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欲要與君絕,豈料更相思
2024-04-29 22:36:03
作者: 端木搖
初二夜,完顏亮賜宴太和殿,宴請宗室。
登基五年多,他幾乎殺盡金太祖、金太宗的後代子孫,只剩少數幾個,完顏雍便是其中一個。
為什麼宴請宗室子弟?完顏亮有什麼企圖?此次宴飲是鴻門宴,還是純粹的吃喝?
想到大哥回京,與我相隔僅有一道宮牆,不由得心跳急促。一年多不見,他有什麼變化?是否無恙?是否還惦記我?是否……他是他,我是我,再也不可能有什麼了,想這些做什麼呢?
據說,宴飲上,他召了心腹大臣作陪,不至於氣氛太冷硬。
宮宴開始沒多久,八虎來傳達完顏亮的旨意,要我去太和殿作陪。
「陛下不是宴請宗室子弟嗎?為何要元妃去作陪?」羽哥知道一點我與完顏雍之間的事,有些擔憂,眉心緊蹙。
「聖心難測,元妃還是儘快去吧。」八虎催促道。
「只傳元妃去嗎?還有別的妃嬪嗎?」明哥問。
「還有皇后、大姝妃和蕭宸妃。」八虎笑道。
那便去吧,不管完顏亮有什麼深意、目的,我都不能怯場。
太和殿緊挨著神龍殿,沒多久就到了。大殿燈火通明,仿若白晝,刺人的眼。八虎大聲通報,我踏入大殿,殿中所有人皆轉首看來。完顏亮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似一柄鋒利的長劍,要挖出我腦中所思所想。
我挺直肩背往前走,目不斜視,在八虎的指引下,坐在完顏亮右側的膳案,對這個帝威凜凜的金國皇帝展露歡顏。
徒單皇后坐在左側,朝我點頭,我回以微笑。
大姝妃和蕭宸妃陸續前來,皆盛裝打扮,對完顏亮展現萬種風情。
后妃四人,我的著裝最為清素,梨花白宮裝和斗篷。完顏亮側過身,執起我的手,親昵地笑問:「為何穿得這般素雅?」
「宮宴上皆是錦衣華服,阿眸一身素雅,不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嗎?」我戲謔地笑。
「也對。」
之後,他坐正身子,舉杯邀諸人同飲一杯。眾人紛紛端起玉杯,一飲而盡。
歌舞繼續,他的心腹大臣與宗室子弟暢飲、笑談,皆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虛偽得令人生厭。
即使沒有用正眼去看,我也知道,那人所在的膳案在何方。刻意不去看、不去想,專心於膳飲,專心於與身邊的男子談笑,卻不曾想,那道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雖然未曾迎視,但我知道是他。
不經意間,就這樣撞上了他的目光。
仿有萬丈青峰隔絕,但依然穿透了無法碎裂的堅硬;
似有千丈冰川阻擋,但仍然融化了無法溶化的冰寒;
像有百尺大河攔絕,但依舊越過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似冷似熱,若冰若溫。
完顏雍的目光綿綿不絕,仿佛虛淡得根本不存在,又好似充滿了異樣的力量,纏著我的目光,我想轉開,卻怎麼也移不開。
大哥,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大哥,不要這麼看著我,我承受不了你這樣的凝視。
大哥,只願你平安幸福,我別無所求。
仍然是心底那個器宇軒昂、沉穩溫和的男子,他沒有變,仍然俊美如鑄、氣度雍容,光陰的流逝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
大哥……
一隻手緊握我的手,掌心的熱度燙了我,讓我從失神中驚醒,燙到了我的心。
劇烈的心跳因為完顏亮的靠近而更加急促,他低聲問:「在想什麼?」
他沒有發現我與完顏雍的異樣嗎?
