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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縷香魂斷,高樓目盡欲黃昏

2024-04-29 22:36:11 作者: 端木搖

  早間起身,身上隱隱的痛。

  

  羽哥端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說這是完顏亮吩咐太醫為我準備的止痛藥。

  我一口氣喝完,不禁想,既然想傷我、摧毀我,又何必在意我的傷?

  往後都將是這樣的日子,他會變著法子地折騰我,我只能咬緊牙關挨著。

  大哥、二哥和上官復會去而復返救我嗎?我不希望他們回來,否則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剛吃過午膳,八虎來傳旨,讓我去見一個人。

  心中訝異,完顏亮讓我見誰?八虎也不說,只在前引路。

  遠遠地看見梅苑的時候,心中豁然明朗,將要見的人在地牢。

  莫非大哥、二哥他們被抓回來了?是他們回來救我才被完顏亮擒住?

  若真如此,那不是白費功夫了?

  懷著忐忑的心下了地牢,卻意外地沒有看見大哥、二哥或上官大哥,而是香襲。

  她被完顏亮抓回來了?

  我奔進牢房,硬木板床上躺著兩個女子,香襲和如眉。她們的衣袍上布滿了一道道血痕,怵目驚心,顯然受了極重的鞭刑。無須檢視,也知道她們的身上傷痕累累。

  如眉醒了,看見我,驚喜得想爬起身,卻無力起來。

  「躺著吧。」我心中難過,想不到往南走的她們被完顏亮派去的追兵捉到了,「那晚,你們被金兵追到了?」

  「嗯。」如眉握緊我的手,祈求道,「公主,如眉求求您,救救小姐……來世如眉做牛做馬,再報答您的恩情……」

  「我會想法子。」如今我自身難保,但香襲主僕二人是受我連累才淪為階下囚的,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棄之不顧。我問,「獄卒是不是鞭打你們?」

  「昨日,獄卒用長鞭不停地鞭打小姐和如眉,小姐挨不住了,奄奄一息……公主再不救小姐,小姐就挨不過今日了。」如眉又心疼又悲痛。

  我拿過香襲的手,為她把脈,心中一跳,痛如刀割。

  脈象微弱,挨不過今晚,隨時撒手人寰。

  完顏亮命地牢的獄卒下了重手,短短一日就弄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心中的恨如浪潮一般激涌,驚濤拍岸,完顏亮,你怎能對一個弱女子下這麼重的手?

  香襲醒了,秀眸微睜,臉龐蒼白如雪,嘴唇霜白如紙,虛弱得連握我的手都無力。

  「我對獄卒說……想見你一面……想不到你真的來了……」她斷斷續續地說,語聲低弱而輕緩,好似說一個字就會牽動身上的傷,就會痛得難忍。

  「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你要挺住,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沒用了……公主,聽我說……我不想熬下去了……」她費力道,有些喘,「很辛苦……很累……這些年,真的很累……」

  此言大有深意,難道是她覺得當一個風華絕代的歌姬很累?

  香襲努力地睜眼,「公主不必覺得內疚、虧欠……這就是我的命,我早該死了……上蒼只是讓我多活幾年……公主可知,我與上官復年少相識……」

  我訝然——在臨安皇宮,他們見過面,為什麼裝作不相識?

  她的眸子散發出柔柔的光,「上官大哥素喜四海為家、行俠仗義,我沒想到……會為了公主入宮為官,也許……在他心中,公主比我來得重要……」

  我又詫異又駭然,難道上官復對我……

  「十二歲那年……我就發誓,此生非上官大哥不嫁……」她的臉縈滿了柔軟的深情,不因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回應而有所怨懟,「他心中沒有我……我從未怪過他……只要能在他身邊,時時看見他……我心滿意足了……」

  「他是不是介意你淪落風塵?」我不明白,這麼好的女子,上官復為什麼不喜歡、不娶?

