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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

2024-04-29 22:36:06 作者: 端木搖

  我用棉墊鋪著,讓二哥坐在上面,這樣他就能舒服一些。

  大哥坐在最靠外的地方,時不時地往外望一眼,看看有無追兵。

  車中昏黑,他冷峻如削的側臉暗影重重,卻給人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此時此刻,我再也不擔心了,有大哥在,就算完顏亮派來追兵,我也不怕。

  無法克制自己的目光,無法不看他。忽然,他回首,四目相對,我慌亂地低頭,面紅耳赤。

  

  他的目光,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激涌。

  「大哥,此次你出手相救,小弟感激萬分。待回到臨安,小弟定當好好答謝。」趙璦語聲含笑。

  「是兄弟的,就不必客氣。讓你吃了這麼多苦,為兄很過意不去。」完顏雍抱歉道。

  「你們不要謝,也不要自責。」我笑,「二哥,你知道大哥是什麼人嗎?」

  「我們三人初相識的那年,我就覺得大哥絕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大哥應該是金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名門子弟。」趙璦自信地笑。

  「你猜對了,大哥是金國宗室子弟,漢名為完顏雍。我一個鄉下丫頭,竟然和宋國、金國宗室子弟結拜成兄妹。」我開懷地笑,前所未有的輕鬆。

  「大哥,你是完顏雍?」趙璦驚訝。

  「當時化名也是迫不得已,二弟見諒。」完顏雍歉意一笑。

  「無妨,小弟不也是用了化名?」趙璦笑道,「金主弒君奪位,殘殺宗室,殘暴不仁;葛王完顏雍在金國宗室子弟中頗有威望,小弟略有耳聞,不曾想大哥便是完顏雍,失敬失敬。」他豎起大拇指,「大哥是金國葛王,二哥是宋國普安郡王,三妹眼光獨到。」

  「二哥,你是誇我們還是誇你自己?」我含笑睨他。

  三人相視大笑。

  我問:「大哥,你怎麼會和上官大哥一起營救二哥?」

  完顏雍一一道來,年前,他奉詔回京述職,走在街上時被上官復看到。上官復約他相見,試探他是否知道我身陷金宮。接著,二人一拍即合,共謀大計營救我和二哥。

  上官復無法收買所有大興府大牢的獄卒,此事就由大哥出面,因此,用地道救人才會神不知鬼不覺,才會這麼順利。

  怪不得,初二夜大哥對我說了那兩句奇怪的話,原來是暗示我,他會救二哥。

  完顏亮遲早會知道完顏雍救出我和二哥,那麼,大哥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還能回金國嗎?

  我問:「大哥,完顏亮不會放過你,你有什麼打算?」

  趙璦道:「完顏亮殺人不眨眼,自然不會放過你,你回金國,就是送羊入虎口。大哥,不如與小弟一道回臨安,有小弟富貴的一日,就有大哥富貴的一日。三妹是公主,只要你隱瞞金人的身份,我們求父皇給你一個差事不是難事。或者,你有別的打算,小弟和三妹都會助你一臂之力。」

  完顏雍淡淡地笑,「眼下我還沒想那麼多,你們平安回到臨安,我再好好想想。」

  這說辭,顯然是敷衍。

  「對了,完顏亮殺了那麼多宗室子弟,怎麼沒對大哥下手?」趙璦又問。

  「那年在臨安與你們相識,就是陛下派人追殺我,我四處亡命,一路逃到江南。陛下登基後,表面安撫我,卻派人暗中追殺我;後來,也許他覺得我對他已無威脅,覺得他的帝位穩固了,才沒有繼續追殺我。」完顏雍自嘲道。

  「原來如此,完顏亮當真喪心病狂。」趙璦氣憤。

  我問:「二哥,你問過上官大哥嗎?是父皇派他來的?香襲怎麼也來了?」

  趙璦眸色一暗,目光微閃,「父皇的確派了上官兄來救我們,三妹,此事說來話長,待回到臨安,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看他的神色,此事必有古怪。

  難道不是父皇派他們來的?難道是他們自請來救我們的?若是如此,香襲可謂女中豪傑!