「方才飲得急,有點頭暈。」我眯著眼,眼角餘光看見大哥早已側過身與旁邊的人談笑風生。
「那不要飲酒了,以茶代酒吧。」
完顏亮拉我近前,側攬著我,夾菜餵我,公然做出親昵之舉。我順著他的意,輕靠他的肩頭,與他卿卿我我,像寵妃那般溫順、柔媚地笑。大姝妃、蕭宸妃見此,妒火中燒,四道如冰如火的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射出四個窟窿。
也許,這就是他的目的,「告訴」完顏雍,我是他的元妃,誰也不能染指!
我佯裝頭越來越暈,軟倒在他身上,他溫柔地問:「不如先回去歇著?」
「嗯。」我有氣無力地點頭。
「朕送你回去。」
他對眾人說回殿更衣,稍後就回來,然後攬著我離開。
後背很燙,因為,有一道目光始終追隨著我,然而,我今晚的一舉一動,狠狠地傷了完顏雍。
宮燈低垂,火盆中的炭火靜靜地燃著。
完顏亮服侍我就寢,我靠在鳳羽軟枕上,幽幽道:「阿眸等陛下回來。」
「不必等朕,朕不一定回來。」他雲淡風輕地笑。
「那陛下歇哪裡?」我抿唇,不樂意地蹙眉。
「你先睡,朕答應你,若無急事,就回來陪你。」
「陛下不能食言。」
他應了,拍拍我的臉蛋,大步離去。
我翻過身,面朝里側,閉著眼,逼自己進入夢鄉,卻全無睡意。
寢殿寂靜,守夜的羽哥在大殿,我翻來覆去,身上竟然發汗,腦中不斷地浮現那張淡如秋水長天的俊臉,那張世上最深刻的側顏,那雙世上最纖長的眼睫,那道深若淵潭、苦似黃連的目光……
索性起身,喊羽哥為我穿衣。
「元妃想去哪裡走走?」她為我系好斗篷,戴上毛絨絨的風帽。
「走到哪便是哪,不必提燈。」
出了合歡殿,往東慢行。寒風襲來,似刀鋒割面,凜冽的疼讓人愈發清醒。
遠處稀疏的燈影在風中飄搖,好似溫暖的明亮之光在前指引,卻是那般淒澀孤苦,令人絕望。
自完顏雍離京去西京上任,這一年多,我專心於營救二哥、取悅完顏亮,已經很少想起大哥了。沒想到,他一朝回來,壓在心底深處的念想便如山洪奔泄襲向我,我猝不及防,整個兒被捲走,僅餘一點冷靜。
心中翻江倒海的是,對大哥的渴望與思念,可是,永遠無法企及。
罷了,罷了,這輩子,我已是完顏亮的人,無謂再幻想什麼。
我不能再患得患失!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二哥,其他都不重要,大哥也不再重要!
「元妃,您有心事?」羽哥與我並肩而行,輕聲問。
「沒有了。」想通了,就不再糾結了,身心輕快許多。我忽然發現走到了一處陌生的宮殿,沒有來過,「這是哪裡?」
「奴婢也不知,不過離合歡殿不遠。」她望望四周,有點害怕,挽著我的手臂,「夜深人靜,這裡沒有燈火,不如回去吧。」
我拍拍她的手,轉身往回走。
身後卻傳來一道留存在記憶中、熟悉而陌生的聲音,用中原漢話喊我,「三妹。」
只有大哥、二哥這樣喊我,二哥不會出現在宮中,那麼,是完顏雍?
羽哥與我一同轉身,黑暗中,宮階上,有一道軒昂的黑影,面容被墨染的夜色遮掩,看不清。
何人立於孤寒夜色中、影似蒼松?何人立於刺骨寒風中、靜如石雕?