  「上官大哥乃性情中人……未曾介意過我淪落風塵……十六歲那年,我對他言明……他說,只當我是妹子,會照顧我一輩子……卻不能娶我……」

  「那時,他可有意中人?」

  「沒有……也許他不願被家室、妻兒困住……」香襲傷心地嘆氣。

  「這些年,你一直默默地等他?」

  她眨眨眼,「此次他北上中都救你……我自願跟來,助他一臂之力……因此,公主不要自責、內疚……否則,我死了也不會瞑目……」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我會盡力救你……」

  如眉扶她坐起身,她輕緩道:「臨死前能見你最後一面,心愿已了……公主可否向獄卒要筆墨……」

  我讓羽哥去要來筆墨,香襲從懷中拿出兩方繡著兩朵栩栩如生的梨花的絲帕,平放硬木板床上,揮毫書寫。她的字娟秀如花,一方絲帕上寫《愛恨成灰》,另一方絲帕上寫《相思苦》,沒有落款,但我相信,上官復認得這是她的絕筆。

  寫到最後一個字,正要收筆,突然,她口吐鮮血,噴在兩條絲帕上,綻放如紅艷的夏花。

  如眉連忙摟住她,焦慮地叫著「小姐」,淚流滿面。

  寫兩曲曲詞,耗盡她的心力與最後一口氣。

  香襲拿起兩方絲帕,折好,放在我掌心,嘴角的血漬襯得她的面色越發雪白,「此生最後一個心愿……勞煩公主為我辦成……」

  我點頭,心痛得揪成一團。

  「假若公主見到上官大哥……請公主將絲帕交給他……」她劇烈地喘氣。

  「若我見到他,一定交給他,你放心。」我收下絲帕,心中又酸又痛,淚水湧出。

  原來,這兩支曲子,是她為上官復而寫、唱。

  苦戀多年,得不到任何回應,唯有她一人辛苦地愛著、想著、念著,孤單,悲酸,苦澀,絕望……愛也好,恨也罷,一切都成灰,無望到盡頭……相思也苦,不相思也苦,若能放下,就能解脫,只是作繭自縛多年,哪能輕易拋卻那一身的情債……因此,成灰了,也是苦……

  這一切,都是因為上官復。

  上官大哥,她的深情與痴心,為什麼無法讓你感動?

  香襲笑起來,雖是那般虛弱、輕微的微笑,卻美麗、純潔得如同雪域白蓮,「解脫了,真好……」

  眸光漸漸渙散,慢慢闔上,再也看不見瞳孔的顏色……

  如眉淚落如雨,抱緊她。

  痛,無法克制;淚水,潮水般湧出。

  香襲離世,如眉撞牆自盡,我求八虎暗中將她們好好安葬,他答應了。

  這夜,完顏亮很晚才來,我已睡了,卻被他刻意弄出的聲響吵醒。

  他冷郁道:「她死了?」

  原本不想質問他,因為他本就是兇殘成性的人,殺一兩個人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我翻過身,背對著他,「你一清二楚,何須問我?」

  他脫了衣袍,躺在我身側,「一個弱質女流,竟然為你身涉險境,朕小瞧她了。」

  我冷勾唇角,不語。

  他扳過我的身,俯視我,眼眸清寒,「她死了,你傷心難過,恨朕恨得咬牙切齒,是不是?」

  「多此一問。」我冰冷道。

  「那就恨吧。」

  下一刻,完顏亮霸王硬上弓,如同昨晚那般,撕裂了已破碎的身心。

  次日,三道聖諭傳到後宮。其一,晉昭儀耶律氏為麗妃;其二,晉瓊林苑宮奴唐括氏為昭儀;其三,元妃冷氏遷入鸞宮,不得出宮半步。

  唐括氏不是得了失心瘋嗎?難道是假扮的?就算是假扮的,完顏亮為什麼再次冊封她?故意如此,刺激我?