  父皇啊父皇,為什麼你不顧二哥和我的生死?為什麼……

  完顏雍沉沉道:「二弟,三妹,你們累了吧,不如睡一會兒。我去騎馬,和上官兄聊聊。」

  我連忙道:「胸口有點悶,我也騎馬。」

  趙璦一笑,「你們都去騎馬吧,就讓我一人享受寬敞的馬車。」

  馬車停下來,完顏雍扶我下車,上官復讓其中一個大漢讓出一匹駿馬,然後就策馬前行,馬車也繼續前行。

  我窘迫不已,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雖然心弦總是為他顫動,但我不再是懵懂不知男女之事的無知少女,此時竟沒有勇氣與他共乘一騎……因為,我是完顏亮的女人;因為,這些年,我與他聚少離多,早已陌生……

  他扶我上了駿馬,揮鞭催馬,將夜色甩在身後。

  寒風如刀,迎面割來,有些刺疼,也有些冷。後背靠著他的胸膛,溫熱燙人。

  他擁著我,胸膛那般沉實溫暖,仿若一張安全的網,密不透風,護我一世安樂。

  此時此刻,我們這般親密,我心跳劇烈,仿佛就要蹦出胸口。

  大哥,你我還有將來嗎?

  大哥,你不嫌棄我,我也會嫌棄自己。

  大哥,你不介意我的過去,我卻無法放下與完顏亮度過的那些日子。

  「三妹,不必想太多,今晚陛下追不上我們,就永遠追不到我們了。」完顏雍不斷地揮鞭,低沉的嗓音迴蕩在我耳畔,「此生此世,即便蒼山負雪,即便永無天日,我也不會忘記那小舟、那煙雨、那意外的一刻。」

  「你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此生不忘。」他的話令我心中悲酸又甜蜜,他的痴心令我的心為之顫動,「那年,在臨安桃花塢,你問我是否願意與你一起遠離紅塵、隱居避世,現在我便回答你:我不會讓你回臨安,我要帶你遠離金國與宋國,去一個無人知曉的隱秘之地,只有你我,生死相伴。」

  頃刻間,痛徹心扉。

  大哥,為什麼我期盼的回答來得這樣遲?是不是那年的拒絕讓你後悔、才有今日的決定?

  大哥,幾年前我一心想著與你一起避世隱居,當一對平凡夫妻,過一種簡單而快樂的日子;而今,時過境遷,我仍然很想這段苦戀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可是,心境到底不一樣了。

  完顏雍不再說話,縱馬馳騁,飛越夜色。

  漸漸的,趕上了馬車,我想回馬車,他卻不讓,說還是走遠一些比較安全。

  他偶爾單臂摟在我腰間,我全身僵硬,身心發顫。

  僅僅如此,便是銷魂。

  心與心的相印,魂與魂的交融。

  以為後無追兵,卻不想,追兵來得這般神速。

  上路不到半個時辰,上官復的下屬便上前說,發現後面不遠處有馬蹄聲。

  我震驚得四肢冰涼,完顏亮這麼快就發現了?

  怎麼辦?

  完顏雍的臉龐冷硬如雕,更用力地揮鞭催馬,好像一鞭下去,就要駿馬飛起來。

  上官復與我們並肩而行,喊道:「公主,卑職以為,分開走較為妥當。」

  無論是二哥還是大哥被擒,我都無法心安理得地一人獨去。

  完顏雍絕然道:「不能分開!事已至此,只怕分開走也是徒然!」

  他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上官復不再多說,在一個岔口處,讓二哥棄車騎馬,讓馬車車夫駕車往南走,我們往西走。

  一路狂奔,一路心驚膽戰。

  向天祈求,求上蒼憐憫,求天神庇佑,讓我們逃過追捕,讓完顏亮追不上我們。

  可是,祈禱毫無作用,我聽到了鼓點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馬踏大地,馬蹄聲沉實而響亮,仿是千軍萬馬,地動山搖般地追趕而來。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地催馬、拼命地奔逃。

