「報效朝廷!誓死守衛採石!」士兵們齊聲吼道,聲震沿江一線。
「為了我們的家園,為了鄉親父老,為了保家衛國,我們誓與金兵奮戰到底!」虞允文舉起拳頭,高聲喊道。
「奮戰到底!奮戰到底!奮戰到底!」
他擺手示意身旁的趙瑋,介紹道:「這位正是建王,建王奉旨前來犒師、督戰。我們抵抗金軍,流了多少血汗,傷亡多少,王爺看得一清二楚,會如實上報朝廷,有功就賞,有錯就罰。」
所有士兵的精神大大不同,神色激昂,士氣高漲。
趙瑋朗聲道:「金軍主力從採石渡江,此次渡江之戰至關重要,只許勝、不許敗。爾等是我大宋的勇士,不能讓金兵看輕,恥笑我宋兵文弱!我們要嚴防死守,不讓金兵渡江!讓金兵瞧瞧我們的能耐!嘗嘗我們的厲害!」
如此鼓舞士氣的話,振奮人心。
他繼續道:「陛下關心江淮戰事,特命我前來犒師。此戰中,只要你們盡了全力,都會得到朝廷的獎賞,我會在這裡與諸位勇士一起抗敵,奮戰到底!」
所有士兵又喊:「奮戰到底!奮戰到底!奮戰到底!」
他轉頭看我,相視一笑。
而後,虞允文和副將一起組織步兵、騎兵,安排布陣、布防。
不多時,士兵們分隊離去,各司其職。
這日,金軍沒有渡江。
這夜,虞允文、副將、趙瑋和我商討如何抵禦強敵。
副將道:「探子回報,金軍很有可能明日渡江。」
虞允文憂慮道:「王爺,金軍人多勢眾,假若他們強行渡江,我軍只有一萬八千人,如何抵擋?」
趙瑋沉思片刻,問那副將:「有多少戰船?」
副將說有三百五十艘戰船,二哥俊眸微眯,「不能力敵,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我欣喜地問,知道他已有妙計。
「虛張聲勢。」他淡定道,拇指與食指分開,輕撫下頜。
「怎麼個虛張聲勢?」虞允文摸不著頭腦。
「依你之見,倘若金軍渡江,一萬八將士如何安排?分成幾隊為宜?」趙瑋先問那副將。
「卑職以為,可分成五隊。」副將回道。
「一隊在江中迎戰,兩隊埋伏在岸邊東西兩翼,另兩隊掩匿在山後,伺機殺敵。虞大人,你以為如何?」趙瑋從容道,頗有大將之風。
「好!好!」虞允文高興地笑。
「江中只有一隊迎戰,只怕抵擋不住金兵。如果金兵強行登岸,如何是好?」副將疑慮道。
趙瑋的唇角勾出一抹神秘的笑,「金兵登岸,在我預料之中,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我疑惑,二哥的妙計究竟是怎樣的?
翌日早間,飯後沒多久,就聽到江北傳來陣陣的鼓聲,一陣緊似一陣,震耳欲聾。
二哥和我立刻趕到江岸,遠眺對岸情況。
果不其然,金軍渡江了。
來到帥船上,虞允文已在指揮將士們迎戰,依照昨晚的議定部署。
日頭躲在厚厚的雲層中,不似昨日陽光普照。江風獵獵,吹在身上,寒涼得很。江面陰迷,望不見對岸的具體情形,只覺得對岸好像到處都是兵、都是戰船,好像敵軍就要潮水似地衝過來。
我站在帥船上,望向江北,心中七上八下。
一萬八千人迎戰完顏亮統帥的主力軍,不只是以一對十,如何取勝?
倘若我軍戰敗,採石失守,完顏亮發現我就在採石,一定會捉我回去,到時如何是好?
趙瑋走過來,站在我身側,面容平靜,目光悠遠。
江風吹亂了我的發,也吹亂了他的發,他的心緒是否如我一般紛亂?