  心已死,就連恨都懶得恨了,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如何傷我、刺激我,我都不會在意。

  因為,萬念俱灰。

  明哥、羽哥卻氣憤得很,嘀咕個不停,說陛下究竟怎麼想的,不明白陛下為什麼又寵幸那賤人,說唐括昭儀太可恨了,竟然裝瘋賣傻,說這回她又該得意了。

  她們勸我不要灰心、喪氣,只要我花一點心思在陛下身上,就能奪回陛下的心。

  一笑而過。

  越一日,八虎親自來合歡殿,護送我去鸞宮。

  只有明哥、羽哥跟我去,合歡殿宮人都留在這裡,而也速被調到別殿任護衛隊長。

  還是正月,鸞湖冰凍三尺,和上次一樣,繩索綁在身上過湖。鸞宮已布置好,除了上次見過的貴物、珍寶,添了些日常用物。紗簾、帷幔隨風飄揚,平添幾分森冷、陰寒之氣。

  那時那刻,完顏亮溫柔寵溺的話仿佛迴蕩在耳畔,此時此刻,只有我一人,心字成灰。

  「元妃,不會有閒雜人等來此,元妃也不能踏出宮門半步。」八虎傳達完顏亮的旨意,「一樓有一個廚娘,負責元妃每日的膳食。明哥、羽哥近身服侍您,小六、小七近身保護您,寸步不離。除此以外,鸞宮再無其他人。」

  「知道了。」

  「元妃若有什麼需要,可對小六、小七說,她們會聯絡奴才。」

  我點頭,八虎笑道:「元妃若無其他要求,奴才這就回去向陛下復命。」

  明哥、羽哥都看著小六、小七這兩個面無表情、不苟言笑的宮娥,然後看向我,似在問我,陛下為什麼派這兩人近身保護我。

  她們不是保護我,而是監視我,防止我逃跑。

  小六、小七身形高大,比一般的金國女子還要高大壯碩,面龐冷硬,不具女子的柔美,冰冷、兇惡之相令人不敢親近。我一眼就看出,這二人武藝不俗,否則也不會被派來「保護」我。

  金貞元三年正月,我住進鸞宮,過著真正的與世隔絕的日子。

  住在世上最豪奢、華麗的宮殿,卻了無生趣、心如死灰,世上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嗎?這是一座牢籠,堅固而奢華的監牢,這輩子就老死在這裡嗎?我應該怎麼辦?既來之則安之,還是……

  第一夜,小六守夜,羽哥陪著我。翻來覆去到半夜,終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夜,剛吃過晚膳,完顏亮終於來了。

  他身著一襲玄色常袍,披著墨氅,站在殿門處,凝視我,眉宇陰鬱。

  小六、小七退出去,下樓守候;明哥、羽哥也退下,守在殿外。

  我走到殿外廊道上,望著夜色下黑漆漆的山林、曠野,他跟出來,站在我身側,一時無言。

  寒風呼掠而過,鬢髮紛亂。

  「住在這裡還習慣嗎?」許久,他暗啞地問。

  「習慣又如何?不習慣又如何?」

  「你能不能好好和朕說話?」完顏亮的聲音里含有薄怒。

  「只怕很難。」冷言冷語、惡劣的態度只會激怒他,只會讓自己吃苦,可是就是克制不住。

  他扣住我的手腕,陰鷙地瞪我,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懼。

  對峙良久,他忽然道:「你可知,朕為何晉封麗妃和昭儀?」

  我勾唇冷笑,不置一詞。

  他兀自道:「麗妃服侍朕多年,也該晉晉位分了。昭儀多次害你,朕廢黜她,她在瓊林苑裝瘋賣傻,朕早就知道,卻不予揭破。前些日子,朕去瓊林苑散心,偶然遇到她。她仍然裝瘋,不認識朕,朕告訴她朕早就知道她是裝的,還說會晉封她為昭儀,讓她回落霞殿。」

  雖然心存疑慮,但是,他與妃嬪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想知道。

  完顏亮陰冷道:「她多次害你,其實朕都知道。朕之所以將計就計,無非是想得到你的心,可惜,這招並不高明。朕晉封她為昭儀,卻再也不會寵幸她,讓她嘗夠被棄冷宮的孤獨、絕望滋味。」

  是這樣的?