  然而,後面的人馬終究趕上來,冷箭隨之而來,咻咻咻,追風逐月似地射來,接連不斷。

  有人中箭倒地,有人避過一劫,我身後的男子舉劍擋箭,無須回頭便能打落冷箭,瀟灑至極。

  一邊奔逃,一邊擋箭,速度就慢了下來,很快,追兵趕上來,截住我們。

  駿馬突然受阻,前蹄揚起,仰天長嘶,萬籟俱靜的野外,悽厲的馬嘶聲分外高亢。

  片刻之間,金兵如潮湧來,將我們十二人團團圍住。

  縱使夜色濃稠,微弱的夜光照不亮人的臉膛,但我一眼就認出黑壓壓的金兵中殺氣最盛、目光最怒的那人,完顏亮。

  他策馬前行,單調的馬蹄聲仿似戰場上急促的鼓點,令人頭皮發麻。

  有金兵點燃火把,火光照亮了寒涼的夜,照亮了寒風呼掠的野外。

  完顏雍的左臂摟在我腰間,仿佛向完顏亮宣告著什麼。

  完顏亮跨坐馬背,穩如泰山,身軀略略後仰,不可一世,以一慣的戾氣騰騰的目光俯視我們。他掃視一圈,最後,那雙冷鷙的黑眸定在我臉上,瞳孔好像急劇一縮,俊美的臉膛染了血紅的火光,仿佛染了猩紅的血水,可怖得很。

  我方的人不是拔刀、就是拔劍,凝神戒備,刀劍的銀光在一片橘紅中閃爍,互相輝映;金兵也紛紛拔刀,雙方對峙,殺氣瀰漫開來,局勢一觸即發。

  十二人對百餘人,有多少勝算?

  手心發汗,心中惴惴,心弦顫顫。

  駿馬躁動不安,完顏雍在我耳畔低語:「稍後混戰,你千萬小心,不要被他抓住!」

  我「嗯」了一聲,但見完顏亮的雙眼好似爆開火花。

  「烏祿,這輩子,朕最大的對手,是你!」他嗓音沉朗,似有切齒之恨。

  「榮幸之至。」完顏雍不溫不淡地回道。

  「你可知,後來朕為什麼不再派人追殺你?」

  「還請陛下相告。」

  「若你死於朕手,阿眸會怨恨朕一輩子。」完顏亮陰沉的臉龐似有些許柔情,「留你一命,雖有風險,但朕便可得到阿眸,很值。」

  完顏雍沒有回答,趙璦卻憤恨地罵道:「卑鄙!」

  完顏亮好似沒有聽見,道:「朕留你一命,有朝一日用你這條命要挾阿眸,不是更有趣?」

  原來如此。

  當真卑鄙無恥!

  完顏雍鏗鏘回道:「你再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當朕決定得到阿眸的心,這一生,你與朕就變成了對決。」完顏亮雲淡風輕地說道,好似與交情深厚的友人笑談風月。

  「這場對決,今夜就見分曉。」完顏雍沉著道,語聲里隱隱有殺氣。

  「今夜,朕等了很久。」完顏亮陰寒的目光直逼而來。

  「若你擔心技不如人,就讓屬下一起上。」完顏雍激將道,不再敬稱他「陛下」。

  「擒你,朕一人綽綽有餘!」

  狂妄的話還未落地,完顏亮躍下馬,抽出腰間寶刀,面上布滿了冰寒的戾氣。

  完顏雍也下馬,持劍在手,眸凝一線,殺氣在眼中跳躍。

  四道目光相碰,仿似寒熱相擊、爆竹綻放,火花四濺。

  對峙片刻,這兩個金國文武雙全的男子一同奔向對方,刀劍相擊,錚錚錚的金戈聲響在靜夜裡尤其刺耳。寒芒飛濺,在橘紅的火光中隕落。

  兵刃出手,雙方激戰,火光與銀芒刺破了黑夜。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場混戰,揪緊的心慢慢鬆開,攪在一起的五臟六腑也漸漸回歸原位。