羽哥問:「元妃,那人喊您嗎?是誰?」
我吩咐道:「你去那邊望風。」
羽哥去了,囑咐我當心。我奔過去,朝著心中狂熱的念想奔過去,卻在他身前三步之地止步。
心跳劇烈,身上的血好像凝固了,又好像急速涌動,我竭力忍著眼中的淚,竭力克制手足發顫,竭力讓自己冷靜一點、再冷靜一點……
完顏雍就站在我眼前,著一襲官服,俊色傾城,黑眸晶亮,似有水光搖曳。
不是朝思暮想,但這個豪邁、俊朗的男子永遠烙印在我心中,就像一道經年的傷疤,一旦撕開表面的皮,就會疼痛,痛徹心扉。
「三妹。」嗓音暗啞,飽含痛意。
「大哥……」
他問:「你還好嗎?陛下……對你好不好?」
我問:「你怎麼在這裡?」
他眼中的情與殤難以言表,我心中的傷與痛難以克制。
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相顧無言。
「相見不易,三妹,答應我,善自珍重!」完顏雍的聲音沉厚得令人心顫。
「我會的。」心痛如割。
「此次回京,我會盡平生之力。你要為自己打算,明白嗎?」他言簡意賅,話中有話。
我蹙眉,他想告訴我什麼?有什麼深意?
他一雙黑眸閃著動人的光澤,蘊著隱忍的苦澀,「這些年,此心不變,此情不渝。」
心中大慟,我緩緩道:「近來宮中傳唱一支曲子,曲詞很有意思,阿眸就念給大哥聽聽吧。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與君絕,豈料更相思。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完顏雍好像明白我的意思,苦澀地笑,「很有意思的曲詞,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極力克制剜心般的痛,我道:「這支曲子道盡相思之苦,勸誡那些無力自拔的痴心人放開懷抱,回頭是岸。夜深了,本宮先行一步,煩請大哥記住: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他淡淡低語:「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我看見,夜色濃重,他漆黑的眸心瀰漫開尖銳的痛,纏著經年的澀苦與沉痛。
我狠下心,道一聲:「珍重。」
然後,我絕然轉身,快步離去,身後傳來大哥沉定的聲音,「三妹,記住我的話。」
回到合歡殿,心已碎裂,魂已飛散,仿佛心魂已飛離軀殼,跟隨大哥而去。
躺在棉被中,蜷縮成一團,氣息漸緩。
眼前皆是他痛楚的面容與目光,耳畔迴蕩著他別有深意的話,毫無睡意。
羽哥正要退出寢殿,我靜靜道:「羽哥,方才之事,若你泄露半句,本宮便死無葬身之地。」
「元妃放心,奴婢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聽見。」她語氣堅定。
「如此便好,去歇著吧。」
羽哥退出去,偌大的寢殿只有一盞幽暗的宮燈陪著我,燭影搖曳。
此次回京,我會盡平生之力。你要為自己打算,明白嗎?
大哥為什麼說這兩句話?究竟有什麼深意?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那裡?他離開太和殿,完顏亮不可能沒發現,會不會派人跟著他?
倘若有人瞧見,那就不妙了,完顏亮一定不會輕易饒過大哥。
怎麼辦?
翻來覆去,忐忑不安。
靜寂中,輕捷的腳步聲清晰入耳。我望著完顏亮一步、一步走來,臉上的燭影影影綽綽,看不清是何神色。
我出去一趟,他去回一趟,可見他來去匆匆,在太和殿沒待多久便趕回來——他發現大哥不在宴飲上,擔心大哥與我相約、相會,便趕回來看個究竟。
他果然對我嚴防死守!
所幸,方才和大哥只是說了幾句話,假若再多待片刻,就被完顏亮當場捉住。
好險!
完顏亮坐在床沿,我連忙起身,為他寬衣解帶,「陛下,宮宴散了?」
「散了。」他的嗓音冷如霜,目光冰如雪,「還沒睡著?」
「睡了一會兒,聽到動靜,就醒了。」
「倒是朕吵醒你了。」
我服侍他躺下來,忽然,他抱我在懷,雙臂緊似鋼箍,令人難以喘息。
他怎麼了?