  晉封了,讓她風光地回到昔日的寢殿,讓她以為再次得到聖寵,讓她滿懷希望,實際上卻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夜又一夜地等待,直到絕望,直到崩潰,直到在寂寞的深宮老死。

  這應該是世上最殘忍的懲罰。

  其實,我與唐括昭儀的遭遇差不多,住在華麗的牢籠,日夜煎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熬到心死、魂滅。唯一不同的是,她盼望得到聖寵,而我,根本不想、不要。

  他這麼做,是為了我而懲罰唐括昭儀?

  心中冷笑。

  完顏亮扮過我的身,抬起我的臉,凝視我,眸光深沉。

  半晌,他抱起我,直入寢殿。

  完顏亮隔三差五地來,每次都留宿在此,毫無例外地折騰我,如此,過了一個月。

  有時半夜醒來,盯著躺在身側的男子,看著這張毫無防備的臉龐,很想親手掐死他。只要他死了,我被五馬分屍也無妨。然而,在他睡著後,小六或小七就會守在寢殿的暗處,防止我偷襲、殺死他,因此,我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每當望著空曠而冷寂的殿堂,就會想,此生此世就困在這裡了嗎?每當望著廣袤無垠的長空,總會想,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每當望著夜幕上璀璨的星辰,常常想,會有人來救我嗎?

  不希望有人來救我,我一人深陷在此就足夠了。

  鸞宮只有六人,鸞湖湖畔卻有無數的護衛和禁衛,從鸞宮樓上觀望,密密麻麻,而且白日、夜晚輪流巡守,森嚴得異乎尋常。

  如此看來,完顏亮的部署非常精密,即使有人想救我,也無從營救。

  觀察了一個月,所得的結論是:憑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逃出去。縱然我能夠制服小六、小七,縱然我順利地坐船到湖畔,我也無法逃過那些護衛、禁衛的眼睛,更打不過他們。

  這年夏秋,我逃過三次。第一次,小六被我打暈,我正要跳入湖中,小七及時趕到,抱住我。第二次,我跳入湖中,被小六、小七救上來。第三次,我算準了宮人送來蔬果的時辰,分別擊暈小六、小七,躲在船中,船行駛到湖畔,我喬裝成內侍上岸,卻被護衛識破。

  三次逃跑,完顏亮都知道,除了暴怒還是暴怒。

  第三次是在九月,他的怒火最盛,差點兒扼死我。我暈了,他嚇壞了,立即傳太醫來。

  極度的震怒之後是極度的喜悅,他欣喜若狂,因為我懷了他的骨肉。

  欲哭無淚,上蒼為什麼這麼作弄我?為什麼讓我懷上他的孩子?一年多來都沒有懷孕,為什麼這次就懷上了?

  他摟著我,笑容如陽光燦爛,賞了所有人。

  當即,他命這個太醫半月來一趟鸞宮,為我診脈,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便是誅九族的死罪。

  宮人都退出去,只剩下他和我。

  「阿眸,這是我們的孩子。」完顏亮輕輕摸著我平坦的肚子,龍心大悅,笑得合不攏嘴,「無論男女,朕都喜歡。若是男孩,便是大金最尊貴、朕最器重的皇子;若是女孩,便是大金最美麗、朕最疼惜的公主。」