  趙璦體虛氣弱,勉強閃避,幾次躲過金兵的圍剿,勉力撐著。所幸上官復在旁照看,否則他早已被金兵擒住。上官復武藝高強,往往一招就讓金兵斃命,可是金兵人多勢眾,見他殺招迭出,就紛擁而上。

  金兵一個個地倒下,後面的人一批批地上前,圍住他,縱然他所向披靡,但能支撐多久?

  完顏雍與完顏亮的武藝不分伯仲,各出奇招,拼個你死我活。

  招招致命,完顏雍招數沉穩而狠辣,殺氣磅礴,力道綿綿不絕似的,力求一招致命。而完顏亮的招式陰毒得多,令人防不勝防,無從猜測他下一招是什麼。

  刀光凜冽,如練如虹,氣勢驚人,仿佛觸及刀光就會血濺當場,猛虎一般威猛;劍氣縱橫,布成一張銀白的網,虛實之間,生死難料,那劍鋒好似龍吟細細,游龍一般靈動而多變。

  二人你來我往,殺招不絕,刀劍無眼,險象環生。

  虎嘯龍吟,隨時都有性命之危,兇險萬分。

  這一戰誰輸誰贏?誰勝誰負?

  金兵死了一半,我方僅剩四人,情勢如此糟糕,難道這次逃亡終究功敗垂成?難道上蒼不讓我離開那個萬惡的地府閻羅?

  忽然,三個金兵圍住虛弱的二哥,若無援手,二哥就被金兵抓住了。而上官復被十幾個金兵纏住,一時之間無法抽身。我從地上撿起一柄長劍,箭步衝過去,刺死兩個金兵。

  兩滴鮮血飛濺到臉上,尚有餘溫,濃郁的血腥氣令人不適。

  我扶著二哥,三個金兵殺上來,我顧不得其他,持劍殺敵。

  雖然只是三腳貓功夫,但對付金兵還算遊刃有餘。若非金兵太多,若非分神照看二哥,我不會捉襟見肘,不會步步後退……糟糕,二哥又被三個金兵包圍,退無可退,避無可避,那刀鋒就要砍下去……

  想飛身去救,卻被幾個金兵纏住,我叫了一聲,上官復離二哥有點遠,神速飛去也趕不上,金兵的刀鋒在二哥的背上劃上一刀……所幸上官復趕過去,否則二哥就被抓住了,好險……

  而完顏雍與完顏亮,過招數百,仍然分不出勝負。

  又一批金兵湧上來,以淹沒之勢殺來,上官復和我並肩作戰,殺紅了眼。

  漸漸的,二哥又落單了,一不留神,就被擒住。

  不知何時冒出一個武藝不俗的高手,纏住上官復,二人打得難分難解,無暇照顧二哥和我了。

  完顏亮與完顏雍互有損傷,完顏亮有下屬的相助,如虎添翼,招數更加陰毒。大哥雖仍勇猛,但已是疲於應付,就算他武功蓋世,也禁不住完顏亮和金兵的輪番攻殺,總有筋疲力竭的一刻。

  如此激戰,何時是個頭?

  完顏亮終究追到,難道上蒼註定我們逃不掉?再這麼打下去,即使上官復和大哥不會受傷,但也救不出二哥,我們四人也無法一起逃脫,因為我們沒有援兵,而完顏亮親率的精兵還有四五十人。

  形勢不容樂觀,完顏亮不會善罷甘休,不會放我們走,最壞的結果是我們四人皆被抓,被囚金國。那麼——

  擊退兩個金兵,我迅速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橫劍在頸,大喊:「住手!統統住手!」