心中七上八下,我微掙,「陛下……」
完顏亮將我抱在他身上,眸色漸漸暗沉,輕輕觸我的唇。
床笫之間,軀體交疊;鳳帷雲雨,男女之歡……那不斷起伏的身如火燙人,那冰冷凝固的心如雪凍人……冰與火,就像生與死,痴纏一體,一念之隔。
初五,黃昏時分,我正要進膳,完顏亮忽然駕到,說特意來陪我進膳,還要讓我聽聽那支曲子,《相思苦》。
我笑問:「阿眸聽宮人說過曲詞,陛下為何要阿眸聽那支曲子?」
他眸光深深,「朕喜歡這支曲子的詞,朕保證你會喜歡。」
我道:「前幾日聽宮人說起,阿眸就喜歡。今日托陛下洪福,得以一睹落香的風采,領略她非凡的歌藝。」
他一笑,俊眸流光,「落香稍後便至,我們先進膳。」
我暗自思量,他心情甚佳,只是因為要讓我聽那曲子?稍後就能知道落香究竟是不是臨安的香襲,倘若落香真是香襲,我應該裝作不識嗎?
不久,落香跟隨八虎進來,身後跟著兩個侍女,其中一人便是近身侍女如眉,抱著琵琶。
我久久地看著這個氣韻獨特的歌姬,移不開目光。
一身雪白棉袍,一襲雪白斗篷,三千墨染青絲,一雙清寂烏瞳,淡得瞧不出胭脂色的妝容看似面色蒼白,就連唇色也粉白如霜。雖然她穿著厚實的衣裝,但還是纖弱清瘦,輕如煙,薄如紙,一陣強風就能捲走她。
中都的落香,就是臨安的香襲。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來到中都?宋帝放她出宮了?
她看我一眼,毫無驚異之色,仿若從未與我相識。
無論在哪裡,她不改本色,清冷孤傲,不苟言笑。行了一個簡單的禮,她坐下來,抱著琵琶,青蔥玉指彈撥冷弦,似有大珠小珠落入玉碟,夾著淒澀、清越之音;之後,空靈的歌聲響起: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調似斷腸,相思入骨;聲若蒼涼,似斷未斷。
心碎,魂裂。
之前的《愛恨成灰》,現在的《相思苦》,如出一轍的悲苦與哀痛,唱出了沉陷於相思無力自拔的人對愛的無望、對情的自苦,讓聽者感同身受,震撼不已。
香襲的歌藝縱橫古今、冠絕當世,所唱之曲都擊中金帝、宋帝的心。
忽然,我心中一亮,香襲出現在中都,是宋帝的安排?難道父皇派人來救二哥和我了?
一曲畢了,落香略略頷首,算是致意。
完顏亮沉醉在曲子裡,定住了一般,神色如水,眉宇微蹙,直至最後一個音調消失才回神。
「如何?」他問,嗓音低低的。
「落香姑娘的歌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阿眸心馳神往。這曲《相思苦》,唱者心魂欲斷,聽者心痛欲碎,是人間難得一聞的仙音妙曲。」我含笑贊道。
「朕也喜歡,只是這曲子過於蒼涼、悲苦。」他嘆氣,「落香姑娘可否彈唱一支輕快之曲?」
「落香斗膽,陛下若想聽輕快之曲,可傳宮中樂師彈唱。」落香淡定地回道,不怕激怒金帝。
她的秉性未曾改變。
完顏亮面色微冷,卻也沒有發作,不置一詞。
我盛了一碗湯遞給他,「阿眸還想再聽一遍,不如請落香姑娘再唱一次?」
他頷首,八虎立即請落香再彈唱一次。