  「你覺得孩子能平安出世嗎?」我故意這麼問。

  「有太醫照看胎兒,還有宮人近身服侍,能有什麼問題?」他溫柔地安撫,「無須擔心,朕不會讓我們的孩子受到絲毫傷害。」

  「太醫不是說我氣血不足、鬱結於心嗎?不是說鬱氣攻心不利胎兒成長嗎?」

  「太醫會好好調理你的身子,很快就會調理好的。」

  「是嗎?」

  「阿眸,你不開心?」

  「我乏了,睡了,不想有人打擾。」我下了逐客令。

  完顏亮面色一變,眸光冷沉,看我半晌才道:「你好好歇著。」

  為了我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世,為了讓我心境舒暢,他不得已遷就我的脾氣,做出讓步。

  掌心覆在小腹上,仿佛感受得到腹中的小小胎兒正在孕育成長,我問自己,生下孩子,還是將孩子扼殺在腹中?

  想了三日,猶豫了三日,終究不忍心,到底是一條生命。自從跟著師父學醫後,我的夢想便是行醫救人,怎能殺死自己的孩子?不為完顏亮生下孩子,而是為了這個小小的生命,既然他與我有緣,我就不能遺棄他,更不能殺他。

  完顏亮時常來看我,見我想生下孩子,終於放心。

  他對我很好,每次面對我都笑容滿面,渾然忘了以往的恩怨、仇恨;即使我冷面相向、冷言相對,他也不在意,頂多轉過身,默然不語。冷淡一陣子,他又笑呵呵的,從不與我慪氣、吵架。

  我知道,他這麼遷就我,全是因為腹中的孩子。

  遠離了後宮,再也沒有人害我、傷我,我有我的恩寵,她們有她們的聖眷,互不相干。

  華美的鸞宮,是一座豪華而死寂的墳墓,埋葬了所有的喜樂。

  十月,皇太后至中都,居壽康宮。

  這個皇太后,就是完顏亮的嫡母,也就是在上京想置我於死地的徒單太后。

  雖然鸞宮如同與世隔絕的孤島,但這是宮中大事,也無可避免地傳過來。早在九月,完顏亮親自出城迎接徒單太后和金太祖、金太宗的梓宮,在臣民面前表現出一副孝子的模樣。然而,他親口對我說,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徒單太后入住壽康宮,徒單皇后在瑤池殿設宴為她接風,據說所有妃嬪都到了,只差我一人。

  我也不願再看見那些與我無關的人。

  這日,完顏亮致奠梓宮於東郊,鸞宮忽然冒出一個人,一個我完全想像不到的人。

  吃過晚膳,我發現,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都暈了,不省人事。我大惑不解,立刻為她們把脈,她們昏迷應該是飯菜中被人下了迷藥,但我為什麼沒事?

  對了,我的膳食和她們的膳食不一樣,因此我沒有事。

  是什麼人要迷暈她們?當真奇怪。

  有腳步聲。

  我望過去,站在橘紅燈影下的男子是誰?

  身著一襲侍從袍服,豪俊的臉膛好像抹了什麼,比以往更黑了,讓人不易發現他的身份。

  他靜靜地凝視我,微顫的眸光在迷離的光影中搖曳。

  大哥……

  我緩緩起身,想走過去,卻移不開雙足。完顏雍箭步奔來,握住我的手,「三妹……」

  這一聲「三妹」,浸透了多少痛悔與憐惜、多少深情與愛意?

  他的瞳孔黑如子夜,仍如往常那般純淨;他的眼睫纖長如翅,他的鼻樑高聳如山,他的雙唇柔軟如瓣,他的臉龐仍如往昔那般粗豪而俊,令人無法不心顫。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亦如痴如醉地看他。

  這一刻,永遠凝固。

  時光不要流逝,也不要前進,就在這一刻,無人打擾我們。

  只有他與我,心心相印,魂魄相依。

  緩緩的,他擁我入懷。

  我靠在他的肩頭,閉上雙眼,眉骨酸澀,心中悲酸而又甜蜜。

  就這樣靜靜相擁,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念,什麼都不怨,心靜而安,恍然如夢。

  是的,這只是一場夢,終究會醒。

  完顏雍鬆開我,拉我來到寢殿,站在窗前,「放心,我下了很重的迷藥,這一整夜,她們不會醒,無人知道我來過。」

  「醒來後,小六、小七會懷疑,向完顏亮稟奏。」我擔憂道,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我可以說,是我在飯菜中下藥,說我本想逃走,考慮再三,最終沒有走。」