衣袂當風,噗噗有聲,好像整個人就要被風捲起來,他卻鎮定如常,仿佛即將面對的不是一場關乎生死的惡戰,而只是看一場渡江演練。
「二哥,你有幾成把握?」我忍不住問,雖然這個問題令人難以回答。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三妹,我會竭盡全力。」他的臉孔沉靜如水,毫無慌色與憂慮。
雖然還是無法放心,但我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北岸的鼓聲、號角聲齊鳴,響徹沿江兩岸,直抵九霄,令人心顫。
那副將率三百五十艘戰船迎戰,列陣以待,虞允文與我們在帥船上觀戰。
不多時,隱隱望見蒼茫的江面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海船。相比之下,金軍海船較小,卻滿載金兵、迎著江風破浪而來,像一支支利箭,離弦射來,充滿了殺氣。
趙瑋道:「金軍戰船約有六百艘,不過及不上我軍的戰船,堅固、大而靈活。」
虞允文道:「王爺所言極是,我軍戰船可殲滅不少敵船,但金軍人多勢眾,只怕不容樂觀。」
金軍戰船排山倒海而來,風帆鼓鼓,六百艘列陣齊整,蔚為壯觀,令人心驚膽顫。
瞬時,敵我雙方開戰。
雙拳緊攥,我一眨不眨地望著這場宋金渡江之戰,二哥也是目不轉睛。
平靜的江面沸騰起來,鼓聲、號角聲與喊殺聲、金戈聲、撞船聲混成一片,交織成一曲鏗鏘激烈、震撼人心的破陣樂。
金軍戰船極不穩便,我方戰船乘風衝過去,就像尖利的鋼刀插進敵人的腹部,將敵船攔腰截斷。不少敵船因此而沉沒,船上不少士兵落水淹死。
這一幕,振奮人心,我好像看見了勝利的曙光。
這場交戰愈演愈烈,我軍損失不少,金軍的損失更慘重,只剩一半戰船和士兵。
然而,有些金兵和戰船越過我方戰船,眼見他們就要登岸,趙瑋拉著我後撤,和虞允文一起策馬來到一處山坡上繼續觀戰。
江面上的激戰仍在繼續,登岸的金兵遇到埋伏在江岸東西兩翼的步兵的伏擊。
起初,金軍沒料到江岸有伏兵,陣腳大亂,措手不及,來一個死一個,傷亡很大。
然而,金兵實在太多了,越來越多的人登岸,沿江一線的戰況越來越激烈,殺聲震天。
雖然敵兵勇猛,卻沒想到遇到這樣頑強的抵抗,傷亡慘重,一個接一個倒下。我方將士越戰越勇,士氣越來越高漲,誓將敵兵殺個片甲不留,激奮人心。
血氣瀰漫,屍橫遍地,血水橫流。
如此形勢,對我軍非常有利,足足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打敗金軍。
掩匿在山後的兩隊騎兵,在金兵越過江岸防線、沖向城內之時,俯衝而下,以雷霆之勢沖向敵兵,大刀削了敵兵的腦袋,尖戟刺入敵兵的胸膛,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不讓一隻蒼蠅飛進來。
因此,金兵怎麼也無法突圍而入,為金國捐軀,死在採石。
好似每個士兵都殺紅了眼,眼中只有敵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只能拼了這條命、奮勇殺敵,否則為國捐軀的就是自己。
雖然只是遠遠地觀望,心中卻有一團火在燃燒,有一條激流在涌動,內心激盪,仿佛驚濤拍岸,久久不能平息。第一次親臨戰場,看見了這般真實的敵我雙方的廝殺,看見了這般殘酷、這般瘋狂的生死搏鬥,明白了以往不曾明白的東西,比如保家衛國,比如軍紀士氣,比如排兵布陣,比如鐵血沙場……相信二哥也有如此感受,只有親眼目睹,才有切身感受。
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熱血噴濺,殊死肉搏。
這是阻止入侵者的正義之戰。
這是保家衛國的熱血之戰。
這是視死如歸的無望之戰。
誰也無法相信,這場必輸的戰役,宋軍竟然打了漂亮的一戰,成就了宋國朝野稱讚、舉國歡騰的採石大捷。