蒼涼之音繚繞於寒氣與暖意交織的大殿,我服侍完顏亮進膳,淡淡莞爾。
膳後,宮人撤下餐盤碗碟,有侍從匆忙進殿,對八虎說了兩句話。
八虎屈身道:「陛下,三位大臣求見,說有要事稟奏。」
完顏亮臉膛一沉,對我道:「朕先去書房,今晚還要看奏摺,不必等朕。若想聽曲,就讓落香姑娘彈唱。」
我笑,「政事要緊,陛下去吧。」
他揉揉我的肩,匆匆離去,八虎等人也跟著離去。
我揮退宮人,對明哥、羽哥道:「明哥,去御膳房看看有沒有新鮮的糕點,拿一些回來。羽哥,本宮記得陛下賞了一支梨花玉簪,與落香姑娘的氣韻相襯,去取來。」
她們去了,我去殿門處往外望了望,然後拉著香襲來到寢殿,低聲問:「你是香襲?」
「落香是香襲,沁寧公主。」她從容道,依舊是清冷疏離的神色。
「你怎麼來中都了?父皇派你來的?」
「此事說來話長。」香襲拽住我的手腕,在我耳畔低語。
越聽越心驚,越聽越興奮,我差點兒尖叫起來,歡呼雀躍。
這一日,我終於等到了。
明哥和羽哥一前一後地回來,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擊暈她們,將她們抬到隱蔽的牆角。然後,我換上羽哥的宮服,低著頭,護送落香出殿。
殿門前,我大聲道:「時辰不早了,元妃讓奴婢送落香姑娘走一段。」
殿門前的護衛沒有察覺,我借著羽哥的身份出了合歡殿。
濃夜如染,遮掩了一切。寒風冷冽,灌滿全身,我卻絲毫不覺得冷,四肢火熱。然而,終究猶豫——倘若我在宮中,二哥逃出中都就更有把握。
留,還是走?
猶豫,糾結。
走了一段,來到一處隱蔽的牆角,香襲拉我進轎,「完顏亮正接見大臣,不會有人發現的。再說,你不走,難道想在金宮待一輩子?無論如何,都要冒險試一試!」
「只要二哥逃出中都、回到臨安,我在哪裡都無所謂。」
「放心,這時候郡王應該已經出城。我們立即出宮,馬不停蹄地出城,與郡王他們匯合,再一道南下,完顏亮未必追得上我們。」這緊要關頭,香襲勸我仍然淡定得從容不迫,只是語氣比平時略急。
「可是……」
「不要再猶豫了,再拖延下去我們都會有危險。」她拽著我的手,吩咐抬轎的人速速前行。
四個抬轎的人是她的人,並不是宮中的人,因此,我躲在她的轎子裡偷偷出宮,可行。
事已至此,那便冒險一次也罷。
香襲奉詔出入宮禁,已有多次,宮門護衛對她已熟悉,沒有多加阻攔,只是例行檢查。她歪著身子,斜躺著,擋著我;我躺在她身後,蜷縮成一團,心怦怦地跳,擔心護衛看到我。
萬一出不了宮門,那就功敗垂成了。
忽然,外面多了一道清脆的聲音,在叫「落香姑娘」。聽宮門護衛的稱呼,來人是耶律昭儀的近身侍婢哈折。哈折說明來意,護衛沒有為難。她站在轎子外,道:「落香姑娘,昭儀得陛下應允,請你後日到昭儀的臨芳殿唱曲,請姑娘務必進宮。」
香襲清冷道:「既是昭儀有請,落香會進宮。」
哈折笑道:「後日昭儀會備好糕點酒水招待姑娘,時辰不早,不耽誤姑娘出宮,恭送姑娘。」
至此,宮門護衛沒再檢查,轎子前行。
走出宮門一段路程,我才坐起身,和香襲緊緊握手,相視而笑。
難掩興奮,難抑緊張,手心滲汗。
這次真的可以逃離那恨之入骨的金宮、那金碧輝煌的牢籠嗎?