  金戈聲太大,蓋過我的喊聲,有些金兵聽見了,不再打。完顏亮和完顏雍皆轉首看來,目露驚色,卻並不停手,我再次大叫:「再不住手,我就血濺當場!」

  他們停手,錯愕而緊張地看我;上官復想上前制止我,我及時喝止,絕烈道:「再往前一步,我就割破咽喉!」

  「三妹,你做什麼?」完顏雍也想上前,被我欲自刎的手勢嚇退。

  「三妹,冷靜點兒,不要做傻事。」趙璦仍被金兵擒著。

  「阿眸,放下劍!」完顏亮以命令的語氣道,相當鎮定。

  「放了二哥!」我以寒酷的語聲叫道,「若你不放,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你竟敢威脅朕!」他的眼眸急劇收縮,眸色陰寒。

  「我叫你放了二哥!」我聲嘶力竭地喊,劍鋒割喉,絲絲的銳痛襲來。

  「公主,不要!」上官復也緊張了。

  完顏亮逼於無奈、放了二哥,上官復一臂扶著他,完顏雍立即走過去,和他們站在一起。

  完顏雍冷沉道:「三妹,過來!」

  我柔柔地笑,心痛如割,「大哥,你的決定太遲了,我只能心領。」

  看著這三個或文武雙全、或武功蓋世的男子,不禁悲從中來。

  你們是我這輩子最重要、最關心的人,一個是最愛的戀人,一個是最親的兄長,一個最敬的朋友,無論是誰淪為階下囚,我都會傾力營救。我不想你們受我連累被擒,不願你們受任何損傷,你們能明白我的心嗎?

  完顏雍傷悲道:「不遲……三妹,快過來……」

  我看向完顏亮,絕然道:「我可以不走,但你必須放他們走!」

  完顏亮冷酷地眨眸,「朕一個都不放過!」

  「既是如此,你帶回去的是一具屍首!」我從容道,冰寒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凍人。

  「三妹,不可!」完顏雍和趙璦焦急地喊,異口同聲。

  「放他們走,我任你處置!」我陰冷地笑,「否則,玉石俱焚!」

  「你以為你一條命頂得上他們三條命?」完顏亮嗤笑,橘紅的火光落進他的眼眸,血色的戾氣更加駭人。

  「那就要看你的取捨了,我活,他們走!我死,他們歸你!」

  「朕的阿眸越發膽大、剛烈!」完顏亮陰肅的目光直直地刺入我的腦門。

  趙璦又怒又急,「三妹,我不需你救,快過來!」

  完顏雍氣急敗壞地說道:「三妹,縱然你跟他走,他隨時會反悔,派兵追捕!」

  的確,完顏亮陰險狡詐,隨時會反悔。

  我道:「我數五下,你考慮清楚。」

  他盯著我,冷厲的目光釘在我臉上,好似要釘出兩個血窟窿。

  我數道:「一……二……三……」

  最後一個「五」即將說出口的時候,完顏亮終於開口:「朕可以放他們走,但你必須乖乖地跟朕回去,倘若耍詐,朕隨時派人去追!」

  我冷笑,「擔心有人耍詐的人是我,若陛下反悔,或是暗中派人追他們,那麼,我將永遠消失!」

  凝視我片刻,他淡淡點頭,向我伸臂,「過來!」

  「等他們走了,我自然過去。」我豈會輕易相信他?

  「三妹,我們絕不會走!要走一起走!」趙璦喊道。

  「三妹,生死有命,我們三人結拜為兄妹,不能一起生,就一起死!」完顏雍道。

  「公主,還有轉圜的餘地……」上官復勸道。

  我知道,這三個男子漢大丈夫不會讓我一人承擔所有,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入虎口而獨自逃命,更不會借一個女子的身心求得一條生路……

  可是,你們知道嗎?這形勢已經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完顏亮人多勢眾,我們只有四人,根本拼不過他。我自然希望我們四人逃出完顏亮的魔掌、逃出生天,可是,有可能嗎?上官大哥,縱然你武藝再高,也無法擒住完顏亮吧;大哥,二哥,縱然合你們二人之力,也無法想出一條逃脫的妙計吧。

  那麼,就讓我一人承擔所有,一人面對完顏亮,只要你們平安無事,很值,不是嗎?