  「是我考慮不周,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你。」他氣憤地握拳,「三妹,他竟然把你囚禁在這裡!」

  「住在這裡也好,遠離了那些心狠手辣的妃嬪,遠離了是非。」我著急地問,「大哥,你為什麼回京?倘若完顏亮發現你的行蹤,不會放過你的,你怎能冒險進宮?」

  「放心,不會有人發現的。」他自信道。

  完顏雍娓娓道來,正月那晚,完顏亮沒有派兵追捕,他們三人在汴京分道揚鑣,趙璦和上官復南下,他留在汴京。原本,他擔心完顏亮暗中派人追殺他,卻沒有,還在四月下旨,讓他到東京遼陽任留守,還封他為趙王。

  完顏亮非但不殺大哥,還封他為趙王,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或者是因為我的求情才放過大哥?

  大哥在中都有密探,聽聞我被囚禁在鸞宮,就萌生了回京看我的念頭。六日前,他秘密回京,勘察、籌謀多日,終於想出一條妙計——趁著完顏亮前往東郊致祭的良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鸞宮,見我一面。

  每日送蔬果來鸞宮的內侍有二人,大哥的下屬以重金收買了他們和廚娘,讓大哥躲在船中,乘船至鸞宮。接著,他躲在灶房到入夜,讓廚娘在膳食中下迷藥,如此,他就能順利地見到我。

  第二日,小船再送蔬果來,大哥秘密地上船,離開鸞宮。

  雖然完顏雍一再強調不會有事,我還是擔心。就算我說是我下藥的,小六和小七也不會全然相信,一定會立刻向完顏亮稟奏。倘若完顏亮當夜回來,他就有很大的危險;倘若完顏亮沒回來,他就能安然離開。

  「三妹,若能全身而退,便是上蒼的憐憫;若不能,那便是我的命。」完顏雍一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表情。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惴惴不安,他冒這麼大的風險進宮,只為見我一面?如此簡單?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為了我和二弟平安離去而跟他走,那時,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三妹,是我無能、我沒用……這個大哥,太窩囊了……」他痛楚而內疚,「這些年,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成,想救你,卻無能為力……」

  「遇上完顏亮,是我的命,與人無尤,你也不必內疚、自責。」我苦笑。

  我被完顏亮囚著,他比我更難受。他心痛、憐惜我,又痛恨自己無力與完顏亮相抗衡,將我所受的苦楚與屈辱都算在他自己身上,因此,他無法不恨,恨完顏亮,更恨自己。

  完顏雍的俊眸浮現淡淡的血絲與濃濃的傷痛,「很多時候,我在想,你我相識六七年,陰差陽錯,聚少離多,是你我無緣,還是命運使然?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無論是你的安危,還是我這一生,我都無力掌控。因此,我經常問自己,這輩子是否註定了無所建樹?是否註定了不能護你一世無虞?」

  我道:「大哥,你想得太多了。完顏亮弒君奪位才當上皇帝,殘暴不仁,陰毒狠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若要對付他,就要比他更陰毒、更狠辣、更卑鄙,否則,只有被他算計、迫害的命。」

  他瞳孔微縮,「你說得對,在他看來,天底下最卑鄙、最無恥的事都是對的。與他相提並論,倒不如當一個愚鈍之人。」

  我莞爾一笑,他的眼眸迸射出銳氣,「三妹,我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做到。縱然流盡最後一滴血,縱然耗盡最後一口氣,我也要救你出去;只是,你還要等我一些時日。」

  「五年,十年,我都會等;大哥,我相信,那一日很快就會來到。」

  「三妹,只有你懂我。」他緊握我的手,感動得眼眸潮濕。

  是的,我明白他。

  今時今日,他能夠潛入鸞宮見我一面,已屬不易。或許,他能救我出去,能帶我出城,但能逃多遠?能逃到哪裡?躲在哪裡?完顏亮會像一隻瘋狗,窮追不捨,誓不罷休。

  因此,他不會冒這個險,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再落入完顏亮的掌心。

  然而,這談何容易?