在一個街角,我們換乘一輛馬車,迅速出城。在車廂里,我們換上男子衣袍,將一頭青絲藏在氈帽中,待收拾好,城門已在眼前。
香襲已備好出城的令牌,守衛看過後,沒有懷疑什麼,開城門放行。
太過順利,我反而惴惴不安,總擔心這次會像上次那樣,到頭來功敗垂成。
她勸我不必擔心,出了城門就安全了。可是,她不知道完顏亮的本事;就算逃出中都,不過長江,他也有法子追到我們。
她說,郡王在城外的農莊等我們,我們趕去和他們匯合。
原來,是上官復救了二哥。
半年前,上官復和香襲一行人分批北上,來到中都。經過周密的部署,他們決定分開行動,上官復營救二哥,香襲以歌姬的身份進宮,伺機帶我出宮。籌謀良久,他收買了大興府大牢的獄卒,挖了一條地道通到大牢。
在大牢下面挖地道,很容易被人發現,不過,上官復早就有所準備,順利地救出二哥。
今日晚膳之時,他們利用地道救走二哥,找了一個身形差不多的男子代替二哥。之後,他們立即帶二哥出城,躲在郊野的農莊等我。
這招救人的計謀,的確高妙。
我追問是不是父皇派上官復來救二哥和我的,香襲不肯說,讓我問上官復。
想了又想,總覺得不可思議。上官復初來乍到,如何收買大興府大牢所有獄卒?有些人貪財,但也有人不貪財,挖地道通到大牢下面,動靜不小,勢必惹人懷疑,除非挖地道的人很小心,不弄出太大聲響,但是……
罷了,只要二哥得救,就不必追根究底了。
一邊前行,一邊探出窗外往後望,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馬車全速行進的聲響,沒有馬蹄聲。
稍稍放心。
出城後大約半個時辰的路程,馬車終於停下來。
甫一下車,我就望見農家的院子裡站著十餘人,當中一人正是一身黑袍、面容粗獷的上官復,而站在他身邊的男子是誰?
站在馬車前,我呆呆地望著那個器宇軒昂的錦袍男子,雙足仿似定在地上,動彈不得,目光也無法移開。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他怎麼會在這裡?
那是大哥,是初二夜在金宮見過一面的完顏雍。
香襲拉我過去,上官復抱拳道:「卑職參見公主。」
我回神,一笑,「上官大哥,我和二哥終於等到你了。二哥呢?」
「郡王身子虛弱,在房中歇著。」他面色冷峻,鄭重道,「卑職救駕來遲,公主恕罪。」
「不必多禮,去看看二哥吧。」
即使沒有看大哥,但也感覺得到,完顏雍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看他一眼,逕自往屋中走去,香襲跟著進來。
趙璦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氣色黯淡,臉頰瘦削,俊眸深陷,十指如枝,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令人見之落淚。他看見我進來,驚喜地向我伸手,眸光染淚,「三妹,真好……」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心中悲酸,熱淚盈眶,「二哥,我們終於離開中都了。」
他亦落淚,嗓音暗啞,「我們應該高興……這次上官兄和大哥一起救我出來,我們一定可以逃出金國。」
大哥?難道這次營救二哥出來,大哥也出一份力?那二哥可知道大哥的真正身份?
趙璦向完顏雍伸出手,完顏雍走過來,三人六隻手緊緊握在一起,相顧無言,淚光盈睫。
完顏雍身著一襲天青色錦袍,無紋無飾,魁梧挺拔,仍然那般氣度懾人,令人傾心。
「大哥沒用,到今日才救出你們。」他無比自責。
「今日若無大哥,只怕單憑上官兄一人之力,難以成事。」趙璦拍拍他的肩。
「完顏亮早晚會發現,公主,郡王,還是儘快南下,以策安全。」上官復提醒道。
「那便立即南下。」再拖延下去,只怕完顏亮的追兵就會追上來。
上官複決定,大哥、二哥和我三人同乘一輛馬車,他策馬保護,往西走。香襲乘坐另一輛馬車,六騎保護她,往南走。
帶了三五日的乾糧,匆促上路。
我探身回望,遠方的夜空,遠處的中都,遠處的金宮,遠處的完顏亮,永別了!
此生,不再見!