  我喊:「我心意已決,你們快走!」

  完顏雍和趙璦面色冷峻,再次異口同聲:「我們不會走!」

  以死相逼雖然不高明,卻最有效。

  我淒絕道:「不走也可,那便看我血流而亡!」

  「三妹……」完顏雍和趙璦悲傷道,滿目淒痛。

  「公主……」上官復的眼中亦有痛色。

  我再次相逼,脖頸刺痛,似有血水蜿蜒而下,我悽厲地喊:「走啊……是不是要我再割深一點?」

  三個男子悲沉地看我,眼眸染紅,淚光搖曳。

  我不知喊了多少聲「走啊」,他們才迫不得已地上馬。

  策馬前行的剎那,大哥、二哥回首看我,「三妹,保重!」

  放心,我會保重。

  再看片刻,三騎狠狠揮鞭,絕塵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轉身,完顏亮輕手輕腳地靠近我,意欲抓我。我立即後退,仍自橫劍在頸,「不許過來!」

  「你脖子流血,朕為你包紮一下。」是關心之語,眸色卻森冷。

  「這點兒血,死不了。」大哥三人還沒走遠,我不能掉以輕心,「勞煩陛下下令,所有人後撤五十里,陛下在此便可。」

  「不要得寸進尺!」他語聲冰冷。

  「我只是未雨綢繆!」我冷冷道,「陛下可以不下令,但我可以選擇血流如注!」

  「你以為朕在乎你流了多少血、在乎你的生死嗎?」

  「你可以不在乎!」

  「你——」

  我昂著頭顱,再次加深脖頸上那道傷口,劇烈的痛令我幾乎站不穩。

  完顏亮冷靜地看我,卻掩不住眼中的關切與擔憂。片刻之後,他終究抬起手臂,命數十騎後撤。當即,劫後餘生的金兵紛紛上馬,快速離去。

  想不到,我如此自殘,還可以威脅他——他到底不想我死、不願我受傷。

  他氣急地走過來,怒吼:「都走了,你滿意了?」

  繃緊的身心陡然鬆懈,我再也無力握劍,長劍掉落在地,我也往下滑去——他攬住我,讓我坐下來,撕開袍角,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玉瓶,在我脖頸的傷口灑了藥粉,接著熟練地包紮,手勢熟練,從容不迫。

  不再流血,我覺得舒服一些,「假若你暗中派人追捕他們,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尋死!」

  完顏亮掐住我的嘴,「落在朕手中,你死得了?」

  「你忘記了嗎?我略通醫理,想死還不容易?」

  「朕可以放過他們,但是下次再落在朕手中,朕不會心慈手軟!」

  你有心慈手軟的時候嗎?

  我道:「此次完顏雍救二哥和我,只是盡兄妹之誼,還請陛下不要為難他,放他一條生路。」

  他怒喝:「為了他,你一再跟朕作對,在你心中,他就那麼好,朕就這麼不堪?」

  我淒冷地笑。

  是的,在我心中,大哥、二哥和上官大哥都比你好。

  完顏亮應該沒有暗中派人追捕,他們應該逃出了中都,應該平安南下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了無牽掛。