  當年,在臨安,我求他與我隱居避世,他堅持己見,不肯與我隱居山林,也是因為如此。

  完顏亮是喪心病狂的暴君,怎樣才會放過我?

  完顏雍眸光略沉,伸臂擁我入懷,「三妹……」

  我抱他的腰身,沉醉在這寬厚、結實的胸膛。

  人世間,也只有這個寬廣、厚實的懷抱能讓我身心放鬆,讓我覺得踏實。

  緊緊相擁,久久的。

  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間,只有我們,以及一起跳動的心、一起飛翔的魂。

  許久,他鬆開我,在我唇角輕輕一吻,憐惜在心頭,輕柔如春風,似有淡淡的花香。

  今夜,我想與他同床共枕。

  他沒有拒絕,躺在我身側,握著我的手,相視微笑,共度寧靜而甜蜜的一夜。

  他正人君子的風度,令人折服。

  看似淡如水,實則深若海,相顧亦繾綣。

  次日,完顏雍順利離去,沒有發生突發狀況。

  天還沒亮,他就醒來,躲到灶房。天亮後,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甦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依照之前的編排說。小六、小七將信將疑,搜查整個鸞宮,沒找到可疑之人,只能作罷。

  之後,小船回程的時辰將至,我故意將小六、小七叫到寢殿,對她們說:「昨日之事,我不阻止你們向陛下稟奏。不過,若我矢口否認,陛下未必相信你們,而且,明哥、羽哥會維護我,說你們無中生有。」

  小六道:「陛下命奴婢二人近身保護元妃,就會信奴婢二人。」

  我笑,「我懷著陛下的骨肉,倘若陛下信了你們的說辭,大發雷霆,傷了我和腹中的孩子,事後陛下懊悔,照樣追究你們。我言盡於此,你們自己掂量。」

  所幸,這日完顏亮沒有回宮。後來,許是她們覺得無憑無據的事即使稟奏了也無用,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沒有向完顏亮稟奏這件事。

  事後一月,沒有傳來大哥出事的消息,終於放心。

  金貞元四年二月,完顏亮改元正隆,是為正隆元年。

  正隆元年四月,我生下一男嬰,完顏亮為孩兒取名為完顏元睿。

  分娩那日,從午時開始痛,很快,他帶著產婆、太醫和醫女趕到。腹痛一陣陣的,越來越厲害,直至子時,孩子才呱呱墜地。他一直陪著我,即使產婆和太醫一再勸說、讓他出去等候,他就是不出去,守在床頭為我打氣,始終握著我的手。

  產婆包好孩子後,他抱在懷中,滿目幸福,滿面微笑,開心得得意忘形。

  之後,我不省人事,睡了六個時辰。

  這五日,他沒有離開鸞宮半步,連早朝都不上了,大臣有事求見,他皆不見,除非是急奏。

  他時常抱著孩子在寢殿走來走去,對孩子做各種鬼臉;孩子睡覺的時候,他坐在床沿呆呆地看我,我假裝睡著了,不看他,也不與他說話。坐了許久,他自覺無趣,就嘆一聲,落寞地出殿。

  有一日,午後,我幽幽轉醒,看見完顏亮站在床前,背對著我,我立即閉眼。

  他坐下來,以無比沉痛的語調道:「朕知道,你對朕的恨很難消除,但朕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日,你心中不再有恨。」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完顏亮,永遠沒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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