直至夜幕籠罩了大江南北,打了敗仗的金軍才撤回北岸。
入夜,將士們休整,我們四人聚首商議。
副將哈哈大笑地說,金軍應該是以為採石無兵駐防,以為可以高歌猛進,直抵南岸,火速南進;到了江中才發現我軍列陣以待,慌了手腳,倉促應戰,這才不敵我軍。金軍更沒想到,金兵登岸後遇到了伏擊,嚇得手足發軟,來一個死一個;還有掩匿在山後的騎兵,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還有那些百姓在山後搖旗吶喊,金兵以為我軍有很多騎兵,嚇破了膽,最後紛紛後撤。
虞允文亦大笑,「此次大捷,勝在金軍不知我方軍情、實力。」
趙瑋溫潤而自信地笑,「兩淮諸戰,金軍未曾遇到什麼抵抗,以為這次也一樣,如入無人之境。我就是要將金軍打個措手不及,他們怕了,軍心一散,我軍就勝了一半。」
二人都讚嘆二哥這計謀高妙,我讚嘆地看二哥,過了這些年,二哥不一樣了,更沉穩,更有頭腦,可謂足智多謀。
接下里商議明日應該怎麼辦,雖說金軍傷亡慘重,我軍也有傷亡,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倘若金軍再次強攻,我軍未必抵擋得了其強烈的攻勢。
二哥的食指敲了一下大江輿圖上的江北一個渡口,「明日,你率水師強攻這裡。」
「為什麼?」副將不明所以。
「此處是江北的楊林渡口。」虞允文也不甚明白。
「今日一戰,金主會以為採石屯駐重兵,必會派人來打探虛實。」趙瑋的黑眸微微眯起,有點兒高深莫測,「我們不能讓金主探知我方軍情的真實情況,倘若我們率先北攻,金主就不會懷疑。如此一來,本就士氣低落的金軍將更加害怕,金主興許會放棄從採石渡江。」
虞允文和副將皆點頭稱是,幾乎將二哥當做軍師了。
次日,我方水師北攻,金國戰船出港迎戰。
這一戰,我軍以強弩勁射,又用霹靂炮轟擊,大敗金軍。
兩場戰事皆失利,完顏亮眼見採石駐軍厲害,嚴防死守,無法渡江,退回和州,逃往揚州。
金軍逃循,副將和虞允文設宴慶功,順道為我們踐行。所有將士和當地百姓都過了一個開心的夜晚,軍民同樂,興高采烈。
二哥說,金軍剛剛退走,不能立即渡江,倘若金主派兵潛伏在北岸,我們一登岸就被捉住。
如此,只能在採石多留幾日。
一夜,新到的主帥李顯忠邀他去用膳,順道商議要事,我不想去,又睡不著,就外出走走,走到了江岸。
夜風呼呼,夜幕上無星也無月,只有江水涌動的聲音陪著我。
攏緊大氅,望著江北的夜空,想起睿兒英俊的笑臉、晶亮的眸子、可愛的嘟嘴,那種揪心的思念潮水般湧來,讓人透不過氣。
睿兒,娘親很快就去找你,很快就能見到你了……
想著想著,有淚欲落。
睿兒,明日娘親就去找你,好不好?
不知站了多久,正想回去,卻發現身後有腳步聲。
趙瑋緩緩走來,站在我身側,語氣似有責備,又似是憐惜,「江邊風大,不怕受寒嗎?」
「不是和李大人商議要事嗎?商議完了?」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他溫和地笑,「三妹,你決定明日渡江?」
「二哥,多年不見,你這雙眼變得目光如炬,一眼就看透別人的心思。」
「其實並不難猜,這麼晚了,你到江邊來,必定是記掛遠在汴京的兒子。」他溫柔地眨眸,「假若你決定了,二哥便陪你渡江北上。」
江北是金人的地盤,我們一旦渡江,便有可能被盯上。我不想他為我涉險,不想再次連累他,可是,我也知道,他不會聽從我的勸。
趙瑋忽然執我的手,深深地凝視我,「三妹,我別無所求,只願你一世平安。」
此言此語,宛若深情,又似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儘量自然地掙開手,「我也希望從此無災無難,安靜過餘生。」
他輕輕地笑,與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