  回到皇宮,他吩咐下屬送我回合歡殿,然後怒火中燒地回昭明殿。

  雖然疲累至極,但睡不著,沒多久就天亮了,卻因為脖頸受傷、流血,徹夜未眠,身心俱疲,頭暈腦脹;喝了湯藥,我昏昏地睡了,直至黃昏才醒來。

  明哥、羽哥殷勤地服侍我,並沒有因為昨晚我對她們下了重手而怠慢我。

  雖然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們也猜到我再次逃跑,再次被捉回來。

  「元妃,既然每次都被陛下捉……回來,為什麼還要逃呢?這又是何苦?」明哥看著我脖子的傷口,唉聲嘆氣。

  「陛下鐵了心不讓元妃走,您還瞧不出來嗎?」羽哥苦笑,「雖說陛下有時做得比較過分,但陛下對元妃的心,有目共睹,元妃何不想想陛下的好?」

  不想再聽這樣的話,我讓她們出去,安靜片刻。

  她們無奈地退出寢殿。

  據她們說,她們昏睡了一個多時辰,陛下從書房趕過來,卻看見她們睡得那麼死,而我已不見蹤影,勃然震怒。當即,他召集人馬,火速出城追捕。

  倘若昨晚他沒有來合歡殿,歇在別處,我就和大哥他們逃出中都了。

  也許,我留在金宮,是命運使然,是上蒼的旨意。

  誰又知道呢?

  大哥,今後你何去何從?仍回西京任職嗎?二哥、上官大哥,你們走到哪裡了?香襲,你是否和他們匯合了?

  又睡了半個時辰,明哥、羽哥服侍我進膳,剛剛吃完,完顏亮就直衝沖地闖進寢殿,面無表情,她們立即收拾餐碟退出去。

  我鎮定地看他,心中盤算著他會如何待我,我又該如何應對。

  他站在床榻前,陰鷙的眸光釘在我臉上,仿佛就這樣永遠釘住,永生永世。

  無論他怎樣對我,我再也不會怕他。

  「從天德元年你與朕在宮中相遇到今日,這五年多,你對朕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情意,是不是?」良久,他悲痛透骨地問,語聲像是浸透了傷慟。

  「是!」

  「在你心中,朕是殘暴不仁、兇殘成性的暴君,是陰毒狠辣、狡詐卑鄙的小人,是不是?」

  「是!」

  「你對朕只有恨,沒有絲毫男女之情,是不是?」

  「是!」

  完顏亮笑了,低沉的笑聲浸透了自嘲與絕望,笑個不停,笑得差點兒斷氣……我靜靜地看他,他仍在笑,笑聲漸次高揚,縱情肆意,仿佛要將一輩子的笑一次笑個夠……他的臉龐撕裂了,好像乾旱已久的大地裂開無數裂痕那般可怖,笑聲也變得苦澀、蒼涼……

  良久,他才止住笑,坐在床沿,欺身而來,扣住我的雙肩,酷寒的目光鎖住我,語聲飽含痛與恨,「朕為你做盡一切,你卻對朕無情無義!既是如此,朕不會再心存妄想,亦無須再善待你!」

  此言此語,令人駭然。

  他想怎麼樣?

  「此生此世,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完顏亮的切齒之恨滅天滅地,五指在我身前慢慢握成拳,仿佛要捏碎什麼,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縱使傾一國之力,縱使傾盡一生,朕也要把你囚在身邊!你心中沒有朕,朕就挖出你的心!你眼中沒有朕,朕就挖出你的眼!」

  「你喪心病狂!」我怒道,心弦顫動,竭力冷靜,「陰毒狠辣如你,無心、無愛,只有掠奪。」

  「朕傾盡所有心力、盡付一腔情愛,又得到了什麼?」他怒吼。

  「你得不到,是因為,一開始,你就掠奪了所有、傷害了我!」

  「原來如此……」

  他好像明白了一點,眼中浮現絲絲縷縷的絕望,乖戾道:「從今往後,朕再也沒有心、沒有愛,再卑鄙無恥、再陰毒狠辣的事也做得出,你最好乖乖的。」

  我鄙夷道:「我的心、我的眼,甚至我這條命,你想要就拿去!」

  完顏亮邪惡得仿佛要一口吞了我,「朕怎麼捨得呢?朕要把你囚在身邊,永生永世,慢慢折磨你,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驚懼地瞪他。

  他扣住我雙手,用了十成力道,我無力反抗,貼身的衣物被他撕裂,拋至地上。

  帷幔顫顫,錦衾凌亂,青絲散落,床幃間翻天覆地。

  他狠辣地攻占,以毀滅之勢摧毀我,撕裂的痛淹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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